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焚城将军陆沉渊一把火烧光三州粮仓阻敌,百万饥民化作白骨。
七年后,皇帝将奄奄一息的他钉在刑架示众:此乃国贼!
奉命监刑的心腹副将沈寒,在黎明前按剑走近。
将军,上路吧。他拔出匕首。
陆沉渊忽然嘶声问:沈寒…你家乡…是陇西
沈寒全身血液瞬间冻结——陇西,正是当年三州之一!
那夜…我烧的是空仓…陆沉渊吐出带血的秘密,真正粮草…早被户部尚书勾结狄人盗卖…
匕首当啷坠地。沈寒撕开囚衣,露出里面象征皇权铁律的玄鳞内甲。
他挥剑斩断绳索,背起枯槁的将军撞向刑柱!
玄鳞甲在晨光中炸成碎片,沈寒用血肉之躯护住陆沉渊,厉吼响彻刑场:
要杀将军,先从我沈寒的骨头上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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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承天城西,鬼哭坪。
天快亮时最冷。铅灰色的云层死死压着大地,一丝光也透不下来。风像裹着冰碴子的刀子,贴着空旷的刑场地面盘旋呼啸,卷起地上的沙砾和枯草,抽打在冰冷的刑柱和黑压压围观的麻木面孔上。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火把燃烧的呛人松油味,混合着一种更深沉的、来自旷野的泥土腥气和若有若无的、仿佛渗入地底多年的铁锈与陈旧血腥的气息。这里,是前朝处决叛逆的修罗场,脚下的每一寸泥土,都浸透了不甘的亡魂。
刑场中央,三根粗大的、饱经风霜雨雪呈现出黑褐色的木柱,如同巨兽的獠牙,狰狞地刺向压抑的天空。中间最高的那根柱子上,用粗大的牛筋索和浸过桐油、勒入皮肉的麻绳,捆绑着一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
那是陆沉渊。
曾经名震天下的定北侯、龙骧大将军,如今只是一具披着褴褛囚服的残骸。深紫色的囚衣早已被鞭笞得丝丝缕缕,看不出本来颜色,紧紧贴在皮开肉绽、遍布新旧伤口的躯体上,凝固的血污和渗出的脓液混合在一起,呈现出一种绝望的暗褐色。花白的头发纠结成块,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嶙峋的下巴和干裂出血的嘴唇。他低垂着头颅,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带动着胸廓微弱的起伏,牵动着身上纵横交错的绳索深深勒进皮肉里,发出细微而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整个人像一截被彻底榨干了生机的枯木,被强行钉在这耻辱柱上,承受着黎明前最刺骨的寒风,等待着最终的、公开的毁灭。
高台之上,监斩棚里燃着几盆炭火,试图驱散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人心底的冰寒。新任的兵部尚书,一个面皮白净、眼神锐利的中年文官,裹着厚厚的貂裘,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铺了锦缎的桌案。他的目光越过刑场上那具垂死的躯体,扫视着远处影影绰绰、沉默如铁幕般的禁军阵列,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大功告成的冷峻。
时辰快到了,沈将军。兵部尚书的声音不高,带着文官特有的清晰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身旁肃立之人耳中。
沈寒如同一尊玄铁铸就的雕像,矗立在监斩棚的边缘。他身形挺拔,比兵部尚书高出半个头,一身玄黑色制式将袍,外罩轻便的锁子软甲,勾勒出精悍如猎豹的线条。兜鍪压得很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如石刻的下颌和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他双手拄着一柄古朴沉重的连鞘长剑,剑柄被手掌的温度捂得温热,剑鞘末端深深陷入冰冷的泥土。听到尚书的话,他拄剑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骨凸起,泛出青白色。
他没有回答,只是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兜鍪阴影下的眼睛,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冰,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刑柱上那个垂死的身影上。那身影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七年前,正是这个身影,在朔风凛冽的北境城头,将一柄同样制式的长剑交到他手中,声音如同擂响的战鼓:沈寒,接剑!守好你身后的城!人在,城在!
