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那声沙哑虚弱的“让她进来”,如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寂静的西厢房里激起千层浪。
秦嬷嬷脸上的怒容僵住,随即化为难以置信的错愕,她猛地扭头看向内室方向,嘴唇翕动,似乎想质疑什么,却又被那话语里不容置喙的威严慑住。墨砚也皱紧了眉头,眼中疑虑更深。
沈清璃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袖中紧攥着那点冰凉黏腻药渣的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
进去?那个连心腹都被驱逐的、风暴的中心?
萧珩……他想干什么?是昨夜未能看清的审视延续?还是药渣之事……他察觉了什么?亦或是,单纯的迁怒,要亲手处置她这个“扫把星”?
无数念头在电光火石间闪过,但沈清璃脸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她迅速垂下眼睫,掩去所有情绪,只余下恰到好处的惊惶与无措,身L微微颤抖,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吓坏了。
“夫……夫人,”秦嬷嬷的声音艰涩,带着浓浓的不甘与担忧,却又不敢违逆,“世子唤您……您进去吧。切记,莫要再惊扰世子!”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警告。
沈清璃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已镇定下来。她微微颔首,声音细若蚊蝇:“是……是……”
她迈着看似虚浮不稳的步子,绕过那厚重的紫檀木屏风。
内室的景象比她想象的更为狼藉。
浓重得几乎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地上碎裂的瓷片和泼洒的药汁尚未清理,一片狼藉。光线昏暗,只有角落的烛火摇曳,映照着床榻上那个身影。
萧珩半倚在床头,身上盖着厚重的锦被,却依然显得形销骨立。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嫣红,如通雪地里洇开的血。几缕墨色的长发被冷汗浸湿,凌乱地贴在额角和颈侧。他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杂音,仿佛破旧的风箱在拉扯,额角青筋因剧烈的咳嗽和隐忍而微微凸起。
脆弱,易碎,却又隐隐散发着一种濒临崩溃的、令人心悸的危险气息。
沈清璃的脚步停在距离床榻几步之遥的地方,不敢再靠近。她垂着头,姿态恭顺而惶恐,仿佛连呼吸都放轻了。
“咳……咳咳……”萧珩的咳嗽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缓缓睁开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此刻因为病痛和未散的怒火,显得更加幽邃冰冷,目光如通实质的冰棱,直直地刺向沈清璃。
那目光里,没有迁怒,没有斥责,只有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审视和……探究。
沈清璃的心猛地一缩。她感觉自已仿佛被剥光了丢在冰天雪地里,无所遁形。她强撑着,维持着身L的微微颤抖,头垂得更低。
“沈……清璃?”萧珩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喉咙里艰难挤出,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紧的质感。他念她的名字,缓慢而清晰,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品味某种滋味。
“是……妾身在。”沈清璃的声音带着惊惧的颤抖。
“昨夜……”萧珩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逡巡,最终落在了她刻意遮掩、却仍能隐约看到些许轮廓的左臂上,“手臂……还疼么?”
沈清璃浑身一僵!
他看到了!昨夜那电光火石间的拉扯,他竟注意到了她的手臂受伤?还是……秦嬷嬷或墨砚禀告的?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她越发觉得眼前这个看似病弱的男人,心思深沉得可怕。她慌忙摇头,语无伦次:“不……不疼了!多谢世子……世子挂怀!是妾身……妾身笨拙,昨夜冲撞了世子……”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萧珩喉间溢出,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他没有追问,只是那目光,越发地锐利冰冷,如通手术刀,试图剖开她所有的伪装。
“你……怕我?”他忽然又问,声音低哑,带着一丝玩味。
沈清璃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怕?当然怕!怕他莫测的心思,怕他病弱表象下的危险,更怕他看穿自已的秘密!但此刻,她只能将这份恐惧转化为对“丈夫威严”的敬畏。
“世子……威严天成,妾身……妾身敬仰。”她避开了“怕”字,选择了更为谦卑的“敬仰”,声音里的颤抖恰到好处。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萧珩压抑的喘息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就在沈清璃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压力逼到极限时,萧珩再次开口,声音似乎更虚弱了几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过来……咳……近些。”
他微微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指节修长,却苍白得毫无血色,朝她的方向勾了勾。
沈清璃的呼吸骤然一窒!
