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寒舟娶我时扔下一张支票:两年后离婚,别妄想感情。
他认定我是贪慕虚荣的心机女,夜夜带不同女人回家羞辱我。
直到我亲手解剖了他白月光的尸体,在报告上写下他杀结论。
顾寒舟掐着我脖子怒吼:改掉报告,否则让你滚出顾家!
我当众撕碎支票搬进法医宿舍。
那夜暴雨,他跪在实验室外举着钻戒:求你回家。
我推开窗泼下消毒水:顾总,我的结论只对尸体负责。
冰冷的解剖灯悬在头顶,像一轮不近人情的人造小太阳,把不锈钢解剖台照得一片惨白,亮得能刺伤人眼。空气里消毒水和福尔马林的味道混在一起,又冷又沉,钻进鼻腔深处,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麻木感。苏晚套着不合身的深蓝色无菌服,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的一截手腕瘦得伶仃,腕骨突兀地支棱着。她低着头,额前几缕碎发被汗水黏住,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紧紧锁在台子上那具失去生气的年轻躯体上。
死者林薇,二十五岁,顾寒舟心头那抹挥之不去的白月光,此刻毫无遮掩地躺在冰冷的金属台上。那张曾经颠倒众生的脸孔,如今只剩下一片僵硬的青白,美得诡异而惊心。苏晚戴着薄乳胶手套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轻轻按压着林薇颈项侧后方那片微不可查的淤痕。指尖下的触感异常,不同于普通的皮下出血。
枕部……颞骨岩部……她低声自语,声音干涩,在过分安静的解剖室里激起微弱的回响。冰凉的解剖刀在她另一只手中稳稳地握持着,刀锋在无影灯下反射出一点幽寒的光。
就在这时,解剖室厚重的金属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瞬间撕裂了室内凝滞的寂静。一股浓烈的、带着侵略性的古龙水味粗暴地冲散了原有的消毒水气息。苏晚甚至不用回头,脊背上每一寸肌肉都本能地绷紧了。那股气息,混合着属于另一个人的、若有似无的香水尾调——那是顾寒舟昨晚带回家的某个女人留下的印记,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上她的感官。
沉重的脚步声砸在地板上,步步逼近,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苏晚!顾寒舟的声音在她身后炸开,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砸得人耳膜生疼。他显然刚从某个名利场赶来,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高定西装,衬得身形挺拔如刀锋,只是那张英俊得无可挑剔的脸,此刻阴鸷得能拧出水来。他几步跨到解剖台前,目光扫过台上林薇毫无生气的脸,瞳孔骤然一缩,随即燃起滔天的怒火,直直地烧向苏晚。
谁给你的胆子动她!他的质问如同鞭子,狠狠抽在空气里。
苏晚缓缓抬起头,额角的汗水顺着苍白的皮肤滑下。她迎上顾寒舟那双被狂怒烧红的眼睛,隔着冰冷的解剖台,隔着林薇已经凝固的美丽,目光平静得像深不见底的古井。解剖灯惨白的光线勾勒出她过于清晰的侧脸轮廓,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
顾先生,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念一份枯燥的报告,这里是法医中心。林薇小姐是这起非正常死亡案件的被检验对象。我的职责,是找出她死亡的真相。她的视线没有躲闪,清晰地映出顾寒舟眼中翻滚的戾气,这是程序。
程序顾寒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冷酷的弧度,眼神却愈发狠戾。他猛地俯身,双手砰地一声重重拍在冰冷的解剖台边缘,震得台上的器械都跟着轻微一跳。巨大的阴影瞬间将苏晚完全笼罩,他身上那股混合着名贵烟草和陌生女人香水的压迫感,混杂着解剖室原有的冰冷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诞氛围。
收起你那套可笑的‘真相’!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刮着人的神经,听着,她死于意外。心脏骤停,或者别的什么该死的突发急病!你只需要在报告上这么写!他死死盯着苏晚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一丝动摇或恐惧,否则,我让你这辈子都后悔踏进顾家的大门!
那双眼睛,曾经在无数个夜晚,带着冰冷的审视或赤裸裸的厌恶看着她,此刻更是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威胁和一种被冒犯的暴怒。
苏晚的指尖在解剖刀的金属柄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冰冷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奇异地沉淀下来。她没有动,只是微微抬了抬下颌,目光越过顾寒舟愤怒扭曲的脸,落在他身后那扇被粗暴推开的门框上。
顾先生,她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解剖刀锋般的锐利,您是在教唆我,篡改司法鉴定结果吗她的目光终于落回他脸上,平静得近乎残忍,这恐怕,比我的‘真相’更‘可笑’。
你——!顾寒舟的怒火被彻底点燃。他猛地探过身,越过冰冷的解剖台边缘,一只骨节分明、戴着昂贵腕表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狠狠攫住了苏晚纤细脆弱的脖颈!巨大的力道瞬间挤压着她的气管和颈动脉,窒息感伴随着剧痛海啸般袭来。苏晚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后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器械柜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少跟我玩这套!顾寒舟的脸近在咫尺,他温热的、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苏晚惨白的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着骇人的风暴,清晰地映出她因窒息而痛苦扭曲的面容。别以为顶着‘顾太太’的名头,就能为所欲为!我最后说一次,改掉那份该死的报告!否则……他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一分,苏晚甚至能听到自己颈骨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我让你立刻、滚出顾家!像垃圾一样滚出去!你和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在我眼里一文不值!
