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之上,灯火如昼,映得琉璃瓦、蟠龙柱一片通明。
我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听着殿中百官的窃窃私语,那些声音像细密的针,扎入我的耳膜。
我的发髻散乱,华美的宫裙被扯得零落,一枚碎裂的玉簪,静静躺在我身前。
那是他赠我的。
他说,此玉温润,如你。
如今,玉碎,人亦碎。
高台御座之下,那个我爱慕了整整三年的男子,镇国大将军凌不言,正垂首向皇帝禀奏。
他身着玄色朝服,金线绣出的麒麟在烛火下隐现着冷硬的轮廓,一如他的人。
陛下,臣失察,府中混入敌国细作,险些酿成大祸。
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全然无关的公事。
皇帝的视线,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与威压。
我抬起头,望向他。
凌不言。
他终于也看向我,那双曾映过三月春风、千里明月的眸子里,此刻只余下一片无垠的冰原。
此女,乃北狄送亲队伍中的侍女,名唤阿沅。
其心机深沉,以卑贱之身,行魅惑之事,意图窃取我朝兵防图。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刃,精准地剜在我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魅惑之事、卑贱之身。
我听见满朝文武压抑不住的嗤笑声。
那笑声汇成一股浊流,将我灭顶。
原来,那些月下的低语,雪中的并肩,灯前的相伴,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需要随时勘破的迷局,一场……蛮夷女子的低贱手段。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寒冰寸寸冻结,然后碎裂成齑粉。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清隽却又冷酷的脸。
唇角,不受控制地牵起一抹弧度。
那笑,带着血腥气。
凌不言,你赠我天下笑柄,我该如何回报你
我垂下头,任由泪水混着尘埃滑落。
但我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在咆哮。
你会后悔的。
我发誓,你会后悔的。
1
初入将军府的日子,是灰色的。
我只是和亲公主带来的一百名侍女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我的名字,阿沅,在北狄语里是溪流的意思。母亲说,愿我一生平顺,如溪流淌。
可我的命运,从踏入这座府邸开始,便汇入了波涛诡谲的江海。
公主被赐婚于三皇子,而我,与其他几十个姐妹,被当作添头,赏给了文武百官。
我被分到了镇国大将军,凌不言的府上。
他是大启的战神,也是我们北狄人最忌惮的敌人。我的任务,便是潜伏在他身边,寻找一切可以利用的军情。
出发前,首领曾告诉我,凌不言此人,冷心冷情,不近女色,是块最难啃的骨头。
我被分派在后厨,做着最粗重的活计。
每日天不亮便要起身,劈柴,挑水,浆洗衣物。冬日里,双手冻得像胡萝卜,满是裂开的口子。
府里的管事和那些本地的婢女,总是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我们这些蛮夷女子。
她们的言语里,总带着若有似无的轻蔑。
瞧她那笨手笨脚的样子,草原上来的,就是不一样。
听说她们那儿的人,茹毛饮血,可别脏了将军府的地。
我从不辩驳,只是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
我知晓我的使命,任何情绪的流露,都是多余的。
我第一次见到凌不言,是在一个雪夜。
我被管事嬷嬷责罚,跪在庭院里。那夜的雪下得很大,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以为自己会就此冻死在这异国他乡。
恍惚间,一双皂靴停在了我的面前。
我费力地抬起头,撞入一双深邃的眸子。
他披着一件玄色大氅,肩上落满了雪,宛如一尊从风雪中走出的神祇。
为何跪在此处他问。声音清冷,像初冬的寒泉。
我尚未回答,管事嬷嬷便匆匆赶来,谄媚地解释:回将军,这丫头手脚不干净,偷了厨房的点心,老奴正在教训她。
我没有偷。
是她自己的外甥偷吃了,却栽赃给我。
但我没有力气解释,也知道解释无用。
我以为他会挥挥手,让我继续跪着,或者直接将我杖毙。
他却俯下身,用那双执掌千军万马的手,拈起了我冻僵的指尖。
那触感,带着一丝暖意,让我混沌的脑子清明了一瞬。
她的手,比府里任何一个武师的都粗糙。他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一双做惯了粗活的手,会为了几块点心,冒着被杖毙的风险
管事嬷嬷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他没有再多言,只是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了我的身上。
那带着他体温和淡淡冷香的大氅,将我整个人包裹。
回屋去吧。他说完,便转身离去,背影很快融入了风雪之中。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冷面将军的温度。
