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烧灼而下,像一条淬了剧毒的蛇,蛮横地撕裂五脏六腑。程云归想挣扎,想尖叫,想将那杯酒泼回陆砚书那张俊美无俦、此刻却写满虚伪快意的脸上。可她的身体软得像一滩烂泥,连抬动一根手指都成了奢望。视线里,陆砚书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中扭曲、模糊,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他那双曾令她沉溺的桃花眼,此刻只剩下冰锥般的冷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
云归,安心去吧。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却比毒酒更刺骨,你的商户出身,终究是侯府跨不过去的槛。别怨我,要怨,就怨你自己命不好,挡了路。
商户出身…挡路…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程云归残存的意识上。十年!整整十年!她殚精竭虑,用父亲留下的微薄嫁妆苦苦支撑着摇摇欲坠的侯府中馈,熬干了自己的心血,换来的是什么是夫君的薄情寡义,是阖府上下视她如敝履的轻贱!原来,她所有的付出,所有的隐忍,在这些人眼里,不过是低贱血脉攀附高门的原罪!她的存在本身,就是陆砚书迎娶那位真正的高门贵女的最大绊脚石!
彻骨的恨意如同岩浆,在她濒死的躯壳里轰然爆发,瞬间压倒了那穿肠蚀骨的剧痛。她死死瞪着陆砚书,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意识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
猛地睁开眼!
剧烈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闷热。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一种陈腐的、属于久病之人的衰败气息。视线艰难地聚焦,映入眼帘的是刺目的、象征着喜庆的大红帐幔,那红色红得如同凝固的鲜血,沉甸甸地压下来。身下是硬邦邦的雕花拔步床,硌得骨头生疼。
这不是她临死前的卧房!更不是阴曹地府!
程云归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猛地坐起身,动作牵扯得一阵天旋地转,差点又栽倒回去。她扶住冰冷的床柱,急促地喘息着,目光惊疑不定地扫视四周。
触手可及的,是身上同样刺眼的、绣着粗糙鸳鸯戏水图案的大红嫁衣。粗劣的料子摩擦着皮肤,带来阵阵不适。目光移向床榻内侧——一个年轻男子无声无息地躺着,面色是久病的青白,嘴唇干裂,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正是她那本该在冲喜后不久就病逝的夫君,忠勇侯世子——陆砚书!
轰!
记忆的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她的脑海。大婚冲喜!替嫁!就是这一夜!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她,一个被家族推出来顶替嫡姐、嫁给奄奄一息世子的商户女,被塞进这间充斥着绝望和死亡气息的新房!
她回来了!
不是做梦!她真的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一切悲剧的起点!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灭顶的狂喜,随即又被滔天的恨意瞬间冻结。程云归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尖锐的疼痛却让她感到一种诡异的清醒和力量。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一寸寸刮过陆砚书那张即使在病中也难掩俊逸的脸。前世,这张脸曾是她少女时期全部的光,是她心甘情愿付出一切的源头。此刻再看,却只觉得无比讽刺,无比恶心。
低贱商户女挡了侯府世子迎娶高门贵女的路
程云归的嘴角一点点勾起,形成一个冰冷刺骨、毫无温度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新嫁娘的羞怯,只有刻骨的仇恨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胸腔里燃烧的火焰,名为复仇。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从她唇齿间溢出,在死寂的新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毒蛇吐信。
陆砚书,她声音低哑,带着地狱归来的森然,侯府的荣华富贵……这一世,我程云归,亲自来毁。
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心存妄想的商户孤女。前世十年侯府生涯,耗尽了她所有天真,也让她在夹缝中看透了太多权贵门阀的肮脏与倾轧。那些她曾被迫接触、被迫记住的世家秘辛、官场潜流,此刻都成了她最锋利的武器。
第一步,活下去,并且,离开这吃人的牢笼!
新婚翌日,天刚蒙蒙亮,侯府上下还沉浸在冲喜的喜气中,程云归已穿戴整齐,那身粗劣的红嫁衣被她换下,穿上了自己带来的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素色襦裙。她无视了新房外探头探脑、目光里满是鄙夷和好奇的下人,径直走向侯府深处——老夫人的慈安堂。
孙媳程氏,给老夫人请安。她姿态放得极低,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懦和疲惫,对着端坐上首、面容威严刻板的老夫人盈盈下拜。
老夫人掀起眼皮,浑浊的老眼锐利地扫过程云归苍白的脸和眼下明显的青黑,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对这个代替嫡姐嫁进来的商户女,她是一百个看不上眼,若非为了冲喜……
起来吧。老夫人声音冷淡,昨夜……砚书如何
程云归垂着头,肩膀几不可见地瑟缩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强忍的哽咽:回老夫人,世子……世子他……气息微弱,药喂进去也吐了大半,孙媳……孙媳守了一夜,实在……实在害怕……她抬起脸,眼中恰到好处地蓄满了泪水,恐惧和无助表现得淋漓尽致,孙媳斗胆,听闻……听闻京郊紫云观有位玄清道长,医术通玄,尤擅疑难杂症……孙媳愿……愿吃斋茹素,徒步前往,为世子祈福求医!求老夫人恩准!
