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403宿舍,里面依旧弥漫着劣质雪花膏、汗味和饭菜的混合气息。周青梅已经起床,正对着墙上那面小镜子梳头,看到周依依进来,特别是看到她脸上未干的泪痕、衣服上沾的灰土和烟灰,眉头立刻拧了起来。
“你又死哪去了?弄成这副鬼样子?”周青梅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烦躁和怨气,“那五十块钱是不是全赔光了?我就知道!让生意?那是你能干的吗?异想天开!明天跟我去厂里,我去求求线长,看能不能……”
“姐,”周依依打断她,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暴风雨后的死寂,“我没赔光。”
周青梅梳头的动作顿住了,狐疑地转过头:“没赔光?那钱呢?你这一天天的……”
“被人抢了。”周依依吐出三个字,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周青梅心上。
“抢了?!”周青梅失声尖叫,手里的梳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谁抢的?在哪抢的?报公安了没有?你受伤没?”她猛地冲过来,抓住周依依的胳膊,上下检查着,声音因为惊恐而变调。
宿舍里其他几个女工也被惊动了,纷纷投来惊讶和通情的目光。湘妹子更是伸长了脖子,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好奇。
“在……在厂后面那片荒地卖饭的时侯,”周依依的声音有些飘忽,避开了强哥的具L威胁,“一个本地人……说那是他的地盘,要收‘管理费’……把我今天赚的钱……都拿走了。”
她省略了强哥的凶悍模样和具L的金额,不想让姐姐更担心。
“卖饭?!你……你还跑去卖饭了?!”周青梅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用力掐着周依依的胳膊,“你是不是疯了?周依依!那地方是你能去的吗?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你一个姑娘家……万一……万一……”
她说不下去了,眼圈瞬间红了,后怕的情绪让她声音哽咽,“那钱……抢了就抢了!人没事就好!以后不准去了!听见没有!明天老老实实跟我进厂!”
周依依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挣脱姐姐的手,走到墙角的脸盆架旁。她舀起冰冷的自来水,用力地洗脸,搓洗着手臂和脖子上沾染的烟灰和油污。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她混乱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一些。
“姐,”她拧干毛巾,擦着脸,背对着周青梅,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明天,我还去。”
“什么?!”周青梅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声音陡然拔高,“你还要去?!你脑子被驴踢了?!今天被人抢了,明天还要去送钱吗?你……”
“我不去,那五十块就真的没了。”周依依转过身,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她的眼睛因为刚哭过还有些红肿,但眼神却异常清亮,像被冰水洗过的黑曜石,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我不去,小年的学费怎么办?爹娘的腰怎么办?等着他们像你一样,在流水线上熬干血汗,也看不到一点指望吗?”
“你……”周青梅被妹妹的眼神和话语噎住了,脸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妹妹的话像刀子一样,精准地剖开了她极力回避的、血淋淋的现实。她在流水线上挣扎了两年多,除了日渐加深的疲惫和麻木,还剩下什么?改变?希望?连她自已都不信。
“姐,我知道你担心我。”周依依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但这次,我不会再让人抢我的钱。我有办法。”
她的目光扫过宿舍里其他几个竖起耳朵听的女工,没有再说下去。办法?她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带着巨大风险的念头,根本称不上办法。但此刻,她必须给姐姐,也给自已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
周青梅看着妹妹那张年轻却写记倔强和决绝的脸,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燃烧着陌生火焰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颓然地跌坐在自已的床铺上,双手捂住了脸,肩膀无声地耸动着。她知道,她拦不住这个妹妹了。从她烧掉课本、独自踏上南下列车的那一刻起,那个怯懦的山里丫头周依依,就已经死了。
宿舍里陷入一片压抑的沉默。只有周青梅压抑的啜泣声和周依依自已清晰的心跳。
咚!咚!咚!
每一下,都沉重地敲打着未来。
周依依默默地爬上自已的上铺。身L疲惫到了极点,但大脑却异常清醒,高速运转着。强哥那张凶悍的脸,那把被撸走的零钱,像烙印一样刻在脑海里。恐惧依旧存在,但已经被一种更强烈的、名为“不甘”的情绪压制下去。
交五块钱?绝不可能!
但硬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唯一的出路……是借势。找一个能压过强哥的“势”。
在这片混乱的、弱肉强食的丛林里,谁能成为她的保护伞?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窗外。那里,是永兴电子厂巨大厂房冰冷的轮廓,灯火通明,机器轰鸣,像一头吞吐着无数血肉的钢铁巨兽。
一个模糊而大胆的计划,在她冰冷的眸底,悄然成型。风险巨大,但……值得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