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堂堂将女岂容尔等放肆 > 第一章

腊月的风,裹挟着冰碴子,从柴房朽烂的门窗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咽般的嘶鸣。空气里混杂着霉烂稻草的腐朽气、伤口溃烂的腥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馊味。
沈昭蜷缩在角落一堆冰冷潮湿的草席上,单薄的旧棉絮根本遮不住彻骨的寒意。四肢百骸仿佛被冻透的琉璃,轻轻一碰就会碎裂。裸露的手脚布满紫黑的冻疮,有的已经溃烂流脓,与破烂单衣下纵横交错的鞭痕叠在一起,触目惊心。高烧像地狱的业火在她体内焚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的剧痛,眼前是摇晃扭曲的昏黑。
……哼,威远将军府的千金小姐金尊玉贵的命格
刻薄尖锐的嗓音,如同淬毒的针,穿透薄薄的木板门,扎进沈昭混沌的意识。到了我们赵家,还不是一条贱命!躺了这些天,汤药钱流水似的花,真真是丧门星!晦气!
是她的婆婆,赵府的老夫人王氏。
紧接着,一个故作娇柔、带着虚伪叹息的女声响起:老夫人您消消气,仔细身子。姐姐她…唉,也是福薄,承不住您老人家的厚爱。这都三日水米不进了,眼瞧着…怕是过不了今晚这坎儿了。
是柳姨娘,她丈夫赵元启心尖上的人。前世,就是这张巧嘴,一次次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她头上,推她入深渊。
柴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条缝,寒风裹着门外灯笼微弱的光涌进来。赵老夫人裹着厚实的狐裘,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嫌恶,像看什么肮脏的秽物。柳姨娘捏着熏香的帕子掩着口鼻,眼底却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恶毒快意。
熬不过最好!赵老夫人啐了一口,声音冰冷,省得占着正房奶奶的名头,碍眼又费钱!死了干净!对外就说是她命薄福浅,一场风寒没熬过去,暴毙了。元启那边,我去分说。
暴毙!风寒!
这两个词,如同点燃引信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沈昭濒临溃散的灵魂深处那被强行压抑、尘封的前世记忆!海啸般的痛苦、屈辱、绝望与滔天的恨意,排山倒海般汹涌而出,将她彻底淹没!
前世——
她是威远将军沈崇山的嫡女沈昭!将门虎女,弓马娴熟,策马扬鞭于边关风沙之中,何等快意!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将沈家卷入漩涡中心。
沈老将军在边关御敌时,被朝中政敌构陷延误军机、贪墨军饷,证据看似确凿,龙颜震怒。沈家顷刻间风雨飘摇,大厦将倾。父亲被急诏回京,软禁府中待查,兵权被夺,昔日门庭若市的将军府,一夜之间门可罗雀。
绝望之际,富可敌国的皇商赵家,通过中间人递来了橄榄枝。赵家独子赵元启病弱,需娶一门贵气逼人的妻子冲喜挡煞。更关键的是,赵家承诺,只要沈昭下嫁,他们愿以倾家之力,疏通关节,为沈将军周旋,至少保其性命、沈家不散!
这是绝境中唯一的生路!为了年迈的父亲,为了尚未成年的幼弟,为了沈家满门忠烈之名不彻底蒙羞,沈昭,这个曾经骄傲如烈阳的将门明珠,含泪咬碎了银牙,接下了这桩充满屈辱的交易。她脱下戎装,卸下骄傲,带着一份被赵家觊觎已久的、象征着她最后尊严的丰厚嫁妆,踏入了商贾赵家的大门。
她以为最坏不过是一生的冷落与格格不入。却不知,赵家骨子里对官既极度自卑又扭曲嫉恨的心理,在她踏入赵府的那一刻,便化作了淬毒的獠牙!
商贾之家不懂风雅,恐糟蹋了将军府的好东西,媳妇的嫁妆,娘替你‘妥善保管’。
赵老夫人王氏,这个精明的商妇,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将沈昭的嫁妆箱笼悉数锁入赵家库房,再不见天日。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最后念想!