她将姿态放到最低,语气里的恐惧和担忧恰到好处地迎合了老夫人此刻最在意的事情——陆砚书的命。一个冲喜的媳妇,能主动提出去道观祈福,无论真心假意,传出去都是侯府的体面,也是她这个贤惠孙媳的本分。
老夫人审视的目光在程云归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张脸虽憔悴,却难掩清秀,此刻泪眼婆娑,显得格外楚楚可怜,倒不像是作假。冲喜本就是死马当活马医,让这商户女去试试,万一……就算不成,也不过是舍掉一个无足轻重的棋子罢了。
嗯,老夫人矜持地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一丝,你倒是有心。去吧,多带些人手,路上小心。若真能请得道长出手,侯府自有重赏。
谢老夫人恩典!程云归再次深深拜下,额头触及冰冷的地砖,掩去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冽寒光。重赏她程云归要的,从来不是侯府的施舍!
紫云观坐落于京郊云雾缭绕的半山腰,香火不算鼎盛,却自有几分远离尘嚣的清幽。程云归此行,祈福是假,寻人是真。
前世她随陆砚书赴任江南时,曾偶然救下一个被权贵追杀的落魄账房先生——苏文柏。此人不仅精通数算,更有一项无人知晓的本事:记忆力超群,过目不忘,且对天下各处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乃至某些隐秘的势力分布,有着近乎狂热的收集癖好,堪称一部行走的活典籍。只是他性情孤僻怪异,不善经营,空有满腹杂学,却混得穷困潦倒。
程云归记得很清楚,前世救下他时,他曾感慨自己刚从紫云观附近的山林里躲藏出来。时间,正是这个深秋!
她以为世子祈福需心诚为由,只带了两个粗使婆子,便开始了在紫云观附近山林的虔诚搜寻。一连数日,风餐露宿,脚底磨出了血泡,终于在一条人迹罕至的溪涧旁,找到了那个形容枯槁、靠啃食野果野菜度日,几乎奄奄一息的苏文柏。
先生!程云归不顾婆子惊愕的目光,快步上前,将自己仅剩的干粮和水囊递了过去。
苏文柏抬起浑浊的眼,警惕地看着眼前衣着朴素却气质沉静的少妇,以及她身后两个明显是仆妇模样的女人,没有伸手。
程云归蹲下身,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诚:先生勿惊。小女子程云归,并非权贵爪牙,只是……偶然得知先生有难,特来相救。此地不宜久留,追兵随时可能搜山。
苏文柏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
程云归直视着他,继续道:先生满腹经纶,通晓天下经纬,何苦在此埋没小女子虽出身微末,但深知先生之才,可助先生一展所长。她顿了顿,抛出了最重的砝码,先生难道不想知道,当年陷害您、夺走您祖传书楼的‘义兄’王德海,如今在江南织造任上,是如何利用那书楼中的孤本古籍,勾结盐枭,中饱私囊的吗
苏文柏浑身剧震!这个名字,这段仇恨,是他心底最深、最痛的刺!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程云归:你……你究竟是谁如何得知!
