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婚礼前七小时,我撞见叶玲玲穿着婚纱奔向王文海。
他贴在她耳边说:穿婚纱真美,可惜新郎不该是他。
我低头看手机里刚收到的诊断书,肿瘤科的印章红得刺眼。
最后七小时。我删掉发给她的二十条未读消息。
礼台撤掉时律师送来离婚协议,她嘶吼着摔烂我的手机:懦夫!
直到怀孕化验单砸在脸上那刻,她才看见死亡证明从文件袋滑落。
染血的婚纱扑向冷冻柜时,柜门贴着我的手术日期——正好是婚礼当天。
透过咖啡店巨大的落地窗,我一眼就看见了叶玲玲——我的新娘,本该在七小时后和我并肩站在婚礼现场的准妻子。
她站在街角那棵盛开的樱花树下,身上穿的,是我们一起挑了几个月的、那件圣洁无瑕的抹胸主纱。层层叠叠的蓬纱在初夏的风里轻盈摇曳,缀着繁复蕾丝的头纱还没固定好,被她随意地掀在脑后,露出了天鹅般的脖颈。阳光洒在她脸上,那张精心描画过的新娘妆容,此刻因急切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光彩而生动无比。
只是她面对着的,不是我。
是王文海。王文海正从他那辆招摇的跑车上下来,衬衫领口随意敞开两颗扣子,露出颈间一条细细的银色项链,嘴角噙着那种我一向觉得欠揍的、似乎看透一切玩味人间的笑意。叶玲玲提着沉重的裙摆,毫不顾忌会不会弄脏那昂贵的婚纱,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巢的雀鸟,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直直撞进王文海早已张开的双臂里。
她的脸深深埋进他的肩窝,仿佛那是全世界最安稳的港湾。隔着一层玻璃,喧嚣的街道声响成了嗡嗡的背景音,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她抬起头时,眼角眉梢全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和依赖。王文海低下头,唇瓣几乎贴着她因紧张而微红的耳廓,那双含情的桃花眼却越过她的发顶,精准地朝我所在的玻璃窗投来一瞥。
他看见我了。
他唇角的弧度加深了,带着不加掩饰的、洞穿一切的嘲弄和胜利感。那眼神轻飘飘地扫过我凝固的身体,然后才慢悠悠地重新落回叶玲玲身上,像观赏一件易碎的得意收藏。他用一种极其暧昧、近乎耳语的姿态凑近她耳边,声音低缓,却像淬了冰的钢针,一字字清晰地穿透玻璃,扎进我的耳膜:
玲玲,穿着这件婚纱……真美。他温热的气息似乎能透过空间撩动她的鬓发,可惜了……他的手指若有似无地滑过婚纱肩带上的一小颗手工钉珠,带着强烈的占有欲,新郎,不该是他。
叶玲玲的身体在他臂弯里,微微一僵,似乎因这大胆的触碰而轻轻颤栗,随即却又软了下来。她没有推开他,只是把头埋得更深了些,只留给我一个用昂贵蕾丝包裹的、疏离的后脑勺。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沉闷而剧烈的抽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攥住、狠拧了一下,连带左边太阳穴都突突地狂跳起来。一股温热的液体从咽喉深处猛地涌上,带着浓重的铁锈味。我猛地侧过头,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火辣辣地痛,呼吸被瞬间剥夺,每一次呛咳都牵扯得肺部深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声。
血点溅落在我的手心,温热,粘腻。我从口袋里摸出那张被体温捂得发软的折叠硬纸,摊开在桌面。肿瘤科的诊断证明上,那个代表着晚期恶性病变的英文缩写,像几只狰狞的黑色小虫,密密麻麻地盘踞在纸上。鲜红的医院印章像一枚刚盖上的、预示终结的邮戳,印在旁边,刺目得让人头晕目眩。
呵……多可笑。
我松开捂嘴的手,掌心一片猩红黏腻。顾不上擦拭,拇指摸索着解锁手机屏幕。点开和叶玲玲的聊天界面,长长一列绿色的气泡,无声地诉说着我这七日的焦灼和卑微。
玲玲,婚礼流程表发你邮箱了,有空看一眼。
礼服馆刚通知,你的晨袍修改好了。
酒店那边需要确认最后的桌花配色…
爸妈问明天敬茶时辰…
你今晚…回来么需要我去接你吗——这条是凌晨三点发的。
玲玲,我胃有点不舒服。——这条后面跟着一个医院的定位。
别不理我……——这条显得那么软弱可悲。
我们谈谈,好吗
……
总共二十三条未读消息。最新一条停留在今早七点:我去医院检查,别担心。那条发完半小时后,我就拿到了这份结果。此刻,所有绿色的文字气泡孤零零地挂在屏幕上,像二十三个无声的笑柄。
指尖冰冷而麻木,长按屏幕,选中所有对话。屏幕上跳出一个小小的确认框——删除该聊天。我没有丝毫停顿,指尖重重落下,点在了删除上。
绿色的气泡瞬间消失了。
空荡荡的对话框只剩下冰冷的系统底色,白得刺眼。
最后七小时……我盯着手机右上角精确的时间数字,11:05,喉咙里滚动出一句自己都听不清的呓语,像是在和谁确认一个终结的刻度。这最后七小时,是我的。是她彻底走向王文海的倒计时,也是我这场可笑独角戏终结的倒计时。
咖啡早已凉透,油脂凝固在表面,结成一块丑陋的深棕色污渍。我端起杯子,将那冰冷的液体连同口中残余的腥甜,一饮而尽。苦涩瞬间弥漫整个口腔,一路烧灼到胃里。
推开冰冷的玻璃门,初夏街道的热浪混合着汽车尾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肺部又是一阵压抑的抽搐。身后,隔着玻璃窗,我仿佛还能看见王文海轻拍叶玲玲后背的手,和他眼神里那永远挥之不去的、了然于胸的嘲讽——就像在看一条摇尾乞怜最终却仍被弃如敝屣的狗。
我没再回头。叫了一辆计程车,目的地输入了那家我们包下了三层楼来举办婚礼的五星级酒店。
司机师傅透过后视镜看了好几眼我捂着嘴不停压抑低咳的狼狈样子,以及我白色衬衫领口上几不可察、却终究没能完全掩盖住的几点新鲜暗红。他欲言又止。我靠在冰凉的车窗上,闭上眼,看着城市飞速倒退的模糊光影投在眼皮上,像一段正在被强制洗去的记忆底片。
抵达酒店宴会厅那巨大的水晶门廊时,里面已是一片喜庆的忙碌海洋。堆叠如山的玫瑰拱门,闪耀着金色光泽的香槟塔底座,巨大的双层蛋糕胚体由专业人士小心翼翼地调试着平衡点。大屏幕上循环播放着我们挑选了很久的婚纱照电子相册——照片上的我笑容温润,搂着身边美艳不可方物的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爱意和期待。
此刻看着,只觉讽刺得令人窒息。
陈先生,您来了婚庆公司的策划总监是个精干的短发女士,姓刘,此刻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热情笑容。她视线飞快地扫过我有些狼狈苍白的脸和衬衫领口,笑容瞬间僵了一下,眼里掠过一丝迟疑和担忧。