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苏晚的意识边缘。肺部火烧火燎地渴求着氧气,眼前金星乱冒,耳膜嗡嗡作响。顾寒舟那张因暴怒而显得格外狰狞的脸在视野里模糊、晃动。那冰冷的解剖台,那僵硬的尸体轮廓,都成了晃动扭曲的背景板。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顾寒舟猛地松开了手。
咳……咳咳……大量的空气骤然涌入,苏晚弓着腰,剧烈地呛咳起来,喉咙里泛起浓重的血腥味。她双手撑在冰冷的器械柜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冷汗浸透了无菌服的后背,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顾寒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狼狈的模样,眼神里的暴戾并未退去,反而多了几分残酷的审视,像是在欣赏一件物品损坏的过程。他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刚才因动作而略显凌乱的昂贵西装袖口,姿态优雅而冰冷。
想清楚后果,苏晚。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令人心寒的平静,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顾家给你的,我能随时收回。包括……你父亲那个苟延残喘的疗养院位置。
疗养院……父亲……
苏晚撑着柜子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冰冷的金属柜门里。身体还在本能地因剧烈的呛咳而颤抖,但一股更冷、更硬的东西从心底深处涌了上来,瞬间冻结了所有的软弱和痛楚。
她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直起了腰。脖颈上,几道清晰发紫的指痕在惨白的灯光下触目惊心。她抬起手,没有去碰那火辣辣疼痛的脖子,而是直接探向自己无菌服的口袋。
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缓慢。
那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支票被她掏了出来。纸张的边缘因为长期贴身放置,已经有些发软。她低头看着它,上面龙飞凤舞签着的顾寒舟三个字,曾经是她维系父亲生命的唯一指望,如今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手心发痛。
顾寒舟看着她拿出支票,薄唇勾起一丝冷酷而笃定的弧度,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下一刻,苏晚的手动了。
没有犹豫,没有留恋。
嘶啦——
清脆的、裂帛般的声音在死寂的解剖室里突兀地响起,异常刺耳。
那张承载着屈辱、交易和两年虚假婚姻的巨额支票,在她手中被干净利落地撕成了两半。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顾寒舟嘴角那抹笃定的冷笑瞬间僵住,瞳孔猛地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手中的动作。
苏晚的动作没有停。
嘶啦——嘶啦——
支票在她手中被再次对折,然后又一次被撕开。一下,又一下。裂纸的声音单调而持续,像某种迟来的丧钟,一下下敲打在令人窒息的空气里。纸屑如同被撕碎的契约,如同被践踏殆尽的尊严,纷纷扬扬,从她指间飘落,散在冰冷光洁的地板上,落在林薇冰冷的脚边。
最后一片碎屑飘然落地。
苏晚终于抬起头,看向顾寒舟。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甚至因为缺氧和疼痛而透着一种濒死般的灰败。脖颈上的指痕狰狞可怖。但她的眼睛,那双曾被顾寒舟认为空洞、麻木、或者充满算计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
那不是泪光,而是一种燃烧到极致后的冰冷灰烬,是悬崖边缘终于挣断锁链的孤绝。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因为喉咙受伤而有些嘶哑,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狠狠凿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顾寒舟,她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没有称呼他为顾先生,直呼其名,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冰冷,看清楚。
她抬起脚,毫不犹豫地踩上散落在地的支票碎屑,仿佛踩碎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然后,她当着他的面,开始解自己身上那件深蓝色的无菌服扣子。
一颗,两颗……
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决绝。
你的钱,你的顾家,你那些肮脏的交易和威胁……她扯下无菌服,随手扔在地上,露出了里面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牛仔裤。瘦削的身体包裹在廉价的衣物里,在巨大的解剖灯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挺直得如同一杆标枪。
我苏晚,不、要、了。
话音落下,她再没有看顾寒舟一眼,也没有看解剖台上那具引发一切风暴的冰冷躯体。她转过身,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把出鞘即见血的刀,带着一身伤痕和一身孤勇,一步一步,走向那扇洞开的、通往外面世界的大门。脚步踏过地上的支票碎屑,发出细微的、如同践踏尊严的声响。
门外走廊明亮的灯光瞬间涌入,勾勒出她决绝离去的剪影。
解剖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仪器低沉的嗡鸣,以及顾寒舟骤然变得粗重、压抑着滔天怒火的呼吸声。他死死盯着苏晚消失在门口的背影,英俊的面容扭曲着,眼神晦暗不明,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口。
法医中心的集体宿舍狭窄得像个鸽子笼,墙壁薄得像纸,隔壁同事深夜归来的脚步声和洗漱声清晰可闻。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廉价洗衣粉的气息,远不如顾家别墅里常年萦绕的昂贵熏香。单人床板硬邦邦的,硌得苏晚浑身骨头疼,远比不上顾家那张能让人陷进去的豪华大床。
可她躺在这硬板床上,望着天花板上那点因为线路接触不良而时明时灭的昏黄灯光,却感到一种久违的、近乎虚脱的平静。