我是谁不重要。程云归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重要的是,我能给先生一个机会。一个复仇的机会,一个让先生胸中那包罗万象的‘杂学’,不再是旁人眼中的无用之物,而是足以搅动风云的利器的机会!先生,可愿信我一次
苏文柏枯槁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那浑浊的眼底,熄灭已久的光芒在疯狂挣扎。复仇!施展所学!这诱惑对于一个饱受屈辱、濒临绝望的人来说,足以压过一切警惕。他看着程云归那双沉静如渊、却又燃烧着某种奇异火焰的眼眸,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子,或许真的能带他走出绝境。
他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水囊。
程云归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她知道,这枚关键的棋子,第一步,落下了。
将苏文柏秘密安置在京城一个不起眼、但绝对安全的民宅中,程云归回到了侯府。她表面依旧是那个温顺、沉默、为世子病情忧心忡忡的新妇,每日按规矩晨昏定省,侍奉汤药,忍受着府中下人若有若无的轻视和白眼。
暗地里,她以为世子祈福需静心为由,在靠近侯府后巷一处偏僻小院开辟了一个小小的佛堂。借着抄写经书、供奉香火的由头,她开始频繁出入后巷,每次都会顺路去巷口那家经营惨淡、几乎无人问津的杂货铺慈心斋购买些劣质的香烛纸钱。
杂货铺的老板,是个跛脚的老鳏夫,姓李,人称李跛子,整日沉默寡言。没人知道,这个看起来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曾是南来北往最大的私盐贩子之一,手下掌握着一条贯穿数州、极为隐秘的运盐路线和一张庞大的底层信息网。只因一次火并重伤,才隐姓埋名,窝在这京城角落苟延残喘。前世陆砚书为了打击政敌,曾费尽心机想收服此人未果,程云归也是偶然得知这段秘辛。
程云归没有直接招揽。她只是每次去买东西时,都刻意多给几个铜板,偶尔会无意提起巷子里某家孤儿寡母快断粮了,或是感叹一句听说城西米铺新米掺了沙子坑人。这些看似无心的闲谈,传递的却是最底层最真实的生存信息。
起初,李跛子只是掀掀眼皮,毫无反应。直到有一次,程云归闲聊起:听前街卖炊饼的张婶说,她那在漕帮跑船的儿子,上月莫名被扣了工钱,说是船上丢了批要紧的‘货’,可那批货……好像是南边某位大人物的私盐
李跛子浑浊的老眼骤然闪过一丝锐利如鹰隼的光,他猛地抬头,第一次正眼看向程云归。那眼神充满了审视和惊疑。
程云归迎着他的目光,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将多给的铜钱放在柜台上,拿起一沓粗糙的黄纸,转身离开。
几天后,当程云归再次踏入慈心斋时,李跛子破天荒地主动开口,声音嘶哑干涩:……那批盐,是江南转运使刘胖子夹带的私货,被漕帮一个小头目黑吃黑了。刘胖子不敢声张,只能拿下面跑船的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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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云归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她知道,这条盘踞在京城阴影深处的地头蛇,开始向她吐信了。
苏文柏提供上层脉络和隐秘线索,李跛子的底层网络负责收集、传递最直接、最杂乱无章却往往直击要害的市井信息。程云归,则成了那个最核心的织网者。她拥有着超越这个时代十年的眼光和前世积累的、关于朝堂格局和未来走向的模糊记忆。她像一个最精密的枢纽,将苏文柏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杂学信息,与李跛子传递上来的、来自街头巷尾、茶楼酒肆、码头脚行的零碎消息,进行筛选、串联、分析、提炼。
她开始用最不起眼的渠道,将一些经过精心包装的情报,投石问路。
第一个目标,是户部一个郁郁不得志、因刚直而屡遭排挤的七品小官——裴谦。程云归记得,此人前世在几年后一场轰动朝野的江南税银贪墨案中,以惊人的胆识和缜密揪出了关键证据,一举成名,后来官至户部尚书,是皇帝后来大力提拔的寒门能臣之一。而此刻,他正因为追查京郊皇庄田亩被勋贵侵占一事,得罪了某位实权侯爷,被上司刁难,困顿不堪。
一份誊抄工整、没有任何署名、详细记录了那位侯爷侵占田亩的具体位置、面积、甚至私下交易的经手人和伪造的地契编号的清单,被巧妙地塞进了裴谦下衙回家必经之路的旧书摊上,夹在一本无人问津的《农政全书》里。
当裴谦如获至宝地捧着那份清单,激动得双手颤抖时,他并不知道,改变他命运的推手,正隐在侯府深深的后院,对着佛龛上跳跃的烛火,面无表情地抄写着《金刚经》。
时间在表面的平静和暗地的汹涌中悄然流逝。侯府上下惊异地发现,那个冲喜嫁进来的商户女,似乎真的带来了几分喜气。原本被太医断言药石罔效的世子陆砚书,竟在缠绵病榻数月后,奇迹般地苏醒了!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意识已然清明。
一时间,侯府内喜气洋洋。老夫人更是喜极而泣,拉着程云归的手,难得地说了几句软和话:好孩子,你是有福的!砚书能醒来,多亏了你诚心祈福,日夜照料!侯府不会亏待你!
