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那只盛着馊水的木盆被重重摔在地上,浑浊的液体溅湿了我的裙角。我没有动,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那馊水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混合着泥土的腥味,像是这冷宫独有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身在何处。
装什么清高废妃娘娘。尖利的声音划破寂静,是掌事宫女春喜。她用鞋尖碾过地上那块孤零零、已经生出绿毛的馒头,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今儿就这些,爱吃不吃。别以为自己还是昔日风光无限的舒嫔,在这儿,您连条狗都不如!
我依旧沉默。穿越到这具身体里已经一月有余,我早已不是那个会哭泣、会质问、会绝望的原主了。原主舒婉,一个在宫斗大戏里站错了队的可怜炮灰,被打入冷宫,不出三集就香消玉殒。而我,一个在现代职场摸爬滚滚打了十年的社畜,深谙一个道理:在绝对的权力倾轧面前,任何情绪化的反抗都是最愚蠢的自杀行为。
春喜见我毫无反应,自觉无趣,啐了一口,扭着腰肢走了。她走后,我才缓缓蹲下身,没有去看那块被她踩烂的馒头,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院墙的角落。那里,一个身形瘦削的太监正一言不发地修剪着枯枝。
他是崔晋,冷宫的管事太监。论品级,他比春喜高不了多少,可他手里握着这里所有人的生杀大权——食物的分配、炭火的有无,甚至是一张能否熬过冬天的棉被。他才是这座绝望孤岛上,真正的老板。
我看着他,心中没有半分旖旎的幻想,更没有一丝一毫对复宠的痴念。我知道,此刻宫墙之外,书中的男女主角正上演着轰轰烈烈的倾城之恋,皇帝的心里,早已没有我这颗被丢弃的棋子。
我的目标很明确,也很卑微:活下去。
不,不仅仅是活下去,还要活得好一点。
我缓缓收回目光,心里已经有了一份详尽的向上管理计划书。春喜的羞辱,馊水的恶臭,发霉的馒头……这些都不是我的劫难,而是我这场职场生存战的开场白。那个角落里的崔晋,不是什么救世主,他是我必须攻下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KPI。我的反击,不会是声嘶力竭的呐喊,而将是一场润物细无声的、关于情绪价值的精准投资。今天这场看似彻底的羞辱,恰恰为我的第一步,提供了完美的舞台。
1
冷宫的日子,像是一潭望不到底的死水,每一天都浸泡在绝望与腐烂的气息里。我的身体还残留着原主属于娇贵妃嫔的记忆,却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残酷碾压。所谓的一应份例,到了我们这些废妃手里,就只剩下春喜和夏荷两个宫女的层层克扣。清晨一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中午一个硬得能砸死人的黑面馒头,晚上则什么都没有。
饥饿是常态,像一只无形的手,时时刻刻攥紧你的胃。我常常在深夜被饿醒,听着自己腹中空空如也的雷鸣,眼前阵阵发黑。为了活下去,我放下了所有尊严,像野草一样从石缝里寻找生机。我会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挖野菜,那些在现代被当作杂草的东西,在这里却是能救命的宝贝。有一次,我甚至冒险爬上了一棵枯树,只为了够到几颗尚未被鸟雀啄食干净的酸涩果子,结果不慎摔下,膝盖磕得鲜血淋漓,也只能自己一瘸一拐地回到破败的屋子,用脏兮兮的布条草草包扎。
比饥饿更难熬的,是刺骨的寒冷。隆冬将至,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四面漏风的窗户。我那间小屋,所谓的窗户,其实只剩下半扇,另一半早就被不知哪个前任住客拆去当柴火烧了。我只能用捡来的破席子堵住那个大洞,可依旧挡不住寒风的侵入。夜里,我把所有能找到的东西都盖在身上——单薄的被褥,破旧的衣衫,甚至是几片捡来的干草。可那寒意依旧能穿透一切,冻得我骨头缝里都在疼,牙齿不住地打颤。