嗯。我喉结滚动,强行压下又要涌上来的咳嗽,声音嘶哑得厉害,刘总监,麻烦您。今天的婚礼……取消。立刻。所有费用从我预付款中扣除。
刘总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睛瞪得溜圆:取……取消陈先生,现在这……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布置得美轮美奂、耗费了多少人心血的现场,声音都变了调,陈太太她……
没什么陈太太了。我打断她,语调是我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冰冷和决绝,像淬了一层寒霜,她不会来了。按我吩咐,立刻撤场。所有损失我负责。每一个字吐出来,都像在刮擦着喉咙里的血沫。
刘总监张着嘴,看着我的眼睛。那里面有太多东西——震惊、难以置信,最终定格为一种看到某种疯狂毁灭的骇然。她终究没再多问一个字,深深吸了口气,拿起对讲机,用最专业、同时也带上了些许颤抖的声音下达了指令。
各区域注意!通知各部门负责人及合作方负责人,紧急会议!婚礼流程无限期延后!……对,所有人,暂停手头工作!主蛋糕移开!花艺拆除!灯光音响设备归整!……安保!控制出入口,暂停所有供应商进场!……
她的指令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在奢华喧闹的宴会厅里激起恐慌的千层浪。
什么情况
取消开玩笑吧!
刚才新娘子助理还来确认过……
我的天!这么多花!还有吃的……
费用怎么办啊……
巨大的震惊和嗡鸣声浪瞬间席卷了整个空间。前一秒还井然有序忙碌着的工作人员全都停下了动作,愕然地互相对望着,脸上写满了荒谬和不敢置信。有人无措地看着刚搬进来的昂贵鲜花,有人失手打碎了一个用于装饰的水晶烛台,碎屑飞溅。那些精心搭建的布景,那些象征着永恒幸福的玫瑰花门、香槟塔、写着我们名字的巨幅背景板……在混乱的指令下,像失去了支撑的沙堡,开始被粗暴地拆卸、搬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纸板撕裂声、压抑的议论抱怨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极其讽刺的背景乐章。喜庆奢华的婚礼现场,正以一种令人心寒的速度被肢解、清空。
我站在那片刺眼的、正在飞速消逝的华丽废墟边缘,像一个隔岸观火的局外人。看着那片象征着我们未来的天堂极速塌陷,变成一堆混乱的、毫无意义的垃圾。没有心痛,没有惋惜,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空茫。肺部一阵强过一阵的撕裂感拉扯着我的神经,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细碎的疼痛,提醒着身体里那颗早已埋好的、正在疯狂倒计时的定时炸弹。
口袋里的手机无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玲玲。她终究是发现了。
我没有接。
震动执着地持续了几秒,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名字和照片——她笑靥如花地依偎在我怀里的照片。然后,铃声戛然而止。
下一秒,一声又一声短促尖锐的短信提示音接踵而至,密集地敲打着冰冷的玻璃屏幕。它们跳跃着,争先恐后地钻入我的视线:
陈泽!你搞什么鬼!婚礼怎么回事
谁给你的权利取消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说话!立刻接电话!这条后面紧跟着三个愤怒的感叹号。
你现在在哪酒店那边乱成一团了!爸妈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
是不是你让撤场的陈泽!回答我!
文字带着她的怒火,隔着屏幕几乎要烧灼出来。我的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一瞬,隔着冰冷的玻璃,点开了她的头像。手指在删除联系人那个选项上方停留了几秒,终究没有按下去。只是点开了设置,选择了免打扰。
世界瞬间清静下来。只有屏幕上不断增加的未读消息数字,还在无声地膨胀。
心脏的位置只剩下空洞的风声。我靠在宴会厅冰冷的、刚刚被卸下沉重幕布的金属门框上,那冰冷的触感贴着脊背,稍微缓解了一点肺部火烧火燎的闷痛。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铝箔密封的药板,用微微颤抖的手指费力地剥开两片小小的白色药片,干涩地吞了下去。药片刮过肿痛的食道,留下粗糙的灼烧感。
会场撤场的效率在恐慌和金钱的驱动下高得惊人。一个多小时后,原先盛大的婚宴场地已经被清理大半,只剩下光秃秃的巨大空间、散落的部分装饰物残骸和满地的狼藉。空气里弥漫着百合和香槟残液混合的、渐渐消散的味道,也残留着一种节日过后废墟特有的凄凉。
陈先生,刘总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处理重大危机后的疲惫和克制。她递过来一个厚厚的文件袋,上面印着本市一家顶级律师事务所的徽标,您的文件到了。
我接过,沉甸甸的,散发着崭新的纸张油墨味道。打开文件袋封口绳,抽出最上面那张纸——《离婚协议书》。委托律师的效率很高,在我抵达酒店发出指令的同时,协议就已经在按模板火速起草。条款清晰明了,最大程度地保障了她的利益,分割清晰,补偿丰厚——她应得的,我一分都不会少给。只要她在上面签下名字,这个她或许早已厌弃的束缚就会彻底解除。
签名处,我已经签好了自己的名字。黑蓝色的墨水书写的陈泽两个字,笔触极稳,像是刻上去的,再也找不到丝毫温度。
她在路上了。刘总监低声补充了一句,语气复杂。刚才撤场指令下达后不久,她通过助手和叶玲玲的助理取得了联系。
嗯。我把那份离婚协议重新放回文件袋,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签名处那冰冷的墨迹,麻烦您准备一个小会议室。
当叶玲玲像一阵裹着冰雹的狂风般冲进那个临水观景的小型商务会议室时,里面只有我和律师,还有桌上那份白得耀眼的文件袋。
身后华丽婚礼破碎的余韵似乎还停留在她身上——华丽的婚纱下摆不知在哪儿刮破了一处,沾染了灰尘;精致的妆容花掉了一些,尤其是眼圈周围,带着奔跑后的晕染和无法抑制的怒意;精心打理的发髻有些松散,几缕头发凌乱地黏在汗湿的鬓角和脖颈处。她胸口剧烈起伏,高跟鞋踩在光洁的瓷砖上,发出急促、尖锐的回响。
陈!泽!
