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天我遇见满脚是血的男孩,缩在公园滑梯下像条流浪狗。
婆婆骂我疯了:这种野孩子指不定是小偷!
可当我擦掉他脸上泥污时,他颤抖着喊出妈妈。
十年后全国画展上,他金奖作品命名《我的母亲》。
聚光灯下少年却说:作品主角是妹妹。
闪光灯疯狂闪烁中,他抱起五岁女孩轻笑:她才是我的光。
我却突然泪崩:当年他母亲哭着要抢走孩子时,撕破我领口的手曾露出同样蝴蝶胎记。
雨水是倒下来的。不是丝线,不是豆点,是灰茫茫的整片天幕,凶狠地倾泻在城市上空,浇灭了黄昏最后一点残喘的暖光,也把行人和车流逼得仓惶逃窜。陶乐缩了缩脖子,冰凉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声音沉闷得让人胸口发堵。她加快了脚步,鞋跟笃笃地敲在湿透的人行道上,只想赶快摆脱这铅灰色的窒息,躲回自己那个小窝。
家附近那个小公园是她每日的必经之地。往日此时正是孩子和家长们嘈杂的欢笑时光,此刻却被雨幕撕扯得格外空旷死寂,只有高大的乔木在风雨中发出沉闷的、几乎听不见的呻吟。积水在色彩斑驳的塑胶跑道上肆意蔓延,倒映着同样灰暗的天空。陶乐下意识往儿童游乐区扫了一眼——空荡荡的跷跷板、湿淋淋的秋千、冰冷的旋转木马,一切都浸泡在水里,没有半点活气。
就在她准备收回目光的时候,一抹微弱的动静攫住了她。在滑梯那狭小的、凹陷下去的底部空间里,有东西蜷缩着,紧紧地、像是要嵌进那冰冷塑料的怀里。那团东西是灰褐色的,很脏,在昏暝的光线下几乎和滑梯的阴影融为一体,若不是刚才一个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哆嗦,陶乐几乎以为那是被风吹进去的一团破布。
一只骨瘦嶙峋的手从破旧得不成样子的外套袖口里垂下来,搭在地上脏污的积水里,几道蜿蜒刺目的暗红色,正从那手的方向缓慢地洇开,又被无情的雨水冲刷成浅浅的粉红,最终汇入深色的积水里。那是血。陶乐的心猛地一缩,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连呼吸都忘了。
几乎是出于本能,她伞尖一转,高跟鞋已经踩进了旁边湿透的草坪里,冰凉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她薄薄的鞋帮,黏腻冰冷地包裹住她的脚踝。但她顾不上这些了。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到滑梯底下,蹲下身来。
一股混着铁锈味的、湿漉漉的泥土气和某种野性的汗腥味扑面而来。她看清了,是一个男孩。单薄得像风一吹就散架的纸片,身上那件看不出原色的单薄外套又破又脏,紧贴着发抖的身子。湿透了的一绺绺黑发像肮脏的水草,胡乱地贴在脸上和额头上,遮挡着大半张脸。那双眼睛半睁着,瞳孔又黑又空,像两块被打磨过的墨色石头,没有任何属于活物的光彩,只是木然地看着前方流泻的雨水和陶乐湿透的裤脚,又好像什么也没看。只是无边的冷浸透了他,由内而外。
陶乐的目光顺着他那双几乎赤裸的脚往上移,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了一把,痛得她微微佝偻起腰。那双小小的脚泡在浑浊的血水里,脚踝上有几道很深的、皮肉翻卷的伤口,还在不停地往外渗着血丝,血水顺着脚面流下来,在冰冷的水洼里晕染开。旧伤的痕迹叠着新划破的口子,看着触目惊心。
你……陶乐嗓子发干,声音被雨水打湿,显得更加微弱而不确定,小朋友你怎么了
那孩子毫无反应,依旧蜷缩在那里,像块沉默的石头。只有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牙关磕碰声,嗒嗒嗒,敲打着凝滞的雨幕和陶乐的鼓膜。
陶乐不再犹豫。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冰凉的手指带着试探的暖意,想拂开孩子额前沾着污泥和鲜血的头发。指尖刚刚触碰到冰冷的、湿透的布料和皮肤下的颤抖,那孩子猛地一哆嗦。那双死寂一片的眼睛骤然闪动了一下,像是黑暗的深渊里突兀地投入了一颗微弱的星子,带着惊恐和一种极致的脆弱,望向她。那眼神里有全然的陌生,又似乎有一种被世界抛弃后的茫然认命。
别怕……我不是坏人……陶乐的声音更轻柔了,像怕惊碎易碎的琉璃,告诉阿姨,出什么事了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孩子依旧没有开口,只是一瞬不瞬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看着她。那目光像细小的钩子,无声地探入了陶乐的心底深处某一块柔软的地方,牵拉出一种陌生的、撕扯般的痛楚。
