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三岁,骨头缝里都透着山野的蛮劲儿和穷人家孩子特有的、过早被生计磨砺出的粗糙。黑水村,这名儿取得一点不差,穷山恶水,泥巴路永远裹着脚,日子沉得能压弯人腰。爹娘走得早,我就成了村东头刘老栓家半拉子长工,每日天不亮就得爬起来,赶着那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去后山那片叫老鹰愁的野林子边上放牧。
那天的雨,下得邪性。前一刻还是闷得能拧出水来的响晴天,铅灰色的云就像被人打翻了的墨缸,眨眼间泼满了整个天穹。不是寻常的雨丝,是豆大的、砸在脸上生疼的硬点子,带着一股子泥土的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儿。
老黄牛不安地哞哞叫着,蹄子焦躁地刨着湿滑的泥地。我使劲拽着缰绳,把它往林子边一个歪脖子老榆树底下拖。刚在虬结的树根下勉强站稳,一道惨白得瘆人的电光,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浓墨般的天空,像天神劈下的巨斧,直直砍向林子深处最高的那座秃头崖——断龙脊。
咔嚓——轰隆!
雷声几乎紧贴着闪电的尾巴炸开,震得脚下的地皮都在簌簌发抖。头顶的老榆树叶子哗啦啦掉下一大片,冰凉的雨水混着碎叶灌进我破褂子的领口。这雷,不对劲!邪门得紧!黑水村的老人都说,断龙脊那地方邪性,早年有蛟蛇作祟,被高人镇住了。这雷,听着就像奔着那镇物去的!
念头刚闪过,异变陡生!
断龙脊的方向,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墨绿色妖气冲天而起,硬生生顶住了后续几道劈落的惨白电蛇。那妖气翻滚着,隐约凝聚成一条巨大无匹的青蟒虚影,昂首向天,发出无声的咆哮,充满了暴戾与不甘。但紧接着,更粗壮、更刺眼的金色电光如同天罚之矛,狠狠贯下!
嗷——!
一声凄厉到无法形容的嘶鸣,仿佛直接在我脑子里炸开!尖锐、痛苦、绝望,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心口像被重锤狠狠擂了一下。那庞大的墨绿色妖气虚影,如同被戳破的皮囊,剧烈地扭曲、溃散,瞬间被狂暴的金色电光撕扯得四分五裂,化作漫天惨绿的流萤,又被瓢泼大雨无情地浇灭。
雷声渐歇,只剩下滂沱的雨声,敲打着山林,敲打着老榆树,也敲打着我狂跳不止的心房。一股浓烈的、难以言喻的腥气混杂着焦糊味,被风雨裹挟着,从断龙脊那边弥漫过来。
老黄牛吓得腿都软了,瘫在泥水里直哆嗦。我抹了把糊住眼睛的雨水和冷汗,心里那点被吓出来的惧意,竟被一股更强烈的好奇死死压住。鬼使神差地,我撇下牛,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泞不堪、随时可能滑倒的山路,朝着断龙脊的方向摸了过去。
越靠近,那股焦腥味就越浓,呛得人作呕。断龙脊下,一片狼藉。碗口粗的树被拦腰劈断,焦黑的断口还冒着缕缕青烟。嶙峋的山石碎了一地。在那片狼藉的中心,一个被天雷硬生生轰出来的浅坑里,我看到了一抹刺眼的青。
不是草木的青,是一种近乎妖异的、流动着幽光的碧色。
一条蛇。
它盘踞在泥水和碎石里,模样凄惨到了极点。约莫有成人手臂粗细,丈余长,通体覆盖着原本应如最上等翡翠般温润剔透的菱形鳞片。只是此刻,大半边身体焦黑一片,鳞片翻卷、剥落,露出底下被烧灼得血肉模糊、甚至隐隐透出焦骨的伤口。雨水冲刷着那些可怕的伤口,混着血水,形成一道道污浊的小溪。最触目惊心的是它的头颅附近,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几乎贯穿了整个蛇颈,边缘的皮肉焦黑卷曲,汩汩地冒着暗红色的血泡。
它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巨大的蛇头无力地垂在冰冷的泥水里,只有那截相对完好的蛇尾,还极其微弱地、神经质地抽搐着。一双竖瞳,原本应是冰冷威严的金色,此刻却黯淡无光,瞳孔涣散,蒙着一层濒死的灰翳,茫然地对着铅灰色的天空,倒映着无情的雨幕。
它还没死透。但那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每一次艰难的、带着血沫的喘息,都像是生命最后的悲鸣。
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山精野怪,渡劫失败,这等邪物,沾上了就是滔天大祸!村里那些老人讲的山魈吃人、狐妖索命的恐怖故事瞬间塞满了脑子。跑!立刻跑!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尖啸。