她的贴身丫鬟,自幼相伴的姐妹,一个被污蔑偷盗发卖至苦寒之地,另一个被柳姨娘设计陷害,活活杖毙在她面前!她目眦欲裂,欲讨公道,却被赵老夫人厉声呵斥悍妒、不守妇道,换来更残酷的惩罚——寒冬腊月,天不亮在冰冷彻骨的正房外跪着学规矩,一站两个时辰;饭菜永远是冷的、馊的,份量连狗都不如;动辄不敬婆母的鞭笞戒尺……
破落户的女儿、丧门星、空有架子没福气的贱骨头、你那爹就是个罪将!……恶毒的言语如同钝刀子,日日凌迟着她的尊严和神经。
而她的丈夫赵元启,那个懦弱自私、身体其实并无大碍的男人!他自卑于娶了一个高门贵女压他一头,更畏惧他母亲的威严。每次她受辱,他要么躲得不见人影,要么就跟着他母亲一起斥责她不懂事、惹母亲生气!甚至在她被罚跪在冰天雪地里时,他搂着柳姨娘从她身边经过,眼神冷漠得像在看一块绊脚的石头!
一切的终结,始于三个月前那场意外落水。冰冷的池水灌入肺腑,无人及时施救。她被捞起后,一场来势汹汹的风寒便缠上了她。赵家请来的大夫开的药,喝下去病情反而愈发沉重。她被移入这间连牲口棚都不如的柴房,美其名曰静养。克扣汤药,断食断水,伤口溃烂无人问津……这就是赵家为她精心铺设的死路!
刻骨的恨意如同地狱岩浆,在沈昭濒死的躯壳里轰然爆发!烧尽了虚弱,烧尽了麻木,只剩下焚天灭地的冰冷杀意!灵魂在无声地咆哮:
若有来世!我沈昭定要你们赵家满门,血债血偿!剥皮拆骨,挫骨扬灰!一个都别想逃!
这强烈的、不甘的、足以撕裂时空的恨意,仿佛触动了冥冥中的法则。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瞬间——
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猛地将她向下拉扯!
窒息!冰冷!
她感觉自己被冰冷刺骨的水包裹着,沉重的水草缠绕着她的脚踝,拼命将她拖向漆黑的深渊!她拼命挣扎,肺部火烧火燎,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这感觉,如此熟悉!
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喉咙,沈昭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不再是阴暗潮湿、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柴房。映入眼帘的,是她嫁入赵家后所居正房那华丽却冰冷的雕花拔步床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还有……赵老夫人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混合着檀香和廉价脂粉的味道。
哎呦!我的儿!昭儿!你可算醒了!真是吓死为娘了!
一张堆满虚假关切、涂着厚重脂粉的脸猛地凑到眼前,正是赵老夫人王氏!她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用勺子搅动着,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慈爱,阿弥陀佛!菩萨显灵!你这孩子,怎么那么不小心掉进荷花池里了可把娘和元启急坏了!快,快把这碗压惊安神的药喝了,定定神!
沈昭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荷花池落水
这不是三个月前……她刚嫁入赵家不久,那场让她缠绵病榻、成为最终死亡导火索的意外落水之后吗!
她……重生了!回到了这个命运转折的关键节点!
巨大的冲击和前世濒死的痛苦记忆,如同冰锥狠狠凿击着灵魂。看着赵老夫人那张虚伪至极的脸,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让她只想扑上去撕碎这毒妇!
不!沈昭!冷静!
前世惨死的教训如同警钟在脑中轰鸣!冲动是魔鬼,隐忍是刀鞘!此刻撕破脸,只会重蹈覆辙,死得更快!
她猛地闭上眼睛,将眼底翻腾的杀意和彻骨的冰寒死死压住。再睁开时,那双曾经明亮骄傲、如今却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弱、茫然,甚至……努力挤出了一丝对婆婆的依赖和委屈。泪水恰到好处地蓄满眼眶。
娘……
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病弱的颤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水…好冷…好黑…昭儿…昭儿以为再也见不到娘了……
她甚至主动伸出冰冷颤抖的手,轻轻抓住了赵老夫人的衣袖,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
她顺从地张开嘴,任由赵老夫人将那勺滚烫苦涩的药汁喂入口中。药汁灼烧着喉咙,却远不及她心中仇恨火焰的万分之一。
她小口小口地吞咽着,长长的睫毛垂下,掩盖住眼底那一片足以冻结九幽的森寒。
赵老夫人看着沈昭这副吓破了胆、依赖顺从的模样,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得意和轻蔑。果然,落个水,死过一回,什么将军府的傲骨,都碎成渣了!以后还不是她砧板上的肉
她哪里知道,眼前这具看似虚弱顺从的躯壳里,住着的已是一个从地狱血池中爬回来、心中只余复仇烈焰的修罗!
沈昭的指尖,在被褥下死死掐入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保持着极致的清醒。温热的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无声地浸染着素色的寝衣,如同她以血为墨、以魂为笔,立下的复仇誓言。
赵家……你们用阴谋娶我,用贪婪榨我,用酷刑虐我!你们欠沈家的恩,欠我沈昭的血债……
这一世,我要你们百倍、千倍,连本带利,用整个赵家的基业和所有人的狗命,来偿!