自那以后,我被调离了后厨,成了他书房里的一名侍墨丫鬟。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位置。
书房,是他处理军务的地方。
我开始有机会接触到那些机密的文书和地图。
我表现得极为恭谨、沉默。
我为他研墨,为他添茶,在他伏案疾书时,安静地站在一旁,像一道没有生命的影子。
他似乎很满意我的安静。
有时,他会抬头看我一眼,然后又迅速移开。
我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屏障,在慢慢出现裂痕。
我开始刻意制造一些偶遇。
他喜欢在清晨舞剑,我便早早去庭院洒扫。
剑气如霜,他白衣猎猎,身姿矫健如龙。
他喜欢在月下独酌,我便算准时辰,为他送去一碟他偏爱的下酒小菜。
月光如水,他青衫落拓,眉宇间染上一层挥之不去的寂寥。
我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我的猎物。
我研究他的喜好,他的习惯,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我将自己,活成了他最舒心的模样。
渐渐地,他会同我说几句话。
今日的墨,研得不错。
这道梅花糕,味道尚可。
你,很安静。
每一次,我的心都会因为他简短的话语而轻轻颤动。
我告诉自己,这是伪装。
是为了任务。
可当他将那枚温润的玉簪插入我的发间,低声说很适合你时,我听到了自己心防崩塌的声音。
那声音,细微,却清晰。
我开始贪恋他偶尔流露的温柔。
在他蹙眉时,我会为他奉上一杯安神的热茶。
在他受伤时,我会笨拙却小心地为他处理伤口。
有一次,他被政敌暗算,中了毒箭,高烧不退。
御医束手无策。
我记起北狄的一种草药,有解奇毒的功效。
我不顾一切地冲出府,在京郊的山里找了整整一夜,浑身被荆棘划得伤痕累累,终于找到了那株草药。
我将药汁喂他服下,守了他三天三夜。
他醒来时,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心,滚烫。
阿沅……他唤我的名字,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缱绻。
那一刻,我彻底沦陷了。
我忘记了我是细作,忘记了家国之别,我只想留在这个人身边。
我天真地以为,他对我也并非无情。
我甚至开始幻想,等时机成熟,我就向他坦白一切,求他原谅。
我们北狄女子,爱了便是爱了,敢爱敢恨。
我以为,他会懂。
直到那夜,我收到家乡的密信,言辞激烈,催我尽快取得南境兵防图。
信中说,若再无所获,我远在草原的家人,将性命不保。
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与痛苦。
一边是家国与亲人,一边是我深爱的男人。
我别无选择。
2
夜色如墨,泼洒在将军府的亭台楼阁之上。
我端着一盏莲子羹,缓步走向书房。
羹里,我放了足以让人沉睡两个时辰的醉仙草。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不会伤他性命,又能让我拿到兵防图的法子。
我的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凉。
每走一步,心口的负罪感便加重一分。
推开书房的门,他正坐在案前,对着一盏孤灯,凝视着桌上铺开的舆图。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
烛火在他的轮廓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冲淡了他平日的冷硬。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我将莲子羹放在他手边,低声说:将军劳累,奴婢备了安神的羹汤。
他没有立刻去碰那碗羹,而是注视着我。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让我有些心虚地垂下了头。
阿沅,过来。他忽然开口。
我顺从地走到他身边。
他拉起我的手,将我拽入他的怀中,让我坐在他的腿上。
这个动作太过亲昵,我的脸颊瞬间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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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
陪我坐一会儿。他将下巴抵在我的肩窝,呼吸温热地拂过我的颈侧。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从未与我如此亲近。
我的心跳,乱了节奏。
阿沅,他闭着眼睛,声音有些疲惫,若是……没有这国仇家恨,你愿不愿意,就这般留在我身边
他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我本已波涛汹涌的心湖,激起千层浪。
我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个愿意。
可理智,死死地扼住了我的喉咙。
我不能说。
我一旦说了,便再无回头路。
我的家人,我的族人,都在等我。
我沉默了许久,久到他怀抱的温度,都开始慢慢变凉。
将军,羹要冷了。我用近乎残忍的平静,提醒他。
他缓缓地松开了我,坐直了身子。
书房里的气氛,霎时又回到了冰点。
他端起那碗莲子羹,用汤匙搅了搅,却没有喝。
他只是看着那碗羹,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我看不懂的笑意。