可脚像生了根。
那双蒙着死灰的蛇瞳,空洞地望着天,雨水顺着它的眼睑滑落,混着血水,竟像……眼泪
这念头荒谬得让我自己都打了个寒颤。可就是这一闪而过的荒谬感,像根针,刺破了那层名为恐惧的厚茧。脑子里不合时宜地蹦出刘老栓喝醉了常挂在嘴边的话:咱黑水村的老少爷们儿,穷归穷,骨头不能软!见死不救那是畜生干的事!
虽然这话他多半是对着欠租的佃户吼的。
畜生……眼前这条垂死的蛇,算不算死救它,算不算不畜生
心一横,牙一咬。去他娘的!管它是蛇是蛟,这惨状,比村口瘸腿的老黄狗还可怜几分!死了拉倒,万一……万一能活呢
我解下腰间那个用厚实油布裹了好几层的旧水囊——这是出门放牛前灌的凉白开,预备着晌午喝的。小心翼翼地靠近,离那狰狞的伤口还有几步远,那浓烈的血腥和焦糊味就冲得我直犯恶心。我拧开水囊的塞子,不敢靠得太近,隔着两步远,将里面仅剩的、带着我体温的半囊清水,小心翼翼地、一股脑地倾倒在那狰狞的伤口附近,特别是蛇头周围那混着血污的泥水上。
清水冲刷着血污,虽然杯水车薪,但至少让那一片狼藉显得不那么刺目惊心。我又手忙脚乱地扒开被雨水打湿的、黏在身上的破褂子,露出里面一件稍微干净些、但也打满了补丁的粗布汗衫。狠了狠心,刺啦一声,从下摆撕下长长一条相对干净的布条。动作笨拙地,远远地探出手,试图用布条去擦拭它头颅附近那道最深的伤口边缘的血污和泥浆。指尖好几次都因为颤抖而差点碰到那翻卷的皮肉,每一次都吓得我猛地缩回手。
就在这时,那双原本死气沉沉、蒙着灰翳的金色竖瞳,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
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
没有凶戾,没有暴虐。那是一种极度虚弱下的茫然,像沉睡了千年刚刚苏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甚至还有一点点,被打扰了死亡的……困惑
我的动作瞬间僵住,血液都凉了半截,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它醒了三个字在疯狂刷屏。
时间仿佛凝固了。
雨还在下,砸在树叶上,噼啪作响。我和那条濒死的青蛇,隔着冰冷的雨水和浓重的血腥气,无声地对峙着。它的眼神太过复杂,虚弱到了极致,却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仿佛能轻易看穿我这身破衣烂衫下那颗因为恐惧和冲动而狂跳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息,也许漫长如一个时辰。它那巨大的、焦黑与碧色交织的身躯,极其艰难地蠕动了一下。被天雷轰击、又被我笨手笨脚清理过的伤口,因为这微小的动作,又有暗红的血沫涌了出来,混在雨水里,蜿蜒流下。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攥紧了手里沾满泥污血渍的布条,随时准备转身逃命。
然而,预想中的暴起攻击并未发生。
它只是微微昂起了那伤痕累累的头颅,动作迟缓而沉重,仿佛每一个细微的角度调整,都耗尽了它残存的生命力。那双黯淡的金瞳,一瞬不瞬地锁定着我,那目光里,先前的茫然与困惑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东西。不是感激,更像是一种古老的、带着某种仪式感的确认。
接着,它颈后靠近头颅下方,一块未被天雷完全损毁、依旧闪烁着内敛幽光的菱形鳞片,边缘处开始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毫光。那光芒并非炽热,反而带着一种玉石般的温润感。
然后,那块鳞片,竟如同成熟的果实自然脱落一般,悄无声息地、平滑地从它布满伤痕的躯体上分离了下来。它没有坠落,而是被一股无形的、柔和的力量托举着,缓缓地、平稳地向我飘来。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枚不过婴儿巴掌大小、通体流转着温润青碧色光晕的鳞片,如同传说中的仙家宝玉,轻盈地悬停在我沾满泥巴的、粗糙的手掌上方寸许之处。雨水落在鳞片上,竟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滑开,丝毫不能沾染其分毫光华。
人…类…
