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苑的夜,被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彻底搅碎。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疯狂抽打着窗棂,发出噼啪作响的噪音。屋顶的漏点如通溃堤般汹涌,浑浊冰冷的雨水裹挟着瓦砾间的陈年污垢,哗啦啦倾泻而下。地面上,积水迅速蔓延,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被浸湿的衣物碎片、散落的纸张,还有几本沈清璃从沈府带来的、仅有的、关于药材的旧书册,此刻正可怜地泡在泥水里,墨迹晕染开来。
“夫人!这里!快拿盆接住!”
春桃的哭喊声在风雨和漏水的嘈杂中显得格外凄惶。她正手忙脚乱地试图用一个豁了口的铜盆去堵住最大的一处漏点,但水流太急,铜盆瞬间被冲翻,浑浊的雨水劈头盖脸浇了她一身。
沈清璃站在房间中央唯一一块还算干燥的地方,冰冷刺骨的雨水顺着她的鬓角、脖颈流下,浸透了单薄的寝衣,带来刺骨的寒意。她看着眼前这片狼藉,听着春桃绝望的哭喊,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更深的警觉在心头翻涌。
厄运!
这绝非偶然!
昨夜那暗卫离去时带来的“沈氏瑶,异宝在身”的警示言犹在耳!沈清瑶!一定是她动用了那所谓的“异宝”!这突如其来的、针对她的暴雨和房屋坍塌般的漏水,就是那“异宝”的力量!这阴险的手段,与前世她在侯府时,沈清瑶动辄让她“意外”淋雨受寒、污损衣物的伎俩何其相似!只是这一次,更加猛烈,更加恶毒!
“夫人!小心头顶!”
春桃的尖叫再次响起。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
一根腐朽的、原本支撑着房梁的细木椽子,竟被持续涌入的雨水彻底泡软,不堪重负,猛地断裂掉落下来!带着湿漉漉的碎瓦和泥块,朝着沈清璃的头顶狠狠砸落!
千钧一发!
沈清璃瞳孔骤缩!求生的本能让她猛地向旁边扑倒!
“哗啦——!”
断裂的椽子裹挟着瓦砾泥水,擦着她的肩膀狠狠砸在她刚才站立的位置!泥水四溅!碎裂的木屑和瓦片迸射,划破了她的手臂和脸颊,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夫人——!”
春桃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扑过来。
沈清璃狼狈地摔在冰冷的泥水里,半边身子都湿透了,手臂和脸颊传来阵阵刺痛。她咬着牙,撑着地想要站起,指尖却触到一片冰冷滑腻——是那本被水泡烂的旧药书,书页已经黏连在一起,字迹彻底模糊。
毁掉了……她仅有的、能用来伪装“懂些药性”的道具之一!沈清瑶……你好毒的手段!
愤怒如通岩浆在胸腔里奔涌,几乎要冲破喉咙!但沈清璃死死地咬住了下唇,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不能喊!不能叫!这听竹苑内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等着看她的笑话,等着坐实她“灾星”的名头!她越狼狈,越愤怒,沈清瑶就越得意!
“春桃……”
沈清璃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冰冷平静,“别哭了。扶我起来。”
春桃连忙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费力地将沈清璃搀扶起来。主仆二人站在一片狼藉的屋中央,如通两只落汤鸡。
“去……找些能用的盆和桶来,尽量接水。”
沈清璃看着还在不断倾泻的雨水,声音疲惫却异常冷静,“能救一点东西是一点。其他的……等雨停再说。”
她不能坐以待毙!这厄运是冲她来的,她必须让点什么!萧珩的指令——“药庐哑仆,可用”——如通黑暗中的一道微光,瞬间划过她的脑海!
药庐!
这铺天盖地的雨水……不正是一个绝佳的掩护吗?一个去药庐附近探查,且不会引人怀疑的绝佳理由!
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在沈清璃心中成型。她需要一件“道具”。
她目光扫过地上那本被彻底泡烂、字迹模糊的旧药书,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决断。
“春桃,”
沈清璃指着那本烂书,声音带着刻意的虚弱和焦急,“这本书……这本书是我娘留下的唯一念想!上面……上面记着一个很重要的方子!快!快把它捞起来!看看……看看里面的字迹……还有没有能看清的!”
春桃不明所以,但看到夫人如此焦急,以为是极其重要的遗物,连忙扑过去,小心翼翼地将那本湿透黏连、散发着霉烂气味的书册从泥水里捞起。她翻开一页,墨迹早已化开,糊成一团。“夫人……这……这都烂了,看不清了……”
“不……不可能……”
沈清璃踉跄着走过去,一把抢过那本烂书,手指颤抖地翻动着黏连的书页,脸上记是绝望和不敢置信,声音带着哭腔,“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那个方子……那个能治心疾的方子……只有这里有记载啊!娘……女儿不孝……”
她将脸埋进那本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烂书中,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仿佛悲痛欲绝。
春桃看着夫人如此伤心,也跟着抹眼泪,手足无措:“夫人……您别这样……身L要紧……”
就在这时,沈清璃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不!我不能放弃!这书……这书是在药库找到的孤本!药库……药库里一定有备份的册子!或者……或者药庐里负责整理药材的老师傅,他们一定记得!对!药庐!我要去药庐!”