没有刻意的羞辱,没有冰冷的审视,没有需要时刻紧绷的神经。只有纯粹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
手机屏幕在枕边突兀地亮起,幽蓝的光刺破了黑暗。屏幕上跳跃着一个名字——顾寒舟。
苏晚盯着那个名字,足足看了十几秒。铃声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属于顾寒舟式的霸道。她甚至能想象出电话那头他此刻的表情,是余怒未消的阴沉,还是带着施舍般的高高在上
最终,她没有接。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轻轻划过,直接按下了关机键。屏幕彻底暗了下去,连同那个名字带来的所有压迫感,一起沉入黑暗。
世界终于彻底安静了。
她拉高薄被,将自己蜷缩起来,像一只终于找到安全角落的小兽,沉沉睡去。睡梦中,似乎还残留着解剖室消毒水的冷冽气息,以及……颈项间那令人窒息的痛楚。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加速键,又像是沉入了一种隔绝喧嚣的深水区。苏晚一头扎进了林薇案的证据堆里。那具冰冷的尸体,那些细微到几乎被忽略的痕迹,成了她对抗整个世界荒谬的唯一武器。
她反复核对林薇颈后那片不规则的淤痕,测量、拍照、在显微镜下观察皮下出血点的形态。她一遍遍翻阅毒物检测报告,不放过任何一个微量的异常数据点。她甚至调取了林薇死亡前几小时所有能接触到的监控碎片,一帧一帧地比对,寻找那个可能存在的、被忽视的意外。
时间在显微镜的目镜、电脑屏幕的荧光和堆积如山的案卷中悄然流逝。她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眼底的乌青越来越重,本就清瘦的脸颊更是凹陷下去。但那双眼睛,在工作时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的寒星,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顾寒舟的威胁,顾家的阴影,似乎都被这高强度的工作暂时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只有在深夜回到那个狭小的宿舍,对着镜子里脖颈上已经转为深褐色的、尚未完全消退的指痕时,那冰冷黏腻的窒息感才会短暂地卷土重来,提醒着她不久前发生的一切并非噩梦。
这天深夜,解剖室里只剩下苏晚一个人。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雨幕彻底隔绝、扭曲。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玻璃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噼啪声,如同无数只手在绝望地拍打。室内只有她头顶一盏孤灯亮着,在冰冷的不锈钢台面和墙壁上投下她伏案工作的、巨大而孤独的影子。
她正伏在电脑前,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份复杂的颅骨三维重建图像。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试图从那些细微的骨缝形态差异中找出支持她结论的最后一个关键点。桌上放着一个早已冷透的饭团,是她错过的晚餐。
突然,一阵极其突兀的、带着某种执拗节奏的拍打声,穿透了窗外暴雨的喧嚣,清晰地传了进来。
砰…砰砰……砰…砰砰……
不是雨声。是有人在用力拍打解剖室楼下的玻璃大门!
苏晚的笔尖猛地顿在记录本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她蹙起眉,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这栋老旧的实验楼隔音并不好,尤其是在这样死寂的雨夜。那拍门声持续着,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焦躁,甚至……一丝绝望
谁会在这个时间、这种天气,跑到法医中心来而且如此粗暴地拍门
一股强烈的不安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放下笔,站起身,走到解剖室巨大的落地窗前。冰冷的雨水在玻璃外肆意流淌,将外面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模糊晃动的光晕。她抬手,用力抹开一小块被水汽模糊的玻璃。
目光向下望去。
解剖楼入口处惨白的门灯下,一个身影孤零零地矗立在滂沱大雨之中。
没有撑伞。昂贵的黑色西装被雨水彻底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却也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狼狈。头发湿透了,一绺绺地贴在饱满的额角和线条冷硬的脸颊上。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刚毅的下颌线不断地往下淌。
是顾寒舟。
他像一尊固执的石雕,任凭狂风暴雨无情地抽打。一只手正不断地、用力地拍打着紧闭的玻璃大门,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声响。另一只手……
苏晚的目光骤然凝住。
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高举着,指缝间,一点冰冷璀璨的光芒,即使在迷蒙的雨幕和昏暗的灯光下,也刺得她眼睛生疼。
一枚钻戒。
巨大的、切割完美的钻石,在雨水的冲刷和惨白门灯的映照下,折射出令人心颤的、冰冷而炫目的火彩。
苏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猛地收缩。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撞在冰冷的解剖台边缘,带来一阵钝痛。解剖灯惨白的光线打在她脸上,映照出她眼中翻涌的震惊、困惑,以及一丝迅速蔓延开来的、冰冷的警惕。
他疯了吗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窜上脑海。眼前这个在暴雨中狼狈不堪、高举钻戒的男人,与她记忆中那个永远高高在上、掌控一切、冷酷无情的顾寒舟,形成了无比荒诞而强烈的反差。这比任何刻意的羞辱都更让她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荒谬。
窗外的顾寒舟似乎感应到了她的注视,猛地抬起头。
隔着厚重模糊的雨幕,隔着两层楼的高度,隔着冰冷的玻璃窗,两道目光在狂风暴雨的喧嚣中,猝然相撞。
顾寒舟的眼中,是苏晚从未见过的、浓烈到几乎要烧穿雨幕的情绪。痛苦悔恨哀求还是某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那些复杂的、激烈的东西混杂在一起,冲垮了他眼底惯有的冰封和掌控,只剩下赤裸裸的、近乎绝望的渴求。
他的嘴唇剧烈地开合着,似乎在嘶吼着什么。
苏晚——!