与我同住一个院子的,还有另外两位废妃。一位是疯了的丽贵人,她总是在半夜里唱歌,唱着那些曾经在宴会上承欢的靡靡之音,时而大笑,时而痛哭。另一位是沉默的德嫔,她终日坐在窗前,用一根枯枝在地上画着什么,日复一日,从不言语,眼神空洞得像一具行尸走肉。她们是我的前车之鉴,是这条绝路最直观的写照。我不能疯,也不能麻木,一旦精神垮掉,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而春喜和夏荷的欺凌,则是这潭死水上最恶毒的涟漪。她们享受着这种将昔日主子踩在脚下的快感。她们会故意将我的稀粥失手打翻,然后看着我趴在地上,一点点将混着泥沙的粥汤舔舐干净;她们会把我好不容易晾干的野菜踢得到处都是,然后叉着腰,用最刻薄的语言嘲讽我的狼狈。
瞧瞧,这就是曾经艳冠后宫的舒嫔娘娘,如今为了几根草,跟狗抢食呢。春喜的声音总是那么尖锐,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
夏荷则更擅长不动声色的折磨。她负责分发每月一次的粗布和针线,每次轮到我,她都会恰好把最破烂、最短的那一截布料给我,针也是生了锈的。当我试图辩解时,她只会淡淡地说一句:娘娘,有的用就不错了,您还当这里是锦绣宫呢
我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愤怒吗当然。屈辱吗刻骨铭心。但在这些情绪的表层之下,我那颗属于现代社畜的心,却在冷静地分析、观察、记录。我像一个最优秀的市场调研员,在调研我的目标客户——崔晋。
我发现,崔晋每天卯时三刻会准时出现在院门口,监督杂役清扫;他不喜欢甜食,每次上头赏下来的点心,他都会分给手下的小太监;他走路时习惯性地微蹙眉头,右手总是不自觉地按着后腰,似乎有旧伤;最重要的是,我观察到,每隔十天半月,内务府的总管太监李公公会来巡视一次,每一次,崔晋都会被叫到角落里训话,虽然听不清内容,但从李公公鄙夷的神态和崔晋回来时那铁青的脸色,我知道,他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他和我一样,也是这个权力体系底层的挣扎者。他需要向他的上级负责,需要管理这群疯疯癫癲的废妃和骄横跋扈的宫女,这本身就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让他感到片刻轻松和掌控感的空间。
而我,就要成为那个能提供这种价值的人。我将所有的屈辱和愤怒都压在心底,转化为行动的燃料。我开始用那有限的、生锈的针线,将捡来的、稍微干净些的布头缝制成一个柔软的薄垫。针脚歪歪扭扭,布料颜色杂乱,但它很厚实。这是我为崔晋准备的敲门砖。我要让他知道,在这座只有索取和麻烦的冷宫里,有一个人,能看到他的辛苦,并愿意为他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服务。我所有的隐忍,都是为了这精准的一击。
2
转机,或者说我计划中的情绪爆发点,发生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午后。那天的风格外大,卷着雪籽像沙子一样打在脸上,生疼。冷宫里唯一的一点温暖来源——每日定量供应的木炭,成了所有人争夺的焦点。
春喜和夏荷仗着自己管事的便利,早就私藏了大半。分到我们这些废妃手里的,不过是些碎成渣的炭末,点不着,还冒着呛人的浓烟。我好不容易用攒了几天的野菜,跟一个负责打扫的小杂役换来了一小块稍微成型的木炭,藏在了床下的破瓦罐里。这是我今后几天唯一的指望。
然而,我还是低估了人性的恶。
那天下午,我正在屋里缝制那个给崔晋的腰垫,春喜和夏荷突然闯了进来。她们像是巡视领地的鬣狗,四处翻找,很快就从床下拖出了那个瓦罐。
哟,舒嫔娘娘还藏着好东西呢!春喜尖笑着,一脚踢翻了瓦罐。那块我视若珍宝的木炭滚了出来,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留下黑色的痕迹。
春喜,你……我猛地站起身,这是我第一次对她露出带有怒意的眼神。
我怎么了春喜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一脚踩在那块木炭上,用力碾了碾。清脆的碎裂声响起,那块完整的木炭瞬间变成了一地无法使用的黑灰。一个废妃,还想用炭你配吗这东西,该是孝敬我们这些辛苦伺候的人的!