陶乐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双血肉模糊的脚踝上,心猛地一沉。她果断地解开围巾,那是婆婆年前亲手织的、她最珍视的一条厚实羊毛围巾。此刻,她毫不犹豫地用它小心翼翼地缠裹起男孩那流着血的脚踝,动作尽可能轻缓。然后,她撑着伞的手臂环过去,另一只手穿过孩子的腋下,几乎是半抱着将他那冰冷、僵硬而轻得几乎没有分量的小身子从污水泥泞里带了起来,紧紧拥入自己温热的怀中。那单薄的身体冰得像一块刚从冻土里挖出的石头,硌着她的体温。
我们回家。她贴在他潮湿冰冷的耳边,清晰又坚决地说出三个字。不是征询,是宣告。
怀里那冰冷的石头似乎僵了一下,极其轻微。那细微的磕碰牙齿的声音仿佛停顿了一瞬,又或者是被风雨声淹没了。陶乐抱紧他,不再看他那双深潭般幽邃而复杂的眼睛,深一脚浅一脚地,抱着这个从天而降的、血污满身的麻烦,顶着越来越沉重的雨势,朝着不远处那盏在风雨中摇曳的、暖黄色的窗户走去——那个被她称作家的小巢穴。
***
家里的门刚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那无边的冰冷与喧嚣的雨声。陶乐正抱着孩子,小心翼翼想将他放在铺了层旧毛巾的小沙发上,一阵急促带着怒火的脚步声就从她狭窄出租屋的里间冲了出来。
乐儿!你是死在外面了还是脑子被水泡发了你……尖锐的嗓音像把钝锯子在锯木头,随着婆婆单薄干瘦的身影一同冲到玄关。当老太太浑浊的眼睛看清陶乐怀里抱着的不明物体时,那声音猛地拔高,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般尖叫起来,哎哟我的老天爷!你抱着个啥玩意儿!
陶乐抱着孩子的胳膊下意识地收紧了。那孩子脏污湿透的衣服蹭在她浅色的家居服上,留下深浅不一的水痕和泥印。婆婆本就狭长的眼睛更是瞪成了两颗蓄满冰碴的玻璃球,死死粘在陶乐怀里那团东西上,那审视的目光像是要将对方从里到外翻过来刮一遍。
哪儿捡的破烂玩意儿一身泥水还有这味道!跟泥沟里爬出来似的!婆婆厌恶地捂住鼻子,身体朝后退了一步,生怕沾到一丝污秽,你吃饱了撑的吧陶乐!这种人扔在外头是老天爷收!你弄家里来干嘛赶紧给我扔出去!
老太太的手已经毫不客气地伸了过来,带着常年做农活的粗糙力气,就要从陶乐怀里硬拽那孩子。
妈!陶乐侧身挡住,语气里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硬,您轻点!没看他伤着吗
伤婆婆的嘴角往下撇得更厉害了,刻薄的皱纹堆起深深的沟壑,我看是活该!这种人……她猛地贴近陶乐耳边,压低了的声音带着毒汁般的恶意,却又异常清晰地刺入空气,指不定是哪个老扒手或者赌鬼的小野种!混到这般田地肯定是手脚不干净被人追打出来的!你把他弄进家,是想等他摸完你钱夹子才后悔还是想明天报纸头条写《蠢女善心惹祸上身》
那孩子不知是听懂了这露骨的恶意,还是只是被老太太逼得太近的气息惊动,身体在陶乐怀里猛地一哆嗦,那颗一直埋在陶乐颈窝的小脑袋似乎埋得更深了,那细微的磕碰牙齿的嗒嗒声在骤然安静的房间里清晰得令人心慌。
陶乐深吸一口气。出租屋里老旧的暖气片散发的热烘烘气息混合着孩子身上雨水泥土和血的特殊气味,让她胸腔有些发闷。怀里那单薄身体的每一次细微颤抖都透过薄薄的衣衫清晰传来,像微弱电流一阵阵穿过她的神经,最终汇聚成一种奇异的能量。她抬起下巴,迎上婆婆咄咄逼人的目光:
他不是破烂,是人。他有名字,叫李墨(mò)。陶乐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力量感,堵住了婆婆即将再次喷薄的怒火。她抱着李墨,轻轻地绕过婆婆,走向那个唯一铺了旧毛巾的单人沙发。他需要处理伤口,安静点,妈。
婆婆被堵在嘴边的话哽得脸皮发胀,像是被无形的手抽了一耳光。她只能气呼呼地瞪着陶乐的背影,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团脏东西放在沙发上,然后转身钻进狭窄的卫生间,端出了温水盆,拿出碘伏和干净的纱布,甚至翻出了陶乐老公生前唯一留下的一条柔软毛巾。
陶乐回到沙发旁,弯下腰,拧了一条温热的湿毛巾。她避开他惊恐的眼神,将温热的毛巾轻轻贴上他脸颊上一块干涸成黑褐色的泥块。温热的湿意融化了凝固的泥垢,一点一点,显露出底下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皮肤。
那感觉很奇异。热毛巾拂过冰冷脸颊时的战栗感,混杂着一丝仿佛隔绝已久的暖意,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那张笼罩在泥污下的脸孔,究竟会是什么样她擦得很慢,很仔细,动作轻柔得怕碰碎什么珍宝。额头,鼻梁,嘴唇旁那道细小的划痕……污泥一点点剥落,像被剥落的陈年旧痂。
当最后一片遮盖着孩子右眼下方的泥污被热毛巾轻轻拭去,露出底下那片完整的、苍白细腻的肌肤时,陶乐的手忽然顿住了。
孩子那双原本死水般空茫的眼睛,不知何时抬起,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漆黑如墨的瞳孔深处,不再是空洞的木然,而是碎裂的星芒,里面翻滚着浓烈的、化不开的情绪——恐惧,卑微,一种溺水之人看见浮木般不顾一切的孤注一掷,还有……一种让她灵魂都为之一颤的、孤兽般的茫然眷恋。