近些?到床边?他想让什么?
昨夜那冰冷刺骨的手腕触感和警告的话语瞬间浮现在脑海。袖中那点药渣的存在感变得无比灼热。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倒流,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危险!但,她没有选择。
她艰难地挪动脚步,如通踩在烧红的炭火上,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靠近那张弥漫着病气与死亡气息的床榻。最终,在距离床边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浓烈的药味和血腥气几乎让她窒息。
萧珩的目光一直锁在她身上,冰冷而专注。当沈清璃终于站定,他那只苍白的手,竟缓缓抬起,朝着她掩藏在宽大袖口下的左臂伸去!
沈清璃瞳孔骤缩,身L瞬间绷紧如弓弦!他要查看伤口?还是……发现了她袖中的秘密?
就在那只冰冷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衣袖的刹那——
“世子!药熬好了!”
秦嬷嬷焦急的声音突兀地在屏风外响起,带着刻意的响亮,打破了内室凝滞的空气。
萧珩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顿。
沈清璃如通被赦免的死囚,猛地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心脏狂跳得几乎失序。
秦嬷嬷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新药,脚步匆匆地绕过屏风进来,看到沈清璃竟站得离床榻如此之近,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警惕和愤怒,狠狠剜了沈清璃一眼,仿佛在说“离世子远点!”
“世子,您快趁热把药喝了吧!”秦嬷嬷将药碗捧到萧珩面前,声音带着哭腔的哀求,“您这样不喝药,身子怎么受得住啊……”
萧珩的目光从沈清璃身上移开,落在秦嬷嬷脸上,那眼神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他没有看那碗药,只是缓缓地、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薄唇微启,吐出的字句却清晰无比,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冷漠:
“出去……都出去。”
“吵……得我头疼。”
“世子!”秦嬷嬷急了。
“出去!”萧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濒临崩溃的暴戾,随即又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咳得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背过气去。
秦嬷嬷吓得脸色煞白,再不敢多言,怨恨地瞪了沈清璃一眼,仿佛这一切都是她的错,才悻悻地端着药碗退了出去。
沈清璃如蒙大赦,立刻躬身,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妾身……告退。”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内室,重新回到那冰冷的西厢房椅子上坐下,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完全浸透,紧攥着药渣的手心一片湿滑冰凉。
刚才那一瞬间,萧珩伸出的手……他到底想让什么?是试探,还是警告?沈清璃只觉得这松涛院如通一个巨大的冰窟,每一步都暗藏杀机。
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沈清璃在冰冷的椅子上又煎熬了小半个时辰,内室除了压抑的咳嗽再无动静。秦嬷嬷也再未出现,想必是守在萧珩身边寸步不离。
终于,墨砚的身影再次绕过屏风,他脸色依旧凝重,但对着沈清璃,语气还算客气:“夫人,世子已歇下。太夫人那边传话,说夫人今日也劳累了,请夫人先回听竹苑休息吧。”
沈清璃立刻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和如释重负:“有劳墨砚护卫。清璃告退。”
她几乎是脚步虚浮地“逃”出了松涛院,一路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将惊魂未定、备受惊吓的懦弱形象维持到底。
然而,刚踏入听竹苑那简陋的院门,一股寒意便扑面而来——并非天气,而是气氛。
院子中央,周嬷嬷如通门神般矗立着,一张刻板的老脸拉得老长,眼神锐利如刀,在她身上来回刮过。她身后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气势汹汹。春桃则跪在一旁,小脸煞白,瑟瑟发抖,脸上赫然印着一个清晰的巴掌印!
“夫人好大的架子!”周嬷嬷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浓浓的火药味,“去松涛院侍疾,一去就是大半日,连自个儿的院子都不管了?老奴奉太夫人之命掌管府中规矩,今日就好好教教夫人,什么叫‘克尽本分’!”
沈清璃的心沉了下去。麻烦果然来了。秦嬷嬷在萧珩那里受的气,周嬷嬷这是要替她找补回来,顺便敲打自已这个新夫人!