她的声音像崩断的琴弦,撕裂了会议室内凝滞冰冷的空气。她的视线如同淬了毒液的箭,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屈辱、和被彻底背叛的歇斯底里,死死钉在我身上。
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她几步冲到巨大的会议桌前,双手狠狠按在光滑的桌面上,身体前倾,那双曾经盛满我所有欢喜哀愁的眼睛,此刻只有燃烧的火焰,婚礼!你把我的婚礼搞成了什么样子!整个城市都在看我的笑话!你到底想干什么!报复我吗就因为我这几天没理你
那点微不足道的、我以为藏得很好的心思——那点希望靠委屈换来关注的卑微心思,原来在她眼中,是如此廉价又如此可笑。我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闷痛中泛起血腥味。喉间的痒意又涌了上来,我拼命压下那股涌上来的热流和咳嗽的冲动,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眼神空洞得像是透过她在看一片虚无。
她看着我无动于衷的表情,那深潭死水般的平静无疑成了火上浇油。她猛地挺直身体,指向我,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变形尖锐:说话啊!哑巴了!你不是很能说吗发那么多消息骚扰我的时候!现在装什么死人
叶小姐,那位带着金丝眼镜、西装笔挺的李律师站了起来,语气沉稳专业,试图缓解这几乎爆炸的场面,我是受陈先生委托处理相关事宜的律师。请您冷静一下,这是陈先生委托我拟好的文件,关于双方……
滚开!叶玲玲根本不听,她猛地挥手,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带着玉石俱焚的狂暴。她的目光再次像冰锥一样刺向我,里面翻涌着鄙夷和深深的失望,仿佛我是这世上最恶心、最不值得的垃圾:陈泽!我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懦夫!彻头彻尾的懦夫!一点点挫折就让你像个吓破胆的老鼠一样躲起来,搞出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把戏你以为这样我就会……
她的指控如同密集的冰雹,狠狠砸在我的鼓膜上。懦夫……呵。肺部的空气被一点点挤压殆尽,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令人窒息的剧痛。
砰!
一声巨响打断了她的嘶吼。
那个黑色的文件袋,被她的手指狠狠地掼在坚硬光洁的会议桌面上!尖锐的棱角甚至在光滑的桌面上滑行了一小段距离,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离婚是吧叶玲玲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破音,带着一种被彻底背叛后的疯狂决绝,好啊!求之不得!这种垃圾协议,也只有你这种懦夫才想得出来!签!现在就给我签!
文件袋的封口被这巨大的冲击力崩开,里面厚厚一摞雪白的纸张如同被束缚的蝴蝶般猛然飞出,纷纷扬扬地洒落在桌面上、甚至飘落到了地毯上。最上面的,正是那份签名处有着陈泽两个字的《离婚协议书》。文件上,我那名字黑得如同一个狰狞诅咒。
签字啊!废物!她的手指几乎戳到我的鼻尖,带着一股淡雅香水味和怒火焚烧后的焦灼气息。
巨大的窒息感堵住喉咙,眩晕感伴随着一阵熟悉的腥甜铁锈味涌了上来。我撑着冰冷的椅背站起来,脚步有些虚浮,从桌面上滑过来的文件袋里,拿出了那支一直随身携带的万宝龙钢笔。
冰凉的金属笔身握在手里,稍稍拉回了一丝濒临失控的理智。笔帽被旋开,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我俯下身,在那份被我签好名字、散落在狼藉桌面上的离婚协议乙方(妻子)签名处的空白位置上,准备落下她的名字。
沾满墨水的笔尖悬停在纸张上方一厘米处,微微颤抖着。只要写下叶玲玲三个字……这七年的纠缠,痛苦,卑微的爱和不甘,就彻底结束了。肺部猛地一阵剧痛,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晃,笔尖在雪白的纸面上划开一道突兀而歪斜的、丑陋的墨痕。
一丝鲜红毫无征兆地溢出嘴角,温热黏腻。我立刻用手背狠狠抹去,动作仓促到近乎粗暴。
呵……
我听到自己喉咙里滚出一声极其细微、极其压抑的气音,带着一种自深渊里泛起的、无尽的嘲讽。手腕猛地一沉,笔尖落下。
叶玲玲!叶玲玲!叶玲玲!