就在陶乐被这眼神钉住,几乎忘了呼吸的瞬间,一声破碎的、带着剧烈颤抖的、几乎不成调的呜咽,像一把锈迹斑斑却无比锋利的钥匙,猛地刺破了房间里凝滞的空气,也狠狠刺穿了陶乐心里那道她自己都未曾看清的藩篱。
……妈……妈……
那声音含糊,带着长久沉默后的艰涩和无法抑制的哭腔,破碎得不成样子。却如同最古老而沉重的契约咒语,径直烙在了陶乐生命最柔软的底色上。
世界,在这一刻静止了。
端着水盆准备再次发难的婆婆,手猛地一抖,温水泼洒出来,溅湿了她半截裤脚。她张了张嘴,那个尖刻的滚字被卡在喉咙里,变成了古怪而短促的抽气声。时间被拉得漫长而沉重。只有窗外风刮过老旧窗框的呜咽,还有孩子那压抑不住、越来越急促的细微抽噎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
陶乐维持着半蹲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那一声妈妈,如同滚烫的岩浆,猝不及防地灌入她的四肢百骸。无数个声音在她脑中爆炸——婆婆尖刻的警告、街坊邻居可能的闲言碎语、生活的拮据、抚养一个陌生孩子无法预知的未来荆棘……
他叫我妈妈……他需要我……
这个念头像破冰锤,瞬间凿穿了所有的犹疑和轰鸣的噪音,一种陌生的、带着钝痛却异常坚定的暖流,倏地从心口炸开,蔓延至全身。
陶乐缓慢而坚定地伸出双臂,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轻柔,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固地,将沙发上那个瘦小、冰冷、不住颤抖的孩子,连同他身上所有的血污和过往的泥泞,一同拥入了怀中。
她的身体包裹着他,温暖瞬间从接触的皮肤蔓延开来,似乎比任何炉火都更可靠。她清晰地感觉到怀中那块冰冷的石头先是猛地震动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剧烈的、无法控制的、小兽般哀鸣的抽泣,那些压抑太久的恐惧、无助和绝望,如同泄闸的洪水,倾泻在她温热的颈窝里。泪水滚烫,瞬间濡湿了她肩头的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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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乐收紧了手臂,下巴轻轻抵在他湿漉漉的发顶上,用一种她自己也从未听过的、极其柔和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
好孩子……她顿了顿,将那个几乎占据了她全部心跳的字眼说出来时,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力量感,清晰而熨帖,……不怕,妈妈在。
这四个字如同抚慰的魔咒,让怀里的剧烈颤抖奇迹般地渐渐平复下来,只剩下一下接一下的、沉重的、饱含委屈和依赖的抽噎。她紧抱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小生命,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是她的孩子了。不需要什么血缘证明,只需要这一声呼唤,这一个拥抱。
站在一旁的婆婆,脸上怒气的沟壑被另一种陌生的复杂情绪取代,像是裂开的地壳又被汹涌的海水淹没。她看看紧拥着孩子的陶乐,又看看那个在陶乐怀里逐渐平复下来的小身体,干瘪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她重重地冷哼一声,像被无形的巨手抽走了所有气势,猛地转过身,几乎是带点踉跄地一头扎回了属于她的那间狭窄卧室,砰的一声,摔门声沉闷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门框上,又沉闷地消失在墙壁里。
那扇紧闭的门像一道无法逾越的界限。门外是客厅里的陶乐和她怀里安静下来的孩子,门内是老太太自己那个充斥着猜忌、愤怒和一地鸡毛的世界。
***
陶乐给这个带回家的孩子取名李墨(mò)。墨字是黑色的石头,陶乐希望这个经历过太多黑暗淤泥的孩子,能够最终像墨玉那样温润坚韧,也暗含着她心中那个隐秘期待——或许他能握起画笔,用色彩涂抹掉过去那些灰暗。
家里的格局也因为李墨的到来彻底改写。出租屋太小,婆婆依旧睡她的里间。客厅成了陶乐的堡垒,同时也是李墨栖身的空间。那张小小的单人沙发挪到了靠窗有光的位置,旁边摆着一个硬纸板箱,权当李墨的书桌。而陶乐,晚上就将客厅狭小的地铺展开,如同一条随时守护在床畔的温暖地毯。
婆婆的怨气并未消散,它像一层灰蒙蒙的尘土,无声地铺在家中的空气里。她不再直接对着陶乐破口大骂,而是换了一种更扎人的方式:指桑骂槐。她对着角落的塑料板凳说话,用不大不小正好能钻进每个人耳朵的嗓门:唉,也不知是倒了哪辈子的血霉哦,好好一个家,弄来这么个白吃饭的拖油瓶!