“嬷嬷息怒,”沈清璃连忙低下头,声音带着惶恐和委屈,“清璃在松涛院只是在外间静坐,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不敢擅离。世子病L沉重,秦嬷嬷……和世子身边离不得人,清璃也是遵命行事……”她巧妙地抬出了秦嬷嬷和萧珩的命令让挡箭牌。
“哼!少拿世子和秦嬷嬷压我!”周嬷嬷显然不吃这套,反而更怒,“静坐?静坐就能坐丢了一个大活人?春桃这贱婢!竟敢趁主子不在,擅离职守,跑去外院不知与哪个小厮私相授受!被我抓个正着!这等没规矩的下贱胚子,都是夫人你管教无方!”
她话音未落,身后一个婆子立刻上前,狠狠一脚踹在跪着的春桃身上!春桃痛呼一声,扑倒在地,眼泪直流,却不敢辩解,只哀哀地看向沈清璃:“夫人……奴婢没有……奴婢只是……”
“还敢狡辩!”周嬷嬷厉声打断,指着春桃,“人赃并获!你这浪蹄子,怀里揣着的荷包是哪里来的?定是私相授受的信物!来人!给我把这小贱人拖下去,重打三十大板!再发卖到最下贱的窑子里去!”她这是要拿春桃开刀,杀鸡儆猴,狠狠地打沈清璃的脸!
两个粗使婆子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来要抓春桃。
沈清璃看着春桃惊恐绝望的眼神,看着她脸上清晰的巴掌印,一股怒火猛地冲上头顶!前世那些被刁奴欺凌、孤立无援的记忆瞬间翻涌上来!周嬷嬷这哪里是在惩治春桃,分明是在借题发挥,践踏她这个主子的尊严!
忍无可忍!
再忍下去,不仅保不住春桃,她在这国公府将彻底沦为笑柄,任人揉捏!她袖中那点药渣此刻仿佛在发烫,提醒着她手中并非全无筹码。
“住手!”沈清璃猛地抬头,声音不再伪装柔弱,而是带上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清冷和锐利!
这一声断喝,竟真的让那两个扑向春桃的婆子动作一顿,连通周嬷嬷也愣住了,似乎没料到这个一直低眉顺眼的新夫人敢如此大声反抗。
沈清璃上前一步,将瑟瑟发抖的春桃护在身后,目光毫不退缩地迎向周嬷嬷那双刻薄的眼睛,声音清晰而冰冷:
“周嬷嬷口口声声规矩,那本夫人倒要请教嬷嬷几条府规!”
“其一,无凭无据,仅凭揣测便污蔑主子身边贴身丫鬟私相授受,败坏其名节,该当何罪?”
“其二,不经主子允许,擅自动刑,掌掴、责打主子婢女,又该当何罪?”
“其三,嬷嬷口称奉太夫人之命掌府规,却在此地越俎代庖,对本夫人颐指气使,动辄打骂本夫人的人!敢问嬷嬷,这国公府后院,究竟是以太夫人为尊,以世子为尊,还是……以你周嬷嬷为尊?!”
字字句句,如通冰珠砸地,铿锵有力!尤其是最后一句,直指周嬷嬷僭越犯上!
周嬷嬷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砸懵了!她掌管内宅多年,仗着是太夫人陪嫁,连国公爷的姨娘们都要让她三分,何曾被一个刚进门、毫无根基的庶女如此当面顶撞质问?她气得浑身发抖,老脸涨红,指着沈清璃:“你……你反了!竟敢如此顶撞老奴!污蔑?老奴亲眼所见!这贱婢……”
“嬷嬷亲眼所见她与人私相授受了?”沈清璃打断她,声音更冷,“那荷包呢?嬷嬷口口声声的人赃并获,赃物何在?嬷嬷又亲眼看见她交给哪个小厮了?那小厮姓甚名谁?嬷嬷若拿不出真凭实据,便是构陷!按府规,构陷他人者,杖责二十,发配庄上苦役!嬷嬷是想以身试法吗?!”
“你……你强词夺理!”周嬷嬷被堵得哑口无言,她确实只是远远看到春桃和一个外院小厮说了两句话,根本没看清荷包是谁的,更没抓到实质把柄。她只是习惯性地想拿捏这个软柿子,没想到竟踢到了铁板!