那柄剑,名为镇岳,此刻正被他拄在手中,重逾千斤。
而七年后,也是这个身影,被冠以焚城将军、国贼的滔天恶名,像对待最卑劣的牲畜般被捆绑示众,等待着由他——曾经最信任、最倚重的副将——亲手送上最后一程。皇帝陛下的密旨冰冷地烙印在他心头:赐全尸,不留痕。沈卿,送陆帅体面上路。
体面沈寒的齿缝间几乎尝到了血腥味。这遍体鳞伤、尊严尽丧的示众,就是陛下口中的体面而不留痕,更是要彻底抹去陆沉渊在这世间存在过的最后证据,连同他可能留下的任何辩解或真相!
兵部尚书似乎很满意沈寒的沉默和服从,微微颔首,不再言语。监斩棚里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棚外呼啸的寒风,像无数冤魂在呜咽。
沈寒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丈量着刑柱与监斩棚之间的距离。七步。只需要七步。这七步,将是他一生中走过的最漫长、最血腥的路。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拄在地上的镇岳剑提起。沉重的剑身离开泥土时,带起几颗微小的沙砾。他反手,将长剑稳稳地、无声地插回腰间的剑鞘。这个动作流畅而自然,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然后,他向前迈出了第一步。
靴底踩在冰冷坚硬、混杂着沙砾的土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黎明前,清晰得如同鼓点,敲打在他自己的心脏上。寒风卷起他玄黑色战袍的下摆,猎猎作响。他左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右手,则缓缓探入怀中。
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件。那是一柄匕首。乌木的柄,触手生凉,上面缠绕着防滑的细密银丝。鲨鱼皮鞘包裹着锋刃,朴素得没有任何装饰。这是内务府特制的送行之物,专为处置某些特殊人物所用。匕首本身并无奇处,奇的是它淬炼时所用的归寂之毒——见血封喉,顷刻毙命,且死后半个时辰内,尸身会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败,如同风化了多年的枯骨,再也验不出任何毒物痕迹。
不留痕。
沈寒的右手,紧紧握住了那冰冷的乌木刀柄。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手臂,一路冻结到心脏。他强迫自己的目光,像两柄淬了寒冰的锥子,牢牢钉在陆沉渊低垂的头颅上,钉在那被乱发遮掩的、曾经令狄人闻风丧胆的面孔上。他必须快,必须准,必须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完成这最后的尽忠。用这柄淬毒的匕首,刺入那颗曾为这片土地流尽鲜血的心脏,然后看着他迅速化作一具查不出死因的枯骨,彻底湮灭在历史的尘埃和皇帝的意志里。
他迈出了第二步、第三步…距离在缩短。五步、四步…
陆沉渊低垂的头颅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是被寒风刺激还是…沈寒的心脏骤然缩紧!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只是握紧匕首,脚步反而加快了一丝。快!再快一点!结束这一切!
就在他距离刑柱仅剩三步之遥,右手已经从怀中完全抽出,紧握着那柄即将决定命运的匕首,手臂蓄力,准备发出那致命一击的瞬间——
咳…咳咳…
一阵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又撕心裂肺到极致的呛咳声,突然从刑柱的方向传来!那声音干涩、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伴随着剧烈的呛咳,陆沉渊那一直低垂的头颅,竟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了起来!
花白散乱的头发向两边滑落,终于露出了那张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脸。颧骨高耸得如同刀削,眼窝深陷成两个可怕的黑洞,里面布满了浑浊的血丝,几乎看不到眼白。蜡黄松弛的皮肤紧紧包裹着骨头,嘴唇干裂翻卷,渗着暗红的血珠。然而,就在这张如同地狱恶鬼般的脸上,那双深陷浑浊的眼睛,却穿透了散乱的发丝,穿透了黎明的昏暗,如同两簇微弱却执拗不肯熄灭的鬼火,死死地、精准地,钉在了沈寒的脸上!
那目光,疲惫到了极致,痛苦到了极致,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力量,一种濒死野兽回光返照般的、令人心悸的清醒!
沈寒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浑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凝固!他蓄势待发的右臂僵在半空,紧握的匕首距离陆沉渊的胸膛不足三尺,冰冷的锋芒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死亡的幽光。他能清晰地看到陆沉渊浑浊瞳孔中自己模糊而惊骇的倒影!
然后,陆沉渊干裂的、沾着血沫的嘴唇,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翕动着。每一个字的吐出,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呛咳出的血沫,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砂纸摩擦朽木,却如同丧钟般清晰地撞进沈寒的耳膜,狠狠砸在他的灵魂深处:
沈…寒…咳…你…家乡…是…陇西…
**陇西!**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烙印在沈寒的脑海!瞬间将他强行构筑的所有冷酷、所有决绝、所有用以支撑自己完成这场处决的意志堤坝,炸得粉碎!
陇西!