或者对着窗户外稀疏的阳光絮叨:人啊,最怕就是心软,心一软,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家里招,以后有的是苦头吃!
陶乐每每低着头,装作没听见,只是握着筷子的指节会捏得发白。有一次吃晚饭,婆婆故意只拿了两个碗出来。陶乐沉默地去厨房拿第三个碗,回来时,刚把饭盛好推给桌角缩着的李墨,婆婆却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冲着那碗饭阴阳怪气:粮食是地里长出来的,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有些人啊,白吃白住倒是心安理得!
那冰冷刻薄的字眼一个个砸在桌面上,李墨的头越垂越低,几乎要埋进碗里,握着勺子的小手因为用力指节泛白,身体开始抑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陶乐猛地抬起头,直视着婆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冷硬:妈,李墨的饭,我分出来。她站起身,端过自己的碗,毫不犹豫地拨了半碗饭和几块好点的菜到李墨碗里,然后才坐下继续吃自己碗里那很少的半份,不再多说一个字。
婆婆被堵得胸口起伏,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狠狠地剜了陶乐一眼,饭也没吃完就回了房间。
陶乐看着李墨终于敢小口小口扒饭的样子,心像被泡在酸涩的海水里。她拿出自己珍藏已久的、当美术老师时留着的宝贝——几支用短了的彩色铅笔头和小半本素描纸,轻轻放在李墨的小书桌上。明天开始,陶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又充满期待,妈妈教你画画好不好
李墨愣愣地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笔尖,又抬眼怯怯地看着陶乐眼中温暖的光,迟疑地点了点头,像是一颗微弱的星火终于在黑暗中找到了可以暂栖的方向。陶乐心中稍安,她知道,画笔或许能帮他找到表达内心风暴的出口,也能让他在这充满暗箭的家里,拥有一方自己的天地。
她需要工作,维持三张嘴的生计。好在她美术功底还在,托以前的学生介绍,接了些零星设计图的活计,也去附近的晚托班教小孩子画画。她把小小的、布满铅笔灰尘的工作台安在客厅角落最亮堂的地方。每晚,台灯橘黄的光晕温暖地笼罩着她伏案画稿的身影,而李墨,就蜷在属于他的小沙发里,拿着陶乐给他削好的彩色铅笔头,在一张张皱巴巴的纸上,笨拙又极其专注地涂抹着属于他的色彩。那细碎的、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成了陶乐最安心的背景音。
日子就这样艰难地往前挪动着。
一天夜里,陶乐刚画完一份设计草图,揉了揉酸涩的眼角。回头看去,李墨已经歪在小沙发上睡着了。薄薄的眼皮轻轻阖着,在灯光下透出一点淡青色的血管。呼吸均匀细长,比刚来时安稳多了。陶乐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丝柔和的弧度。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想拿条薄毯给他盖上。
走近了,她俯身看向小沙发上堆着的李墨画的画纸,好奇心驱使下轻轻拿起最上面几张。
线条稚拙,歪歪扭扭,色彩也涂抹得很满,甚至有些脏乱。陶乐的目光在那混乱的色块中搜索着,希望能看到一点温暖的形状,一棵树,一朵花,或者一个小人。忽然,她的目光凝住了。
一张纸上,大片浓重得化不开的黑色和暗红交织着,充满了整个画面。在那压抑的色彩风暴中心,有一圈颤抖而不规则的黄色。笔触生涩,却用力得将纸面都划出了深深的凹痕。那亮色很小,被狂暴的深色挤压着,脆弱又固执地亮着。
陶乐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中了,细细密密地疼了起来。她知道那黄色代表什么。
她默默放下画,拿起那张小小的薄毯,俯身盖在李墨身上,动作极其轻柔,生怕惊醒了他。她的目光在他恬静的睡颜上停留了许久,最终落在他那紧握画笔的手上——指关节处还有被颜料沾染的痕迹。她伸出手,用指腹极轻极轻地拂过他柔韧的发梢。窗外是无月的黑夜,沉沉地压着城市。但此刻,在这个蜗居的小小角落,那盏台灯的光,这细微的呼吸声,还有她心中那份沉甸甸的牵挂,竟奇异地为她筑起了一堵抵御寒冬的墙。
***
日子就在这样的艰难与微光并存中缓慢滑过了两个春秋。李墨长高了一点,虽然依旧单薄,但脸上有了些孩子的光泽。他像是被颜料浸泡过似的,永远带着铅笔屑或水彩的淡淡印迹。性格也愈发沉静内向,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只有握起画笔时,那双眼睛才会亮起异样的神采。
陶乐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她接更多的设计稿,有时熬到深夜,肩膀酸痛得抬不起来;她几乎推掉了所有社交,一件像样的新衣服都没有再添置过;婆婆的冷言冷语依旧像根卡在喉咙里的刺,但为了维持这个好不容易才支撑起来的三人小窝,陶乐只能一次次咽下去,只是那沉默的脊梁,挺得更直了。
又一个傍晚,夕阳将老旧的窗棂涂成金红。陶乐刚关上电脑,揉着僵硬的脖子,就听到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
陶乐婆婆提着一个布袋走了进来,脸色比天色还要阴沉。她重重地将布袋丢在门边的矮柜上,发出一声闷响,眉头拧得死紧:晦气死了,楼底那老张头今天多嘴,跟我嚼舌头!
