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图书馆尽头是人间 > 第一章

第一章
雨幕中的休止符
雨是在凌晨三点停的,或者说,诺拉是在那时才终于听见雨停的。
窗帘拉得很严实,却挡不住窗外那种被水泡透的灰。不是伦敦常见的那种带着湿润绿意的灰,而是像旧棉絮浸水后沉在水底的颜色,沉甸甸地压在窗玻璃上,也压在她的眼皮上。
她在床上躺了四个小时十七分钟。手机屏幕亮过三次,一次是银行的催款短信,一次是垃圾邮件,最后一次是凌晨两点十七分,姐姐梅发来的消息,只有一个问号。诺拉盯着那个问号看了很久,直到它在视网膜上印出一个淡青色的残影,也没想起该回些什么。
起床时,她的脚在冰凉的地板上踉跄了一下。不是因为头晕——她昨晚没喝多少酒,酒瓶空了半瓶,剩下的酒液在玻璃壁上挂着,像某种缓慢凝固的眼泪——而是因为太久没动过了。这间公寓她住了七年,可每次睁开眼,都像第一次来。沙发上堆着没叠的毯子,餐桌上有半杯喝剩的茶,茶渍在杯底结出歪歪扭扭的图案,像幅没人能看懂的地图。
她走到窗边,手指在窗帘缝隙里抠了一下,拉开一条窄缝。外面是条僻静的街道,对面的房子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大概是哪个夜归人忘了关。雨水在路面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路灯的光晕,像被打碎的月亮,一片一片的,捡不起来。
冰箱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盒过期三天的牛奶,和半罐吃剩的鹰嘴豆泥。诺拉盯着那盒牛奶看了看,把它扔进了垃圾桶。垃圾桶满了,垃圾袋的边缘垂下来,沾着些深褐色的污渍,像某种不祥的预兆。她皱了皱眉,转身走向客厅角落的钢琴。
那是一架老式雅马哈,漆皮掉了好几块,琴键边缘有些发黄。是母亲留给她的。小时候,她的手指在这架琴上跳跃时,母亲总说她的指尖像沾了蜂蜜,弹出的音符都是甜的。后来母亲得了病,她在医院和琴房之间奔波,直到某天发现,手指落在琴键上时,只会发出钝重的、像敲在石头上的声音。再后来,她就很少碰它了。
琴盖是关着的,上面放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她十七岁那年,在全国青少年钢琴比赛的后台拍的。照片上的女孩穿着白色连衣裙,扎着高马尾,眼睛亮得像星星,怀里抱着银色的奖杯,旁边站着她的钢琴老师,一个总是板着脸的老太太,那天却笑得露出了牙。
诺拉伸出手,指尖悬在照片上方,却没敢碰。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电话。屏幕上跳动着康斯坦斯的名字,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她曾经乐队里的贝斯手。她们组过一个叫熊猫乐队的小团体,在酒吧里唱过两年,康斯坦斯总说她们会红的。后来诺拉退了队,理由是太吵了,康斯坦斯在电话里哭了,说她是个懦夫。从那以后,她们就很少联系了。
电话响到第五声时,诺拉按了拒接。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自己的脸。三十五岁,眼下有很重的黑眼圈,头发乱糟糟的,嘴唇干裂。她看着那张脸,突然觉得很陌生,像在看一个从没有真正活过的人。
她走进厨房,打开橱柜最上层的抽屉。里面放着一把水果刀,还有一板白色的药片。不是止痛药,也不是安眠药,是她攒了很久的抗抑郁药。医生说要按时吃,可她觉得,吃不吃都一样。
窗外的天开始泛白,不是明亮的白,是那种混合着灰蓝的、令人疲惫的白。诺拉倒了一杯水,把药片倒在手心。小小的,圆圆的,像一粒粒没有感情的珍珠。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六点零三分。
就这样吧。她对自己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木头。
水很凉,药片滑进喉咙时,带着一丝微苦的涩味。她把空杯子放在水槽里,发出当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然后她走到沙发边,躺下,把毯子拉到胸口。闭上眼的瞬间,她好像又听见了钢琴声,是她小时候最拿手的那首《月光》,轻柔的,带着水汽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意识模糊下去之前,她最后想的是:如果那时候,没有放弃钢琴就好了。
或者,如果当初跟丹结婚了呢
再或者,如果那天没有跟母亲吵架,没有赌气离开家……
无数个如果像气泡一样冒出来,又一个个炸开,在黑暗里散成虚无的光点。
她以为接下来会是彻底的黑暗,像沉入没有底的深海。