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每一笔都带着血槽里刮出来的狠戾和冰冷,深深嵌入纸面。黑色墨水像是凝固的淤血,清晰地烙在乙方(妻子)后面那片象征着结束的空白上。没有丝毫犹豫,笔锋尖锐,线条硬得像是钢针刻上去的。
写完最后一笔,手腕利落抬起,带起一个决绝的弧度。啪!一声脆响,笔帽合上。
我将那支几乎陪我渡过最后清醒时光的钢笔,和那份尘埃落定的离婚协议,一并推到依旧站在桌边、胸口剧烈起伏、眼底燃烧着不解与更盛怒火的叶玲玲面前。桌面上那道歪斜的墨痕被文件压住,像一道流血的陈旧伤疤。
拿好。我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过朽木,每个音节都带着血腥气,结束了。
结束叶玲玲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又像是被我这副冷硬的姿态彻底引爆了更大的炸弹。她猛地抓起桌上那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看也不看地就要撕毁——那是她怒火的祭品。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在死寂下来的会议室里突兀地震动起来。是医院肿瘤科的固定电话。我接起。
陈先生吗您好。这里是肿瘤科住院部通知。您预约的后天上午八点开始的骨髓造血干细胞分离采集术以及当日下午进行的外周血干细胞回输术(也就是俗称的‘移植手术’),术前清髓化疗方案非常严格,必须从今晚零点开始执行。请您务必严格遵守‘移植前48小时禁食禁水’的规定,立刻停药,并在今晚八点前返回医院无菌仓办理入仓手续。如有任何违反,手术将无法进行,后果严重,请您务必重视。
护士的声音清晰、平稳,不带任何情绪地传达着最后的指令。
每一个冰冷的专业名词都像一把小锤子,精准敲打在我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上。48小时禁食禁水……今晚八点前入仓……无法进行……后果严重……
知道了。
我只回了三个字,喉咙紧涩得厉害。挂断电话。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叶玲玲手里攥着那份没来得及撕的离婚协议,脸上的愤怒被一种茫然打断,死死盯着我惨白的脸和嘴角没擦干净的新鲜血迹。
装神弄鬼!她很快从这短暂的惊愕中恢复过来,嫌恶地皱起眉,那份离婚协议在她手中被攥得变形,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可怜你少来这套!协议我收下了!她甩手将协议扔回桌面,但我告诉你,陈泽,这件事没完!你……
她从她那款价值不菲的限量手包里,猛地也掏出一份折叠好的打印纸,狠狠摔到我面前,纸张散开。
打印纸上,是本市另一家私立医院的妇科诊断结果。最醒目的位置,用加粗字体印着:【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HCG)检测:阳性(尿)】【血清β-HCG值】显著升高。旁边清晰地标注着日期——正好是两天前。医生的诊断意见潦草地写着:【早孕
建议结合超声复查】。
那张薄薄的纸片,像一个刚从冷冻柜里取出的巨大冰块,带着彻骨的寒意,精准地砸在了我的脸上,然后滑落,飘飘荡荡地掉在散落着离婚协议和死亡证明的桌面上。
冰凉坚硬的触感在脸上短暂停留,留下一种近乎灼热的羞耻痛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滞。血液似乎瞬间停止了流动,四肢百骸被一种超乎理解的冰封住。那纸上每一个打印出来的黑字,都像淬了毒的钢针,旋转着、放大着,狠狠扎进眼球,刺入大脑最深处。
HCG阳性。
早孕
两天前……那个她和王文海一起失踪了整整两天、我像个疯子一样发了二十几条消息却石沉大海的时候……她去做的是……这个检查
肺部残存的空气,连同支撑着这具残破身体最后一点生气的力量,瞬间被抽空。不是刀绞,不是撕裂,而是一种比死亡本身更空洞的、彻底的虚无感。心口那个位置,仿佛有什么东西无声地坍塌了下去,碎成了齑粉。连带着最后一丝关于为什么的微弱挣扎,也彻底熄灭了。
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扭曲,叶玲玲那张盛怒而带着报复快意的脸在晃动,模糊成一片刺眼的光斑。耳朵里灌满了自己沉重而凌乱的喘息声和血液奔涌的轰鸣。世界只剩下那张纸,和那张纸上冰冷残酷的文字。
她怀孕了在我的婚礼即将到来的两天前
原来七个小时的倒计时尽头,等着我的不是终结,而是更加彻底的、被碾入尘埃的粉碎。
哈…呵…
喉咙里控制不住地发出一串破碎、像老旧风箱嘶哑抽气般的古怪声响,分不清是想哭还是想笑,或者只是被血块卡住了呼吸通道。剧痛从肺部猛烈地向上翻涌,灼热的铁锈味瞬间淹没了整个口腔。身体失去控制地佝偻下去,我用手死死捂住嘴,剧咳再也压抑不住。
噗——
暗红粘稠的血沫猛地从指缝间喷溅出来,星星点点,溅洒在桌面上那些雪白的纸张上——那份早孕诊断单,那份她签好名字的离婚协议,还有……那个黑色的文件袋的边角。
血腥味在密闭的会议室内弥漫开来,浓烈刺鼻。
叶玲玲脸上那股报复的快意和对我的嫌恶,瞬间被眼前这惨烈的一幕击得粉碎。她惊骇地瞪大了眼睛,身体本能地向后倒退了一大步,撞在沉重的椅背上,发出一声闷响。她看着我佝偻的身影和指缝间不断溢出的刺目鲜红,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微微哆嗦着:你……你搞什么……
剧烈而痛苦的呛咳终于平息了些。我扶着冰冷的桌沿,慢慢直起身。满嘴的腥甜,衣领和前襟上沾满了新鲜的血迹,狼狈得像个厉鬼。但我的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一片死寂的空茫,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平静得如同暴风雨过后被彻底摧毁的平原。
没有任何解释。一个字都多余。
我的视线,如同被操控的指针,冰冷地、极其缓慢地掠过桌面那份宣告她早孕的诊断单,掠过那份血迹斑斑的离婚协议,最终,定格在那个散开的、被溅上了血点的黑色文件袋上。那是律师送来的袋子,里面不止有离婚协议。
我的手指染着血,沾湿了文件袋的边缘。缓慢地、毫不拖泥带水地探进袋口,指尖从里面夹出了几张叠放在一起、显然属于更重要文件的纸。
最上面那张。
淡黄色的纸张,比普通A4纸稍硬一些。纸张顶部中央,印着几个巨大、清晰、无法回避的黑体汉字——
死亡医学证明(推断)书
下面是死者姓名栏,冰冷而端正的印刷体:
陈泽
旁边是性別:男。年龄:29岁。民族:汉……
视线跳过那些格式化的冰冷信息,像被最深的黑暗漩涡吸引,坠向那足以钉死灵魂的一栏——
**死亡原因:1.急性髓系白血病(AML-M5)终末期骨髓衰竭及全身多器官功能衰竭。2.重度肺部感染导致呼吸衰竭……**
旁边是医生的亲笔签名,还有一个沉甸甸的、代表着终结和真相的鲜红色医院公章。
最下方,是刺目的死亡日期推断……那行黑色的油墨印迹,深深印入视网膜:
202X年7月12日(预计)
7月12日。