隐忍,蛰伏,磨砺爪牙,静待那……焚尽锦灰的时刻!
窗外的寒风依旧呜咽,像无数不甘的亡魂在哭诉。而这座金玉其外、散发着铜臭的赵府,在沈昭死寂的眼底,已然化作一座巨大的坟冢,只待她亲手点燃引信,将其彻底埋葬!
那碗滚烫苦涩的安神药,像毒蛇的信子滑入咽喉。沈昭闭着眼,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将每一滴都咽了下去。赵老夫人虚假的慈爱目光黏在她脸上,如同附骨之疽。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审视的视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仿佛在欣赏一件终于被驯服的战利品。
好孩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赵老夫人满意地放下药碗,用帕子假意擦了擦沈昭的嘴角,你且安心养着,旁的事都不用操心。娘会给你做主。她刻意强调了娘这个字眼,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占有感。
沈昭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她努力放松紧绷的肌肉,让声音听起来虚弱而依赖:谢…谢谢娘。是儿媳…不懂事,让娘担心了。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刀子,在她心头反复切割。
知道就好。赵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力道不小,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敲打意味,我们赵家虽比不得你们将军府显赫,但规矩体统最是看重。你既嫁了进来,便是赵家妇,以前那些舞刀弄枪、抛头露面的习性,可得好好改改。安心相夫教子,侍奉公婆,才是正经道理。
是…儿媳谨记娘的教诲。沈昭低声应道,指尖在被褥下深深掐入掌心,用更尖锐的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和顺从。
这场虚情假意的关怀持续了片刻,赵老夫人见沈昭确实温顺得如同换了个人,终于心满意足地带着柳姨娘和一众仆妇离开了。房门关上的瞬间,沈昭脸上那层脆弱顺从的假面瞬间冰封,眼底只剩下刺骨的寒芒。
她不再是前世那个骄傲刚烈、不懂迂回的沈昭。前世的血泪教会她,在力量尚未聚拢、獠牙尚未磨利之前,隐忍是最好的盔甲,顺从是最致命的伪装。
养病的日子,成了沈昭精心表演的舞台。
赵老夫人借口病中需清静,将她的份例用度克扣到仅够一个粗使丫鬟的标准。送来的饭菜是冰冷的、油腻发馊的剩菜。沈昭面不改色,小口小口地吃完,甚至在柳姨娘故意路过嘲讽时,还虚弱地对她扯出一个感激的微笑:有劳姨娘挂心。
身体稍能动弹,赵老夫人便迫不及待地让她重新学规矩。寒冬腊月,天蒙蒙亮就要去正房外肃立请安。一站就是一个多时辰,北风如刀,吹透单薄的夹袄。膝盖冻得麻木,身体摇摇欲坠,沈昭咬紧牙关,硬是撑了下来,脸上始终带着恭敬和惶恐。赵老夫人坐在烧着地龙的暖阁里,透过窗缝满意地看着,对身边的李嬷嬷嗤笑:瞧瞧,什么将门虎女,不过如此!一顿水淹,骨头都软了!
柳姨娘的挑衅变本加厉。她故意失手打翻滚烫的茶水在沈昭脚边,溅湿她的裙摆和鞋袜,然后惊呼:哎呀姐姐!妹妹不是故意的!您可千万别生气!