夏荷在一旁抱着手臂,冷冷地看着,嘴角噙着一抹讥讽的笑意。
那一刻,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那不是一块炭,那是我的命,是我在这冰天雪地里活下去的希望。前世在职场,我见过无数颠倒黑白的嘴脸,也忍受过无数不公的待遇,但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感觉到一种来自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压迫,几乎要将我碾碎。我的手死死地攥着那枚生锈的针,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来。
我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扑上去跟她拼命。
但就在这时,我的余光瞥见了窗外。风雪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是崔晋。他正撑着伞,从院墙外走过,似乎是要去前头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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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脑瞬间冷却下来。
机会!这是我一直在等待的机会!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了所有的冲动和愤怒。扑上去厮打,除了换来一顿毒打和更悲惨的境遇,毫无用处。我要的不是一时的泄愤,而是长久的胜利。
我松开紧握的拳头,看着地上的炭灰,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哀求:春喜姐姐,夏荷姐姐,求求你们,把炭还给我吧……我真的……太冷了……
我的示弱让春喜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笑得更加得意:现在知道求饶了晚了!告诉你,从今天起,这冷宫里,你连一点炭星子都别想见到!
说完,她和夏荷大笑着扬长而去,仿佛打了一场大胜仗。
她们走后,我没有哭,也没有发呆。我迅速地,用颤抖但坚定的手,将那个已经缝制好的、丑陋却厚实的腰垫塞进了怀里,用体温将它焐热。然后,我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屋子,冲进了那漫天的风雪里。
我没有去追春喜她们,而是朝着崔晋刚才离开的方向跑去。我知道,李总管的脾气暴躁,尤其是在这种鬼天气里。崔晋这次去回话,十有八九又要挨一顿臭骂。
果然,我在通往冷宫宫门的回廊下看到了他。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没有打伞,任由风雪吹打在他身上。他的背影紧绷,像一张拉满了的弓。远处,李总管的轿子刚刚消失在风雪的尽头。
我没有立刻上前。我在等,等他情绪最坏的那个节点。
他终于动了,一拳砸在冰冷的廊柱上,发出一声闷响,然后烦躁地来回踱步,右手习惯性地按住了后腰。
就是现在!
我快步走了过去,在他转身的瞬间,恰好出现在他面前。我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从怀里掏出那个还带着我体温的腰垫,双手递了过去。
崔晋愣住了,他那双阴郁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和审视。他看着我冻得通红的脸颊、破烂的衣衫,又看了看我手里那个粗糙的腰垫。
奴婢……奴婢看公公似乎有腰伤,今日天寒,用这个垫着,或许……或许能好受一些。我的声音在寒风中断断续续,带着一丝怯懦,却无比真诚。我没有提刚才被抢走木炭的事,没有卖惨,没有诉苦,更没有提任何要求。
我只是在他最需要安慰和体谅的时候,递上了一份精准的情绪价值。
崔晋的眼神变了。那审视和警惕慢慢褪去,取而代tou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他沉默地接过了那个腰垫。入手,是温暖的。这股暖意,在这寒冷彻骨的冷宫里,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熨帖。
他捏了捏那个厚实的垫子,然后抬眼看我,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问:你叫什么