就是今天。
就是原本,我该成为她新郎的日子。同时也是……我手术的日期。那份手术预约通知单,刚刚还在我的手机上无情地闪着光——零点开始的清髓,禁食禁水,八点前入仓……为这台在死亡边缘寻求唯一生机的移植手术……做着最后的准备。
现在,这张冰冷的推断书,却提前宣判了我的死刑。日期……就印在今天。
文件是医院特殊出具的,为了处理一些可能涉及遗产的事务,带着某种预演的性质,也带着冰冷的铁律。此刻,它就那么安静地躺在桌面上,在她那张宣告新生的、墨迹未干的早孕诊断单旁边,像一出最高级别的讽刺。
我把它拿出来,不是证明什么。只是它此刻出现在这里,是这个荒诞世界运转逻辑的一环,是我所有懦弱与疯狂背后的苍白注脚。
指尖松开,那张轻飘飘又重如千钧的淡黄色纸张,像一片被秋风卷落的枯叶,从染血的手指间无声地滑落。
它轻飘飘地落在散乱的文件堆上,不偏不倚,正好盖住了叶玲玲那张标着HCG阳性早孕的化验单的一角。白色的早孕与淡黄色的死亡瞬间完成了诡异的交接。
叶玲玲的目光,被那张缓缓飘落的纸彻底攫住。
她脸上的惊骇瞬间凝固,然后一寸寸碎裂开来。她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粗大的高压电流狠狠击中,整个人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那双几秒钟前还燃烧着熊熊怒火和鄙夷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般大小,充满了无法理解、无法承受的惊怖。
她的视线,死死地、死死地粘着在死亡医学证明(推断)书那几个触目惊心的黑体字上,粘在陈泽那个名字上,粘在7月12日(预计)那个让她彻底魂飞魄散的日期上……最后,凝固在急性髓系白血病……多器官功能衰竭……那几行夺命的字句上。
不……不可能……一个细若蚊蚋、带着最深处恐惧战栗的声音从她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破碎不成调,假的……这是假的!陈泽!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她的呼吸变得异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快要溺毙的人。手指痉挛般伸向桌面那张淡黄色的纸,指尖抖得如同风中的残叶,却怎么也无法真正触碰到它,仿佛那纸张本身带着灼人的剧毒。
我的视野开始晃动,黑点如同瘟疫般在眼前无声蔓延开来,耳边的嗡鸣声越来越大,像涨潮的恶浪,要吞噬掉她疯狂崩溃的低吼。强撑着最后一丝意志,手指划过被血染得黏腻的手机屏幕,点开了叫车软件。医院的名字在列表中跳动。确认键按下。屏幕显示司机还有一分钟抵达楼下。
……是去医院的……
我用尽全身力气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只剩气流摩擦喉咙的血肉,身体的重心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偏移,移植手术……今晚…零点……开始……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耗尽残存的烛火。我没有力气解释更多,也没必要解释。
扶着冰冷的桌面,我拖着沉重如同灌满铅的双腿,绕过那张象征我所有终结的桌子,朝着会议室紧闭的门挪去。脚步虚浮踉跄,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留下微弱却清晰的、带着血痕的脚印。
身体与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最恐怖的噩魇攫住灵魂的叶玲玲擦身而过的瞬间。
哗啦!
那支沉重冰冷的万宝龙钢笔,被我的衣袖毫无知觉地带落,摔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发出一声清脆得刺耳的裂响。
金色的笔夹从金属笔帽上断裂开,暗蓝色的墨囊外壳撞击碎裂,浓稠的蓝黑色墨水,如同压抑了太久的绝望墨泪,在纯净冰冷的光洁地砖上,猝然炸开了一朵巨大而丑陋的黑色之花。
粘稠的墨汁无声地晕染开,带着一种诡异的宁静,瞬间侵染了我留在旁边那暗红色的、尚未干涸的半枚血脚印。
墨的黑,血的红,在死亡般的寂静中静静交汇、融合。
我似乎听见身后,叶玲玲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其短促、像是气管被彻底扼住、心脏被瞬间捏爆般的抽气声。
但我没有回头。
推开门,走廊外冰冷而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涌入鼻腔。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虚弱感如同海啸般淹没头顶。眼前彻底陷入一片沉沉的、望不到尽头的黑暗。身体里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被彻底抽空,像被抽掉了骨架的皮囊,重重地向坚硬冰冷的地面倒去……
意识在急速下坠,堕入无光的深渊。彻底沉没前的最后一刹那感官碎片里,捕捉到一个遥远而凄厉的、被拉长的呼喊,带着一种山崩地裂般的绝望,撕破了走廊里死寂的凝固:
陈——泽——!!!
消毒水的冷冽气息如同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缠绕上来,钻进鼻腔深处。每一次尝试呼吸,肺部都传来一片破碎砂纸摩擦般的剧痛,每一次吸气都像有无数细小的冰棱在切割着内部脆弱的黏膜。
冰冷的液体顺着静脉针,持续不断地注入这具早就破败不堪的身体。输液泵规律细微的嗡鸣是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声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混沌的思绪勉强挣脱开黑暗的泥沼,像浮出水面的溺水者,对时间和空间的感知都处于一种断崖般的空白。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我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惨白无影灯的天花板倒映在模糊的视野里。冰冷的白色墙壁,冰冷的白色被褥,还有旁边挂着的、正在缓慢滴落的药液袋……一切都白得刺眼,白得不近人情。
这里是……医院的无菌移植仓
入仓了么
还是……那七个小时的终结那张冰冷的死亡证明,已然生效
呃……喉咙干得像被砂纸打磨过,火辣辣地疼,想发出点声音都无比艰难,只能带出一阵剧烈的呛咳,撕裂般的痛楚瞬间从胸腔深处爆炸开。
身体因为这剧痛而猛烈地抽搐了一下,立刻被几条带着胶管的电极片束缚住。监控仪器发出了尖锐的警示音。
不要动!放松!放松呼吸!用力吸气!一个带着无菌口罩、只露出一双写满急切眼睛的女护士立刻俯身过来,手指隔着无菌隔离服按在我的胸口,声音隔着口罩显得模糊不清,陈先生!您现在还在强制禁食禁水!肺功能非常差,必须配合我们!用力吸氧!氧气面罩加压!