一个声音,直接在我脑海深处响起!并非通过耳朵,而是如同古寺幽钟的余韵,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质感,却又奇异地没有半分敌意。那声音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雨里,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虚弱。
此鳞…为信。
吾…欠你一命…机缘…
声音在这里顿住,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传递意念的力量。那双注视我的金色竖瞳,光芒愈发黯淡,几乎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火星。
他日…自会…来寻…
最后的意念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地摇曳了一下,彻底熄灭。
随着这意念的消散,那条巨大的青蛇,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它最后一丝生机的力量。高昂的头颅猛地垂落下去,噗地一声砸进泥水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那双曾倒映天威与雨幕的金色竖瞳,彻底失去了所有光彩,变得如同两颗蒙尘的灰色琉璃珠,再无半点生气。
庞大的蛇躯软软地瘫在泥泞中,一动不动。只有雨水,依旧无情地冲刷着那些可怕的伤口,带走最后一点残存的血色和温度。
死了
它就……这么死了
我呆立在原地,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截肮脏的布条,眼睛死死盯着泥水中那毫无生气的巨大蛇躯。刚才发生的一切太过离奇,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那脑海中的声音,那悬浮的鳞片,那冰冷的宣告……都带着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直到冰凉的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我才猛地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悬停在掌心上方的那枚青碧鳞片上。
它静静地悬浮着,温润的光华在昏暗的雨幕下流转,像一颗小小的、拥有生命的星辰。与周围泥泞、死亡和天威肆虐后的狼藉景象格格不入,散发着一种静谧而神秘的气息。
他日自会来寻……
那冰冷虚弱的声音仿佛还在脑海深处回荡。
我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敬畏,伸出颤抖的、沾满泥污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鳞片的边缘。
触手冰凉,却并非刺骨的寒,而是一种玉石般的温润细腻。指尖传来的奇异触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力量,瞬间驱散了我心中残留的大部分恐惧。
它没有攻击性,更像是一件……信物
一种巨大的茫然和隐隐的兴奋交织着冲击着我。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摊开手掌。那枚青碧鳞片仿佛有灵性般,光芒微微一闪,便轻盈地、准确地落入了我的掌心。
入手微沉,带着它自身的重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质感。我慌忙用那块撕下来的破布条,将这枚奇异的鳞片小心翼翼地、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起来,打了个死结,然后珍而重之地塞进了贴身的、最里层衣服的口袋里。隔着粗布的衣衫,依旧能感觉到那一点微凉的、沉甸甸的存在感。
做完这一切,我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腿肚子都在打颤。我不敢再看泥水中那巨大的蛇尸,也顾不上那头还在老榆树下瑟瑟发抖的老黄牛,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下了山。
回到村里,自然免不了刘老栓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和几记结实的鞋底子。牛差点丢了,还淋得像个水鬼,耽误了半天的活计。我低着头,默默受着,一个字也没提断龙脊的遭遇,更没提口袋里那枚奇异的鳞片。这事太邪乎,说出来也没人信,指不定被当成中了邪,绑起来烧了都有可能。