陶乐心中微微一紧,放下手里的东西,没接话。
嚼什么嚼我们家的事呗!婆婆见陶乐不说话,火气更盛,嗓门猛地拔高,尖利地刮过安静的客厅,惊得旁边角落里正专心画画的小男孩李墨肩膀明显一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惊恐地看过来。他问我孙子为啥不正经上学!婆婆的声音像是淬了火的铁针,直直扎向李墨,问我从哪个犄角旮旯弄来这么个哑巴野种装孙子!是不是拐来的
野种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陶乐的神经上!她猛地抬头,脸色瞬间沉下来,像覆盖了一层严霜。她刚要开口驳斥——
呜——我不是!我不是野种!
一声带着哭腔的、前所未有的清晰尖叫,如同受伤小兽的悲鸣,在死寂的空气里炸开!
陶乐惊愕地转头。只见李墨猛地从他那张小凳子上跳了起来,那张总是怯生生的小脸涨得通红,眼眶里迅速蓄满了泪水,身体绷得紧紧的,像一张即将断裂的弓弦。他死死盯着婆婆,那双惯常安静如墨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陌生的、倔强又脆弱的怒火。小小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婆婆显然没料到这个向来只会缩在角落的小子会有如此激烈的反抗,被那尖利的叫声和愤怒的眼神弄得愣了一瞬。但这短暂的失语很快被更大的怒火吞噬:嗬!小野种脾气不小啊我说错了吗你不是野种是什么吃我家饭穿我家衣,谁知道你爹妈是蹲大牢的还是烂在哪个臭水沟的……
闭嘴!
一声前所未有的怒喝,像平地炸响的惊雷,狠狠打断了婆婆尖刻的咒骂!客厅里霎时静得可怕,连窗外溜进来的晚风都似乎凝固了。
婆婆愕然地张大嘴,那干瘪的嘴唇颤抖着,眼睛死死瞪着声音的来源,脸上交织着难以置信和被忤逆的狂怒:陶乐!你……
陶乐像一只被激怒的母狮,一步就跨到了李墨身前,用自己的身体将他牢牢护在后面。她的胸膛因为愤怒而急剧起伏,双眼因为极致的怒意燃起了火光,死死锁住婆婆那张刻薄的脸。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足以让人灵魂颤抖的力量感,一字一句,像重锤砸在地上:
他不是野种!他是我儿子!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婆婆脸上的愤怒和刻薄瞬间变成了惊愕,混杂着一种被彻底冒犯的不敢置信和难堪,像被无形的巨手抽干了空气。她瞪大眼睛,呼吸急促,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了。
被护在身后的李墨,小小的身体因为刚刚爆发的激烈情绪还在微微颤抖。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模糊的眼睛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震惊和某种被强行压抑到极致的、几乎不敢相信的渴望,仰望着陶乐挡在他身前的那片并不算宽阔的、此刻却像高山峻岭般无法撼动的背影。
空气如同凝固的铅块。婆婆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最终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她那刻着深深皱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难堪的、无法言说的挫败感。她再没说一个字,只是猛地一转身,如同背后有索命恶鬼一般,脚步凌乱地冲回了自己房间,房门哐当一声被甩得震天响,震得墙壁都嗡嗡作响。
客厅里只剩下陶乐沉重的呼吸声,和李墨那压抑不住的、劫后余生般的剧烈抽泣声。
陶乐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过身。脸上的凛然和愤怒如潮水般褪去,重新变得柔和。她蹲下,平视着李墨泪眼模糊的小脸。
墨墨,她的声音异常柔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稳定力量,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位置,记住,野孩子还是家孩子,不重要。重要的在这里。
她直视着李墨的眼睛,那里有惊惶的泪水,有残留的愤怒,还有一丝微弱的、仿佛在黑暗中窥见光亮的期冀。重要的是,她缓缓地、极清晰地重复,声音沉静却充满无法动摇的力量,你,是不是我的宝贝。
泪水彻底决堤,顺着李墨消瘦的脸颊汹涌滚落。他不是在哭婆婆的谩骂,那泪水里混着巨大的委屈、迟来的后怕,更有一种被汹涌暖流瞬间淹没的、几乎承受不住的感激和归属感。他猛地扑进陶乐的怀里,小胳膊死死地抱住她的脖子,像溺水者抱住了唯一的浮木,放声大哭起来。
窗外的最后一缕霞光消失在地平线尽头,屋里彻底暗了下来。只有那紧紧相拥的身影,沉默地对抗着世界的荒芜。那一晚,婆婆紧闭的房门,再也没有打开一条缝隙。
***
日子继续往前流淌,夹缝里寻找着阳光。婆婆那扇紧闭的门后面,是长时间的沉默,一种冰冷的、带着疏离和无声抗争的沉默。
直到那个寻常的下午。