氧气面罩被紧紧扣在口鼻上,冰冷而浓烈的氧气流粗暴地灌入,冲得本就脆弱不堪的支气管一阵剧痛,眼泪生理性地涌了上来。
药……止痛……身体像被无数烧红的钢针穿刺着,每一寸皮肉骨头都在尖叫。
镇痛泵在持续给药,效果需要时间!忍一忍!坚持住!医生马上就到了!护士的声音急促,手指紧紧握住我的手,隔着橡胶手套传递过来的力道却感觉不到丝毫温热。我似乎看到她眼角有些许水光一闪而过,但那双眼睛,除了专业性的紧张担忧,却不敢与我对视,带着一种极其复杂、难以名状的沉重和……悲悯
怎么回事……
那场撕碎了一切的风暴……最终的结果是什么
我的手指僵硬地蜷缩着,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慢慢转向,试图去触碰固定在床头一侧的电子钟。
屏幕上赫然显示着:
[202X年7月13日]
[01:47:26]
瞳孔骤然收缩。
7月13日了……凌晨一点四十七分……
我熬过了那个被写在死亡证明上的、原本的7月12日。
手术……喉咙里挤出两个模糊的音节。
还在评估!王医生带着方案正在赶来!坚持住!您必须坚持住!护士紧紧握住我的手,声音压抑着巨大的情绪波动。
就在这时,移植仓那厚重的防菌门被急促地推开,发出气压泄露的嘶嘶声。一个戴着眼镜、眼神疲惫却带着决然的男医生快步走了进来,正是负责我移植方案的王主任。他身后,跟着两位同样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医生。
王医生直接走到床边,目光锐利地扫过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值,眉头紧锁成一个疙瘩。
王……主任……肺部灼痛,每一个字都像是刮着带血的砾石。
陈泽!听我说!王医生俯下身,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入我的意识,你的清髓化疗方案执行到现在,效果非常非常差!骨髓嵌合度异常波动!肺部感染爆发性进展,血氧掉得厉害!加上身体极度衰竭……他艰难地顿了一下,声音带着沉痛和不容置疑的冷静,我们…现在……已经无法进行原定计划的外周血干细胞回输!强行手术,就是送你上……死亡台!
无法手术
心脏像是被一柄冰锤狠狠凿中!肺部骤然传来的剧痛让我眼前一片黑暗。
不行……不行!怎么能不行!
不……不可能……
喉咙里发出近乎野兽般的绝望嘶鸣,却只换来一阵几乎要撕裂身体的呛咳,口鼻中涌出的温热液体瞬间染红了透明的氧气面罩内壁。
压制他!氧气加压最高流量!王主任急吼着,转身快步走向一旁连接着仓内屏幕的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快!立刻联系血库,申请输注AB型Rh阳性辐照单采血小板!立刻执行备选方案:输注之前自体冻存的备用干细胞悬液!现在!争分夺秒!这可能是最后的窗口期了!
备用……干细胞悬液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心脏。自体冻存的干细胞……数量极为有限,是我在身体状态尚可的最后窗口期抽取制备的救命稻草。但理论上,它们需要在强效清髓化疗彻底摧毁原发病灶后回输才能生效。现在……用这些珍贵的种子在这具已经被化疗和感染摧残得奄奄一息的焦土上强行播种……这哪里是方案,分明是穷途末路下的一场豪赌!胜算渺茫得如同尘埃。
不……我不接受!那张冰冷的死亡推断书上印的是昨天!我撑过了!
王……海……一个在极度痛苦中反而被淬炼得无比清晰的念头,带着无边的恨意和剧痛冲出喉咙,是他……王文海……药……药盒!那瓶叶玲玲曾经在争吵中无数次砸在我身上的维生素!那个在酒吧里被王文海不着痕迹掉包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抗排异的辅助药!那几片小小的药片在持续阻碍我的造血功能!我早该想到的!
你说什么王医生猛地回头,口罩上方的眼睛震惊地瞪大,什么药
剧烈的咳嗽再次冲断了我试图解释的话语。
哔哔哔——哔哔哔——
更加刺耳、如同丧钟般的尖锐警报声骤然响彻整个仓房!
心室纤颤!血压测不到了!守在监控仪旁的一个护士声音陡然拔高!
200J除颤!快!王医生瞬间扑了过来,声音带着濒死的急迫,注射1mg肾上腺素静推!快!
巨大的、冰冷的电极板贴上了我的胸口。那一瞬间的麻木感像是死亡提前降临的亲吻。
嗡——————
意识彻底被拖入深渊,又被强行拉回。巨大的冲击力让五脏六腑似乎都移了位。
再来!300J!王医生的声音像是隔着遥远的山海。视野里只有手术灯惨白的光晕在剧烈摇晃。
又一次……
第三次……
冰冷的电极板离开皮肤。短暂的沉寂,仿佛世界在这一刻凝固。
嗡——
监护仪上那已经变成一条绝望直线的光点,突然,极其微弱,极其顽强地,向上抽搐着跳动了一下。
紧接着,又一下。
如同风中最后一点将熄的烛火,在死神的镰刀边缘,颤抖着,坚持着,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光。
嘀……嘀……
低沉缓慢但稳定存在的电子音,重新在寂静的、弥漫着血腥气和消毒水味道的房间里响起。
视野里模糊惨白的光晕重新聚焦。
冰冷的氧气面罩依旧紧扣着口鼻,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刀刮火烧般的剧痛。但至少……还活着。
血压50/30……血氧85%……还在掉……旁边护士的声音带着哭腔,像绷紧到极限的琴弦。
上多巴胺维持血压!加大呼吸机支持力度!快!自体冻存干细胞悬液解冻完毕没有立即回输!王主任的声音也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嘶哑。
准备好了!
一个穿着绿色无菌手术衣的身影托着一个透明的无菌小袋靠近。袋子里,是极少量悬浮在冷冻保护液里的、淡粉色的浑浊液体——那是我生命的最后备份,像初冬冻结的第一批霜花,被强行唤醒。
细长的针头刺入另一条预留的中央静脉通路。
冰冷的悬液,带着一种微弱的、近乎虚无的生命信号,开始缓慢地注入我的血液。没有暖流,没有奇迹的光,只有死亡战场上最后一群士兵孤独而绝望的冲锋。
身体沉重得如同浇筑的铅像,连指尖都无法移动分毫。意识浮浮沉沉,在剧痛和冰冷的黑暗中来回穿梭。药物、濒死的体验、冰冷的干细胞悬液……像一场持续酷刑。时间失去了刻度,每一分钟都像刀尖上行走。
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只是几个小时,也许是整整一个炼狱般的黑夜。
厚重的无菌门再次被推开的声音异常刺耳。
我极其艰难地转动眼珠。
一个穿着厚重的蓝色无菌探视服、戴着口罩帽子、包裹得几乎严严实实的身影,僵硬地站在那里。只能看到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
叶玲玲!