沈昭只是平静地后退一步,低眉顺眼:无妨,姨娘小心烫着。
她甚至会在赵元启面前,对柳姨娘表现出谦让和友好,仿佛完全忘记了前世柳姨娘手上沾染的她贴身丫鬟的血。
她的软弱像一剂最有效的麻药,让赵家上下彻底放松了警惕。
赵老夫人脸上的得意日益加深,言语间的刻薄更加肆无忌惮,仿佛沈昭是她砧板上可以随意处置的鱼肉。柳姨娘更是趾高气扬,俨然以半个主母自居,甚至开始觊觎沈昭嫁妆里仅剩在房里的一点首饰,旁敲侧击地索要。赵元启看着沈昭这副低眉顺眼、对他母亲和爱妾都恭敬有加的模样,心中那份因娶了高门女而积压的自卑和扭曲的征服欲,竟奇异地得到了满足。他看向沈昭的眼神,不再是前世的冷漠和隐隐的畏惧,而是带上了一种施舍般的、高高在上的宽容。
沈昭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头。每一次刻薄的羞辱,每一次贪婪的觊觎,每一次冷漠的纵容,都如同冰冷的墨汁,一笔一划,在她心中那本名为血债的账簿上清晰记录。眼底的寒冰越积越厚,复仇的火焰却在冰层下熊熊燃烧。
伪装只是手段,积蓄力量才是目的。沈昭利用赵家放松监视的间隙,开始小心翼翼地布局。
这是最关键的一步。她记得前世父亲不放心她,留了一个最忠心的老家将沈忠在京城,暗中守护,但她不想给阴霾笼罩的家中再添是非,于是一直隐忍,从未联系此人。沈忠似乎在城南一家不起眼的回春堂药铺做护院。她病后需要静养,偶尔需要透透气。在一次去后园散步时,她巧妙地避开了跟着的丫鬟,用最快的速度,将一张用炭条写在撕下的衣襟内衬上的纸条,塞进了园角一个废弃狗洞的深处。纸条上只有两个歪扭却力透纸背的字:忠,回春。昭。
这是她唯一的希望,赌沈忠是否还在,是否还会定期查看这个父亲早年可能告诉过他的隐秘联络点。
她开始顺从地在赵府内走动,名义上是熟悉家务、学习规矩。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个角落,记住每一张面孔。
她无意经过账房窗外,瞥见账房先生赵全(赵老夫人的远房侄子)正鬼鬼祟祟地将几页纸塞进袖中,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前世赵家后来似乎卷入过一场不小的税银官司
赵家库房重地,守卫看似松散,但李嬷嬷和赵元启的心腹小厮赵贵进出频繁。她曾偶然听到李嬷嬷低声呵斥一个小丫鬟:…那批‘南边来的货’要是出了岔子,仔细你的皮!
什么货需要如此隐秘
她留意到一个负责浆洗的粗使婆子张妈,总是沉默寡言,眼神里却藏着深深的怨恨。一次柳姨娘故意找茬,将一盆脏水泼在张妈刚洗好的衣服上,张妈低着头,肩膀却在微微颤抖。沈昭默默记下了她。
平静的伪装下,暗流汹涌。一日,赵元启在外应酬醉酒归来,被柳姨娘搀扶着,踉踉跄跄闯入沈昭的房间。满身酒气的他,看着烛光下沈昭苍白却依旧难掩清丽轮廓的侧脸,以及那副逆来顺受的模样,长久压抑的某种阴暗欲望猛地被点燃。他甩开柳姨娘,带着酒劲和莫名的暴戾,伸手就想去抓沈昭的肩膀,嘴里含糊不清地嚷着:装…装什么清高!现在还不是得…得乖乖听爷的话……
沈昭的身体瞬间绷紧!前世被鞭打、被羞辱的记忆轰然冲上头顶!指尖几乎要刺破掌心!杀了他!一个声音在脑中疯狂叫嚣。
就在赵元启带着酒臭的手即将碰到她衣襟的刹那,沈昭猛地侧身躲开,同时脚下一个不稳,整个人惊慌失措地撞向旁边的高几!
哗啦——!
一声巨响!
高几上一个价值不菲的青瓷花瓶应声而落,摔得粉碎!
巨大的碎裂声让醉醺醺的赵元启猛地一滞,柳姨娘也吓了一跳。
沈昭吓得脸色惨白如纸,跌坐在地,捂着胸口剧烈咳嗽,仿佛下一刻就要背过气去,眼泪惊恐地涌了出来,声音破碎:夫…夫君息怒!是妾身…妾身没站稳…惊扰了夫君…这…这花瓶…
她哭得情真意切,身体抖如风中落叶,将一个被丈夫醉酒失态吓坏、又心疼砸坏贵重物品的怯懦妻子演得淋漓尽致。
赵元启看着一地碎片,酒醒了大半。这花瓶是他母亲的心头好!再看沈昭那副快要昏死过去的可怜模样,一股烦躁和心虚涌上心头。他狠狠瞪了沈昭一眼,又看了看地上的碎片,最终什么也没说,骂骂咧咧地被柳姨娘拉走了。
房门再次关上。沈昭脸上的惊恐和泪水瞬间消失,只剩下冰冷的漠然。她缓缓站起身,看着地上的碎片,如同看着赵家未来的命运。刚才那一瞬间爆发的杀意被她强行压回深渊,但心中对赵元启的鄙夷和憎恶,已攀升至顶点。
懦夫!废物!