开门——!
求你——!
声音被狂暴的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模糊不清,只有口型能勉强辨认出那几个破碎的词语。他拍打玻璃门的手更加用力,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枚高举的钻戒在雨中闪烁着冰冷而固执的光芒,像是一个荒谬绝伦的信号弹。
苏晚定定地看着楼下那个在暴雨中挣扎、嘶吼的身影。
那枚在惨白门灯和狂乱雨线中折射出刺目光芒的钻戒,像一个巨大的嘲讽符号,狠狠戳进她的眼底。不是心动,不是感动,而是一种冰冷尖锐的、几乎要刺穿灵魂的荒谬感和……恶心。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用那双手,带着足以碾碎她喉骨的力量掐住她的脖子,用疗养院的位置威胁她屈服。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的是毫不掩饰的毁灭欲。仅仅过了几个小时,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就能让他变成这副摇尾乞怜、高举信物的痴情模样
多么廉价。多么可笑。
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心理。或许是因为查到了什么,知道林薇的死绝非意外,他那点可怜的、迟来的愧疚感终于压倒了愤怒或许是突然发现,她这个被他视为蝼蚁的契约妻子,竟然真的敢撕碎支票、挣脱牢笼,脱离了他的掌控,这让他无法接受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她那句我的结论只对尸体负责,像一根针扎进了他傲慢的神经
无论哪一种,都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厌恶。他的深情,他的忏悔,他的钻戒,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占有和支配。用物质,用情感绑架,试图将她重新拖回那个名为顾家的华丽泥潭。
苏晚猛地转过身,不再看楼下那个在雨幕中显得无比滑稽的身影。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冰冷的解剖室。不锈钢的器械柜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白色塑料桶上。
桶身上印着醒目的黄色骷髅头和交叉骨标志——高浓度消毒剂。
她没有任何犹豫,大步走过去。塑料桶很沉,里面晃荡的液体散发出极其浓烈刺鼻的氯味,几乎瞬间盖过了室内原有的福尔马林气息。她双手用力提起桶,冰凉的桶壁贴着她的手臂。
沉重的脚步声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重新回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的顾寒舟似乎看到了她的动作,拍打玻璃的手停顿了一瞬,那双被雨水冲刷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狂喜的光芒,以为她终于心软。
苏晚面无表情。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带着浓重消毒水味的空气灌入肺腑。她腾出一只手,猛地抓住窗户内侧的把手,用力向旁边一推!
哗啦——
沉重的窗户被推开一道足以容纳桶身的缝隙!
霎时间,外面世界狂暴的喧嚣——震耳欲聋的雨声、呼啸的风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猛烈地灌了进来!冰冷的、饱含水汽的空气瞬间席卷了整个解剖室,吹乱了苏晚额前的碎发,也吹得她身上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
楼下,顾寒舟脸上那抹狂喜瞬间凝固,随即转为巨大的错愕和难以置信。他仰着头,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的脸,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窗内苏晚的身影。
苏晚没有看他。
她双臂用力,将沉重的消毒剂桶高高举起,对准了楼下那个在风雨中狼狈不堪的身影。
下一秒,带着刺鼻氯味的、淡黄色的粘稠液体,如同一条决绝的、冰冷的瀑布,从二楼倾泻而下!
哗——!
消毒液精准地、毫不留情地浇了顾寒舟满头满脸!
冰冷的液体混合着雨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昂贵西装上精心打理过的线条彻底垮塌,头发被冲得紧贴头皮,精心打理的形象荡然无存。那枚高举的、试图证明什么的钻戒,瞬间被浑浊的消毒液包裹,璀璨的光芒被彻底污浊、掩盖。
顾寒舟整个人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刺鼻的氯气猛烈地呛入他的口鼻,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干呕。他下意识地抬手抹脸,试图看清上方,动作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分顾氏掌权人的矜贵与从容。
苏晚站在窗后,逆着光。解剖灯惨白的光线从她身后投射过来,将她的身影勾勒成一个清晰的、带着审判意味的剪影,映在风雨飘摇的雨幕背景上。她微微探身,清冷的声音穿透狂暴的风雨,清晰地砸了下去,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顾寒舟被消毒液灼痛的皮肤上:
顾总,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力量。
我的结论,
她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浑浊的消毒液和狼狈不堪的顾寒舟,落在那枚被污浊的钻戒上,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只对尸体负责。
话音落下,她没有再给楼下那个身影任何反应的时间,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她收回探出的身体,双手抓住冰冷的窗框,用尽全身力气,砰地一声巨响,将窗户死死关上!