但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了一阵轻微的咔哒声,像是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声音。
然后,是书页翻动的声音。
很轻,很静,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诺拉睁开眼。
不是她的公寓。
她正站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两侧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每一本的封面都是深灰色的,没有书名,也没有作者,只有在书脊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银色的编号。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檀香混合的味道,温暖而干燥。头顶的吊灯散发着柔和的黄色光晕,光线在书架之间流动,像缓慢流淌的河水。
走廊的尽头,坐着一个老人。
他坐在一张宽大的橡木书桌后面,戴着一副细框眼镜,头发花白,梳理得整整齐齐,身上穿着一件深绿色的羊毛背心,看起来像个老式的图书馆管理员。
听到脚步声,老人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对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下午好,诺拉。他说,欢迎来到午夜图书馆。
第二章
千万个未竟的开头
午夜图书馆
诺拉的声音在走廊里荡开,撞在书架上,又弹回来,变得轻飘飘的,像片被风吹起的书页。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是凉的,却有真实的触感——刚才扶着墙的地方,能摸到木头的纹路,带着些微的潮湿,像是刚从雨里捞出来的。
老人合上书,从书桌后站起身。他很高,背有点驼,走路时脚步很轻,像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严格来说,他说,声音温和得像浸过温水,这里不存在‘下午’或‘午夜’。时间在这里是……弹性的。
他走到诺拉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些书架:但人们总习惯用熟悉的词来命名陌生的事物,不是吗就像你现在,大概想说‘这是死后的世界吗’
诺拉确实想说。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想起那板药片,想起喉咙里残留的苦涩,想起闭上眼睛前那阵越来越沉的黑暗。可这里太亮了,光线是暖黄色的,书架散发着木头和纸张的香气,甚至比她那间冰冷的公寓更像人间。
我……她终于挤出一个字,我应该死了。
‘应该’是个很有意思的词。老人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水波一样漾开,它总带着点不甘心,不是吗就像‘我应该做得更好’,‘我应该选另一条路’。他伸出手,指尖在旁边一排书脊上轻轻滑过,那些深灰色的封皮上,银色的编号像活过来一样,微微发亮。你看,这些书里,藏着的全是‘应该’。
诺拉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些书看起来都一样,没有书名,没有作者,只有编号。可当她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本上时,封皮上突然浮现出一行模糊的字迹,像水在纸上晕开的痕迹:
如果十七岁那年,你没有放弃钢琴比赛
她的呼吸猛地一滞,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心脏。那是她心底最深的一道疤。那年她明明得了金奖,却在颁奖礼后把奖杯摔在地上,对母亲说我再也不碰钢琴了——只因为母亲在后台跟评委说了句她还能更好,那句她当时听来像指责的话。
每一本书,都是一个选择的分支。老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人生里的每一个‘如果’,每一次犹豫,每一次转身,都在这里长成了完整的故事。他指向另一排书架,那本是‘如果当初你跟丹去了澳大利亚’,那本是‘如果没跟康斯坦斯解散乐队’,还有那本……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角落里一本特别厚的书上,是‘如果那天你没跟母亲吵架’。
诺拉的手指开始发抖。她走到那本关于母亲的书前,封皮上的字迹慢慢清晰:如果2018年3月17日,你没有挂掉母亲的电话。
那天是母亲去世前最后一次给她打电话。她们吵了一架,因为母亲想让她回家看看,而她正忙着应付乐队的解约官司,心烦意乱地吼了句别烦我,然后狠狠挂了电话。三天后,她接到了医院的通知。