她蹲下身,捡起一片最锋利的碎瓷,指尖感受着那冰凉的锐利。很好,这锋刃,迟早要割开仇敌的咽喉。
几日后,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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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给她送饭的一个面生小丫鬟,趁着左右无人,飞快地将一个揉成团的油纸包塞进她手里,低声道:园子角…狗洞…给您的。
说完便匆匆低头离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沈昭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强作镇定回到内室,关紧房门,颤抖着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小包治疗冻疮的劣质药膏,药膏下压着一张折叠整齐、边缘粗糙的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是熟悉的、刚劲有力的笔迹,只有一句话:
三日后辰时三刻,城南大慈恩寺,观音殿后松林。忠,泣拜。
沈昭死死攥住纸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冰冷的眼底,终于燃起一丝名为希望和杀伐决断的寒光。
沈忠!他还活着!他收到了消息!
蛰伏的毒蛇,终于找到了它的獠牙。网,开始收了。
赵府张灯结彩,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今日是赵老夫人王氏的五十寿辰,赵家广撒请帖,宴开数十席。商贾名流、甚至几位平日与赵家有些银钱往来的末流小官,也赏脸前来。府内一派富贵升平的景象,仆役穿梭,笑语喧阗。
赵老夫人一身绛紫富贵牡丹纹的锦缎袍子,头戴赤金点翠头面,端坐主位,满面红光,享受着众人的恭维奉承,仿佛前几日柴房里那个刻薄诅咒的毒妇是另一个人。赵元启一身簇新的宝蓝绸衫,跟在母亲身边,脸上带着刻意装出的从容,眼神却时不时瞟向坐在下首女眷席的沈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隐隐的得意。
柳姨娘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桃红撒金褙子,满头珠翠,俨然以半个主母的姿态穿梭在女眷间,巧笑倩兮,刻意将坐在角落、穿着半旧藕荷色袄裙、显得格外素净的沈昭衬得灰头土脸。
沈昭垂着眼,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前是与其他宾客并无二致的精致菜肴。她小口啜着清茶,仿佛周遭的喧嚣与她无关。只有偶尔抬起的眼睫下,那深不见底的眸光,如同冰封的湖面,倒映着这满堂虚伪的热闹,只待时机一到,便将其彻底粉碎。
老夫人今日真是容光焕发,福寿双全啊!
赵公子一表人才,赵家生意蒸蒸日上,老夫人好福气!
柳姨娘也是越发标致了,老夫人调教得好!
奉承声此起彼伏。赵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赵元启的腰杆也挺直了几分。柳姨娘更是得意地瞥了沈昭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看,这才是赵家该有的风光,你算什么东西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烈。柳姨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浮着油花的鸡汤,袅袅娜娜地走到沈昭桌前,声音娇嗲得能滴出水来:姐姐,今日母亲大寿,妹妹特意给您盛碗热汤,暖暖身子。
她说着,身体却不经意地一晃,手中那碗滚烫的鸡汤,不偏不倚,朝着沈昭放在桌上的双手,直直地泼了过去!
啊呀!
柳姨娘自己先惊呼出声,声音里充满了刻意的惊慌和委屈。
滚烫的汤汁眼看就要淋下!
电光火石间,沈昭放在桌下的手猛地一缩,身体却像是被吓呆了般僵在原地!那滚烫的汤汁大部分泼在了桌面上,溅起的油星和少许热汤不可避免地落在了沈昭的手背和袖口上,瞬间红了一片!
嘶……
沈昭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手背火辣辣地疼。
哎呀!姐姐!对不起!对不起!妹妹不是故意的!都怪这地滑!
柳姨娘立刻掏出帕子,作势要去擦,眼神却瞟向主位,带着恶毒的挑衅。
主位上的赵老夫人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沈昭!
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瞬间压下了满堂的喧闹!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
赵老夫人猛地站起身,指着沈昭,脸上是勃然的怒意,声音尖利刺耳:你好大的胆子!柳姨娘好心给你盛汤,你竟敢故意推搡!如此恶毒心肠,当着满堂宾客的面,你是存心要搅了老身的寿宴,要我们赵家颜面扫地吗!
颠倒黑白,恶人先告状!这手段,前世沈昭早已领教过无数次!
满座宾客愕然,目光在泫然欲泣的柳姨娘、愤怒的赵老夫人和捂着通红手背、脸色苍白的沈昭之间来回逡巡,窃窃私语声响起。
赵元启也皱起眉,看向沈昭的眼神充满了不耐和责怪:沈氏!你怎地如此不小心!还不快向柳姨娘和母亲赔罪!
柳姨娘立刻配合地抽泣起来:老夫人,公子,不怪姐姐…是妾身笨手笨脚…扰了老夫人的兴致…
这以退为进,更是坐实了沈昭的恶行。
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审视、怀疑,甚至幸灾乐祸,落在沈昭身上。赵老夫人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快意,仿佛已经看到沈昭像前世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逼得百口莫辩,最终屈辱下跪认错的场景。
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直低着头的沈昭,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没有众人预想中的惊慌失措,没有委屈求全的泪水。
那双一直低垂的眼眸,此刻彻底睁开,眼底不再是温顺的伪装,而是如同千年玄冰骤然碎裂,迸射出足以刺穿人心的、淬炼了地狱烈焰的寒芒!冰冷、锐利、带着毁天灭地的杀伐之气!