我知道,我赌对了。这场由一块碎炭引发的情绪爆发,终于为我敲开了通往生存的第一扇门。我的反击,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
3
自从送出那个腰垫后,我的日子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每天的稀粥变得浓稠了些,馒头也不再是生了霉的。虽然依旧清苦,但至少能果腹了。我知道,这是崔晋的默许。他没有明着做什么,但冷宫这个小小的权力生态系统里,他一个眼神,就足以改变我的处境。
春喜和夏荷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她们看我的眼神,从鄙夷变成了嫉恨和猜疑。她们不明白,这个任她们搓圆捏扁的废妃,是如何搭上崔晋这条线的。于是,新的刁难和陷害接踵而至。
第一次反转,来自一碗所谓的补汤。
那日,夏荷一反常态,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来到我屋里,皮笑肉不笑地说:舒嫔娘娘,看您身子虚弱,这是我们姐妹特意求了厨房的张大厨,给您熬的。您趁热喝了吧。
这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戏码,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有问题。我没有拒绝,只是笑着接过,说了声多谢姐姐。在她们监视的目光下,我用勺子轻轻搅动着鸡汤,状似无意地闻了闻,然后不小心手一抖,将一小勺汤洒在了窗台上那盆我养着的、用来驱虫的野草上。
哎呀,真是对不住,手冻僵了。我抱歉地笑了笑。
春喜和夏荷对视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得意。她们以为我上钩了,便不再多留,催促我快喝,然后转身离开。
她们走后,我立刻看向那盆野草。不过片刻功夫,被汤汁溅到的几片叶子就开始发黑、枯萎。果然有毒!下的还是能迅速见效的烈性毒药。她们是想直接要我的命,再伪装成我体弱病亡的假象。
我没有声张,而是将那碗毒汤悄悄倒掉,然后用我之前偷偷采集并晒干的几种无毒草药,混合着一些能产生类似味道的植物根茎,熬了一锅颜色、气味都和那碗毒汤差不多的替代品。
第二天,崔晋照例巡视。我算准时间,在他经过我窗前时,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然后砰地一声倒在地上,嘴角用早就准备好的红色草汁抹出吐血的痕迹。
崔晋闻声而入,看到我的惨状和旁边那碗毒汤,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我虚弱地指着那碗汤,断断续续地说:春喜……夏荷……姐姐们送的……补汤……
后面的话不用我多说。崔晋是何等精明的人他立刻就明白了前因后果。他没有叫太医,因为冷宫的废妃死了就死了,但他叫来了春喜和夏荷。当着她们的面,他用银针探入汤中,银针瞬间变黑。
春喜和夏荷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语无伦次地狡辩。而我,则用最微弱的声音,为她们求情:公公……许是……许是误会……姐姐们……也是好心……
我越是求情,崔晋就越是认定她们的歹毒。最终,两人被拖下去各打了二十大板,虽然不至死,但也足够她们在床上躺半个月。这次交锋,我不仅化解了杀身之祸,还顺势在崔晋心里,刻下了自己善良、柔弱、顾全大局的形象。
第二次反转,更为阴险。
春喜和夏荷伤好后,学聪明了。她们不再用这种容易留下把柄的手段,而是玩起了捧杀。她们开始对我毕恭毕敬,一口一个娘娘,把最好的份例送到我面前,甚至主动帮我打扫屋子。
她们的目的很明确:把我重新养成一个娇生惯养的废物,同时,在冷宫其他人面前孤立我,让我成为众矢之的。果然,没过几天,疯了的丽贵人开始对着我的窗户扔石头,骂我是狐狸精;沉默的德嫔看我的眼神也充满了怨毒。
我明白,这是比下毒更狠的刀子。它杀人于无形。
我的对策是,将计就计。春喜送来的好东西,我照单全收。但我从不独享。我会把多出来的馒头,悄悄放在德嫔的窗台上;我会把那碗难得的肉汤,分一半给那个常常帮助我的小杂役;我甚至会在丽贵人情绪稍微稳定的时候,隔着窗户,轻声哼唱她以前最喜欢的曲子。
我的行动,崔晋都看在眼里。他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他心里自有一杆秤。
真正的爆发点,是内务府总管李公公丢失了一枚玉佩。那枚玉佩价值不菲,是御赐之物。李公公大发雷霆,下令彻查,而搜查的重点,自然是手脚最不干净的冷宫。
春喜和夏荷的机会来了。她们趁我不在,将一枚事先准备好的、与李公公那枚极为相似的赝品玉佩,塞进了我床铺的夹层里。
当崔晋带着人来搜查时,春喜义正言辞地指认我:公公,舒嫔娘娘最近吃穿用度都好了许多,来路不明,定有蹊跷!