这些……都是真的吗她的声音发颤,这些书里的人生,是我‘本可以’拥有的
‘本可以’是种错觉,诺拉。老人摇摇头,选择没有对错,只有‘被选择’和‘被放弃’。被放弃的那条路不会消失,它只是变成了这里的一本书,安静地等着。他指了指书桌,坐吧,想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
诺拉没动。她走到一排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封皮上的字很快显现:如果大学时选了兽医专业。
她愣了一下。她小时候确实想当兽医,因为家里养过一只叫花生金毛,老死的时候她哭了三天,说以后要治好所有生病的动物。但后来母亲说女孩子学兽医太辛苦,她就改报了音乐系。
指尖抚过冰凉的封皮,像触到了另一个人的体温。她好像能听见狗叫,看见白色的大褂,闻到消毒水和宠物零食混合的味道——那是一个完全陌生,却又隐隐让她心悸的世界。
你可以翻开任何一本。老人不知何时端来了一杯茶,放在她手边的书架上,翻开它,你就会进入那个故事。体验它,感受它,直到你想回来为止。
回来诺拉抬头,回到这里
或者回到你原来的地方。老人的目光很平静,这里是中转站,不是终点站。你随时可以选择离开——无论回到哪一边。
诺拉拿起那杯茶,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口。茶水很清,飘着一片小小柠檬片,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喝法。母亲总说,柠檬茶要加两勺糖才不酸,可她偏偏喜欢那点涩味。
为什么是我她问,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地方
老人靠在书架上,推了推眼镜:因为你心里的‘如果’太多了,诺拉。多到它们自己搭起了一座桥,把你引到了这里。他看向她手里的书,想试试吗看看兽医诺拉的人生是什么样的。
诺拉低头看着那本书。封皮上的字迹像活过来一样,闪烁着微弱的光。她想起花生临死前趴在她脚边的样子,想起它湿漉漉的眼睛,想起自己当时暗暗许下的诺言。
data-fanqie-type=pay_tag>
如果真的能回去呢如果真的能看看另一种人生呢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放在书脊上,轻轻翻开了第一页。
书页翻开的瞬间,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像被卷入了旋转的风里。耳边响起无数细碎的声音,有狗叫,有钢琴声,有母亲的笑声,还有康斯坦斯在乐队排练时喊她主唱的声音……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场盛大的潮汐,将她彻底淹没。
当眩晕感退去时,诺拉发现自己站在一间明亮的诊室里。白大褂的袖口沾着点狗毛,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桌上的日历显示着日期:2025年7月13日。
一个穿着护士服的女孩推门进来,笑着说:诺拉医生,三号诊室的金毛该换药了,它主人说它就认你。
诺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修剪得很短,虎口处有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去年给一只流浪猫做绝育时被抓伤的。
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百叶窗洒在地板上,拼出一道道金色的条纹。诊室角落里的饮水机咕嘟响了一声,像是在提醒她,这不是幻觉。
她真的,闯进了另一个人生。
第三章
爪印与听诊器
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时,诺拉的第一反应是屏住呼吸。
她站在诊室中央,白大褂的袖口蹭到了旁边的金属诊疗台,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墙上的日历被红笔圈了个圈,旁边写着花生的复诊日——这个名字像根细针,轻轻刺了她一下。
诺拉医生护士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点疑惑,麦克先生和奥利奥在三号诊室等您呢,说是爪子被玻璃划了。奥利奥。诺拉脑子里自动跳出一个名字,紧跟着浮现出一只金毛犬的模样——不是她小时候的花生,这只更壮实些,耳朵总是耷拉着,眼神温顺得像块融化的黄油。她甚至知道它最喜欢吃鸡肉味的磨牙棒,害怕打雷,主人麦克先生是个退休的消防员。
这些信息像凭空长出来的一样,突然在她脑子里扎了根。