这眼神,让叫嚣的赵老夫人心头猛地一悸,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让赵元启脸上的不耐瞬间僵住,化为一丝惊疑不定。让假哭的柳姨娘忘了抽噎,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寒意。
沈昭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赵老夫人、赵元启、柳姨娘,最后定格在赵老夫人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脸上。
她慢慢地、用一种清晰到足以让满堂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冰冷声音,一字一句地问道:
赔罪
要我——沈昭——下跪
她微微勾起唇角,那弧度却无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嘲讽与轻蔑,如同看着一群跳梁小丑:
你——们——赵——家——也——配!
轰——!
如同惊雷在众人头顶炸响!满堂宾客瞬间哗然!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素来温顺懦弱的将军府小姐!
赵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沈昭,尖叫道:反了!反了天了!你这忤逆不孝的悍妇!来人!给我把这目无尊长的贱人拖下去,家法伺候!
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立刻凶神恶煞地扑上来。
沈昭猛地站起身!她身形依旧单薄,但此刻挺直的脊梁却如同青松,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将门风骨!她无视扑来的婆子,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玉交击,带着血泪控诉,响彻整个大厅:
目无尊长忤逆不孝好一个颠倒黑白!
自我沈昭踏入你赵家大门,何曾有过一日安生
寒冬腊月,天未明便跪于冰冷石阶,两个时辰,只为立你赵家那吃人的‘规矩’!这,是敬
食残羹冷炙,衣不蔽体,克扣用度,连粗使仆役不如!这,是养
鞭笞加身,伤痕累累,关入柴房,断食断水!这,是教
构陷我的贴身丫鬟,一个发卖苦寒,一个活活杖毙!这,是仁!
赵元启!
她猛地转向脸色煞白的赵元启,你身为丈夫,可曾为我辩驳过一句可曾有过半分维护你只知在你母亲面前摇尾乞怜,在你爱妾怀中醉生梦死!懦夫!废物!
还有你,柳氏!
她冰冷的目光如刀割向瑟瑟发抖的柳姨娘,栽赃陷害,落井下石!你手上沾的血,午夜梦回,可曾怕过冤魂索命!
至于你,赵王氏!
沈昭最后的目光,如同审判的利剑,直刺面无人色的赵老夫人,用我沈家危难,逼我下嫁!名为冲喜,实为交易!榨干我沈家嫁妆,还要榨干我沈昭的骨血!将我视作草芥,百般折辱,欲除之而后快!今日这碗滚汤,不过是你授意下,又一次要置我于死地的毒计!这,便是你赵家的‘孝’!这,便是你赵家的‘仁德’!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整个寿宴大厅,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被这血淋淋的控诉惊呆了!看向赵家人的目光,瞬间充满了震惊、鄙夷和难以置信!
赵老夫人气得眼前发黑,浑身筛糠般颤抖:污蔑!全是污蔑!你这疯妇!快!快堵住她的嘴!拖下去打死!
婆子们再次凶恶扑上!
谁敢动我家小姐!
一声暴喝,如同虎啸,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陡然从厅外炸响!
紧接着,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迅速逼近!
砰——!
寿宴大厅那两扇厚重的雕花木门,竟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木屑纷飞!
门口,逆光站着一位身材魁梧、面容刚毅、身着半旧皮甲的中年汉子。他眼神如电,浑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凛冽煞气!正是沈昭父亲留下的忠仆,沈家旧部家将——沈忠!
而在沈忠身后,赫然是四名身着沈家亲兵服色、腰佩长刀、眼神锐利如鹰的彪悍军士!他们如同四尊铁塔,瞬间堵死了大门,冰冷的杀意弥漫开来,让厅内暖融的空气都仿佛冻结!
满堂宾客被这突如其来的煞神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后退,桌椅碰撞声响成一片。
沈忠大步流星走入厅中,看也不看惊呆的赵家人,径直走到沈昭面前,单膝轰然跪地,声音洪亮而悲愤:末将沈忠,护主来迟!请小姐责罚!
沈…沈忠!
赵老夫人失声尖叫,脸色惨白如纸!她认得这个人!这是沈昭出嫁时,那个沉默跟在队伍最后、眼神像刀子一样的老兵!他不是早就被赶走了吗!