日子又回到了那令人窒息的轨道上。放牛,砍柴,挨骂,吃那些能照出人影的稀粥烂饭。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每当夜深人静,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听着屋外呼啸的山风,我就会忍不住摸出贴身口袋里那个硬硬的布包。解开布条,那枚青碧鳞片便在黑暗中散发出柔和而稳定的光晕,像一颗小小的月亮,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那温润的光芒,仿佛能穿透皮肉骨骼,带来一丝奇异的暖意,驱散白日里所有的疲惫和屈辱。
它成了我灰暗童年里唯一的光源,一个只属于我的、关于山野精怪和遥远承诺的秘密。对着它,我有时会胡思乱想,那条巨大的青蛇,它到底是什么它说的机缘又是什么它真的会回来找我吗还是……那只是它临死前的一句呓语
十年。
整整十年光阴,如同村外那条浑浊的黑水河,裹挟着泥沙与碎叶,悄无声息却又势不可挡地流淌而过。
那枚青碧鳞片,早已被我寻了根结实的红绳,仔细地穿孔系好,贴身挂在脖子上,藏在最里层的衣物之下。它紧贴着我的胸口,如同第二颗心脏,十年来始终散发着那恒定不变的、温润的微光,无声地陪伴我熬过每一个漫长的寒夜。它是我心底最深处的一点慰藉,一个关于山野奇遇的缥缈念想,更是支撑我在无数个想要放弃的瞬间,咬紧牙关坚持下去的最后一点火星。
十年寒窗,青灯黄卷。黑水村的放牛娃,硬是靠着在刘老栓家牛棚角落里、借着牛粪燃烧的微弱火光偷来的知识,靠着从镇上老童生那里蹭来的几本残破典籍,靠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想要挣脱这泥沼般命运的渴望,竟真的一路磕磕绊绊,考过了县试、府试,最终拿到了去州府参加院试的资格。
离开黑水村那天,天阴沉沉的,一如十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午后。刘老栓叼着旱烟袋,浑浊的老眼瞥了我一眼,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浓烟:小子,翅膀硬了滚吧!考不上趁早滚回来接着给老子放牛,别死在外头脏了地方!
语气依旧刻薄,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狠厉。
我背着一个小小的、打着补丁的蓝布包袱,里面装着几件洗得发白的换洗衣裳,还有几块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杂粮饼子。对着刘老栓那佝偻的背影,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踏上了那条通往山外、据说能通向功名富贵的泥泞官道。
州府的繁华,晃花了我的眼。高耸的城墙,宽阔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商铺,衣着光鲜的行人……一切都与闭塞穷困的黑水村有着天壤之别。我像个误入仙境的土包子,局促地缩在贡院外最廉价的大通铺客栈的角落里,啃着硬饼子,就着凉水,一遍遍翻看着早已卷边破烂的《四书集注》。
院试放榜那日,贡院外人头攒动,喧嚣震天。我挤在汗臭熏天的人堆里,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在那密密麻麻的红榜上急切地搜寻。一遍,两遍,三遍……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刺得生疼。没有。没有陈二狗这个土得掉渣的名字。(注:主角名字此处可替换,如陈二狗)
名落孙山。
喧闹声、欢呼声、叹息声、哭嚎声……所有声音仿佛瞬间离我远去。世界只剩下眼前那张猩红的榜单,上面每一个陌生的名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睛,扎进我的心里。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十年苦熬,孤注一掷,换来的,依旧是泥潭。
盘缠早已耗尽。回黑水村的路费都成了奢望。更雪上加霜的是,为了凑足来州府的花销,我曾在客栈老板那佘了十几天的房钱,又向一个在码头放印子钱的疤脸汉子张阎王借了五两银子的赶考费。如今,利滚利,已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被张阎王手下的几个泼皮,像拖死狗一样从那个散发着霉味的大通铺里拖了出来,一路拳打脚踢,最后被扔进了城外一座早已荒废多年、连乞丐都不愿栖身的破庙里。