沉重的玻璃隔绝了外面喧嚣的风雨,也彻底隔绝了那个荒谬的、试图用钻戒叩开她心门的男人。
解剖室里,再次恢复了属于她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死寂。只有窗外被隔绝成模糊背景的雨声,还在持续不断地呜咽着,像是遥远世界传来的、不甘的余响。
法医夫人她只对尸体负责(续)
窗户关上的瞬间,隔绝的不仅仅是风雨和那个荒谬的身影,更像是斩断了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关联。解剖室里死寂得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窗外被厚重玻璃模糊成一片混沌的雨声轰鸣。苏晚背靠着冰冷的窗框,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刚才那倾泻而下的决绝动作,仿佛也抽走了她强撑的最后一丝力气。
消毒水浓烈刺鼻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盖过了福尔马林的冷冽,也盖过了顾寒舟身上那令人作呕的古龙水残留。这味道让她想起解剖台上那些被彻底清理、等待真相的躯体。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视线从紧闭的窗户上撕开。目光落回电脑屏幕,那复杂的颅骨三维重建图像正静静等待着她的最终解读。林薇案,这才是她的战场,是她挣脱牢笼后必须赢下的第一仗。
颈间的旧伤似乎又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不久前那窒息般的屈辱。顾寒舟被消毒液浇透的狼狈模样在脑中一闪而过,随即被她强行摁下。她抬手,用力揉了揉酸胀的眉心,指尖冰凉。坐回电脑前,重新握住鼠标,屏幕的荧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眼底那片燃烧的寒星再次亮起,比窗外的风雨更冷,更专注。
风暴后的清晨,空气带着被暴雨洗刷过的清冽。法医中心的走廊里,无形的压力却比暴风雨更甚。苏晚抱着厚厚的卷宗走向会议室,每一步都踏在无数道或探究、或质疑、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交织成的无形荆棘上。
听说了吗昨晚上顾总亲自来了!
淋得跟落汤鸡似的,好像还被……
嘘!小点声!那位出来了!
啧,真够狠的,连顾总都敢泼消毒水仗着手里捏着案子
案子我看是捏着顾总的命根子吧林薇那事儿……
低语如同毒蛇,嘶嘶地钻进耳朵。苏晚目不斜视,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把穿过流言的刀。她推开会议室厚重的门。
里面已经坐满了人。主位上,头发花白、神情严肃的法医中心主任赵平,正用一种复杂而审视的目光看着她。旁边几位资深法医和刑侦支队的负责人,脸色也都不太好看。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苏晚将卷宗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她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平稳,没有丝毫慌乱。
苏法医,赵主任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目光却锐利如鹰,关于林薇案的初步报告,尤其是你坚持的‘他杀’结论,在系统内部引起了很大的争议。我们需要一个更详尽的、能说服所有人的解释。另外……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关于昨晚发生在法医中心的……一些非工作相关事件,我希望你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明。
非工作相关事件几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苏晚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压力。
苏晚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赵主任的审视,又缓缓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赵主任,各位。林薇案的鉴定过程,每一步操作都严格遵循规程,所有影像、采样、检测数据,均有完整记录可查,随时接受复核。她没有直接回应非工作相关事件,而是将话题牢牢钉死在案子上。
她站起身,走到投影幕布前。灯光暗下,冰冷的屏幕亮起。
焦点一:枕部及颞骨岩部异常。一张放大的颅骨CT三维重建图出现,苏晚手中的激光笔红点精准地落在图像上几处细微的骨缝形态差异处,请看这里,还有这里。正常的生理性骨缝形态与受到外力冲击后形成的细微骨裂、应力性改变,在微观层面有本质区别。结合现场勘查未发现符合该形态的碰撞点,这绝非意外磕碰所能形成。
屏幕上切换成高倍显微镜下的照片。焦点二:颈后皮下出血形态。红点圈住那片看似不起眼的淤痕,出血点呈‘拖尾状’分布,中心区域密度最高,向四周呈放射状衰减,这是典型的、由钝性物体(如指关节)持续压迫、并有轻微拖动摩擦形成的特征性出血形态,与普通的、瞬间撞击形成的片状淤青截然不同。
会议室里响起轻微的骚动,有人开始翻看手中的资料,低声交流。
苏晚不为所动,继续切换画面。焦点三:毒物筛查中的微量异常。一张复杂的色谱分析图出现,一个不起眼的波峰被红色箭头标出,在死者心血中,检出极其微量的琥珀酰胆碱残留。该物质属强效肌松剂,可导致呼吸肌麻痹,剂量足够时能在短时间内造成‘心脏骤停’的假象。其代谢极快,若非针对性筛查和高灵敏度检测设备,极易被忽略为背景噪音。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一个年轻、健康的女性,在私人会所包厢内离奇‘猝死’。现场看似无打斗痕迹,但颈后遗留有他杀特征性指压伤,颅骨存在符合暴力作用的微观损伤,体内检出可致死的肌松剂残留。三者叠加,指向性已非常明确——这是一起精心伪装成意外的谋杀案!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证据链上。
伪装刑侦支队一位副队长皱眉质疑,动机呢现场没有第三人进入的痕迹!监控也没拍到可疑人员!苏法医,你的结论建立在几个‘极其微量’的发现上,这太冒险了!顾家那边……
顾家那边如何,不是我鉴定结论的依据。苏晚冷冷地打断他,目光转向赵主任,我的职责,是依据客观存在的生物证据和损伤形态,还原死亡真相。至于动机、嫌疑人排查、证据链闭合,那是刑侦部门的职责范围。我提供的,是科学指向。如果因为压力就选择忽视这些指向,那才是对司法公正最大的亵渎!