这羹,是你亲手做的
是。我的声音有些发干。
费心了。
他说完,便将那碗羹推到了一旁。
我的心,沉了下去。
他发现了吗
兵防图,就在我身后的暗格里。他忽然说。
我浑身一震。
他抬起头,直视着我,眸色深沉如海。
你想要,便去取吧。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意思
是试探还是……陷阱
我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怎么他挑眉,不敢
还是说,你对我动了情,不忍心下手了他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嘲弄。
那嘲弄,像一根刺,扎醒了我。
是啊,我怎么能对他动情
他是大启的战神,是屠戮我无数同胞的刽子G手。
我对他,只该有恨。
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向他身后的那面墙。
按照他所说的位置,我找到了机关。
暗格应声而开。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卷泛黄的羊皮图。
我的指尖触碰到那卷舆图,冰凉的触感让我回过神来。
我成功了。
我竟然,如此轻易地成功了。
我拿着兵防图,转身看向他。
他依旧坐在那里,神情平静地看着我,仿佛我拿走的,只是一卷无足轻重的废纸。
拿到了,为何还不走他问。
你……为何要帮我我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他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帮你他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他的身影,在烛火的拉扯下,显得格外高大,带着一种迫人的压迫感。
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心,究竟有多狠。
我只是想知道,我凌不言在你心中,到底算什么。
他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
现在,我知道了。
他抬手,轻轻拂过我的脸颊,动作温柔,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
原来,也不过如此。
下一瞬,书房的门被猛地撞开。
火光涌入,甲胄铿锵。
一群手持兵刃的侍卫,将整个书房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是禁军统领。
我瞬间明白了。
这是一个局。
一个为我量身定做的,天罗地网。
我手中的兵防图,成了我无法辩驳的罪证。
凌不言看着我惨白的脸色,缓缓后退一步,与我拉开距离。
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冰冷。
禁军统领,此女乃北狄细作,人赃并获,将她拿下,押入金殿,交由陛下亲自审问。
他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
仿佛我只是他府里一个无关紧要的,犯了错的下人。
我被粗暴地反剪双手,押了出去。
路过他身边时,我停下脚步,用尽全身力气,抬头望着他。
凌不含,你可曾有半分,对我动过心
我还是问出了这个傻问题。
他终于垂眸看我,那双我曾痴迷的眸子里,只有一片漠然。
蛮夷女子的低贱手段,也配问本将军的心
他顿了顿,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补充了一句。
从始至终,你都只是一颗棋子。
那一刻,万念俱灰。
我被押解着,穿过长长的回廊,走向那座辉煌却也最是无情的金殿。
身后,是他冷漠矗立的身影,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
我终于明白,我所以为的爱情,不过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而他,是那个最高明,也最残忍的观戏人。
他亲手将我捧上云端,又在我最幸福的时刻,将我狠狠地,摔入尘埃。
3
天牢的阴暗潮湿,远比将军府的风雪更刺骨。
我被铁链锁在墙角,身上是斑驳的血迹。
连日的审讯,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却没能磨灭我心底的恨意。
那恨意像野草,在我荒芜的心田里疯狂滋生。
凌不言,凌不言。
我一遍遍地咀嚼着这个名字,直到唇齿间都泛起血腥味。
最终,大启皇帝以细作罪证确凿,然念其窃取未遂,将我作为交换战俘的筹码,遣返回了北狄。
他们大概觉得,一个任务失败、身份暴露的棋子,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甚至,可以用来羞辱北狄。
我踏上故土的那一刻,没有想象中的欢迎与慰藉。
迎接我的,是猜忌与冷眼。
在他们看来,我是一个失败者,一个被敌人轻易识破的废物,一个玷污了北狄荣耀的女人。
我的家人,也因此抬不起头。
阿沅,你为何要回来兄长看着我,话语里满是失望,你让家族蒙羞。
我没有辩解。
羞辱,只会让恨意燃烧得更旺。
我跪在父汗的帐前,三天三夜,不饮不食。
我只求一件事。
父汗,请允许阿沅,进入军营。
所有人都以为我疯了。
一个纤弱的女子,一个曾经的侍女,要去那个铁与血铸就的地方
胡闹!父汗震怒,我北狄的勇士,岂容你一个女子戏耍!