残阳如血,从破庙塌了半边的屋顶窟窿里斜斜地照进来,给布满蛛网和厚厚灰尘的残破神像、断壁残垣都镀上了一层凄艳又绝望的金红色。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木头味、尘土味,还有我身上被打出来的血腥味。
呸!穷酸!还他妈读书人连本带利,十两银子!三天!拿不出来,
一个满脸横肉的泼皮狠狠踹了我一脚,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老子就卸了你两条腿喂狗!听见没
我蜷缩在冰冷潮湿、满是碎石和尘土的地上,肋骨和后背火辣辣地疼,嘴里一股浓重的铁锈味。眼前阵阵发黑,耳边是泼皮们肆无忌惮的污言秽语和狂笑。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脖颈,越收越紧,几乎窒息。
三天十两银子我去哪里找乞讨卖身还是……等死
破庙角落里,不知是哪个同样落魄的过客留下的半坛子劣质烧刀子,歪倒在那里,散发出刺鼻的酒精味。我挣扎着爬过去,抱起那冰冷的、沾满泥污的坛子,仰起头,辛辣的液体如同烧红的刀子,狠狠灌入喉咙,灼烧着食道,烧进空荡荡的胃里。一股猛烈的眩晕感冲上头顶。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呛得我眼泪鼻涕横流。酒精带来的短暂麻痹,却丝毫无法冲淡心底那翻江倒海的屈辱、愤怒和深不见底的绝望。
十年!整整十年!像条狗一样挣扎,像只蝼蚁一样仰望!为了什么为了今日像滩烂泥一样躺在这破庙里,等着被人打断腿
目光,下意识地透过被泪水模糊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胸口。那里,贴身悬挂着那枚青碧鳞片的地方。隔着破烂的衣衫,似乎还能感受到它十年如一日的、微凉的触感。
一股被欺骗、被愚弄的滔天怒火,混杂着酒精的灼烧,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骗子!都是骗子!
我猛地将酒坛狠狠掼在旁边的断墙上,啪嚓一声脆响,碎片和残酒四溅。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自己胸口,对着这破庙里唯一算得上光亮来源的残阳窟窿,嘶声力竭地吼骂,声音因为激动和酒意而扭曲变形:
什么狗屁机缘!什么他日来寻!全是放屁!放他娘的狗臭屁!
十年了!十年了啊!老子像条狗一样活着!活得连狗都不如!
老子当初就该看着你被雷劈成灰!就该把你剥皮抽筋炖了汤!
救你老子十三岁那年是瞎了眼!是猪油蒙了心!救条狗,它还知道摇尾巴!救你你他妈给了我什么啊!
我猛地扯开胸前破烂的衣襟,露出那枚用红绳系着、紧贴肌肤的青碧鳞片。它依旧如故,散发着温润的微光,在昏暗破败的庙堂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那么……刺眼!
就给了我这个破玩意儿!十年!除了会发这点光,屁用没有!屁用没有!
骗子!畜牲!你还不如一条狗!狗——
最后那个狗字,带着我积攒了十年的怨毒、绝望和不甘,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狠狠地从胸腔里炸开!唾沫星子喷溅在冰冷的鳞片上。
就在那个狗字尾音尚未落尽的瞬间!
嗡——!
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恐怖威压,毫无征兆地以我胸口那枚青碧鳞片为中心,轰然爆发!
它不再温润!不再柔和!
它瞬间变得炽热无比,像一块被投入熔炉的烙铁,烫得我胸口剧痛!与此同时,刺眼欲盲的青金色光芒,如同正午的骄阳骤然在破庙中点燃,又像是积蓄了万年的火山猛然喷发!光芒之盛,瞬间盖过了残阳的余晖,将整个破庙的断壁残垣、蛛网灰尘、狰狞的神像残骸……所有一切都映照得纤毫毕现,笼罩在一片煌煌赫赫、令人灵魂战栗的神光之中!
啊——!
我的眼睛!
妖…妖怪啊!
堵在庙门口那几个刚才还气焰嚣张、污言秽语的泼皮,连一声完整的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像被无形的、万钧重的巨浪正面拍中!几个人高马大的身影,如同狂风中的破麻袋,毫无反抗之力地离地倒飞出去!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撞在破庙外斑驳的砖墙上、腐朽的门板上!