陆砚书睁开眼,看到守在自己床边的程云归时,眼中也掠过一丝真实的惊讶和……复杂。他记忆里,这个妻子出身低微,唯唯诺诺,他从未放在心上,甚至隐隐厌恶。可此刻,看着对方眼中那恰到好处的、带着疲惫的欣喜和关切(程云归演得无可挑剔),再听下人们七嘴八舌说起她如何不辞辛劳去道观祈福、如何衣不解带地侍奉汤药,他心底那点轻视,竟也淡去了几分。
辛苦你了。他声音沙哑,难得地温和。
程云归微微垂眸,掩去眼底冰封的冷意,声音轻柔:世子能醒来,是妾身的福分,不敢言苦。
心底却在冷笑:醒来就好。你若死了,这场戏,我一个人怎么唱得精彩
陆砚书的康复像一针强心剂,注入了沉寂已久的忠勇侯府。侯爷陆秉忠一扫颓唐,开始在朝堂上重新活跃。陆砚书更是凭借过人的心机和俊朗的外表,迅速在勋贵子弟中崭露头角。程云归作为福星世子夫人,地位也水涨船高,至少,明面上的苛待和鄙夷少了许多。她甚至被允许掌管一部分不太紧要的中馈。
程云归对此欣然接受,甚至表现得更加温顺勤勉。她利用这来之不易的、可以名正言顺接触府内外事务的机会,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情报网络编织得更加细密、牢固。苏文柏的杂学宝库和李跛子的市井网络,在她的整合下,开始源源不断地产出价值。
这年开春,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在户部掀起。京郊几处官仓上报的存粮数目,与裴谦暗中核查的结果,出现了巨大的、无法解释的亏空。矛头直指主管仓廪事务的户部侍郎,此人是勋贵集团安插在户部的重要棋子。
朝堂之上,勋贵们群情汹汹,指责裴谦无中生有,诬陷大臣。那位侍郎更是声泪俱下,指天誓日说自己清白。皇帝高坐龙椅,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芒。勋贵把持朝政、侵吞国库,早已是他心头大患。
眼看裴谦就要被扣上构陷的罪名,打入大牢。就在此时,一份誊抄得一丝不苟、内容却石破天惊的账册副本,连同几封关键的书信,被悄然送到了裴谦家中。账册记录了官仓粮食如何被分批损耗、霉变,实则被高价倒卖给了京城几家最大的粮商,而其中最大的买家,正是那位侍郎妻弟名下的商铺!书信则是侍郎与粮商之间敲定交易、分赃的密函!
证据确凿,铁证如山!
裴谦当庭呈上。朝堂哗然!那位侍郎面如死灰,瘫软在地。皇帝震怒,当场下令彻查,涉事官员、粮商尽数下狱,抄没家产!裴谦因检举有功,擢升为户部主事,正式进入了皇帝的视野。
勋贵集团遭受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打击,元气未伤,却颜面尽失。
无人知晓,那份扭转乾坤的关键证据,是程云归通过李跛子手下一个在粮行做苦力的线人,从粮商伙计醉酒后的牢骚中捕捉到线索,再经苏文柏从浩如烟海的旧档中分析出粮食流向的异常,最终由她精准锁定目标、制定计划,让李跛子的人以梁上君子的手段,借了出来。
她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落子无声,却已在棋盘上搅动了风云。而她手中的筹码,正随着每一次巧合的胜利,悄然累积。
裴谦的晋升,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程云归的情报网络,开始有意识地捕捉更多关于寒门官员的信息。谁清廉正直却遭排挤,谁才华横溢却困于门第,谁被勋贵打压……这些信息经过苏文柏的梳理和李跛子的核实,最终汇聚到程云归手中。
她不再满足于被动的投递。她开始利用侯府世子夫人的身份,在有限的社交场合,不动声色地牵线搭桥。
一次勋贵女眷举办的赏花宴上,程云归偶遇了同样因出身寒微而备受冷落的新科进士之妻柳氏。两人同病相怜(程云归伪装得极好),相谈甚欢。程云归无意间提起,听闻柳氏的夫君文章写得极好,可惜……语气中满是惋惜。柳氏闻言,眼圈微红,道出夫君因无钱打点,又得罪了吏部某位官员,被外放到一个偏远贫瘠之地做县令。
唉,真是可惜了人才。程云归叹息道,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对了,前日听我家世子提了一嘴,说陛下近来很是关注吏治,尤其对敢于任事、不惧权贵的年轻官员颇为看重……可惜,能直达天听的奏章,太少了。
她点到即止,留下柳氏若有所思。
不久后,一份详细列举了该偏远县吏治腐败、民生凋敝、并附有切实证据和治理方略的万言书,以极其隐秘的方式,出现在了皇帝御案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皇帝阅后,龙颜大悦,大赞其见识卓绝,体恤民情。那位新科进士被火速召回,破格提拔为都察院御史,成为皇帝手中一把刺向贪腐的利剑。
寒门新贵裴谦、铁面御史……这些名字开始在朝堂上崭露头角,像一颗颗投入滚油的水珠,激起勋贵集团越来越强的警惕和反弹。
陆砚书在勋贵子弟中的地位愈发重要。他英俊,聪慧,手段圆滑,长袖善舞,很快成为新一代勋贵核心圈子里的佼佼者。他的康复和崛起,让忠勇侯府的门楣似乎重新焕发了光彩,也让他内心的野心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而随着地位的提升,陆砚书看向程云归的眼神,也悄然发生了变化。曾经的几分复杂和稍许的感激,在权势的熏染下,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和……越来越明显的疏离与轻视。她依旧是那个出身商户的冲喜工具,即便有福星之名,也改变不了骨子里的低贱。尤其是在他接触了更多真正的名门贵女之后,程云归的小家子气和上不得台面(程云归刻意为之),愈发让他感到厌烦。