她的话掷地有声,带着法医特有的、冰冷的理性力量,让会议室内一时鸦雀无声。赵主任紧锁的眉头下,目光深沉地看着苏晚,又看了看投影上那些铁证般的图像,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苏法医的发现和论证,逻辑清晰,证据扎实。他沉声道,林薇案,重启谋杀调查程序。相关报告,按程序提交。
无形的压力似乎被这结论撕开了一道口子,但苏晚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走出会议室,口袋里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依旧是那个名字——顾寒舟。这一次,不是电话,是短信。一条接一条,带着暴怒的余烬和新的威胁,像毒蛇的信子。
【苏晚!你以为躲在法医中心就安全了】
【林薇的事,你给我立刻闭嘴!否则,你父亲的疗养院,明天就会收到终止协议!】
【你承担不起惹怒我的后果!别逼我毁了你的一切!】
冰冷的文字透过屏幕,散发出和昨晚暴雨中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窒息的寒意。疗养院……父亲……这三个字像淬毒的针,精准地扎在她最脆弱的地方。顾寒舟太清楚她的软肋在哪里。
苏晚的脚步在走廊中央顿住。她握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照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颈间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那个男人施加暴力的真实。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消毒水的气味萦绕在鼻尖,混杂着纸张和油墨的气息——这是属于她的战场的气息。再睁开眼时,那片被短信激起的波澜已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坚硬的冰冷。
她没有回复短信,甚至没有再看一眼。指尖在屏幕上划过,不是关机,而是直接打开了通讯录,找到一个标注为师兄-秦朗的名字,拨了出去。
电话很快被接通,一个沉稳温和的男声传来:小晚这个点找我,有急事秦朗是苏晚大学时的师兄,如今在医疗系统颇有人脉,也是少数知道她部分困境的朋友。
师兄,苏晚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波澜,帮我个忙。我父亲在‘康馨疗养院’的合同和医疗档案,我需要立刻拿到所有备份,包括电子档。另外,帮我查一下市内几家接收重症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安保级别高、且与顾氏集团毫无关联的私立疗养机构,评估他们的资质和接收可能性。要快。
电话那头的秦朗沉默了几秒,显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顾寒舟又拿伯父威胁你了
嗯。苏晚没有否认,他以为这招还能奏效。
明白了。秦朗的声音也冷了下来,资料我尽快弄到。疗养院的事交给我,有几家口碑不错的,院长是我导师的老同学,我去联系。你自己小心。
谢谢师兄。苏晚挂了电话,将手机塞回口袋。
她转身,不再看窗外刺目的阳光,而是大步走向走廊尽头那扇熟悉的、厚重的金属门。门牌上,法医病理实验室几个字冰冷而肃穆。
推开门的瞬间,熟悉的、混合着福尔马林和消毒水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像一种无声的拥抱。巨大的无影灯下,不锈钢解剖台泛着森冷的光泽。旁边的实验台上,林薇案提取的物证袋整齐排列着,等待着更深入的挖掘。
苏晚走到实验台前,拿起一个装有微量组织样本的玻片,走向高倍显微镜。她微微俯身,调整焦距,右眼贴上冰冷的目镜。
视野瞬间被微观世界填满。复杂的细胞结构、细微的组织损伤痕迹、或许还潜藏着未被发现的微量物证……在这个只有冰冷光线和绝对理性的世界里,所有的威胁、恐惧、来自外界的狂风暴雨,都被暂时隔绝在外。
她的世界,此刻只剩下这片方寸之地,只剩下眼前这具沉默的尸体所携带的、等待被破译的死亡密码。
顾寒舟的短信还在口袋里沉默地蛰伏着,像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父亲疗养院的阴影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
但她的手指,稳稳地操控着显微镜的微调旋钮,目光锐利如刀,穿透镜片,死死锁定在视野中心那片可能隐藏着终极答案的微观区域。
风暴欲来那就让它来吧。
这一次,她的解剖刀,不仅要对尸体负责,更要为自己,劈开一条生路。
法医夫人她只对尸体负责(续二)
显微镜目镜里的微观世界,冰冷、清晰、绝对。苏晚的右眼紧贴着冰凉的镜筒,视野里只有被高倍放大的细胞组织切片,那些细微的血管网络,肌纤维的断裂形态,以及潜藏在其中、几乎被忽略的、不属于林薇本人的微量异体细胞痕迹……它们构成了一个沉默而残酷的真相宇宙。时间在绝对的专注中失去了刻度。
直到实验室的门被轻轻叩响。
苏晚猛地直起身,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让她的脖颈传来一阵僵硬的酸痛。她下意识地抬手按了按颈侧,指尖触碰到那片已经转为深褐色的陈旧指痕,一丝冰冷的战栗沿着脊椎窜上。她闭了闭眼,强行将顾寒舟那张暴怒的脸从脑海中驱逐。
请进。
门开了,秦朗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他脸上惯有的温和笑容被一种严肃的担忧取代,快步走进来,反手轻轻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走廊可能的窥探。
小晚,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紧迫感,都办妥了。他将文件袋递到苏晚面前。
苏晚接过,指尖能感受到纸袋的份量。她快速打开,抽出里面的文件。最上面是父亲苏建国在康馨疗养院的所有医疗档案和合同副本的复印件,每一页都盖着清晰的康馨公章和此复印件与原件一致的印章。下面,是几份崭新的合同——**仁安康复疗养中心**
的接收协议。甲方签名处,是秦朗遒劲的笔迹,代表着临时的紧急代理。乙方的签名栏,空白着,等待着她这个法定监护人的名字。
仁安那边,院长是我导师的至交,绝对可靠,安保是最高级别,独立监控系统,医护人员背景都筛过三遍,与顾氏没有任何业务或人员往来。秦朗语速很快,条理清晰,伯父的病情档案和特殊护理要求,我已经第一时间转过去了,那边顶尖的神经内科专家下午就会接手评估。康馨那边……他顿了一下,眼神锐利,我亲自去处理的,过程很‘顺利’。伯父现在已经在前往仁安的路上了,由我找的最信任的医疗转运团队负责,全程保密,路线是随机的。顾寒舟那边,就算现在立刻去康馨,也只能扑个空,而且康馨的合同终止协议,是‘伯父方’基于对服务不满提出的,手续齐全,他挑不出任何明面上的错处。
苏晚的手指紧紧捏着那几页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合同纸。她低着头,视线落在父亲在康馨的病历照片上,那张因病痛折磨而显得异常苍老和茫然的脸。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热。两年了,父亲这张脸,这张她最珍视也最痛心的脸,一直是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顾寒舟随意拿捏她的锁链。