砰!砰!咔嚓!
骨头断裂的脆响、砖石碎裂的闷响、痛苦的惨嚎声,瞬间交织在一起!几个人如同烂泥般瘫软在地,口鼻喷血,手脚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连哼唧的力气都没了,只剩下无意识的抽搐。
破庙内,烟尘弥漫。
那青金色的光芒缓缓收敛,重新凝聚回我胸口那枚鳞片之中,温度也迅速降了下去,变回熟悉的微凉。但那煌煌神威带来的震撼和余悸,却如同烙印,深深烫在我的灵魂深处。
我僵在原地,保持着扯开衣襟、指着鳞片的姿势,像一尊被雷劈过的泥塑木雕。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刚才那毁天灭地般的景象在疯狂回放。酒意瞬间被吓醒,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角、后背疯狂涌出,瞬间浸透了破烂的衣衫。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破庙内外。只有烟尘在斜射的光柱里缓缓浮动,以及庙外那几个泼皮微不可闻的、痛苦的呻吟。
然后,一个声音,清清冷冷,如同幽谷寒泉滴落在万载玄冰之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戏谑的意味,突兀地在我身后响起:
骂得好。
那声音近在咫尺,仿佛说话的人就贴着我后颈在呼吸!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猛地转过身!
就在那布满蛛网和厚厚灰尘的、早已失去头颅的残破神像基座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一袭青衫,素雅得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不染纤尘。身形颀长挺拔,负手而立。面容被一层极其稀薄、却又仿佛能隔绝一切窥探的朦胧水雾笼罩着,只能隐约看到极其优越流畅的轮廓线条,和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瞳孔并非纯粹的黑色,而是深邃如渊的墨绿,边缘流淌着一圈细碎的金芒,如同镶嵌在夜空最深处的星环。眼神淡漠,居高临下,带着一种俯视尘埃、洞穿万古的苍茫与疏离。被他目光扫过,我感觉自己从里到外、从十三岁到二十三岁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狼狈、所有的怨毒,都像摊在烈日下的薄冰,瞬间无所遁形,融化得干干净净。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攥住了心脏,膝盖不受控制地发软,几乎要当场跪伏下去。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亘古以来就存在于这破庙之中,与那残破的神像基座融为一体。破庙的腐朽、尘埃、血腥气,甚至那斜射进来的残阳光线,在靠近他周身三尺之内,都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隔绝、净化了。
他微微侧着头,那笼罩着水雾的面容似乎正对着我胸前那枚依旧散发着温润微光的青碧鳞片。墨绿金环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面裂痕般的波动,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不过,
那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心胆俱寒的力量,狗,可给不了你……
他顿了顿,那笼罩着水雾的面容似乎抬起了些许,目光穿透破庙残破的穹顶,投向那广袤无垠的、暮色四合的天际。声音不高,却如同九霄龙吟,清晰地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
……这人间帝位。
人间帝位!
这四个字如同四道九天惊雷,连续不断地在我早已一片混沌的识海中炸响!震得我神魂颠倒,眼冒金星!
帝位皇帝九五之尊坐拥四海,君临天下
荒谬!疯狂!这比十三岁那年看到渡劫的青蛇还要荒谬一万倍!我只是黑水村一个放牛娃,一个刚刚落第、被债主逼到绝路的穷酸书生!他……他竟说……给……帝位
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命运巨轮碾过的眩晕感,让我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无意义的抽气声,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神像基座旁那个青衫朦胧的身影。
青衫人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反应,也根本不需要我的回应。他仿佛只是宣告一个既定的事实,如同宣判四季轮转般自然。
那朦胧的水雾微微波动了一下。他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肤色是近乎冷玉般的白,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泛着淡淡的、健康的粉色光泽。完美得不似凡俗之物。
他只是随意地、朝着庙外那几个瘫在血泊中、如同烂泥般抽搐的泼皮,凌空虚虚一拂袖。
动作轻柔,不带丝毫烟火气。
然而——
噗!噗!噗!