她僵硬地朝护士点了点头,走到三号诊室门口。门是虚掩着的,里面传来低低的呜咽声。推开门的瞬间,一只金黄色的脑袋猛地抬起来,看到她,尾巴立刻在地上扫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呜咽声也变成了委屈的哼唧。
奥利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很自然,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惊讶的温柔,让我看看怎么了
麦克先生是个头发花白的胖老头,正蹲在地上轻轻抚摸着狗的前爪,看到她进来,立刻站起来:诺拉医生,麻烦你了。刚才带它在公园跑,没注意到碎玻璃……
诺拉的目光落在奥利奥的右前爪上。一道不算太深的伤口,还在渗着血,周围沾了些泥沙。她下意识地从诊疗台的抽屉里拿出碘伏、棉签和纱布——她甚至知道这些东西放在第几层抽屉,就像她已经做过千百遍一样。
没事,小伤口。她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奥利奥的爪子,那团毛茸茸的东西立刻往她手心里蹭了蹭,不怕,很快就好。
碘伏擦上去的时候,奥利奥抖了一下,却没挣扎,只是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诺拉的动作很轻,指尖带着一种陌生的稳定感,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在她原来的人生里,她连换灯泡都会手抖。
包扎好伤口,她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小包鸡肉冻干,递到奥利奥嘴边。狗狗立刻欢快地嚼了起来,尾巴摇得更欢了。
你总是知道它喜欢什么。麦克先生笑着说,上回它吞了袜子,还是你半夜赶来给它取出来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诺拉的心猛地一跳。吞袜子半夜赶来这些事她一件都不记得,可听麦克先生的语气,这分明是她经常做的事。她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却只说出一句:应该的。
麦克先生付了钱,牵着奥利奥走的时候,狗狗还回头朝她摇了摇尾巴。门关上的瞬间,诺拉靠在墙上,长长地呼了口气。手心全是汗,不是因为累,是因为一种荒诞的眩晕感——她好像真的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被需要、被信赖的人。
诊室的窗户正对着街心公园,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几个孩子在草坪上追跑,笑声像银铃一样飘进来。诺拉看着那些奔跑的身影,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常和姐姐在公园的草地上打滚,母亲坐在长椅上织毛衣,阳光落在她的白发上,像撒了层金粉。
诺拉医生,急诊!护士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点急促是只柯基犬,疑似肠梗阻,主人说它吐了一整天了!
诺拉立刻站直身体,快步走向急诊室。推开门,看到一只肥嘟嘟的柯基趴在诊疗台上,痛苦地哼唧着,主人是个年轻女孩,眼圈红红的。
体温39度,心率过快。护士递过来病历本,刚才做了初步检查,触诊腹部有硬块。
诺拉接过病历本,手指划过那些陌生的医学术语,脑子里却突然冒出一个清晰的判断:准备X光,可能需要手术。
她自己都惊呆了。她怎么会知道这些
手术的过程比她想象的顺利。当她穿着手术服,戴着口罩,手里拿着手术刀的时候,动作依然有些生涩,但大脑却异常清醒,每一步该怎么做,仿佛早就刻在骨子里。当她从柯基的肠子里取出一小块啃碎的塑料玩具时,女孩激动地哭了,抓着她的手说谢谢你救了它。
那一刻,诺拉的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不是钢琴比赛获奖时的狂喜,也不是乐队演出成功后的兴奋,而是一种更安静、更踏实的感觉,像种子落在泥土里,发出细微的萌芽声。
傍晚的时候,诊所打烊了。诺拉锁上门,沿着街道慢慢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白大褂的下摆扫过路面,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路过一家花店,她停下来,看着橱窗里的向日葵,金灿灿的,像一堆小太阳。
诺拉医生,买花吗店主笑着问,今天新到的向日葵,跟你一样阳光。
诺拉愣了一下,买下了一小束。捧在手里,暖黄色的花瓣蹭着她的手指,痒痒的。
她走到一栋公寓楼下,用钥匙打开门。这是一间比她原来的公寓大得多的房子,客厅的墙上挂着很多照片——有她和奥利奥的合影,有她和诊所同事的聚会,还有一张是她抱着一只流浪猫,背景是夕阳下的海滩。照片上的她笑得很灿烂,眼角有浅浅的笑纹,是那种被生活温柔对待过的痕迹。