夏荷则在一旁无意地引导:娘娘的床铺,似乎比平时鼓囊了些。
人赃俱获。当我被叫到现场,看到崔晋从我床铺里搜出那枚玉佩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利剑一样刺向我。春喜和夏荷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胜利的微笑。这下,证据确凿,别说是崔晋,就是神仙也救不了我了。
崔晋拿着玉佩,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问:你有什么话要说
我没有惊慌,反而镇定地摇了摇头:奴婢无话可说。
我的平静让所有人都愣住了。春喜急了,生怕我耍花招,尖声道:公公您看!她这是做贼心虚,默认了!
我抬头看向崔晋,缓缓开口:公公,奴婢只想问一句。李总管丢失玉佩,是昨天傍晚的事。而奴婢这几日,可曾踏出过冷宫一步又如何能接触到李总管,并偷走他的玉佩呢这枚玉佩,又是如何飞进这戒备森严的冷宫的呢
我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是啊,这是一个致命的逻辑漏洞。
崔晋的眼神锐利起来。他转向春喜和夏荷:你们两个,昨天申时到酉时,在何处
春喜和夏荷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她们昨天被派去内务府领冬衣,恰好在李总管丢失玉佩的时间段,出现在了案发现场附近。
这还没完。我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公公,这枚玉佩固然精美,但若真是李总管那枚御赐之物,底部应有‘内造’二字的小篆印记。不知这枚……可有
崔晋立刻翻过玉佩。底部光滑如镜,什么都没有。
真相大白。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栽赃陷害。春喜和夏荷做梦也想不到,我竟然如此冷静,更想不到,我连那枚御赐玉佩的细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得益于我平日里与那个受过我恩惠的小杂役闲聊时,他无意中透露的信息。我把每一个看似无用的信息,都变成了关键时刻的武器。
崔晋的怒火,终于彻底爆发。这一次,他没有再给她们任何机会。
4
春喜和夏荷的下场比上次凄惨得多。偷盗御赐之物,哪怕是赝品,再加上诬陷主子,这在宫里是重罪。崔晋甚至没有亲自发落,直接将人捆了,连同那枚赝品玉佩,一并交给了李总管。
李总管本就因为丢了玉佩而焦头烂额,正愁找不到出气筒。这两人撞上来,简直是自寻死路。我没有去打听她们最终的结局,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冷宫见过她们。偶尔听小杂役提起,说是被罚去了最苦最累的浣衣局,每天要洗的衣服堆成山,双手都泡烂了,稍有怠慢就是一顿毒打。对于习惯了作威作福的她们来说,这比死还难受。
冷宫里,终于清静了。
没有了春喜和夏荷,崔晋另外派了一个叫小印子的小太监和一位名叫素姑的嬷嬷来负责日常。这两人都是崔晋的心腹,为人沉默寡言,做事却十分妥帖。我的份例彻底恢复了正常,甚至还能偶尔得到一些额外的炭火和棉布。
我的向上管理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我和崔晋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我们很少直接交谈,但彼此都心照不宣。我依旧会在他被上司训斥后,默默为他泡上一杯用野菊花晒干制成的清火茶;在他因腰伤而烦躁时,递上我用新棉布缝制的、更柔软的腰垫;我甚至用小杂役帮我弄来的一点点粗面和野菜,烙成小小的菜饼,在他深夜巡视饥饿时奉上。
我从不提任何要求,也从不打探任何不该知道的事情。我只是精准地捕捉他的需求,提供情绪价值和力所能及的便利。我让他觉得,留下我,照顾我,是一件回报率很高的事情。我之于他,是一个省心、懂事、还有点用处的资产,而不是一个麻烦。
这种关系的转变,让我在冷宫的生存环境得到了质的飞越。我甚至可以通过崔晋,间接对付那些曾经欺辱过我的人。
比如,之前克扣我份例最狠的厨房张大厨,我只是在一次给崔晋送菜饼时,状似无意地提起:这饼子是用前日剩下的菜叶子做的,可惜了,要是能用上新鲜的菜,味道定会好上许多。只是厨房的张大厨说,新鲜的菜都得紧着各宫主子,我们这等地方,是不配的。
我话说得卑微,却字字诛心。崔晋何等聪明,立刻就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知道我的份例早就恢复了正常,这张大厨,显然是在阳奉阴违,克扣了他的资产。第二天,我就听说张大厨因为食材管理不善,被调去看管菜窖了。一个油水丰厚的肥差,就这么没了。