父汗,我抬起头,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再无半分柔弱的眼睛,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凌不含。我了解他的用兵之道,了解他的战术,甚至了解他每一个细微的习惯。
给我一支千人队,若三月之内,我不能在与大启的边境摩擦中取得一场胜利,我自刎于阵前!
我的话语,掷地有声。
或许是我的决绝打动了父汗,或许是他也想看看,我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最终,他应允了。
我被扔到了边境最艰苦的西线战场,手下是一群被主流部队淘汰下来的老弱残兵。
他们看着我这个新来的女将军,脸上写满了不服与嘲弄。
我不以为意。
我知道,赢得尊重的唯一方式,是胜利。
很快,机会来了。
凌不含率领的大启主力军,在东线与我军主力对峙,西线只留下一支由副将率领的部队。
所有人都认为,西线固守即可。
我却力排众议,主动请缨出击。
疯了,这女人是想让我们去送死!
就我们这些人,还不够给人家塞牙缝的!
营帐里,质疑声此起彼伏。
我将一卷地图铺在案上,那是我凭着记忆,一笔一划绘制出的大启西线布防图。
比他们手中的任何一份都要精准。
凌不含用兵,惯用奇正相合之术。他看似将主力置于东线,实则必在西线布有疑兵。
我指着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山谷。
此处,名为鹰愁涧,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寻常将领,会在此处设下重兵。但凌不含不会。
为何一位老将领不解地问。
因为他曾与我说过,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他会反其道而行之,重兵必在看似平坦的摩云坡,而鹰愁涧,只会留下小股部队作为警戒。
我的话,让众人半信半疑。
你如何能断定
因为,我抬起头,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我曾是他枕边的人。
这句话,让整个营帐陷入死寂。
最终,他们选择相信我。
那一夜,我率领这支千人奇兵,绕过摩云坡,奇袭鹰愁涧。
战况,与我预料的分毫不差。
鹰愁涧守军不足五百,被我们以雷霆之势迅速拿下。
紧接着,我并未贪功,而是命人换上大启军服,在山谷中点燃了代表全线溃败的狼烟。
远在摩云坡的大启主力见到狼烟,以为后路被抄,军心大乱。
我军主力趁势从正面发动总攻。
那一战,大启西线溃败,损兵折将数千人。
我,阿沅,以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在北狄军中,站稳了脚跟。
此后数年,我与凌不言在广袤的战场上,展开了一场漫长的厮杀。
他仿佛不知疲倦,一次次地试图夺回失地。
而我,则像他最了解的影子,一次次地勘破他的计谋。
他布下口袋阵,我便将计就计,中心开花,从内部撕裂他的包围。
他用水攻,我便提前掘开河道,引水灌入他自己的营地。
他用火牛阵,我便在他必经之路上洒满铁蒺藜,让他的火牛自乱阵脚,反噬自身。
我们就像两名最顶尖的棋手,以天地为盘,以士兵为子,进行着一场又一场致命的对弈。
我用他教我的所有东西,来对付他。
我变得越来越像他。
冷酷,果决,为了胜利不择手段。
我手下的军队,也从最初的千人残兵,变成了一支令大启闻风丧胆的铁血之师——雪狼骑。
我的每一次胜利,都建立在他的失败之上。
我知道,这对他,是比死还难受的折磨。
一个战无不胜的将军,却屡屡败在一个他曾弃如敝履的女人手上。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吗
终于,在又一场决定性的战役中,我以牺牲侧翼三千骑兵为代价,成功诱敌深入,将凌不言率领的十万主力,困死在了乌桓谷。
那一战,血流成河,尸骨如山。
大启主力,全军覆没。
消息传回大启京城,举国震动。
战神,陨落了。
我站在乌桓谷最高的山坡上,看着满目疮痍的战场,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
只有一片空洞的,无边无际的荒芜。