厨房里飘出香味,一个穿着围裙的男人从里面探出头来:回来啦炖了你喜欢的番茄牛腩。
诺拉看着那个男人,心脏突然漏跳了一拍。是丹。
不是她记忆里那个总是皱着眉、跟她讨论未来的丹,这个丹眼角有了细纹,笑容却更温和,手里还拿着一只锅铲,围裙上沾了点番茄酱。
今天忙吗丹走过来,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向日葵,找了个花瓶插上,麦克先生刚才给我打电话,说奥利奥又调皮了。
诺拉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丹是她的初恋,他们在大学时分手,因为她想去伦敦搞乐队,而丹拿到了澳大利亚的工作签证。她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怎么了累了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指尖的温度很暖,我给你盛碗汤。
他转身去厨房的时候,诺拉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这个人生好像什么都有了——喜欢的工作,健康的宠物,温柔的伴侣,甚至连窗外的晚霞、,都比她原来世界里的要亮一些。
晚饭时,丹跟她聊起诊所的事,聊起邻居家的猫生了小猫,聊起周末要去郊外露营。诺拉默默地听着,偶尔点头,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这一切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个精心编织的梦。
夜深了,她躺在丹身边,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银线。她想起自己原来的公寓,那盒过期的牛奶,垃圾桶里的污渍,还有母亲临终前那个没接的电话。
这个世界很好,好到让她几乎要沉溺。可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点什么呢
她想起麦克先生说的半夜赶来取袜子,想起护士说的急诊,想起手术台上那只柯基痛苦的眼神。这些事,这个诺拉医生都经历过,可她没有。她只是跳进来,享受着这些经历带来的成果——被信赖,被爱,被需要。
就像偷了别人的人生。
她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突然很想念那间堆满书的图书馆,想念那个戴眼镜的老人,甚至想念自己那间乱糟糟的公寓。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呢她在心里问自己。
答案很快冒了出来:不是。
这个人生很温暖,很安稳,却像一首没有起伏的歌,少了点什么。少了点挣扎,少了点遗憾,少了点……真实的痛感。
她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我想回去。
再次睁开眼时,她正站在图书馆的走廊里,手里还攥着那本《如果大学时选了兽医专业》。书页已经合上,深灰色的封皮上,银色的编号安静地躺着。
老人坐在书桌后,依然戴着那副细框眼镜,面前放着一杯没喝完的茶。
回来了他抬起头,笑了笑,兽医的人生,怎么样
诺拉走到书桌前,把书放回书架。指尖碰到木头的瞬间,她突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里的。
很好。她轻声说,什么都很好。
那为什么回来
诺拉看着窗外——图书馆的窗外没有风景,只有一片模糊的、像被雾气笼罩的白。她想了很久,才找到一个词:太干净了。
老人挑了挑眉:干净不好吗
不好。诺拉摇摇头,像被水洗过的照片,颜色是鲜亮的,可没了原来的纹路。
老人笑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下一本,想翻哪本
诺拉的目光扫过那些书架,落在最上层那本厚厚的书上。书脊上的编号闪着微弱的光,像一颗埋在土里的种子。
如果当初没有解散乐队。
她伸出手,指尖离那本书还有一寸距离时,停住了。
这一次,她的心跳得格外快。
第四章
聚光灯下的裂痕
翻开那本书时,诺拉听见了耳鸣。
不是眩晕,是实打实的、像有无数根针在耳膜上跳动的嗡鸣。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欢呼,浪涛般拍过来,差点把她掀翻。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舞台中央,脚下是冰凉的金属踏板,头顶的聚光灯烫得像要烧穿她的皮肤。
手里攥着一把电吉他,琴弦硌得指尖发麻。她低头,看见自己穿了条破洞牛仔裤,上面沾着不明污渍,T恤的领口被汗水浸得发皱——是熊猫乐队的队服,印着一只歪歪扭扭的熊猫头,还是当年康斯坦斯亲手画的。
诺拉!solo!