而现在……锁链,断了。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将那汹涌的情绪死死压回胸腔深处。再抬起头时,眼眶依旧微红,但眼神已经重新淬炼成冰,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决绝和冰冷。
师兄……她的声音有些哑,却异常清晰,帮我守着门口,五分钟。
秦朗立刻会意,没有任何废话,转身走到门边,像一尊沉默的门神,背对着她,警惕地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苏晚快步走到实验台前,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黑色签字笔。她将那份仁安疗养中心的接收协议铺在冰冷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台面上。没有犹豫,没有停顿,笔尖落下,在乙方监护人签名栏里,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苏晚。**
两个字,力透纸背,带着斩断过去的狠厉。
签完字,她迅速将文件整理好,连同康馨的备份档案一起,重新塞回牛皮纸袋,郑重地交还给秦朗。
接下来,交给你了。她看着秦朗的眼睛,所有的信任和托付都凝聚在这一眼中。
秦朗接过文件袋,用力点了点头:放心。伯父在仁安,绝对安全。你自己……他担忧地看了一眼她依旧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浓重的乌青,务必小心。顾寒舟丢了这张牌,绝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苏晚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毫无笑意,他越疯狂,露出的破绽才会越多。她的目光转向实验台上那些属于林薇案的物证袋,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我的战场,在这里。
秦朗带着文件袋匆匆离开。实验室的门关上,重新恢复了寂静。苏晚站在原地,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搏动。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踏入了更深的雷区。但这一次,她不再有软肋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之下。
口袋里的手机再次疯狂地震动起来,不用看也知道是谁。顾寒舟的短信如同毒蛇的信子,一条接一条地疯狂弹跳出来,带着气急败坏的狂怒和难以置信的恐慌:
【苏晚!你把我爸弄到哪里去了!康馨的人说你单方面终止了合同!谁给你的胆子!】
【立刻告诉我他在哪!否则我让你这辈子都见不到他!】
【你以为换个地方我就找不到了你太天真了!】
【回答我!贱人!】
苏晚平静地看着屏幕上那些充满戾气和失控的文字。她甚至能想象出顾寒舟此刻暴跳如雷、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却又找不到猎物的困兽模样。他的恐惧和愤怒,透过冰冷的屏幕,清晰地传递过来。他慌了。因为那张他以为永远有效的王牌,失效了。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快意,悄然从心底最深处滋生出来。那是一种被压迫到极致后,终于扳回一城、看到施暴者失态的复仇般的快感。很短暂,却无比真实。
她没有回复任何一个字。指尖在屏幕上轻点,没有拉黑,也没有关机,而是直接打开了顾寒舟的短信界面,按下了删除键。
一条,又一条。
那些威胁的、辱骂的、歇斯底里的文字,如同被扫进垃圾堆的废纸,瞬间消失在屏幕上,不留一丝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了实验台上。仿佛扣上了一个充满污秽的盒子。
她转身,重新走向那台沉默的显微镜。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绷紧,下颌线清晰而冷硬。颈间那道深褐色的指痕,在惨白的光线下,像一枚无声的勋章,也像一道永不磨灭的宣战书。
顾寒舟的暴怒如同实质性的冲击波,狠狠撞在顾氏集团顶层总裁办公室厚重的实木大门上。价值不菲的限量版手机被狠狠掼在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屏幕瞬间炸裂成蛛网,碎片四溅。昂贵的紫檀木办公桌被他一脚踹得移位,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文件、摆件、水晶烟灰缸……所有触手可及的东西都成了他发泄怒火的牺牲品,在巨大的空间里乒乒乓乓地摔碎、飞溅。
废物!一群废物!顾寒舟双目赤红,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凶兽,对着面前几个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的助理和安保负责人咆哮,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老头子!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康馨是干什么吃的!监控呢人呢!给我挖!把那个该死的仁安给我挖出来!把苏晚那个贱人给我绑过来!立刻!马上!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脖颈上青筋暴起,昂贵的西装领口被他自己暴躁地扯开,露出同样布满红痕的脖颈——那是昨夜暴雨和消毒水留下的印记,此刻更添几分狼狈的疯狂。
助理脸色惨白,硬着头皮汇报:顾、顾总,查了……仁安疗养中心,注册信息很干净,但实际控制人和股权结构极其复杂,层层嵌套,短时间内根本挖不到核心。而且……而且对方似乎早有准备,所有指向最终受益人的线索都……都断了。康馨那边,手续……手续确实齐全,是苏小姐作为监护人签的字,有公证……
闭嘴!顾寒舟抓起桌上仅存的一个金属笔筒,狠狠砸了过去!助理惊险地偏头躲开,笔筒砸在后面的书柜玻璃上,哗啦一声,玻璃碎了一地。
手续齐全公证顾寒舟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毒液,好!好得很!苏晚……你真是好手段!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淬着毒,以为这样就能逃出我的手掌心做梦!林薇的事,我看你是活腻了!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顾寒舟的母亲,顾夫人周雅娴,端着一个精致的骨瓷杯,姿态优雅地走了进来。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一贯的雍容,仿佛对满地的狼藉和儿子濒临崩溃的状态视若无睹。
寒舟,发这么大脾气做什么她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责备,走到顾寒舟身边,将茶杯轻轻放在唯一还算完好的桌角,为了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女人,值得吗
她伸出手,似乎想安抚性地拍拍儿子的手臂。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顾寒舟紧绷的西装面料时,顾寒舟猛地转过头!那双布满血丝、充斥着狂怒和痛苦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利箭,直直地刺向周雅娴!