赵元启更是吓得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柳姨娘直接躲到了桌子底下。
沈昭看着跪在面前的沈忠,看着他身后那代表着沈家最后力量的亲兵,眼底冰封的湖面终于裂开一道缝隙,翻涌起复杂难言的情绪。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忠叔,起来。你来得,正好。
她不再看面如死灰的赵家人,目光扫过满堂惊疑不定的宾客,声音清晰而冰冷:
诸位贵客今日在此,正好做个见证!赵家欺我辱我害我,桩桩件件,血债累累!口说无凭好!那我便让诸位看看,这金玉其外的赵家,内里是何等的肮脏龌龊!
她抬手,指向沈忠。
沈忠立刻起身,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裹,当众打开!
里面赫然是几封书信和几张泛黄的契据!
此乃赵家账房先生赵全,为避祸私下藏匿的证据!
沈忠的声音如同洪钟,响彻大厅,这一封,是赵家贿赂京兆府司仓参军,偷逃巨额税银的亲笔信!落款,赵元启!
他将其中一封信高高举起,让前排几位官员模样的宾客看得清清楚楚!
哗——!
人群再次炸开!偷税漏税,贿赂官员!这可是大罪!
这几张!
沈忠又拿起那几张契据,是赵家在西城‘永利钱庄’放印子钱的借据!利滚利,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上面有赵老夫人王氏的亲笔画押!
天哪!印子钱!逼死人命的勾当!
难怪赵家这几年暴富!原来如此!
简直丧尽天良!
宾客们彻底哗然,看向赵家人的眼神充满了愤怒和鄙夷!
不!假的!都是假的!是这贱人伪造的!
赵老夫人目眦欲裂,疯狂尖叫,想要扑上来抢夺。
一名沈家亲兵一步踏前,腰间长刀锵地一声出鞘半寸!冰冷的寒光瞬间震慑住了赵老夫人和所有蠢蠢欲动的赵家仆役!
老夫人,真假自有官府公断!
沈昭冷冷道,目光如同看着死人。她转向人群后方,那个一直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的粗使婆子张妈。
张妈,
沈昭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力量,你儿子,去年是被谁推进河里淹死的当着大家的面,把你告诉我的话,再说一遍。
张妈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眼中是刻骨的仇恨!她指着躲在桌下、面无人色的柳姨娘,嘶声哭喊:是她!是柳姨娘!去年中秋,我儿撞破她和账房赵全在后花园私会!柳姨娘怕事情败露,就…就让人把我儿推进了荷花池!还威胁我敢说出去就杀了我全家!我那苦命的儿啊……他才十五岁啊!
张妈哭倒在地。
轰——!
最后一击!
谋财害命!通奸!草菅人命!
赵家的遮羞布被彻底撕得粉碎!露出里面腐烂发臭的真相!
赵老夫人呃地一声,一口气没上来,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赵元启手忙脚乱地去扶,却被带倒在地,狼狈不堪。柳姨娘瘫在桌下,如同烂泥。
满堂宾客,鸦雀无声。只有张妈悲怆的哭声在回荡。
沈昭站在一片狼藉的寿宴中央,素衣染尘,手背红肿,背脊却挺得笔直。她环视着这金碧辉煌、此刻却显得无比肮脏的大厅,看着那些曾经欺辱她的人如丧家之犬,眼神冰冷,再无波澜。
雷霆已落,焚尽锦灰。
该清算了。
寿宴大厅内死寂一片,只剩下张妈压抑的悲泣在回荡。金碧辉煌的厅堂,此刻如同被狂风席卷过的废墟,满地狼藉的杯盘碎片,倒伏的桌椅,以及瘫倒在地、面如死灰的赵家母子,还有桌下那摊烂泥般的柳姨娘。空气中弥漫着汤羹菜肴的油腻气息、打翻的酒味,以及一种名为身败名裂的腐朽味道。
满堂宾客鸦雀无声,震惊、鄙夷、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密密麻麻扎在赵家三人身上。方才那金尊玉贵、颐指气使的赵老夫人,此刻像条脱水的鱼,被赵元启手忙脚乱地掐着人中,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赵元启本人更是抖如筛糠,华丽的宝蓝绸衫沾满了汤渍和灰尘,脸色惨白,眼神涣散,哪里还有半分富家公子的气度柳姨娘瘫在桌下,钗环散乱,涕泪横流,裤裆处甚至洇开一片可疑的深色水渍,竟是吓得失禁了。
沈昭站在一片狼藉的中心,素色的藕荷袄裙上溅着几点油污,手背的红肿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格外刺眼。然而,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雪后青松,带着一种洗尽铅华、淬火重生的凛冽与孤高。那双眼睛,扫过赵家人的丑态,再无波澜,只剩下冰冷的漠然,如同在看一堆等待清理的垃圾。
沈忠和四名亲兵如同四尊铁铸的门神,牢牢拱卫在她身后,冰冷的刀锋虽已入鞘,但那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依旧让厅内众人噤若寒蝉,无人敢上前一步。
忠叔。
沈昭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清晰,平静,不带一丝情绪。
末将在!