耳边炸开一声尖叫,是康斯坦斯。贝斯手站在舞台左侧,头发染成了亮粉色,正冲她龇牙笑,眼里的光比聚光灯还亮。鼓点在这时猛地加重,像重锤敲在心脏上,诺拉的手指几乎是本能地在琴弦上划过——一个尖锐又华丽的滑音,瞬间点燃了台下的欢呼。
她惊呆了。在她原来的人生里,她早就忘了怎么弹吉他。当年退出乐队时,她把吉他狠狠砸在了墙上,弦断了三根,像某种惨烈的告别。
可现在,她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跃,和弦切换得行云流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下一个音符会落在哪里,身体却像被某种惯性带着,跟着节奏摇晃。台下的观众挥舞着手臂,有人举着写着诺拉的灯牌,光线在她脸上晃来晃去,像一场永不落幕的狂欢。
这首歌叫《午夜列车》,是她们当年写的第一首原创曲。康斯坦斯写的词,她谱的曲。歌词里唱铁轨延伸到宇宙,我们不回头——当年她们真的信这句话,觉得只要抱着吉他,就能把整个世界踩在脚下。
演出结束时,她被康斯坦斯拽着鞠躬,汗水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后台像个混乱的蜂巢,有人递来啤酒,有人拍她的肩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挤过来说:下周末的音乐节,主办方加了出场费。
看到没老娘就说我们会红!康斯坦斯把一罐啤酒塞进她手里,仰头灌了一大口,粉色的头发黏在汗湿的额头上,还记得吗当年你说要退队,我差点把你吉他弦全剪了。
诺拉握着冰凉的啤酒罐,指尖在上面留下湿痕。她确实记得。那天她们在排练室吵得很凶,她吼着这破乐队没前途,康斯坦斯哭着骂她懦夫,最后把贝斯摔在地上,弦崩断时的响声,跟她后来砸吉他的声音很像。
想什么呢康斯坦斯用胳膊肘撞了撞她,丹在外面等你。
又是丹。
诺拉的心沉了一下。这个丹靠在走廊的墙上,穿着黑色皮夹克,头发梳得很整齐,手里拿着一份合同。看到她出来,他扬起手里的纸:刚谈下来的,跟环球的合约,三年。
他的笑容很亮,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锐气,不像兽医人生里那个温吞的丹,更像她记忆里那个野心勃勃的少年。当年就是这个眼神,让她既着迷又害怕。
诺拉丹走过来,伸手想碰她的脸,被她下意识地躲开了。他的手僵在半空,眼里闪过一丝错愕,怎么了演出很棒,不是吗
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落在那份合约上。环球唱片,她们当年做梦都想签的公司。
回到公寓时,已经是凌晨。这里是市中心的顶层复式,落地窗外能看到整个城市的夜景,霓虹灯像打翻的调色盘,在玻璃上流淌。客厅里堆满了奖杯、海报和没拆的粉丝信件,墙上挂着她们巡演的路线图,密密麻麻的红点,像撒在黑布上的火星。
康斯坦斯在沙发上睡着了,怀里还抱着酒瓶。诺拉走过去,轻轻把毯子盖在她身上。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妈妈今天又问起你了。她说想听听你写的歌。
发件人备注是梅。她的姐姐。
诺拉的心猛地一缩。她想起兽医人生里,丹会跟她聊起邻居家的猫,却没人跟她提过母亲。这个世界里,母亲还在吗
她回拨过去,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梅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诺拉现在是凌晨三点……
妈妈怎么样她打断姐姐的话,声音发颤。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梅低低的叹息:你上次跟她吵架后,她就没怎么好过。医生说她血压一直高,上周还住院了……
吵架诺拉的记忆突然像被撕开一道口子。她想起来了,在这个人生里,她和母亲的最后一次对话,比原来的世界更糟。母亲哭着求她别再跑巡演,说女孩子家安稳点好,她却吼道你根本不懂我的人生,然后摔门而去,整整两年没回过家。
她……诺拉的喉咙发紧,她还在医院
上周出院了,在家休养。梅的声音软了下来,诺拉,抽空回来看看吧。她总念叨你小时候弹的那首月光,说比你现在唱的所有歌都好听。
《月光》。那首被她扔进垃圾桶的钢琴曲。
挂了电话,诺拉走到窗边。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可她看着那些光,只觉得刺眼。这个人生确实成功了——她们红了,签了大公司,住上了豪宅,活成了当年想要的样子。可她好像比原来的自己更孤独。
康斯坦斯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站在她身后:跟梅打电话了
诺拉点点头。
我跟你说过的。康斯坦斯走过来,声音低沉,去年巡演到家乡,我去看过阿姨。她把你小时候的奖杯擦得干干净净,摆在钢琴上……
别说了。诺拉捂住耳朵,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
你不能总逃避。康斯坦斯抓住她的手腕,眼神很亮,这个圈子就是这样,看起来热闹,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个窟窿。你以为红了就好了可你看看你,多久没好好笑过了
诺拉看着康斯坦斯。这个人生里的她们没有散伙,却好像比原来更疏离。她们一起站在聚光灯下,一起喝到烂醉,却很少再聊起心事。康斯坦斯的粉色头发底下,藏着深深的黑眼圈,她的手腕上,有几道浅浅的疤痕——诺拉突然想起,前几天看到的新闻,说贝斯手疑似抑郁。
原来这个世界里,没人是真正快乐的。
几天后的音乐节,她们唱了《午夜列车》。当唱到我们不回头时,诺拉的声音突然卡住了。台下的欢呼还在继续,聚光灯依旧灼热,可她看着眼前晃动的人影,突然觉得无比疲惫。
她扔下吉他,在全场的惊呼声中跑下舞台。丹追出来,抓住她的胳膊:诺拉!你疯了!