凌不言,这一局,你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4
乌桓谷大捷之后,大启再无力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我率领雪狼骑,长驱直入,兵锋直指大启都城——天启城。
沿途的州郡,或望风而降,或稍作抵抗便被我军铁蹄踏平。
我成了北狄的英雄,大启的梦魇。
父汗的嘉奖令一道接着一道,封我为镇北公主,赐金千两,牛羊万头。
曾经那些轻视我、嘲笑我的人,如今见到我,无不匍匐在地,恭敬地称我一声殿下。
我没有理会这些。
我的目标,只有一个。
天启城。
以及,城里的那个人。
兵临城下,我没有立刻下令攻城。
大启派来了议和的使臣,是那个曾经押解我出城的禁军统领。
几年不见,他苍老了许多。
他跪在我的帐前,姿态卑微,言辞恳切,希望我能退兵,两国重修旧好。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
公主殿下,他见我无动于衷,终于抛出了他的筹码,凌将军……他……他其实……
凌不言我打断他,语气平淡,他不是已经被削去兵权,圈禁府中了吗一个废人,提他作甚。
这些年,我并非对他一无所知。
乌桓谷惨败后,大启皇帝震怒,以指挥不当,致使全军覆没的罪名,夺去了他的一切。
战神,成了罪人。
这本该是我最乐于见到的结果。
禁军统领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把他带下去。我挥了挥手,没有兴趣再听下去。
在我看来,这不过是大启的又一个计策。
想用凌不含来博取我的同情
可笑。
我的心,早已在当年金殿之上,被他亲手碾碎,又怎会再有同情这种东西。
几日后,我军在一次扫荡外围的行动中,俘虏了一名大启的老将。
此人姓赵,曾是凌不言麾下的副将,也是乌桓谷之战的幸存者之一。
我亲自审问他。
他一身血污,铁骨铮铮,虽为阶下囚,却毫无惧色。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赵某人,皱一下眉头,就不算大启的汉子!
我没有动怒,只是给他倒了一杯水。
赵将军,我与你无冤无仇。我只想知道,乌桓谷一战,凌不含为何会犯下那等低级的错误,将十万大军,带入死地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困惑。
那不像是他的风格。
太鲁莽,太急切,仿佛是……故意为之。
赵将军看着我,神情复杂。
你当真想知道
说。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长叹一口气。
因为,那是他唯一能保住你性命的办法。
我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滞。
什么意思
公主,赵将军的声音,变得低沉,你以为,当年你窃图之事,当真那般轻易就被识破了
那是将军,为你演的一出戏。
你以为你被遣返回国,是任务失败,是奇耻大辱
那却是将军,能为你争取的,最好的结局。
我的呼吸,骤然一窒。
你……胡说些什么!
我没有胡说!赵将军的情绪激动起来,当年你潜入书房,将军早已察觉。但他没有声张,因为他一旦声张,你便是‘窃取成功’的叛国者!按照大启律法,当凌迟处死,株连九族!
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你‘即将成功’的时候,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揭穿你,把你定义成一个‘窃取未遂’的、愚蠢的细作。只有这样,你才没有对大启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才能作为一枚‘无用的弃子’,被交换回国,保住一条命!
至于那些羞辱你的话……赵将军的脸上,露出一抹痛苦之色,若非说的绝情,若非让所有人都相信他对你毫无情分,他又怎能撇清自己‘失察’之外的‘通敌’之嫌
为了让你能活下去,他宁愿让你恨他,宁愿让你沦为天下笑柄。他为你承担了所有罪责,被皇帝猜忌,被百官弹劾。乌桓谷之战,他之所以惨败,是因为皇帝早已架空了他的兵权,粮草不济,援兵不发,他是在用十万将士的性命,和自己的前程,为你铺一条回家的路啊!