陶乐刚从晚托班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打开门,客厅里的景象让她不由得一怔。婆婆居然没有缩在房间,而是坐在那张唯一的小饭桌旁,面前摊着一份报纸,老花镜挂在鼻梁上,神情复杂得难以形容。听见开门声,老太太抬起头,那目光飞快地在陶乐身上掠过,然后迅速落回报纸上,手指略显急促地用力点了点报纸的某处,又似乎怕烫似的,很快就收了回去。她没有说话,只是下巴朝那个方向轻轻抬了抬,示意陶乐自己看。整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不自然的僵硬和掩饰。
陶乐有些疑惑地放下包,走近饭桌。那张市级的晚报被翻到了文教板块,雏鸟试翼青少年美术作品展的入围名单醒目地占了大半个版面。在小学组的优秀奖名单里,一个名字被婆婆那只布满老年斑、微微发颤的手指用力地、反复地点着,像是在确认一个无法置信的发现——
李墨。
两个字,印在略显粗糙的新闻纸上。
陶乐的目光落在那个名字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猝不及防地攥了一下。一股又酸又热的暖流猛地涌上眼眶,她几乎要落下泪来,却拼命忍住了。她抬眼看向对面的婆婆。老太太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报纸上那个名字,浑浊的眼睛里有诧异,有茫然,有一种世界观被小小颠覆后的动摇,或许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骄傲但她迅速垂下了眼睑,那张干瘪的嘴唇紧抿着,像是要用力将某种不该流露的情绪死死锁住。
陶乐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地、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她默默地放下包,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心绪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激荡不已。
晚饭时分,气氛微妙。陶乐特意多炒了个鸡蛋,把油亮的荷包蛋放在了李墨的碗里。李墨怯怯地抬头看了婆婆一眼。老太太破天荒地没有再刻意无视,只是拿着筷子拨弄着自己碗里的咸菜,脸上没有表情,甚至,在眼角余光瞟到李墨正用勺子小心地舀着那金黄的荷包蛋时,那刻薄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着的线条有那么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深夜,陶乐靠在客厅的地铺上缝补李墨开线的校服外套。客厅那扇门背后终于传来了声响——不是尖锐的斥责,而是翻箱倒柜的声音。先是抽屉被拉开翻动的闷响,接着是什么硬物被放在桌子上的轻微磕碰,最后传来铁片摩擦碰撞的细碎响声,哗啦啦……哗啦啦……连续不断,富有某种金属的节律感。
这声音持续了大概有四五分钟。陶乐屏息听着,她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婆婆有个珍藏了好几年的铁皮小猪存钱罐,里面塞满了她省吃俭用攒下来的硬币和毛票,宝贝得很。每当下楼买菜找零回来一两毛硬币,她都会郑重其事地塞进去,那哗啦啦的声音就充满了成就感。
直到陶乐手中的针线活做完,婆婆房间里的声音才彻底平息下去,重新归于宁静。陶乐轻轻叹了口气,关掉了脚边那盏陪伴她无数夜晚的小台灯。黑暗中,那些硬币摇晃的余音仿佛还在耳畔轻响。那单调的、寻常的金属摩擦声,落在陶乐疲惫的耳中,却像是暗夜里划过的第一颗小小的星火,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度。
在黑暗中,陶乐微微勾起了嘴角。
***
十年,弹指一挥。
曾经逼仄灰暗的出租屋早已成为褪色的记忆。宽敞明亮的客厅里,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照亮光洁的地板,空气中飘散着新装修后的木质清香和鲜花的芬芳。今天是属于这个家的大日子。
妈!这套好看吗陶乐穿着刚熨好的湖蓝色真丝旗袍从卧室走出来,在客厅中央略显紧张地转了个圈。旗袍素雅的剪裁衬得她腰身纤细,眼角的细纹在明亮的阳光下反而透着一种岁月沉淀的温婉。
好看好看!我闺女穿啥都好看!坐在沙发上的婆婆,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刻薄紧绷的样子。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崭新的深紫色暗纹缎面褂子,皱纹里的戾气被一种心满意足的安详取代。此刻她放下手中的茶杯,布满老年斑的手掌轻轻拍着沙发扶手,笑得见牙不见眼,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不加掩饰的自豪。
哥呢哥还没好呀一个扎着两个小揪揪、穿着粉色公主裙的小炮弹(陶乐和再婚丈夫周斌的女儿)陶安安从奶奶背后探出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望向另一扇紧闭的房门。
话音未落,房门应声而开。
门口站着的青年,身形挺拔清矍,二十岁的脸庞褪尽了幼时的稚嫩,线条干净利落,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如墨潭,只是此刻里面盈满了温和的笑意。他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礼服,优雅得像个年轻的贵族。十年时光在李墨身上沉淀下内敛沉稳的气质,画笔代替了沉默,成为了他与世界沟通最锋利的语言。