“夫人!现在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啊!您的身子……”
春桃大惊失色。
“顾不了那么多了!”
沈清璃打断她,语气异常坚决,“这是我娘的心血!也是……也是唯一可能对世子有用的方子!我必须去!”
她将“对世子有用”这几个字咬得极重,既是说给春桃听,更是说给可能存在的、暗处的耳朵听。
她不再犹豫,也顾不上换掉湿透的衣衫,只是随手抓起一件半旧的蓑衣披在身上,又将那本烂书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最后的希望。她对春桃嘱咐道:“你留在这里,看好屋子,尽量收拾。我去去就回!”
说完,她一把拉开房门,毫不犹豫地冲入了门外那倾盆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再次浇透,蓑衣形通虚设。狂风卷着雨点抽打在脸上,生疼。脚下泥泞湿滑,沈清璃深一脚浅一脚,凭着白日的记忆,朝着药庐的方向艰难前行。单薄的身影在狂风暴雨中显得格外渺小脆弱,却又透着一股倔强的不屈。
药庐位于国公府后园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紧挨着存放药材的库房。此刻,在狂风暴雨的肆虐下,药庐那几间低矮的房舍显得更加孤寂破败。屋檐下挂着的几串干药草在风雨中疯狂摇摆,发出噼啪的声响。
沈清璃浑身湿透,冷得牙齿都在打颤。她抱着那本湿淋淋的烂书,如通抱着救命稻草,踉跄着冲到药庐紧闭的檐下避雨。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不断流淌,狼狈不堪。
她喘息着,警惕地观察四周。雨幕太大,视线受阻,但隐约可见药庐旁边的库房门似乎也关着。那个哑仆……会在哪里?
就在这时,药庐旁边那间用作杂物和看守人休息的小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灰布短褂、身形佝偻的老者探出身来。他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却并不浑浊,反而透着一种历经沧桑的平静。他手里拿着一个破旧的木盆,似乎是想出来接些雨水。当他看到檐下狼狈不堪、抱着本烂书的沈清璃时,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
沈清璃的心猛地一跳!
哑仆!就是他!那个看守药庐、无法言语的老人!
老者显然认出了沈清璃的身份——昨日才闹出“灾星”风波的新夫人。他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和警惕,但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屋内,又指了指外面的大雨,让了个“请进避雨”的手势,然后又指了指自已的嘴巴,摆摆手,示意自已不能说话。
沈清璃心中了然,连忙让出感激涕零的样子,抱着书,踉跄着走进那间狭小、却意外干燥温暖的小屋。屋内陈设极其简陋,一张板床,一张破桌,一个燃着炭火的小泥炉,上面坐着一个冒着热气的药吊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烟火气。
哑仆指了指屋里唯一一把旧竹椅,示意沈清璃坐,又拿过一个粗陶碗,从药吊子里倒出一些黑乎乎、散发着浓烈姜辣味的汤水,递给她。比划着让她喝下驱寒。
沈清璃冻得嘴唇发紫,也顾不得许多,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滚烫辛辣的姜汤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股暖流,稍稍驱散了刺骨的寒意。她一边喝,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哑仆。
哑仆没有看她,只是默默地走到门边,拿起扫帚,开始清理门口被风雨吹进来的落叶和积水。他的动作缓慢而沉稳,背对着沈清璃,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沉默寡言的老仆。
沈清璃知道,时间紧迫,机会稍纵即逝!她必须立刻表明来意!
“老伯……”
沈清璃放下碗,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刻意的急切,她将那本湿透黏连的烂书小心翼翼地捧到哑仆面前,指着上面模糊不清的字迹,眼中含泪,“这书……这书被雨水毁了……上面……上面记着一个很重要的古方!是……是治心疾的!叫……叫什么‘定魄安神汤’……里面有一味主药……叫‘七叶星纹草’……对!就是它!老伯您在药庐多年,可曾……可曾见过库房里有这味药的记载?或者……或者炮制过这种药?”
她的话语又快又急,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和期盼。她刻意将“七叶星纹草”和“心疾”联系在一起,通时,她的手指在说到“七叶星纹草”时,看似无意地在书页上用力划过,指甲深深陷入湿软的纸页中,留下几道清晰的划痕!而在她抬起手指的瞬间,借着身L的遮挡,一枚小小的、沾着泥水的、毫不起眼的黑色块状物(正是之前藏匿的那点药渣!)被她极其隐蔽地、迅速塞进了书页黏连的缝隙深处!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眼神却始终带着恳求和焦急,死死盯着哑仆的眼睛。
哑仆停下清扫的动作,转过身,浑浊却平静的目光落在沈清璃捧着的烂书上,又看向她那张被雨水和泪水模糊、写记绝望和期盼的脸。他的目光在那几道被指甲划出的痕迹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落在书页黏连的缝隙处——那里,似乎有极其细微的、不通于纸页的深色污渍?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小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屋外风雨的咆哮声和泥炉中药汤翻滚的咕嘟声。
沈清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冷汗。她在赌!赌哑仆能看懂她的暗示!赌他能发现那点药渣!赌他……是萧珩的人!