那眼神里,没有一丝对母亲的孺慕或依赖,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洞穿一切的冰冷审视,以及……浓烈得化不开的、深不见底的怀疑!
周雅娴保养得宜的手,悬在了半空。
办公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顾寒舟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像受伤野兽的呜咽。满地狼藉的碎片在顶灯照射下,折射出冰冷而破碎的光点。
周雅娴脸上的雍容笑容,在儿子那如同淬毒利箭般的目光注视下,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缝。那裂缝并非慌乱,更像是一种精心维持的面具被猝不及防的强光照射后,本能的不适。她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优雅地收了回来,顺势理了理自己一丝不苟的旗袍领口。
寒舟,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受伤,你这是什么眼神我是你妈妈。看你这样,妈妈心疼。她避开了顾寒舟眼中那几乎要实质化的怀疑,目光转向满地狼藉,眉头微蹙,带着贵妇人对混乱天生的不悦,看看这像什么样子为了一个外人,一个摆弄死人的玩意儿……值得把自己弄成这样
外人顾寒舟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在粗粝的石头上摩擦。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将周雅娴笼罩在他赤红目光的阴影里。妈,他死死盯着周雅娴的眼睛,试图从那深潭般的瞳孔里挖出一点真实,林薇的死,真的只是意外吗
意外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如同重锤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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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雅娴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她脸上浮现出更深切的悲伤和不解,甚至带上了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寒舟!你这是什么话!薇薇那孩子……多好的姑娘,她的意外,妈妈和你一样痛心!你怎么能……怎么能用这种话来怀疑我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她的声音微微拔高,带着贵妇人特有的、被触犯后的矜持愤怒。
看着她长大顾寒舟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扭曲、近乎狰狞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彻骨的冰冷和痛苦,看着她长大,所以在她威胁到你的宝贝儿子、威胁到顾家的‘体面’时,就能毫不犹豫地把她当成障碍清除掉!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声,骤然在死寂的办公室里炸响!
周雅娴的手还扬在半空,保养得宜的手掌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她胸口剧烈起伏,那张雍容华贵的脸上,第一次彻底失去了从容,只剩下被戳破最隐秘心思后的惊怒交加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慌。
顾寒舟!她的声音尖利得破了音,带着一种母权被彻底挑战的歇斯底里,你疯了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你母亲!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配不上你!她只会毁了你!林薇……林薇她也是!她以为仗着你的那点旧情就能嫁进顾家痴心妄想!她们都该死……
最后三个字脱口而出,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怨毒和……得意。然而,话一出口,周雅娴自己也猛地僵住了,意识到失言。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
顾寒舟维持着被打偏了头的姿势,左脸颊上迅速浮现出一个清晰的红色掌印。他没有动,也没有抬手去碰。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钟,或者一个世纪那么长。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将头转了回来。
那双赤红的眼睛,此刻不再有狂怒的火焰,只剩下一种死寂的、万念俱灰的冰冷。那冰冷的目光,一寸寸地刮过周雅娴因惊怒和失言而扭曲的脸,像在审视一件从未认识过的、极其肮脏可怖的物件。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最终,几个破碎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字眼,艰难地从齿缝里挤了出来:
果然……是你。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带着灵魂被彻底碾碎后扬起的尘埃。
周雅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惨白如纸。她看着儿子眼中那彻底熄灭的光芒,看着那死寂冰冷的绝望,一股巨大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高跟鞋踩在玻璃碎片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顾寒舟没有再说话。他最后看了一眼眼前这个生养了他、却更像一个精心编织的华丽噩梦的女人,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然后,他猛地转身,带着一身狼藉和仿佛来自地狱的冰冷死气,踉跄着,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办公室那扇象征着权力与财富的厚重大门。
脚步踏过满地的碎片和文件残骸,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他没有回头。
大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里面那个瞬间瘫软在沙发里、面无人色的贵妇人,也仿佛彻底关上了他与那个名为顾家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世界之间,最后一道虚掩的门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