程云归对此心知肚明,甚至乐见其成。她依旧扮演着温顺、沉默、偶尔显得有些愚钝的世子夫人,将陆砚书所有的变化尽收眼底,心底的寒冰却越结越厚。
这日,陆砚书下朝归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径直闯入程云归打理中馈的小书房,将一叠账册重重摔在桌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
程氏!你给我解释清楚!陆砚书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城西那三家铺子,上月的进项为何少了三成!还有庄子上的收成,账目也对不上!你就是这么替我管家、替我侯府开源节流的嗯!
他居高临下,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程云归钉穿。那神态,与前世他递上毒酒时如出一辙,只是少了那份虚伪的深情,只剩下赤裸裸的责难和厌恶。
程云归心头猛地一刺,前世被毒杀时的冰冷与绝望瞬间翻涌上来,几乎让她窒息。她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她缓缓站起身,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惶恐和委屈:世子息怒!妾身……妾身冤枉!她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哭腔,城西铺子,上月因南街新开了两家大绸缎庄,抢走了不少生意,掌柜们已尽力周旋,实在……实在难以维持旧例。至于庄子上……她拿起一本账册,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世子请看,上月京畿大雨连绵,好几个庄子都遭了涝灾,收成本就锐减。妾身已命人加紧排涝,并拨了一笔银子下去赈济佃户,这些……账目上都有记录啊!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陆砚书,将一个被冤枉、被苛责的无助妇人演得入木三分:妾身自知出身微贱,才疏学浅,管家理事或有疏漏,但绝不敢有半分私心!世子若不信,可派人详查!妾身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家法处置!她说着,屈膝就要跪下。
陆砚书看着她这副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模样,听着她条理清晰的辩解,再瞥了一眼账册上确实记载的涝灾和赈济款项,满腔的怒火像被戳了个洞,泄了大半。他烦躁地挥挥手:罢了!起来吧!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以后账目给我盯紧些!侯府不养闲人,更不养蛀虫!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留下满室压抑的冰冷。
程云归慢慢直起身,脸上的惶恐和泪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深潭般的冰冷。她走到窗边,看着陆砚书怒气冲冲远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蛀虫陆砚书,你很快就会知道,真正的蛀虫,早已将你们这看似光鲜的侯府,蛀得千疮百孔!你今日的每一分轻贱,来日,我都会让你百倍、千倍地偿还!
她转身,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里,压着一份刚刚由李跛子紧急传递进来的密报,上面只有一行潦草的小字:世子近日与镇国公府嫡次女沈清漪过从甚密,数次私会于京郊望月别院。
镇国公府……沈清漪……
程云归眼底寒光乍现。前世,陆砚书毒杀她后,迫不及待迎娶进门、为他带来无上荣耀和助力的高门贵女,正是这位沈清漪!
好戏,终于要开场了。
镇国公府,顶级勋贵,手握部分京畿兵权,是皇帝都需忌惮几分的庞然大物。沈清漪作为嫡次女,身份尊贵,容貌才情俱是上佳,是京中无数勋贵子弟的梦中情人。陆砚书能攀上她,在勋贵圈子里,简直是鲤鱼跃龙门般的壮举。
程云归的情报网络全速运转起来。苏文柏从故纸堆里翻出了镇国公府几桩陈年旧案的模糊线索;李跛子手下的三教九流则像最敏锐的猎犬,死死盯住了望月别院和所有可能与陆沈二人相关的场所、人物。
很快,一条条看似零碎的信息汇聚到程云归手中:陆砚书为沈清漪豪掷千金购得前朝孤本;沈清漪身边的贴身嬷嬷频繁出入京城最大的银楼宝华轩,似在定制贵重首饰;更有望月别院的洒扫婆子无意间透露,曾听到世子与沈小姐争执,提及名分、赐婚等字眼……
程云归坐在佛堂的阴影里,指尖捻着冰冷的佛珠,眼中毫无慈悲,只有一片算计的寒光。名分赐婚陆砚书,你还真是迫不及待啊。看来,前世那杯毒酒,已经在你心里酝酿多时了。
时机,就在眼前!