那是他血脉的源头,是他午夜梦回不敢触碰的故乡!
那是七年前,被陆沉渊一把火烧成白地、百万生灵化为枯骨的三州之一!
沈寒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寒从尾椎骨瞬间炸开,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空,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上头顶!眼前猛地一黑,耳边嗡嗡作响,天地都在旋转!他死死攥着匕首的右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关节因过度用力发出可怕的咯吱声,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乌木刀柄捏碎!
他怎么会知道!
他怎么可能知道!
自己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为了斩断过往,为了在军中立足,他甚至刻意改换了籍贯!陇西沈家,早已在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和随之而来的饥馑瘟疫中,化作了县志里几行冰冷的死亡数字!他是那片焦土上爬出来的、唯一的、背负着无尽血债和诅咒的孤魂野鬼!而将这诅咒加诸于他,将他推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正是眼前这个被绑在刑柱上、即将由他亲手了结的…焚城将军!
陆沉渊那双浑浊的、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他。那目光穿透了沈寒强行伪装的冷酷,穿透了玄鳞内甲,直刺他灵魂深处最鲜血淋漓、日夜灼痛的伤疤!
那…夜…
陆沉渊的声音更加微弱,气息如同游丝,每一次吐字都伴随着呛咳出的血沫,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光返照般的清晰,…我…烧的…是…空仓…
空仓!
沈寒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大脑一片空白!空仓七年前那把焚尽三州、饿殍遍野、让陆沉渊背负千古骂名、也彻底改变了自己命运的大火…烧的是空仓!这怎么可能!那冲天烈焰映红整个北境夜空的情景,那无数灾民在饥饿中哀嚎倒毙的惨状…难道都是假的!
真…正的…粮草…
陆沉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最后一点骇人的精光,死死锁住沈寒惊骇欲绝的脸,…早…早被…户部尚书…王…显…勾结…狄人…盗…盗卖…
噗——!
一口滚烫的、暗红色的浓稠血块,猛地从陆沉渊口中喷出!如同耗尽生命最后灯油的残烛,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淹没在血沫里,头颅猛地向下一沉,整个人彻底瘫软在冰冷的刑柱上,只有那被绳索勒住的躯体还在无意识地微弱抽搐。
轰隆——!!!
沈寒的脑海中仿佛有万道惊雷同时炸响!将他所有的认知、所有的仇恨、所有的使命,都炸得灰飞烟灭!
户部尚书王显!
那个此刻正端坐在监斩高台上,裹着貂裘、眼神锐利、嘴角噙着冷峻弧度的兵部尚书!
那个七年前,正是执掌天下钱粮、权倾朝野的户部天官!
是他勾结狄人盗卖前线救命的粮草!
而陆帅…陆帅烧的…竟是早已被蛀空的仓库!他烧掉的…只是一个掩盖惊天贪腐和叛国罪行的巨大幌子!他用自己一生的清誉和百万条人命(其中就包括他沈寒的全族!)背负的污名…只是为了…为了掩盖这个真相!为了…不让恐慌彻底摧毁本就摇摇欲坠的北境防线!
不…不可能…你骗我…!
沈寒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嗬嗬声,双目赤红如血,死死盯着刑柱上那具气息奄奄的躯体,仿佛要将他看穿!理智在疯狂咆哮,告诉他这是陆沉渊临死前的诬陷,是绝望的挣扎!但内心深处,一个冰冷的声音却在尖叫——那些当年粮草转运中蹊跷的延误,那些不合常理的损耗,那些被王显一党强力压下、最终不了了之的弹劾…所有被仇恨蒙蔽而忽略的疑点,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他心中那名为国贼的堤坝!
当啷——!
一声刺耳的金铁坠地声,如同丧钟般敲碎了刑场黎明前的死寂!
那柄淬着归寂之毒、象征着皇帝意志和内务府体面的乌木匕首,从沈寒完全失去控制、剧烈颤抖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混杂着沙砾的地面上。锋锐的刀尖在冻土上弹跳了一下,滚落一旁,鲨鱼皮鞘上沾满了尘土。
高台之上,兵部尚书王显一直微眯着的眼睛,在沈寒手臂僵直、匕首坠地的瞬间,猛地睁开!锐利的寒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刺向刑场中央!他敲击桌案的手指骤然停顿!嘴角那丝冷峻的弧度瞬间消失,化为一片阴沉的铁青!