他被削去兵权,幽禁至今,不是因为他败了,而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赢。
赵将军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呆坐在那里,只觉得天旋地转。
原来是这样。
原来竟是这样。
我所以为的背叛,是他的保全。
我所以为的羞辱,是他的守护。
我所以为的复仇,不过是一场建立在误会之上的,血腥的笑话。
我凭着对他的恨意,一步步走到今天,成为了北狄的英雄,却也成为了他国破家亡的罪魁祸首。
我用他教我的一切,毁了他的一切。
我看着帐外漫天的旌旗,听着士兵们磨刀霍霍的声音。
他们都在等我一声令下,踏平这座城,完成这不世之功。
而我,该怎么办
我慢慢站起身,脸上恢复了冰霜般的平静。
我知道了。
我对赵将军说。
把他带下去,好生看管。
我走出营帐,看着远处天启城巍峨的轮廓。
风吹动我的衣袍,猎猎作响。
我维持着镇北公主的从容与冷漠,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
凌不言。
原来,你才是那个,最高明的棋手。
你用自己的毁灭,算计了我的余生。
---
5
次日,晨曦微露。
我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号角声响彻云霄,雪狼骑如开闸的洪水,涌向那座古老的城池。
喊杀声,金铁交鸣声,城墙倒塌的轰鸣声,交织成一曲末日的悲歌。
天启城的抵抗,比想象中更顽强,也更绝望。
但我军的铁蹄,终究是不可阻挡。
城破了。
我骑着战马,走在长街之上。
街道两旁,是残垣断壁,是仓皇逃窜的百姓,是倒在血泊中的士兵。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硝烟的味道。
我赢了。
我为北狄,开疆拓土,立下了不世之功。
我成了史书上,最耀眼的一笔。
可我的心,却像这被战火焚烧过的城市一样,只剩下一片焦土。
我没有去皇宫接受降书,而是径直走向了城的西北角。
那里,是冷宫。
一个比天牢更荒凉,更让人绝望的地方。
守卫早已散尽,宫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一股腐朽的霉味扑面而来。
庭院里杂草丛生,蛛网遍结,一派破败景象。
我穿过荒芜的庭院,走向最深处的那间宫室。
门,没有锁。
我轻轻一推,便开了。
昏暗的光线里,一道枯瘦的身影,正背对着我,坐在窗前。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子,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夹杂着许多银丝。
听到声响,他缓缓地,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他还是凌不言。
但又不再是那个我记忆中,丰神俊朗、意气风发的镇国大将军。
他的脸颊深陷,嘴唇干裂,曾经那双如寒星般的眸子,此刻也变得黯淡无光,像两口枯井。
岁月的风霜和无尽的幽禁,早已将他打磨成了一块行将就木的顽石。
他看着我,看着我身上染血的铠甲,看着我腰间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帅印。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许久,他才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来了。
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一步步走向他,脚下的每一步,都重逾千钧。
我该说什么
质问他,为何要骗我
感谢他,救了我一命
还是告诉他,我亲手毁了你的一切,你可曾后悔
可这些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瘦了。最终,我只能吐出这三个字。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咳嗽。
败军之将,阶下之囚,能活着,便不错了。
他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在我脸上一寸寸地逡巡。
我曾想过我们重逢的无数种可能。
却没想过,会是这般光景。
你成了我最希望你成为的样子……却,又是我最不希望你成为的样子。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在我心口反复切割。
我最希望你成为的样子——强大,独立,无人可欺。
我最不希望你成为的样子——冷酷,嗜血,双手沾满鲜血。
为何……不告诉我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
告诉你什么他反问,告诉你,我爱你,所以才要用最伤人的方式推开你告诉你,为了保你性命,我甘愿背负骂名,沦为罪人
阿沅,他看着我,那双枯井般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水光,你性c子烈,若知晓真相,你不会走。你会留下来,与我一同赴死。
我宁愿你恨我一辈子,也要你……好好活着。
我闭上双目,一行清泪,终于滑落。
原来,我所有的恨,所有的怨,都只是一场笑话。
我用这份被他精心策划的恨,摧毁了他的国家,杀戮了他的同胞,最后,站到了他的面前,以一个征服者的姿态。
这迟来的真相,何其残忍。
这用无数将士性命换来的明白,何其沉重。
凌不言……我开口,声音破碎,我带了毒酒来。
他没有意外,只是平静地看着我。
也好。
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
可我,也带了解药。
他微微一怔。
我看着他,看着这张我爱过、恨过、刻骨铭心的脸。
我攻破了你的城,毁了你的国,杀了你的兵。
如今,你的命在我手上。
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
是让你死,一了百了。
还是让你活着,看我如何统治你的故土,让你……生不如死
他静静地看着我,没有回答。
那双眸子里,有悔,有痛,有我看不懂的万千情绪。
而我,站在他面前,手握着他的生死,也握着我们这段被鲜血浸透的过往。
殿外,是我胜利的号角。
殿内,是我无解的迷局。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已经变成了刽子手的自己。
爱与恨的尽头,原来不是快意恩仇,而是一片,没有归途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