暮春时节,宫中举办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勋贵重臣、皇亲国戚、以及有诰命在身的贵妇贵女们齐聚御花园,衣香鬓影,热闹非凡。程云归作为忠勇侯世子夫人,自然也位列其中。她穿着符合身份的素雅衣裙,安静地坐在角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而场中,陆砚书无疑是风头最劲的人物之一。他身着月白云纹锦袍,长身玉立,言谈风趣,举止优雅,在勋贵子弟中如众星捧月。他的目光,更是频频落向不远处被一群贵女簇拥着的沈清漪。沈清漪身着霞影纱宫装,明艳照人,偶尔与陆砚书目光相接,便含羞带怯地低下头,颊边飞起两朵红云。两人之间那若有若无的情愫,在场不少有心人都看在眼里。
皇帝在皇后和妃嫔的陪同下驾临,接受众人朝拜。气氛达到高潮。就在这觥筹交错、一派祥和之际,陆砚书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越众而出,撩袍跪倒在御座之前,声音清朗而饱含情意:
臣,忠勇侯世子陆砚书,斗胆叩请陛下天恩!
喧闹的御花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沈清漪更是紧张地攥紧了手中的丝帕,眼中充满了期待。
皇帝端坐御座,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哦陆爱卿有何请求起来说话。
陆砚书并未起身,反而将头埋得更低,姿态恭敬而恳切:臣……臣倾慕镇国公府嫡次女沈清漪小姐已久,情难自禁。沈小姐才貌双全,品性高洁,实乃良配。臣自知鲁莽,然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恳请陛下垂怜,赐婚于臣与沈小姐,臣定当结草衔环,以报陛下隆恩!说完,深深叩首。
御花园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陆砚书这大胆的当众请婚震住了。镇国公脸色微变,目光深沉地看向自己的女儿。沈清漪则羞得满面通红,却又难掩得意和欣喜。勋贵们交换着眼神,心思各异。这陆砚书,好大的胆子,好深的心机!若能得镇国公府为姻亲,忠勇侯府的地位必将水涨船高!
皇帝脸上的笑容依旧,眼神却深了几分。他看着跪伏在地的陆砚书,又瞥了一眼远处娇羞的沈清漪和面色深沉的镇国公,没有立刻开口。勋贵联姻,强强结合,这绝非他想看到的局面。一股无形的压力在御花园中弥漫开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个清冷、平静,却异常清晰的女声,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陛下,臣妇程云归,亦有要事启奏。
众人愕然循声望去。只见角落处,那个一直沉默得几乎被人遗忘的忠勇侯世子夫人,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御座之前。她穿着素淡的衣裙,在满园锦绣中毫不起眼,但此刻挺直的脊背和沉静的面容,却透出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陆砚书猛地抬起头,看向程云归,眼中充满了惊愕、不解,随即是汹涌的怒火!她来做什么!她怎么敢!
程云归对陆砚书噬人的目光视若无睹。她走到御前,在陆砚书身旁几步远的地方,同样姿态端庄地跪下,双手高举过头顶,托着一份厚厚的、用黄绫包裹的卷宗。
臣妇自知身份卑微,本不该在此等场合妄言。然,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了寂静,事关社稷安危,涉及通敌叛国之大罪!臣妇身为大胤子民,不敢因一己之私而缄默不言!此乃臣妇偶然所得之铁证,关乎忠勇侯世子陆砚书,暗中勾结北狄,出卖边关军情,意图颠覆我朝之滔天罪行!请陛下明察!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御花园炸响!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指控震得魂飞魄散!通敌叛国!还是世子夫人亲自告发!
程云归!你血口喷人!你疯了!陆砚书目眦欲裂,再也顾不得御前仪态,猛地站起身,指着程云归厉声咆哮,脸色因极致的愤怒和惊恐而扭曲得狰狞可怖。他下意识就要扑过去抢夺那份卷宗!