她的眼神,是我这辈子从未见过的空洞和灰败。像一座被战火彻底荡平、只剩下死寂断壁残垣的城池。所有的骄纵、怒火、鲜活的光彩,全都被碾碎,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令人心悸的麻木和绝望。瞳孔深处,如同蒙上了厚厚的灰烬。
她就那么定定地站在那里,隔着层层防护和玻璃观察窗,没有上前一步,也没有说一个字。
那双灰烬般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我——看着这具插满管子、在死亡线边缘剧烈起伏挣扎的躯壳。不像是注视,更像是一种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的、面对某种终极审判的承受。
她看到了什么是看到了这残破不堪的生命迹象还是透过眼前的景象,看到了那份冰冷的死亡推断书,看到了那瓶该死的药看到了王文海看到了她自己还有那个……被她亲手摔在我脸上的、宣告另一个生命存在的早孕化验单
窒息般的沉默笼罩着冰冷的无菌仓。只有监护仪发出的、代表微弱心跳的、催命符般的嘀…嘀…声在死寂中回荡,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我剧烈地咳呛起来,像一把生锈的钝锯在反复割裂内脏的痛感再次撕扯着大脑。喉头涌上大量新鲜粘稠的血沫,氧气面罩的内壁瞬间被染成刺目的猩红。每一次艰难的、带着胸腔积液的嗡鸣呼吸音,都让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呼吸机的频率被强制调高,发出令人牙酸的压榨声,却像是压在一个已经濒临崩溃的、陈旧风箱上。
视野在剧烈的喘息和剧痛中扭曲、旋转,然后又一次彻底堕入了无边的黑暗……
意识在彻底沉没前的最后一刹那,那混乱的感官碎片中,除了监护仪的蜂鸣和呼吸机的嘶鸣,似乎捕捉到了一个声音,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某种类似木偶断线般死寂的、从灵魂底部拖出来的声音:
活…下…去…
冰冷的黑暗如同无边际的沉海,意识在其中漂流、下沉,连挣扎的力气都已被剥夺殆尽。
只有一丝微弱到几乎被淹没的知觉锚点——肺部深处持续传来的、碾磨枯骨般的剧痛,顽固地提醒着这具残破躯壳的存在。每一次濒临消逝的临界点,它都成为唯一的浮标,将我从彻底湮灭的边缘生生拽回。
沉重的死寂被仓门开启的气流声和脚步声刺破。
……体温勉强维持在35°……血氧饱和度75%以下……对支持药物的反应非常微弱……一个模糊的声音低语着,带着压抑不住的沉重和疲惫。
自体干细胞回输超过48小时……骨髓嵌合度……还是低于临界值。另一个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免疫重建……根本没有启动迹象……感染完全失控……肺功能……还在持续恶化……
……急性肾衰的指征也出来了……
……王主任的意思……我们……尽最后的努力维持……但……话语戛然而止,后面那几个字像铅块一样沉甸甸地悬在凝滞的空气里。
家属呢昨天那位……
……外面……说是寸步不离守着……但她自己也快垮了……
……唉……
意识在这断断续续的低语中浮浮沉沉,像被海浪推向陌生的滩涂。肺部像是被无数粗粝的砂石塞满,每一次试图吸进一丝氧气,都引发从胸腔深处席卷全身的撕裂性剧痛,窒息感与濒死感交替碾压着每一寸神经。冰凉的液体持续泵入体内,与那焚毁五脏六腑的灼痛奇异而酷烈地并存。
厚重的蓝色无菌服摩擦发出的窸窣声由远及近。
是她。
不需要睁开眼睛。那股气息,哪怕隔着消毒水和死亡的冰冷味道,哪怕隔着厚重的防护屏障,身体深处某个锈死的角落依然做出了无法抑制的反应——剧烈的呛咳猝然爆发,带着撕裂的力量,血沫再次不受控制地呛在氧气面罩上,腥甜的铁锈味瞬间弥漫口腔。
身体因为剧痛而猛烈弓起、抽搐,又被冰冷的束缚带和电极线死死地拉回冰冷的床榻。视线里是面罩内模糊猩红的一片,只有仓顶那盏惨白得令人绝望的无影灯,像只永恒凝视、不带丝毫悲悯的独眼。
脚步停在床边不远的地方。隔着防护服,都能感受到那灰烬般的目光,沉重地、凝固地落在我身上。没有哀求,没有忏悔,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被彻底碾碎后死寂的承受,一种等待着最终判决的、虚无的绝望。
我甚至懒得睁开眼看她一眼。
世界陷入更深的昏沉,仅存的感觉是肺部那无休止的、令人发狂的研磨痛楚,它是连接我这具腐朽空壳与外部荒诞世界的唯一线索。
不知又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是几分钟。那种沉重的、胶着的、令人窒息的凝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轻微的、物体被轻轻放置在冰凉地面上的摩擦声。
隔着剧痛和死亡的嗡鸣,那点声音微弱得如同风吹尘埃。接着,是沉重的防护服摩擦着地面、脚步一点点退后、最终消失在气动门外的细微声响。
仓内只剩下监护仪那微弱却固执的嘀…嘀…声,和我自己破碎不堪、带着血沫的艰难呼吸。
……
当意识再一次在无边无际的痛苦海潮中勉强凝聚起一丝微光,视野里映入了门缝下方那样东西。
一个透明的小号密封袋。
被极其小心地放置在那里,仿佛是唯恐惊扰了什么。袋子里面——
是一个小小的、已经扭曲变形的深棕色药盒。铝箔的药板被强行撕开,几颗已经被压扁成白色碎末的药片裸露出来。几片不规则形状的白色药片散落在旁,颜色和质地与那些粉末截然不同,明显是精心替换过的伪装品。
一小撮棕褐色的头发。非常短,像是被硬生生从发根扯断下来的。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纸张边缘却早已被反复攥握揉捏得皱巴巴发软的A4纸。我能隐约看到上面打印的字迹,以及那个用蓝色墨水签下的名字:王文海。
旁边,还有一个……U盘。一个小小的、黑色的、不起眼的塑料方块。它沉默地躺在那里,像一颗未被拆封的炸弹。
……
叶玲玲
(内心独白)
我站在这个冰冷得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走廊尽头,后背死死抵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厚重的防护服像一层坚硬的壳,却裹不住里面冻僵、颤抖、被彻底掏空的灵魂。无菌仓那扇厚重的门紧闭着,白得刺眼,像隔绝阴阳的叹息之壁。
一步之遥,就是地狱的门口。他在里面。而我……在外面。
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再亮起。屏幕上是叶母焦急忧虑的脸庞。从婚礼那天的惊天变故开始,她就没停过询问和担忧,还有……她刚告诉我,家里收到了法院的紧急冻结函……以及……我名下所有银行账户同步被冻结的通知单截图。那些曾经堆满我的奢华,如今都被打上了鲜红的冻结印章。是他做的。
玲玲,到底怎么回事你跟小泽……