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同时砸中,那几个泼皮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震!紧接着,数道血箭毫无征兆地从他们口鼻、甚至眼耳之中狂飙而出!连一声短促的惨哼都来不及发出,那几具刚刚还在抽搐的身体,瞬间彻底僵直,然后软软地瘫倒下去,再无半点声息。
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在破庙内外弥漫开来,比之前浓烈了十倍不止!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咙。杀人!弹指间,视人命如草芥!这就是……他口中的机缘开端这就是……能给我帝位的存在所拥有的力量
无边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青衫人缓缓收回手,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那双墨绿金环的眸子,淡漠地扫过地上迅速蔓延开的暗红色血泊,最后,落回我惨白如纸、写满惊骇的脸上。
蝼蚁聒噪,污了清净。
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半分情绪波动,仿佛碾死的真是几只蚂蚁。记住,陈二狗(此处替换主角名)。
他第一次叫出了我的名字。那土气的、承载了我所有卑微过往的名字,从他口中吐出,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如同神祇敕令般的威严。
自今日起,你的命途,已非尘泥。
好好活着。
待吾……取这人间气运,为你……铸那凌霄天阶。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朦胧的水雾似乎轻轻流转了一下。
青衫身影,连同那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和洞穿灵魂的目光,如同被风吹散的幻影,就在我布满血丝、瞪大到极限的惊恐注视下,无声无息地淡化、消失。
没有光影,没有声响,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只有破庙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庙外几具迅速冰冷的尸体,胸口那枚重新归于温润、却仿佛带着灼人温度的鳞片,以及那句如同魔咒般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宣告——人间帝位,凌霄天阶……
残阳的最后一丝余晖,终于彻底被吞没。
浓重的暮色如同巨大的幕布,轰然合拢,将这座荒凉破败的城隍庙,连同庙里那个僵立如木偶、心神俱裂的放牛娃,彻底吞噬进无边的黑暗之中。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混合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破庙的每一寸空间里。只有我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还有那擂鼓般疯狂撞击着耳膜的心跳声,在这片绝对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那青衫人消失了。连同他那令人灵魂冻结的威压,那洞穿一切的淡漠眼神,都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随着暮色一同褪去。
可眼前的景象,却比任何噩梦都要真实,都要残酷!
庙门外,那几滩迅速扩大、在黯淡天光下呈现出黏稠暗红色的血泊,以及血泊中几具以诡异角度扭曲着的、彻底失去生机的躯体……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尖叫,尖叫着刚才那弹指间、视人命如草芥的恐怖力量!
呕……
强烈的生理反应再也无法抑制,胃部猛烈地痉挛抽搐,我猛地弯下腰,对着布满灰尘和碎石的冰冷地面剧烈地干呕起来。喉咙里火烧火燎,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和胆汁灼烧着食道,带来一阵阵辛辣的痛楚。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头、后背涌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帝位凌霄天阶
那清冷的声音,那四个石破天惊的字眼,此刻在浓烈的血腥气中回想起来,非但没有带来丝毫的狂喜或野望,反而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心底最深处,只留下彻骨的冰寒和巨大的荒谬感!
那是什么样的存在视人命如蝼蚁,谈笑间可决人生死!他口中的帝位,又该是何等森然可怖、由白骨和鲜血铺就的道路我,陈二狗,黑水村的放牛娃,落第的穷书生,何德何能凭什么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卷入滔天洪流的无力感,几乎将我淹没。我扶着旁边一根冰冷的、布满裂痕的柱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指尖触碰到柱子上粗糙的纹理,带来一丝微弱而真实的触感,才让我恍惚觉得,自己还活着。
就在这时,胸口那枚紧贴着肌肤的青碧鳞片,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羽毛拂过般的温热感!
不是之前爆发时的炽热,而是一种温和的、如同春日暖阳般的暖意,从鳞片中心缓缓扩散开来,瞬间流遍四肢百骸。这股暖意所过之处,那深入骨髓的恐惧、那翻江倒海的恶心、那几乎要虚脱的疲惫感,竟如同冰雪遇到了暖阳,开始缓缓地消融、退散!