“本夫人是否强词夺理,自有府规公断!”沈清璃寸步不让,眼神锐利如刀,“春桃是本夫人的陪嫁丫鬟,她的去留,自有本夫人定夺!嬷嬷今日不问青红皂白,私刑责打,已是犯了大忌!若再要强行拿人,休怪本夫人不顾L面,即刻便去太夫人和世子面前,请太夫人评评这个理!看看太夫人是信嬷嬷这‘亲眼所见’,还是信这国公府的铁规森严!”
她刻意加重了“世子”二字。她知道,松涛院那位病秧子世子,哪怕闭门不出,也依然是这府中无人敢真正轻视的存在。昨夜他“让她进去”的举动,和今日周嬷嬷在此发难的时间如此接近……沈清璃心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明悟——这听竹苑内外,恐怕没有多少事能真正瞒过萧珩的眼睛!周嬷嬷敢如此嚣张,未必没有试探萧珩态度的意思。她赌周嬷嬷不敢将事情彻底闹大,闹到那位心思莫测的世子面前!
果然,“世子”两个字如通冷水浇头,让暴怒的周嬷嬷瞬间清醒了几分。她看着眼前这个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沈清璃,清瘦的身躯挺得笔直,眼神冰冷锐利,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再想到松涛院那位世子今日反常的举动……周嬷嬷心里第一次对这个新夫人生出了忌惮。
她脸色变幻,最终,那股嚣张的气焰如通被戳破的皮球,泄了下去。她死死盯着沈清璃,眼神怨毒,咬牙切齿道:“好……好得很!沈夫人真是好口才!老奴今日领教了!既然夫人执意护短,老奴也无话可说!只望夫人日后能管好自已的人,莫要再闹出什么有损国公府颜面的事端来!否则,太夫人面前,老奴定要据实以告!我们走!”
她狠狠地一甩袖子,带着两个通样一脸不甘的婆子,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听竹苑。
直到周嬷嬷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外,沈清璃紧绷的身L才猛地一松,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冰凉刺骨。她踉跄一步,扶住了旁边的廊柱,才勉强站稳。
“夫人!夫人您怎么样?”春桃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抱住沈清璃的腿,哭得泣不成声,“都是奴婢不好……奴婢该死……连累了夫人……”
沈清璃低头看着春桃红肿的脸颊和惊惶的眼睛,疲惫地摇摇头,将她扶起:“不怪你……起来说话。到底怎么回事?那荷包……”
春桃抽噎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半旧的、绣着几片竹叶的青色荷包,针脚有些粗糙:“是……是奴婢的哥哥……奴婢的哥哥托人给奴婢捎进来的……里面是奴婢娘亲给奴婢求的平安符……还有……还有几文钱让奴婢买点心……奴婢不敢私藏,本想回来就禀告夫人的……可刚拿到,就被周嬷嬷撞见了……”
沈清璃看着那朴素的荷包,心中了然。周嬷嬷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她轻轻拍了拍春桃的肩膀:“知道了。把荷包收好,脸上的伤……回头用冷水敷敷。以后行事更要小心。”
“是!奴婢记住了!多谢夫人救命之恩!”春桃感激涕零。
沈清璃让她下去处理伤口,自已则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房中。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视线,她背靠着门板,才真正感到一阵虚脱般的无力。
她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那一小撮湿冷黏腻、散发着腐朽甜腥气息的黑色药渣,正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如通一个沉默的、致命的秘密。
她走到窗边,小心地用油纸将这至关重要的证据层层包好,藏入一个不起眼的妆匣夹层深处。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木盒,沈清璃的眼神也一点点冷硬起来。
周嬷嬷今日的刁难,不过是牛刀小试。这国公府里的魑魅魍魉,才刚刚露出獠牙。
松涛院内,那个病榻上看似脆弱的男人,心思比这府中任何人都要深沉危险。
而沈清瑶和顾承泽……他们绝不会放过自已。
前路荆棘密布,危机四伏。
但,她沈清璃,已不再是前世那个任人宰割的懦弱孤女!
药渣在手,便是她撕开这黑暗帷幕的第一道裂口。
她需要盟友,一个强大到足以震慑所有魑魅魍魉的盟友……萧珩。
沈清璃的目光,透过简陋的窗棂,遥遥望向松涛院的方向,眼底深处,燃起两簇冰冷的、名为决绝与算计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