沈将军!
王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震怒和冰冷的警告,如同鞭子般抽向沈寒,你还在等什么!速速执行陛下旨意!
这声厉喝如同惊雷,炸醒了陷入巨大混乱和惊骇中的沈寒,也炸醒了刑场周围那些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陷入茫然的禁军士兵。无数道目光,带着惊疑、不解和隐隐的不安,瞬间聚焦在沈寒身上,聚焦在那柄掉落在地的淬毒匕首上。
沈寒猛地抬起头!兜鍪阴影下,那双赤红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越过刑场,越过冰冷的空气,死死地钉在高台上王显那张骤然变色的脸上!户部尚书…王显…勾结狄人…盗卖粮草…陆帅烧空仓…百万冤魂…陇西焦土…沈家满门枯骨…
无数碎片在脑中疯狂旋转、碰撞、炸裂!最终,定格在陆沉渊喷出那口污血前,眼中那最后一点洞穿一切、悲怆欲绝的光芒!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孤狼绝境反噬的嘶吼,猛地从沈寒胸腔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凄厉、悲愤、充满了毁灭一切的疯狂!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他做出了一个让整个刑场瞬间死寂的动作!
他双手猛地抓住自己玄黑色将袍的前襟!刺啦——!一声布帛撕裂的巨响!坚韧的锦缎和衬里的棉布如同脆弱的纸张般被狂暴地撕开!露出了里面紧贴着身躯的一件…内甲!
那内甲非金非铁,由无数片拇指大小、边缘锋利、闪烁着幽暗金属光泽的玄黑色鳞片编织而成!鳞片紧密咬合,覆盖住前胸后背要害,在黎明前昏暗的光线下,流动着一种冰冷、坚硬、象征绝对权力与律法不容侵犯的森然光泽!
玄鳞内甲!
高台之上,王显在看到那件内甲的瞬间,瞳孔骤然缩成了两点针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霍然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和暴怒而彻底变调,尖利地划破死寂:玄鳞卫!沈寒!你…你竟敢…!!
玄鳞卫!直属天子,监察百官,掌生杀予夺之权!代天巡狩,所至之处如帝亲临!其成员身份绝密,只以这身象征皇权铁律的玄鳞内甲为凭!见甲如见君!
沈寒竟然是玄鳞卫!那他潜伏在陆沉渊身边多年…是奉了陛下之命监察还是…王显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沈寒对王显的嘶吼充耳不闻!撕开外袍,露出玄鳞内甲的他,眼中只剩下刑柱上那个气息奄奄、背负着惊天秘密和如山血债的身影!那身冰冷的玄鳞甲,此刻不再是枷锁,而是他唯一能依仗的护身符!哪怕只有瞬息!
陆帅——!!!
沈寒发出一声撕裂肝胆的悲吼!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已如同扑火的飞蛾,合身撞向那根捆绑着陆沉渊的刑柱!
呛啷——!
腰间那柄名为镇岳的古朴长剑瞬间出鞘!剑光如匹练惊鸿,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挟着风雷之势,狠狠劈向那些勒入陆沉渊血肉的、浸满桐油的粗大绳索!
噗!噗!噗!
坚韧的绳索在灌注了沈寒全部力量、饱含悲愤的剑锋下,如同朽烂的草茎般寸寸断裂!碎屑纷飞!陆沉渊早已失去知觉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前倾倒!
沈寒弃剑!张开双臂,用尽全力,在那具枯槁残破的身躯彻底砸落尘埃之前,将其死死接住!陆沉渊轻得可怕,像一捆没有重量的枯柴,冰冷的气息喷在沈寒颈侧。
走——!
沈寒嘶吼着,双臂爆发出千钧之力,猛地将陆沉渊枯瘦的身躯甩向自己后背!同时身体如同绷紧的强弓,脚下发力,朝着离他最近、也是唯一可能有一线生机的方向——那根粗大的刑柱,狠狠撞去!他要以血肉之躯,撞开一条生路!
拦住他!格杀勿论!!
王显尖利到破音的咆哮终于炸响!带着无边的恐惧和杀意!