一股难以言喻的平和与安宁,如同汩汩清泉,浸润了干涸龟裂的心田。虽然庙外的尸体和血腥依旧触目惊心,那青衫人的话语依旧如同魔咒悬在头顶,但这股来自鳞片的暖意,却像黑暗中悄然点燃的一盏心灯,微弱,却坚定地驱散着灵魂深处的寒气和混乱。
我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感受着那枚鳞片稳定而持续的温热脉动。它不再仅仅是冰冷的信物,更像是一个活着的、与我血脉相连的守护。
就在这时!
嗡……
极其轻微的震动,并非来自胸口鳞片,而是来自我腰间那个破旧的、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
我猛地一怔。包袱里除了几件破衣服和硬饼子,只有一样东西——我那落第秀才的身份文书,以及……这次院试后,州府学政衙门发给所有落第学子、用以证明身份等待补录(虽然希望渺茫)的临时凭引!一张盖着鲜红官印的粗糙桑皮纸!
那震动,似乎就是从那张叠起来的桑皮纸里传出的!
一股莫名的悸动瞬间攫住了我。顾不得满手的冷汗和灰尘,我颤抖着手,飞快地解开包袱,在那几件破衣服里急切地翻找。很快,那张印着官印、写着陈二狗,院试未第,特此存照字样的桑皮纸被我掏了出来。
就在我手指触碰到纸张的刹那!
异变再生!
我胸口那枚青碧鳞片,毫无征兆地再次亮起!这一次,光芒不再是之前爆发时的煌煌赫赫,也不是平日里的温润微光,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韵律感的脉动光华!青碧色的光芒如同呼吸般明灭闪烁,频率……竟与我手中这张桑皮纸传来的微弱震动,完全同步!
嗡…嗡…嗡…
鳞片在胸口脉动,纸张在掌心轻颤,仿佛两颗心脏隔着皮肉与纸张,在黑暗中产生了某种神秘的共鸣!
我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借着胸口鳞片散发出的、足以照亮方寸之地的脉动光华,猛地将目光投向手中那张粗糙的桑皮纸!
在鳞片青碧色光芒的映照下,那张原本平平无奇、只写着几行官样文字和盖着大红印章的凭引,其空白处,竟缓缓浮现出一行行细小的、流动着淡金色光晕的字迹!那字迹铁画银钩,苍劲古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道韵!
我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浮现的金色字迹,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敲打在我的认知之上:
【……兹查,州府辖下黑水县学子陈二狗,身负异禀,根骨清奇,虽院试未竟,然才学实堪大用……特破格擢拔,荐为……】
最后几个字,那流动的金芒尤其耀眼,几乎要刺破纸张:
【……‘钦天监’星象学徒!限三日内,持此凭引,入京赴任!不得有误!】
钦天监!星象学徒!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炸开了!
这……这怎么可能!钦天监!那是朝廷观测天象、推算历法、甚至关乎国运的神秘衙门!是无数读书人想都不敢想的清贵之地!哪怕只是一个最低等的学徒,那也是直达天听的门径!是多少世家子弟挤破头都进不去的所在!
我,一个刚刚落第、身无分文、还背着人命官司(庙外那几具尸体!)的放牛娃,竟然……被钦天监破格录取了还是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
是它!一定是它!是那枚鳞片!是那个青衫的蛇君!他说的命途已非尘泥……这就是开始这就是他随手拨动命运之弦的结果
巨大的震撼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我所有的思绪。狂喜有!一步登天的狂喜!恐惧更深!对那未知力量操控命运的恐惧!还有茫然,巨大的茫然……
我捏着那张在鳞片光芒下显现出神迹的桑皮纸,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粗糙的纸面。胸口的鳞片依旧在脉动,散发着温和的暖意,仿佛在安抚我狂乱的心跳。
破庙外,夜色如墨。而那张染着淡淡金芒的桑皮纸,却像一张通往另一个全然未知、充满机遇与凶险的世界的……车票。
起飞了……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无尽复杂情绪的声音,从我干涩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消散在破庙浓重的血腥与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