放肆!御座之上,皇帝一声冷喝,如同寒冰。侍立两旁的金吾卫立刻上前一步,冰冷的刀锋瞬间出鞘半寸,寒光凛冽,锁定了陆砚书。
陆砚书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难以置信地瞪着程云归,那个他从未正眼看过、视如草芥的商户女,此刻竟像一座冰冷的山岳,散发着令他窒息的压力。
皇帝身边的近侍太监快步走下台阶,从程云归高举的双手中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卷宗,恭敬地呈到御前。
皇帝面无表情地解开黄绫,展开卷宗。目光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清晰的印鉴、详实的交易记录……他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阴沉得可怕。整个御花园的空气仿佛都冻结了,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勋贵们人人自危,镇国公更是脸色铁青,看向陆砚书的眼神充满了惊疑和怒火——这蠢货!竟然牵连到他女儿!
皇帝的目光终于从卷宗上移开,落在跪在地上的程云归身上。那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棋逢对手般的玩味。
程氏,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无上的威严,你可知,状告亲夫,诬陷勋贵,是何等重罪若无确凿证据,便是万死难赎!
程云归抬起头,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平静与决绝。她的目光清澈,坦然地迎向皇帝那深不可测的目光。
臣妇知晓。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若此卷宗有半分虚假,臣妇甘愿领受千刀万剐之刑,死而无怨!然,陛下圣明烛照,此间桩桩件件,皆可详查!臣妇今日冒死进谏,非为私怨,实不忍见社稷倾颓,忠良蒙难,更不忍见陛下被此等包藏祸心、卖国求荣之徒所蒙蔽!请陛下……明鉴!她再次深深叩首,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陆砚书看着程云归那决绝的姿态,听着她那掷地有声、字字泣血的控诉,一股从未有过的、灭顶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女人,是真的要将他,将整个忠勇侯府,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皇帝沉默着,手指轻轻敲击着御座的扶手。那一声声轻响,如同丧钟,敲在每一个勋贵的心头,也敲碎了陆砚书最后一丝侥幸。
来人。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将忠勇侯世子陆砚书,即刻收押,打入天牢!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彻查此案!忠勇侯府一干人等,禁足府中,无旨不得擅离!镇国公,皇帝的目光转向脸色惨白的镇国公,此事未明之前,沈小姐还是安心待在府中为好。
臣……遵旨!镇国公声音干涩,连忙拉着已经吓傻了的沈清漪跪下。
金吾卫如狼似虎地扑上来,粗暴地将瘫软在地、如同烂泥般的陆砚书架了起来,拖死狗般向外拖去。陆砚书挣扎着,徒劳地嘶吼着:冤枉!陛下!臣冤枉!是这个毒妇!是她诬陷我!陛下明察啊——!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恐惧,在死寂的御花园中凄厉地回荡,却再也引不起任何波澜,只剩下无尽的嘲讽。
程云归依旧保持着叩首的姿势,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听着陆砚书那渐渐远去的、如同困兽般的绝望嘶吼,前世那杯毒酒烧灼喉咙的痛楚,仿佛再次清晰地浮现。她闭上眼,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也畅快到极致的弧度。
陆砚书,你终于……也尝到这绝望的滋味了么
天牢,最深处的死囚牢房。
厚重的铁门被推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浓重的霉味、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程云归一身素缟,在两名面无表情的宫女(实则是皇帝派来监视的密卫)陪同下,缓步走了进来。她的步伐很轻,却带着一种胜利者独有的、冰冷的威仪。
牢房中央,陆砚书被沉重的铁链锁在刑架上。曾经光鲜亮丽的锦袍早已破碎不堪,沾满血污和秽物,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狰狞的鞭痕和烙铁的印记。头发散乱,脸颊深陷,眼窝乌青,嘴唇干裂出血,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翩翩世子的风采三司会审的酷刑,已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
听到脚步声,陆砚书费力地抬起头。当看清来人是谁时,他那双浑浊呆滞的眼眸,瞬间爆发出怨毒到极致的凶光!他剧烈地挣扎起来,铁链哗啦作响,发出困兽般的嘶吼:程云归!你这个毒妇!贱人!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程云归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歇斯底里的模样。宫女上前一步,将一张小几放在她面前,上面放着一个精致的银质酒壶和一个同样小巧的酒杯。
陆世子,程云归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谈论天气,你我夫妻十年,今日,也该做个了断了。
她拿起酒壶,姿态优雅地将那琥珀色的液体,缓缓注入杯中。清冽的酒香在污浊的牢房里弥漫开来,带着一种诡异的、甜腻的芬芳。
陆砚书的挣扎猛地顿住!他死死盯着那杯酒,瞳孔骤然收缩!这香气……这色泽……太熟悉了!熟悉得让他灵魂都在颤栗!前世那个夜晚,他亲手灌进程云归嘴里的毒酒,就是这般模样!