我想回家。她说。
这里就是你的家!丹的眼睛通红,我们奋斗了这么久,你现在说要回家
不是这里。她甩开他的手,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是我自己的家。
她拦了辆出租车,报出那个她以为早就忘了的地址——母亲家的老房子。车子穿过熟悉的街道,路边的梧桐树比记忆里粗壮了许多,街角的杂货店还开着,老板正坐在门口抽烟,跟当年一模一样。
站在老房子门口,她的手指在门铃上悬了很久。门开了,是梅。姐姐看到她,愣住了,眼里慢慢蓄满了泪。
妈妈在里面。梅说。
客厅里,母亲正坐在沙发上,背比记忆里驼了很多,头发全白了。她手里拿着一张照片,是诺拉十七岁时的钢琴比赛,照片上的女孩笑得一脸灿烂。听到脚步声,母亲缓缓抬起头,看到她,浑浊的眼睛里突然亮起一点光,像风中残烛。
诺诺……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你回来了。
诺拉走过去,在母亲面前跪下,眼泪突然决堤。她想说对不起,想说我错了,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只变成了呜咽。
母亲伸出手,颤抖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像她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那一刻,诺拉突然明白,这个人生里的聚光灯、奖杯和欢呼,都抵不过母亲指尖的温度。可她也知道,这份温暖,是她用两年的冷漠和自私换来的,像块碎玻璃,握在手里,既扎心又滚烫。
再次睁开眼时,她依然站在图书馆的走廊里,那本《如果当初没有解散乐队》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老人走过来,弯腰把书捡起来,放回书架。摇滚明星的人生,他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比兽医的人生,更‘吵’一些
诺拉没说话。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片模糊的白。兽医的人生太干净,摇滚的人生太喧嚣,可无论是哪一种,都藏着她逃不掉的遗憾——对母亲的亏欠,对选择的犹豫,对自己的不原谅。
您早就知道,对吗她转过身,看着老人,这些人生里,没有完美的答案。
老人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柠檬糖,递给她。糖纸在寂静的走廊里发出轻微的响声。完美是给童话的。他说,人生是给勇者的。
诺拉剥开糖纸,把柠檬糖放进嘴里。酸涩的味道在舌尖炸开,带着一丝尖锐的清醒。她的目光扫过那些书架,这一次,她没有停留在任何一本如果上。
她想起了那个没接的电话,想起了母亲最后看她的眼神。
我想看看那本。她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关于母亲的那本。
老人的目光落在角落里那本最厚的书上,点了点头。
这一次,诺拉伸出的手,没有丝毫犹豫。
终章
晨光里的和解
那本书比诺拉想象中更沉,像捧着一整个冬天的雪。
封皮上的字迹浮现时,她的指尖在颤抖:如果2018年3月17日,你接了母亲的电话。
翻开书页的瞬间,没有眩晕,没有轰鸣,只有一阵熟悉的、带着消毒水味的风——那是母亲住院时,病房走廊里特有的味道。
她站在医院的楼梯间,手机正贴在耳边,听筒里传来母亲虚弱的声音:诺诺,你……能不能回来一趟
是这句。在原来的人生里,这句话之后,她会吼出别烦我,然后狠狠挂断。
但这一次,诺拉深吸了一口气,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妈,我明天就回去。你想吃什么我带城南那家你喜欢的绿豆糕。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压抑的哽咽声:好……好啊。
挂了电话,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跳得像要撞碎肋骨。原来改变一句话,比她想象中容易,也比她想象中难。
第二天她回了家。母亲坐在沙发上,看到她进门,眼睛亮了一下,又很快黯淡下去,像怕她随时会消失。诺拉把绿豆糕放在桌上,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像小时候那样,把头靠在母亲的肩膀上。