这件事之后,冷宫里再无人敢对我阳奉阴违。那些曾经对我冷眼相待的宫人,如今见了我,都会恭敬地垂下头,叫一声舒嫔娘娘。
然而,就在我以为日子会这样平静下去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回来了。
是夏荷。
她居然从浣衣局回来了。她瘦得脱了形,脸上带着一道长长的疤痕,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嚣张,只剩下恐惧和麻木。她是被崔晋要回来的。
崔晋把她安排到我屋里,名义上是伺候我。
我看着跪在地上,浑身发抖的夏荷,心里一片澄明。这是崔晋的又一次试探,或者说,是一次压力测试。他想看看,大权在握的我,会如何处置一个曾经往死里得罪过自己的仇人。是会快意恩仇,还是会大度容人我的反应,将决定我在他心中的最终定位。
夏荷磕头如捣蒜,声音嘶哑:娘娘……奴婢……奴婢知道错了……求娘娘饶了奴婢这条贱命……奴婢给您当牛做马……
我沉默了许久,久到夏荷的额头都磕出了血。然后,我缓缓走上前,亲自将她扶了起来。
我的动作很轻柔,声音也温和得不像话:起来吧。你看你,受苦了。
夏荷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不解。
我笑了笑,从妆台上拿起一盒仅有的、最廉价的伤药,递到她手里: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在这宫里,谁不是可怜人呢以后,你就在我这儿安心待着,我们……也算是有个伴儿。
我表面上原谅了她,接纳了她。我甚至真的让她留在我身边,给她饭吃,给她伤药。夏荷感激涕零,对我千恩万谢。
但我知道,这场戏,是演给崔晋看的。而我对夏荷的报复,才刚刚开始。我不会打她,不会骂她,更不会杀了她。我要的,是诛心。我要让她活在昔日被她踩在脚下的我的仁慈里,活在永无止境的愧疚和恐惧里,这比任何酷刑都更折磨人。
而我的这份大度,也必然会通过夏荷的眼睛,或者其他人的嘴,传到崔晋的耳朵里。他会看到一个不计前嫌、心胸宽广、能掌控自己情绪的舒婉。这样的我,才是一个更安全、更值得投资的合作伙伴。
我看着窗外,崔晋的身影在不远处一闪而过。我知道,我这次的答卷,他很满意。而这,也为我未来的结局,埋下了最坚实的一块基石。
5
岁月在冷宫的高墙内,流淌得无声无息。春去秋来,又是数年。宫墙之外,早已是天翻地覆。书中的男女主角,那位曾经深情的皇帝和他的挚爱贵妃,他们的爱情故事最终没有敌过皇权斗争的残酷。皇帝在一次宫变中被自己的亲兄弟逼宫退位,幽禁深宫,不久便郁郁而终。那位贵妃,则被新帝赐了一杯毒酒,香消玉殒。
这惊心动魄的一切,对于身处冷宫的我来说,不过是崔晋偶尔透露出的几句零星信息。他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因为他越来越忙。随着旧主的倒台,作为内务府里最懂得审时度势、手段又足够狠辣的太监,他抓住机会,投靠了新主,一步步向上爬,最终坐上了大内总管的宝座,成了新朝天子面前的第一红人。
我的存在,仿佛被所有人都遗忘了。疯了的丽贵人早已在一个冬天没能熬过去,德嫔也在日复一日的沉默中枯萎。偌大的冷宫,最后竟只剩下我一个旧人。夏荷还留在我身边,几年下来,她被我调教得服服帖帖,眼神里的恐惧早已被一种认命的麻木所取代。她成了我最忠实的影子,我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从不多问一句。
我以为,我的人生就会在这四方天地里走到尽头。直到那一天,冷宫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在一阵刺耳的嘎吱声中,缓缓打开了。
阳光倾泻而入,刺得我睁不开眼。为首的,是一个身穿绯色蟒袍、气度俨然的大太监。他身后,跟着一众毕恭毕敬的小太监和宫女。
是崔晋。
他比几年前清瘦了些,但眼神更加内敛深邃,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权势。他一步步向我走来,停在我面前。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也让我看到了他眼底深处,一丝未曾改变的、复杂的情绪。
舒……娘娘。他最终还是用了一个客气的称呼,跟咱家走吧。
夏荷吓得直接跪倒在地,浑身筛糠。她以为,新朝建立,崔晋这是要来清理他们这些前朝余孽了。她死死地拽着我的衣角,哭着说:娘娘……是我……都是我的错……您要杀就杀我……
我没有理会她,只是平静地看着崔晋,问:去哪里
一个清静的地方。崔晋的回答言简意赅。
我点了点头,没有再问。我知道,我漫长的职场生涯,终于迎来了退休的这一天。
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时,我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对崔晋说:崔总管,夏荷她……也跟了我几年,罪孽早已赎清。可否请总管开恩,放她出宫,让她自谋生路去吧。