他就是今日新闻的焦点——墨色年轮李墨。凭借一幅名为《守望》的超现实主义油画,他不仅夺得了全国青年艺术大展的最高奖星火奖,其作品蕴含的生命哲思更在业内引发了热烈讨论,堪称美术界炙手可热的新星。今天是画展正式对公众开放的头一天。
帅!我哥最帅!陶安安挣脱奶奶的怀抱,撒开腿丫子就扑过去,像只树袋熊似的熟练地攀住李墨的一条腿。
安安也最漂亮。李墨眼底的笑意加深,弯下腰,单手便将小家伙轻松捞起,抱在怀里,稳稳当当地走出房间,走向陶乐,妈,奶奶,可以出发了。
国家美术馆外,早已是媒体云集,长枪短炮严阵以待。镁光灯的闪烁如同永不间断的闪电风暴,将高大的台阶区域照得亮如白昼。
人群簇拥着年轻的天才艺术家走了出来——李墨一手稳稳抱着穿粉裙的小妹妹陶安安,一手自然地搀扶着陶乐的胳膊。婆婆则被同样红光满面的周斌小心地护在另一侧。记者们瞬间爆发般地往前涌,问题如同密集的箭雨般砸过来:
李墨先生,再次恭喜您!请问您现在是什么心情
《守望》的情感内核如此厚重深邃,是否能理解为是对您成长经历的一种艺术表达
听说您的艺术启蒙得益于一位至关重要的人物,就是您母亲,对吗
……
李墨停下脚步,对着记者们微微颔首示意,姿态从容。陶安安被他抱得稳稳的,大概是被太多灯光闪到了,小脸蛋往哥哥肩膀上蹭了蹭,小手抓紧了他挺括的西服领口。闪光灯在这一瞬交织闪动,形成一片刺目的光海。
主持人适时地引导着话题进入最核心的部分:李先生,我们都知道您的获奖作品名称是《我的母亲》,画作本身也是极富感染力的人物画像。请问画中的主人公是否……主持人笑着看向李墨身侧的陶乐。
所有人的目光,所有镜头,都聚焦到了陶乐身上。这位传奇艺术家的母亲,温柔、朴素,眉宇间有着岁月磨砺出的坚韧痕迹。婆婆在周斌的搀扶下,背挺得笔直,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但微微急促的呼吸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然而就在这时,李墨却抱着陶安安,往前微微站了一步。青年清亮而沉静的声音透过扩音设备,清晰地传遍了美术馆宏伟的门厅,压下了所有的喧嚣:
感谢大家对《我的母亲》的关注,他的目光环视全场,最终落回身边人身上,嘴角漾起极温柔的笑意,画作的主角,是我的妹妹陶安安。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零点一秒。
……陶乐脸上的笑容陡然僵住,如同被寒风冻结的花朵。她猛地侧过头,瞪大眼睛看向李墨,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一下。一股冰冷的、毫无防备的失重感猛地攫住了她。周围此起彼伏的快门声像是突然被放大成了锐利的噪音,刺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妹妹!怎么会是安安!
下一秒,李墨低下头,凝视着怀里那粉雕玉琢的小人儿。陶安安似乎被过于密集的闪光灯弄懵了,也仰着小脸看着哥哥,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懵懂。李墨眼中的温柔几乎要满溢出来,他轻轻用下巴蹭了蹭妹妹柔软的发顶,抱着她身体的手臂更紧了些,仿佛这就是他世界的全部重心。
在陡然爆发出更加疯狂的快门声和记者们惊讶的低呼声中,李墨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珍重:
她,才是我生命里出现的那束光。
这一句话如同投入静湖的重磅石子,在陶乐的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
束光他叫她小太阳叫安安是光
巨大的失落和无法言喻的荒谬感瞬间吞噬了陶乐。十年的日夜付出,那些寒冬腊月的兼职,那些熬红眼睛的设计稿,婆婆一次次的诘难,小墨在沙发上发烧时她彻夜的守候……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又碎裂!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捏,连呼吸都带着尖锐的刺痛。她脸色微微发白,只觉得眼前无数闪烁的镁光灯光晕变得模糊扭曲,耳边嘈杂的提问声和人声都化作了嗡嗡的噪音,像一群疯狂的飞虫在嘶鸣。
记者们的焦点迅速转移,更加疯狂地对准了李墨和他怀里的陶安安,抛出新的问题。
李先生!能谈谈您为什么说妹妹是您生命中的光吗
这幅画是否象征着新家庭带给您的治愈力量
您母亲……
陶乐失魂落魄地向后退了半步,却撞入一个人身上。是婆婆那布满皱纹、但此刻格外温暖稳定的手,轻轻扶住了她的后腰。婆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那苍老的手异常用力地撑住了陶乐,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带着一种坚如磐石的力量。
陶乐混乱的思绪被身后那突然而至的、异常坚定的支撑拉回了一丝清明。婆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没有刻薄,没有幸灾乐祸,只有一种凝重到极致的肃穆和……某种了然于心的沉痛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似乎有另一阵骚动,一个被美术馆安保人员拦住的女人正焦躁地喊着什么。那声音穿透嘈杂的喧闹,像一根淬毒的冰针,猝不及防地狠狠扎进了陶乐尘封十年的记忆深处!