对不起,妈。她说,之前不该跟你吵架。
母亲的手僵了一下,然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掌心的温度有些凉,带着常年吃药留下的薄茧:是妈不好,总逼你做不喜欢的事。
她们没有聊乐队,没有聊钢琴,没有聊那些沉重的应该。只是坐在那里,剥着橘子,说着街坊邻居的琐事。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母亲的白发上镀了一层金边,诺拉突然觉得,原来岁月静好,说的就是这样的时刻。
母亲的病还是恶化了。但这一次,诺拉没有在医院和生活之间撕扯,她请了长假,每天守在病房里。给母亲擦身,读报纸,甚至在她精神好的时候,笨拙地弹起那架旧钢琴——不是《月光》,是母亲教她的第一首儿歌,小星星,弹得磕磕绊绊,母亲却笑着说:比小时候好听。
姐姐梅来看她们时,眼里带着惊讶,也带着释然。她悄悄对诺拉说:妈昨晚还说,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你。
诺拉的眼泪掉了下来。原来那些没说出口的爱,一直都在,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只要给一点阳光,就能长出参天大树。
母亲走的那天,天气很好。她握着诺拉的手,气息很轻:钢琴……留给你。
嗯。诺拉点点头,把脸埋在母亲的手背上,我知道。
别总……一个人扛着。
好。
母亲最后看了她一眼,眼神很温柔,像小时候哄她睡觉的样子。然后,手慢慢松开了。
诺拉没有像原来那样崩溃,也没有麻木。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直到阳光移到墙上,照在母亲年轻时的照片上。照片上的女人穿着白衬衫,扎着马尾,笑得像朵向日葵。
再次睁开眼,图书馆的灯光依旧柔和。老人坐在书桌前,面前放着一杯新沏的柠檬茶,热气袅袅升起。
这次,待了很久。他说。
诺拉走到书桌前,没有看那些书架,也没有问如果。她看着老人的眼睛,轻声说:谢谢您。
老人笑了:谢我什么谢这些书还是谢那些‘如果’
谢谢它们让我明白。诺拉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所有的选择,都会有遗憾。但所有的遗憾里,也藏着被忽略的温暖。她想起母亲最后看她的眼神,想起梅悄悄递过来的纸巾,想起康斯坦斯粉色的头发,想起丹不同人生里的温柔,就像那杯没喝完的茶,那盒过期的牛奶,那架落灰的钢琴——它们不完美,却是我自己的人生。
老人点点头,指了指图书馆的大门。那扇门之前一直是关着的,此刻却敞开着,门外有微光透进来,带着潮湿的、属于伦敦清晨的气息。
该回去了。他说,你的牛奶,大概真的不能喝了。
诺拉笑了,眼角有泪滑下来,却是暖的。她转身走向大门,没有回头。
穿过门的瞬间,她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是她公寓里那股混合着灰尘和旧书的气息。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色的线。
垃圾桶还是满的,但她走过去,系紧垃圾袋,拎了起来。冰箱里确实没有牛奶,但她看到了角落里那半罐鹰嘴豆泥,还没过期。
手机在桌上震动了一下,是梅发来的消息:周末回家吗我做了你爱吃的烤土豆。
诺拉手指在屏幕上敲了敲:回。
她走到钢琴前,掀开琴盖。琴键上落了层薄灰,她用手指轻轻拂过,然后按下一个键。
咚——
声音有点闷,却很真实,像心脏在胸腔里跳动的声音。
她想起图书馆里的老人说的话:完美是给童话的。人生是给勇者的。
窗外,伦敦的天空依旧是灰色的,但这一次,她在那片灰色里,看到了云层后面,正在慢慢升起的太阳。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找到康斯坦斯的号码,犹豫了一下,发了条消息:乐队还缺主唱吗
然后,她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晨光涌了进来,漫过地板,漫过钢琴,漫过她的指尖。
这一次,她没有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