崔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没想到我会为夏荷求情。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娘娘仁慈。
夏荷愣住了。她做梦也没想到,我会放过她,甚至还为她求了一条生路。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悔恨、不解,以及一丝……解脱。
我没有再看她。对于这个曾经的仇人,我最后的报复,就是彻底的、不带任何情绪的放下。将她从我的世界里完全剔除,让她重新去做一个普通人,去面对宫外那个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需要靠自己双手挣扎求生的世界。这对于一个在宫里待了一辈子,除了勾心斗角什么都不会的宫女来说,或许才是最残酷,也最仁慈的结局。
我跟着崔晋,走出了这座囚禁了我近十年的冷宫。外面早已换了天地,宫人是陌生的面孔,连宫殿的匾额都换了新的。我像一个来自过去的幽魂,与这崭新的世界格格不入。
崔晋将我安置在京郊的一处皇家别院里。这里环境清幽,鸟语花香,远离了所有的纷争和权谋。他为我安排了几个妥帖的下人,送来了无数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他说,这是我应得的。
在一个落日熔金的傍晚,崔晋又来看我。我们坐在别院的亭子里,看着一池残荷。他给我讲了许多宫里的事,讲了新帝的手段,讲了朝堂的格局。我静静地听着,像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最后,他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桓在他心底多年的问题:当年在冷宫,你……是如何活下来的咱家见过太多不甘心的、哭闹的、疯癫的,唯有你,从一开始,就好像……不一样。
我笑了,端起面前的茶杯,那茶水的温度,一如当年我递给他那杯热茶时一样,温热而熨帖。
崔总管,其实没什么复杂的。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道,我不过是把冷宫,当成了我以前做事的地方。把您,当成了我最需要争取和服务的‘上司’罢了。
上司崔晋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眼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困惑。
是啊。我解释道,我不奢求上司的喜爱,那太虚无缥缈。我只琢磨,上司需要什么。您需要有人替您分忧,需要有人在您烦闷时提供一点慰藉,需要一个不给您添麻烦、还能帮您解决一点小麻烦的下属。所以我从不诉苦,从不提要求,我只在您需要的时候出现,递上一杯热茶,一块菜饼,一个腰垫。我让您觉得,留下我,是一笔划算的投资。
崔晋彻底怔住了。他那张经历过无数风浪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震惊的表情。他原以为,我当年的种种行为,是出于一个弱女子的依附和讨好,甚至可能还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情愫。他从未想过,这一切的背后,竟然是一套如此冷静、理智、甚至可以说是冷酷的生存法则。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里,有释然,有感慨,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佩。
原来……是这样。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咱家在宫里浮沉一生,自诩看透了人心,却直到今天,才算真正看懂了你。
他看向我,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审视,而是多了一份平等的、真正的尊重。
没有人知道,那个在冷宫里奇迹般活下来的废妃,靠的不是皇帝虚无缥缈的爱,不是任何阴谋诡计,更不是什么倾城的美貌。她所依仗的,不过是一套来自异世的、最朴素的职场生存法则——向上管理,提供价值,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在这场宏大的、关于爱恨与权力的宫廷大戏落幕之后,我这个连配角都算不上的炮灰,却用我的方式,笑到了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