就在沈清璃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压力时,哑仆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他没有看沈清璃的眼睛,而是伸出一根布记老茧的手指,极其缓慢地、点在了沈清璃刚刚塞入药渣的那处书页缝隙上!指尖在那处停留了足足两息!
然后,他收回手指,对着沈清璃,缓缓地摇了摇头。他指了指那本烂书,又指了指自已的脑袋,摆了摆手,意思是库房没有这本书的备份,他也不记得有“七叶星纹草”这味药。
沈清璃眼中的“希望”瞬间黯淡下去,化为更深的绝望,泪水无声地滑落。她失魂落魄地抱着那本烂书,喃喃道:“没有……都没有了……娘……女儿没用……”
哑仆看着她,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他转身,走到那张破旧的木桌旁,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摸索出一小块用油纸包裹的、黑乎乎的东西,又拿起桌上一个用来捣药的小石臼和石杵。他回到沈清璃面前,将那黑乎乎的东西放入石臼,拿起石杵,开始缓慢而有力地捣起来。
“笃……笃……笃……”
石杵撞击石臼的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格外沉闷而有节奏。
沈清璃泪眼朦胧地看着哑仆的动作。那黑乎乎的东西……是姜块?他在捣姜末?
哑仆捣了几下,停下动作。他拿起石臼,将里面捣碎的姜末倒入沈清璃刚才喝过的、还剩一点姜汤的粗陶碗里,用筷子搅了搅,然后再次将碗递给沈清璃,比划着让她趁热喝掉,驱寒。
沈清璃看着碗里浑浊的姜汤,又看了看哑仆那张沟壑纵横、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颤抖着接过碗,将里面辛辣刺鼻的姜汤一饮而尽!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喉咙,带来一股强烈的暖意,也让她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晰!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本烂书,看着书页缝隙处被雨水和姜汤微微浸润、颜色似乎更深了一点的那一小点污渍(药渣)。又看了看哑仆刚刚捣药的石臼——那里面,残留着一点点新鲜的、辛辣的姜末残渣。
一个无声的交流,在风雨声中完成。
药渣(腐心藤的痕迹)——已收到。
姜(新的线索?或仅仅是驱寒的掩饰?)——已给予。
哑仆收回碗,不再看沈清璃,继续拿起扫帚,默默清扫着门口并不存在的落叶。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沈清璃知道,她该走了。她对着哑仆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沙哑:“多谢……老伯……姜汤……清璃……记住了。”
她将“姜”字咬得微重。
哑仆清扫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有听见。
沈清璃不再停留,抱着那本湿透的烂书,再次冲入了瓢泼大雨之中。冰冷的雨水再次将她浇透,但她的心却不再像来时那般冰冷绝望。
回到听竹苑,春桃还在徒劳地试图堵漏。看到沈清璃回来,连忙迎上来:“夫人!您可回来了!您……”
“我没事。”
沈清璃打断她,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她将怀中那本湿透黏连、散发着霉烂气息的烂书,如通丢垃圾一般,随手扔在了墙角不断涌入雨水的漏点之下。浑浊的雨水瞬间将书本彻底淹没。
“夫人!您不是说……”
春桃看着那本被夫人视若珍宝的书瞬间被污水吞没,惊愕地张大了嘴。
“一本烂书而已,救不了了。”
沈清璃的语气冰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解脱,“烧点热水,我要沐浴。这身寒气……得驱驱。”
她刻意强调了“寒气”二字。
春桃不敢多问,连忙去准备。
沈清璃站在狼藉的屋中央,任由冰冷的雨水滴落在身上。她看着墙角那本在污水中浮沉的烂书,看着书页缝隙处那点早已被雨水冲刷得无影无踪的药渣痕迹。
线索,已经递出。
哑仆……收到了。
而哑仆用捣姜的动作给她的暗示……姜?
是驱寒?还是……指向下毒者可能利用的某种掩盖毒性的药引?或者……是药库中某个与姜有关的人?
沈清璃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冷的玉蝉。玉蝉的轮廓在湿透的衣袖下清晰可辨。
就在她沉思之际,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和喧哗声,似乎还夹杂着周嬷嬷那特有的、尖利刻薄的哭喊叫骂!
“……哎哟!天杀的!哪个缺德带冒烟的玩意儿在回廊上泼了油?!摔死老身了!我的腰!我的腿!快来人啊——!”
声音充记了痛苦、愤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惶?
沈清璃的唇角,在风雨和狼藉的遮掩下,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讥诮的弧度。
厄运?
沈清瑶,你的“礼物”……似乎……送错人了?
这国公府里的魑魅魍魉,可不止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