母亲的声音透过遥远的电波传来,带着被恐慌淬炼过的疲惫。
妈……别问了……
我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狠狠打磨过,干涩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个字都像在刮擦自己的喉咙,……也别劝……没用……
没用……这两个字像两根冰锥,狠狠钉在自己的心脏上。是啊,劝什么劝谁一切都晚了。我亲手点燃了那把将所有人都焚烧殆尽的烈火,包括我自己。
……那你保重自己!肚子里的……
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后面的话被更沉重的呜咽取代。
肚子里的……
我的手下意识地,无比僵硬地按在了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那里……是王海的孩子。这个认知像带着剧毒的藤蔓,每一秒都在疯狂绞紧我的内脏。
王海。这个温润如玉的名字,曾是我整个少女时代最隐秘的欢喜,是我前半生自以为逃不开的劫数和宿命。到头来,却是亲手递向我毕生所爱(……陈泽)最致命那杯毒酒的恶魔。
那些巧合……那些刻意制造的偶遇……那些情意绵绵却总能恰到好处挑起我和陈泽矛盾的倾诉……那个被放在陈泽常服维生素里的、替代了真正抗排异药物的白色小药片……
当我在那间充满了王文海气息的、他为我精心构筑了无数安全感的公寓里,在巨大的绝望和疯狂的推动下,翻箱倒柜地找到那个被他无意间落在某个缝隙角落的、同款深棕色药盒时……
当他冲进门,看到我手里捏着那个空盒、地上散落着那个致命的药盒和他来不及处理干净、只压碎了几片伪装药片的物证时……
当他那张惯常温柔体贴、情深意切的脸庞在那一瞬间扭曲成我从未见过的、冰冷的、狰狞的暴戾……
当他粗暴地钳制住我的手腕,第一次对我咆哮,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和羞辱时……
孩子哈哈哈!
王文海当时扭曲的脸在我眼前狰狞闪回,那笑声里淬着最毒的冰,你真以为我稀罕叶玲玲,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玩物!我用你来报复陈家当年对我的羞辱!顺便彻底弄垮陈泽那个废物!让他死得不明不白!让你看着他死在你面前!这才是我想要的!懂吗!
……
轰!
整个世界只剩下尖锐的、毁灭性的耳鸣。血液似乎在那一刻彻底凝固成冰,又在下一秒化为滚烫的熔岩,灼烧得五脏六腑都在疯狂尖叫。我疯了一样扑上去撕打他,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又像一个被撕碎了最后一层遮羞布的绝望小丑。
撕扯,尖叫,哭泣。混乱中,我的指甲划破了他的脖子。混乱中,我甚至感觉不到被他狠狠推搡倒地的剧痛,只死死攥住了被我撕扯下来的、他鬓角一小缕带着皮屑的头发!
那场彻底粉碎了我前半生所有认知和幻想、将我所有虚荣与愚蠢赤裸裸钉在耻辱柱上的歇斯底里……最终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我手中那几片铁证般的药片、那缕头发、还有……在那个疯子试图毁掉电脑前,我用尽最后力气抢先拔下的那只U盘——那里面,有他处心积虑对付陈家的证据,有他伪造的商业文件,甚至可能有更多我不知道的罪恶……
最后,我只拼凑起那张皱巴巴的、签着他名字、按着红色指印的纸——那是我用尽所有力气嘶吼出的威胁、用手中那几样东西换来的保证:他承认这一切,承认那该死的药,签下永不再接近我的承诺书,然后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被我赶了出去。
可这份迟来的、沾着更深处肮脏的真相,又能赎得回什么呢换不回陈泽哪怕一分钟的健康呼吸。换不回……那个最终被我摔在陈泽脸上、宣告着肚子里孕育着一个恶魔罪证的早孕化验单!
它只会在我和他(……陈泽)之间本已腐烂见骨的血肉伤口上,再狠狠倒进一桶滚烫的、恶臭的盐!
……
……玲玲!你说话啊!别吓妈妈!
母亲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我的嘴唇剧烈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冷,而是身体内部某个核心已经彻底崩塌碎裂后的剧震。我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满嘴浓重的铁锈味扩散开,才勉强找回了喉咙深处一点破碎的声音。
妈……
这一个字吐出来,几乎耗尽了我肺里所有的空气,带着一种灵魂被彻底抽空后的、灰烬般的空洞,……帮我……
我的手死死抓着冰冷的墙壁,指甲几乎要嵌进无机物里,如同一个即将溺毙者抓住最后一根漂流的朽木。
所有……我们家的财产……我名下的所有东西……股票、基金、房子……还有……公司里我的那部分股权……能折现的全部……
每个字都像在割裂自己的喉咙。
……统统卖掉。不够的话……你们名下的……抵押……借……全部……统统……
喘息声剧烈得像破风箱,给他……都给他……医院……
他要钱……治病的钱……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羽毛,却重得压垮了我最后的脊梁,……快……
说完最后一个字,所有的力气瞬间流失。手机无力地从手中滑落,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屏幕碎裂的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蔓延开,像一张绝望结成的蛛网。
我顺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同样冰冷的地面。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防护服厚重的材质包裹着颤抖崩溃的身体。没有哭泣,没有嚎啕,只有身体内部无法控制的、来自骨髓深处的、因为极致的恐惧和绝望而引发的剧烈痉挛。
那扇紧闭的仓门矗立在几步之外。那扇门里面,那个曾经将我捧在手心里的人(……陈泽),正在被绝望和死亡一点点拖入深渊。那扇门外面,我坐在这里,被自己亲手酿成的罪孽钉死在最卑微的尘埃里。
身体还在本能地、不间断地颤抖。每一次剧烈的痉挛,都像是身体在自发地进行着某种荒谬的自我惩罚。
活……下…去……
那三个字,那个在意识边缘被捕捉到的、不知是祈祷还是诅咒的破碎声音,再次在我濒临碎裂的脑海中轰鸣回荡。带着一种刻骨的恨意,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一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源自灵魂最黑暗深处的、扭曲的……
恳求。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