不……不!!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疯狂地扭动身体,想要远离那杯酒,铁链深深勒进他的皮肉,鲜血淋漓,你不能!陛下!我要见陛下!我是冤枉的!程云归!你这个疯子!毒妇!你……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调,语无伦次。
程云归端起酒杯,一步步走到他面前。隔着冰冷的铁栅,她的目光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直直刺入陆砚书惊恐的眼底。
夫君,她的声音轻柔得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冰冷得让人骨髓生寒,你猜……
她将那杯在烛火下闪烁着致命诱惑光泽的毒酒,稳稳地递到陆砚书因恐惧而大张、却无法闭合的嘴边。
这杯酒,滋味可还熟悉
陆砚书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的黑暗。他想起了自己亲手灌下毒酒时程云归那充满恨意的眼神,想起了自己当时的冷酷和快意……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绝望呜咽,眼睁睁看着那冰冷的杯沿触碰到他的嘴唇。程云归手上微微用力,那琥珀色的、散发着甜腻香气的液体,带着前世今生的滔天恨意,不容抗拒地灌入了他的喉咙!
呃——!陆砚书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剧烈地抽搐起来,眼珠暴突,口中溢出黑血。那熟悉的、如同岩浆烧灼五脏六腑的剧痛再次袭来,只是这一次,品尝这滋味的,是他自己!
程云归松开手,后退一步,冷漠地看着陆砚书在刑架上痛苦地扭曲、痉挛,如同一条濒死的蛆虫。直到他的身体彻底僵直,那双曾经盛满风流的桃花眼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凝固的、刻骨的恐惧和怨恨。
她面无表情地转身,对宫女道:走吧。
走出天牢,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程云归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阳光洒在脸上的暖意。身后那充满死亡和污秽的牢狱,仿佛已是前尘旧梦。
尘埃落定。
陆砚书通敌叛国,罪证确凿,被判凌迟处死,忠勇侯府褫夺爵位,抄没家产,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没入教坊司。显赫一时的忠勇侯府,一夜之间,灰飞烟灭。镇国公府虽未受直接牵连,但也元气大伤,沈清漪更是声名尽毁,无人敢娶,最终被匆匆送往家庙,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而程云归,这个亲手将丈夫和夫家送入地狱的女人,却因其大义灭亲、揭露国贼的忠勇之举,更因她手中掌握的那张令皇帝都为之侧目的、庞大而精准的情报网络和识人之明(她举荐的裴谦等寒门官员在查案中表现出色),受到了皇帝前所未有的嘉奖与……倚重。
金銮殿,百官朝贺。
高高的御阶之上,皇帝身着明黄龙袍,威临天下。他的目光扫过丹陛之下,最终停留在左侧最前方的位置。
程云归身着御赐的、象征着一品诰命夫人最高荣耀的鸾凤霞帔,头戴七尾凤冠,珠翠环绕,流光溢彩。霞帔以深沉的云霞紫为底,用金线、孔雀羽线、各色宝石精心绣制出展翅翱翔的鸾凤,振翅欲飞,华贵非凡。凤冠之上,七尾点翠金凤口衔明珠流苏,垂落额前,更衬得她面容沉静,眉目如画,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
她不再是那个躲在侯府后院、任人轻贱的商户女。她是天子亲封的护国夫人,掌握着直达天听的隐秘力量,是新帝用以平衡朝堂、拔除勋贵积弊的一柄无影之剑。
护国夫人程氏,忠勇可嘉,深明大义,于社稷有功。特赐凤冠霞帔,享亲王俸,掌‘风信司’,专司风闻奏报,监察不法,以佐朝纲!司礼太监尖细的声音响彻大殿。
臣妇,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程云归的声音清越沉稳,在大殿中回荡。她从容下拜,姿态恭谨,却无半分卑微。鸾凤霞帔随着她的动作,流淌着华贵的光泽。
阶下,百官俯首。那些曾经视她如尘埃的勋贵重臣们,此刻无不战战兢兢,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立于百官之前、受天子隆恩的女子。敬畏,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
程云归缓缓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跪拜的群臣,扫过这象征着天下最高权力的金銮宝殿。阳光透过高大的殿门,在她身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凤冠上的明珠流苏轻轻摇曳,折射出璀璨却冰冷的光芒。
她的路,从来荆棘密布,血泪斑斑。
没有施舍,没有侥幸。每一步,都是她以身为棋,于绝境中搏杀而出。
这至高之位,这无上荣光,是她程云归,用两世的血泪和仇恨,亲手挣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