周围的禁军士兵如梦初醒!刀枪瞬间出鞘!离得最近的两名魁梧禁军反应最快,挺起手中长戟,带着凌厉的破风声,凶狠无比地朝着沈寒的后心猛刺而来!锋利的戟刃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
沈寒背着陆沉渊,如同背负着一座沉重的大山和整个世界的恶意。他听到了身后袭来的致命风声,感受到了那刺骨的杀意!但他没有回头!没有闪避!他的眼中只有前方那根刑柱!撞过去!只有撞过去,才有一线生机!
就在那两柄夺命长戟即将洞穿他后背的瞬间!
沈寒猛地拧腰旋身!用自己覆盖着玄鳞内甲的后背,迎向了那刺来的戟刃!同时,他双臂死死护住背上的陆沉渊,用自己的身体,为将军筑起最后一道血肉屏障!
噗嗤——!噗嗤——!
两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硬物的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锋利的戟尖狠狠刺中了沈寒的后背!玄鳞内甲不愧是皇家秘制,坚韧无比!戟尖与鳞片剧烈摩擦,爆出一溜刺眼的火星!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然而,这两名禁军皆是千挑万选的大力士,含怒全力一击,力量何其恐怖!玄鳞甲虽然挡住了致命的穿刺,但那沛然莫御的冲击力却如同两柄巨大的攻城锤,狠狠砸在沈寒的背心!
呃啊——!
沈寒如遭雷击!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无法抑制地冲上口腔!他眼前金星乱冒,五脏六腑仿佛都被震得移位!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向前踉跄扑去,险些带着背上的陆沉渊一同栽倒!
但他没有倒!
借着这股强大的冲击力,沈寒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双脚狠狠蹬地,将全部的力量和那股被震得几乎涣散的意志,都灌注在这一次撞击上!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如同巨木撞钟,狠狠砸在刑场上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沈寒覆盖着玄鳞内甲的后背,如同炮弹般,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那根一人合抱粗的坚硬刑柱之上!
咔嚓——!
令人心悸的碎裂声清晰响起!
不是刑柱断裂!而是沈寒身上那件象征皇权铁律的玄鳞内甲,在承受了背后长戟的凶猛突刺和正面刑柱的狂暴撞击这双重毁灭性的力量之下,终于不堪重负!无数片拇指大小、边缘锋利的玄黑色鳞片,如同被炸开的铁蒺藜,瞬间崩飞四溅!
噗——!
沈寒再也无法压制,一大口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狂喷而出!尽数喷洒在他身前那根冰冷、沾满污秽的刑柱上!暗红的血花在粗糙的木纹上迅速洇开,如同绽开的死亡之花!
他背上的陆沉渊,被这剧烈的撞击和沈寒喷出的热血刺激,似乎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意识,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沈寒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靠着刑柱缓缓滑落,单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上!但他反手向后,依旧死死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托住背上滑落的陆沉渊!他的后背一片狼藉,破碎的玄鳞甲片深深嵌入皮肉,混合着长戟撞击造成的巨大淤伤,血肉模糊!剧痛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
然而,就在这濒死的绝境中,沈寒猛地抬起了头!
兜鍪早已在撞击中歪斜脱落,露出了他那张沾满血污、因剧痛而扭曲、却燃烧着最疯狂最决绝火焰的脸!额角青筋暴起,双目赤红如血,死死盯着高台上那个面无人色、惊骇欲绝的身影——兵部尚书王显!
他用尽生命中最后残存的所有力量,将胸中积压了七年的血海深仇、惊天冤屈、以及对背上将军的愧悔与守护,化作一声石破天惊、足以撕裂苍穹的厉吼,如同垂死巨龙的咆哮,轰然炸响在鬼哭坪的每一个角落:
王显——!狗国贼——!!
要杀陆帅——!!
他猛地挺直了几乎要折断的脊梁,沾满鲜血和尘土的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即将炸裂的风箱,发出最后一声泣血的金石之音,震得刑场上的枯草都在簌簌发抖:
先从我沈寒的骨头上——踏过去——!!!
吼声如同九天惊雷,在铅灰色的低垂天幕下滚滚回荡,撞在远处的城墙,又反弹回来,久久不息。刑场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寒风卷着血腥气,呜咽着掠过每一张惊骇欲绝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