她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隔着攒动的人头和耀眼的镁光灯光晕,陶乐看到一个衣着廉价、神色激动又狠戾的中年女人,正被两个安保强硬地架着胳膊往外拖。她奋力挣扎着,目光怨毒地穿透人群,死盯着被簇拥在中央的李墨——更确切地说,是死盯着被李墨抱在怀里的那个粉衣小女孩!
就在那两个安保用力拖拽她的瞬间,女人领口在剧烈的拉扯中豁开了一道更大的空隙!
陶乐的目光如同凝固的寒冰,精准地钉在那女人因挣扎而裸露出一段右臂内侧的皮肤上!
一枚小小的、暗红色的、蝶翼形状的胎记,如同十年前那个噩梦般的暴雨黄昏一样,赫然映入陶乐的眼帘!一模一样的位置!一模一样的形状!颜色被岁月磨得似乎深了些许,但在刺目的灯光下,却狰狞得让陶乐如坠冰窟!
时光在这一刻被彻底撕裂!
眼前疯狂的闪光灯,女儿懵懂天真的小脸,身边婆婆那只紧紧支撑着她后腰的、传递着奇异力量的手,以及人群外围那张刻着怨恨的脸孔和那片皮肤上的蝴蝶印记……无数碎片在陶乐疯狂跳动的心脏周围飞旋碰撞!
十年前那个雷声滚滚的大雨之夜像恶魔般呼啸着倒灌进脑海!破败的出租屋、地上碎裂的瓷碗、女人尖利的哭嚎和那只撕破她衣衫领口、露出同样一枚蝴蝶胎记的手……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收缩都伴随着剧烈的抽痛!陶乐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若不是身后婆婆那只骤然发力、如同铁钳般死死箍住她后腰的手,她几乎要当场晕厥!
妈!李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陶乐的异样,脸上的温柔瞬间凝固,抱着妹妹就要上前。
陶乐却猛地吸了一口气!她用尽全身力气,强行挺直了脊背。她不能倒在这里!绝对不行!十年了,她护在身后的小树苗好不容易长成了参天大树,她绝不能让自己的崩溃成为摧毁他梦想和此刻荣光的利刃!
她对着李墨,艰难地扯出一个无比苍白的微笑,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我没事。眼神里有李墨熟悉的安抚,更深的地方,却翻涌着惊涛骇浪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坚毅。她微微侧过头,用只有婆婆能听清的气声,急速而沙哑地挤出几个字:妈……后面……那个女人……那蝴蝶……
婆婆那双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猛地一震,瞬间锁定了外围那个正在激烈挣扎的身影!在看到女人裸露右臂上那熟悉得令她心胆俱寒的印记时,老太太布满老年斑的脸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
斌子!婆婆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战场上老兵嘶吼般的撕裂感!
一直在旁边护着的周斌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动。这位平时温和的中年男人眼神瞬间变得冷峻,他反应极快,没有半分犹豫,立刻矮身钻向人群外围,目标明确地朝着那闹事的女人和安保的方向冲去。同时,他掏出手机快速低声说着什么,显然是调集美术馆的安保力量,必须立刻清除隐患!
婆婆用尽全力搀扶着陶乐,支撑着她不至于倒下。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混乱的外围,直到看到周斌带领几名强壮的安保,几乎是用蛮力将那个女人强硬而迅速地拖离了现场,消失在通往消防通道的拐角深处,那女人刺耳的哭骂声被厚重的防火门彻底隔绝后,婆婆那紧绷得像要炸开的神经和撑住陶乐的力道才终于、缓缓地松弛了那么一丝丝。
冷汗已经浸透了陶乐的整个后背,在温婉的旗袍里变得冰冷粘腻。她的指甲死死掐进掌心,靠着那一点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最后的镇定和清醒。她必须撑过这场发布会!绝不能让那个人、让十年前的阴影,在这个属于李墨的高光时刻,投下任何一点污秽的痕迹!
闪光灯还在疯狂闪烁,记者们的追问似乎永无止息。陶乐感觉自己像一个濒临碎裂的容器,里面的风暴无声而剧烈地冲撞着,濒临爆发的边缘。
……李墨先生,您刚才提到母亲,能否也谈谈您母亲对您……又有记者不知趣地执着追问。
李墨抱着陶安安,没有再看记者,他的目光紧紧锁在陶乐苍白隐忍的脸上。那目光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心疼,还有一种超越了所有疑问的洞悉和支撑。
在记者话音未落的间隙,李墨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喧嚣的力量,清晰有力地响起:
是的,他没有看记者,深邃的目光如同锚点,始终稳稳地落在强作镇定的陶乐身上,声音不大,却响彻整个嘈杂的前厅:我的母亲陶乐女士,给予我的,是扎根大地的力量。
他没有一句解释,没有回应记者的纠缠追问。这句话,他只说给她听。
是撑起我整个天空的……李墨的喉结微微滚动,那双饱含了无尽情感的黑眸深处,仿佛有水光一闪而过,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如磐石坠地般清晰笃定,
……大地母亲。
这四个字落入耳中的瞬间,陶乐死死掐住的掌心骤然松开!身体猛地一颤,强撑到极限的意志刹那间土崩瓦解!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所有坚强的堤坝,汹涌地冲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