沈忠立刻躬身,声音洪亮。
赵家欺我、辱我、害我,罪证确凿,天理难容。我沈昭,今日便与这腌臜之地,断个干净!
她目光如电,直射向勉强被掐醒、眼神怨毒却充满恐惧的赵老夫人,以及她旁边抖个不停的赵元启。
沈忠立刻会意,从怀中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文书,展开,双手捧到沈昭面前。
那是一封和离书。
纸是上好的宣纸,墨迹早已干透,字迹清峻有力,条款清晰,落款处空着男方的位置。
沈昭接过,看也不看,径直走到赵元启面前。她微微俯身,将那份和离书,啪地一声,拍在了赵元启面前那张倾倒了一半、汤水横流的桌面上!
纸张拍击油腻桌面的声音,清脆得令人心悸。
签了它。
沈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如同冰冷的铁律。签了它,你我夫妻情分,恩断义绝!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赵元启被那声音惊得一哆嗦,眼神惊恐地看着那份和离书,仿佛那不是纸张,而是一张催命符。他嘴唇哆嗦着,求助般地看向他母亲。
赵老夫人刚缓过一口气,看到那和离书,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嘶哑着尖叫起来:休想!你这贱人!想和离做梦!你生是赵家的人,死是赵家的鬼!我们赵家绝不会让你……
闭嘴!
沈昭猛地转头,眼神如冰锥般刺向赵老夫人,那瞬间爆发的、属于将门千金的威压,竟让赵老夫人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嗬嗬的喘息。
沈昭不再看她,目光重新锁定赵元启,带着一种极致的轻蔑:赵元启,签了它。否则,
她微微一顿,声音陡然转寒,如同数九寒冰,我不介意让沈家亲兵,‘请’你去京兆府的大牢里,好好看看那些证据原件!看看你赵家偷逃的税银,够不够砍你的脑袋!看看你母亲签下的印子钱借据,够不够抄没你赵家满门的家产!看看柳姨娘手上的人命,够不够让她上法场挨一刀!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赵元启的心上!尤其是砍脑袋、抄没家产、上法场这几个词,彻底击溃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不…不要!我签!我签!
赵元启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半分犹豫他几乎是扑到那张油腻的桌上,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抓起桌上不知是谁遗落的毛笔,蘸了蘸打翻的墨汁,也顾不上干净与否,在那份和离书上,哆哆嗦嗦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赵元启。字迹歪歪扭扭,如同鬼画符。
写完最后一笔,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毛笔啪嗒掉在地上,整个人瘫软下去,如同烂泥。
沈昭冷冷地看着,眼中没有半分波动。她拿起和离书,仔细看了看落款,确认无误。然后,转向沈忠。
忠叔,劳烦您做个见证。
沈忠立刻上前,从怀中掏出印泥,在赵元启的名字旁,重重按下了自己的指印!一个代表着沈家力量的、鲜红的印记!
不…不能签啊!元启!家产…嫁妆…
赵老夫人绝望地哀嚎,还想扑过来抢夺和离书。
一名沈家亲兵不动声色地向前半步,手按刀柄。那冰冷的金属摩擦声,让赵老夫人的动作瞬间僵住,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沈昭将和离书仔细折好,收入怀中。那份轻薄的纸张,此刻却重若千钧,是她斩断枷锁、重获自由的凭证!
夫妻名分已断。现在,
沈昭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法官最后的宣判,清算嫁妆。
她看向沈忠:忠叔,开库房!清点!凡我沈昭嫁妆单子上之物,一针一线,一器一皿,全部带走!少一件,
她冰冷的目光扫过瘫倒的赵家母子,便用他赵家库房里同等价值的金银来抵!若抵不够,便拿这赵府的砖瓦梁柱来拆!
末将领命!
沈忠眼中精光一闪,转身对两名亲兵喝道:守住厅门!其余人,随我去库房!
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赵家管事何在!带路开库!延误者,军法从事!
早已吓傻的赵家管事,连滚爬爬地在前引路。沈忠带着两名亲兵,大步流星而去,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一个赵家人的心上。
厅内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赵老夫人绝望的啜泣和赵元启失魂落魄的喘息。柳姨娘依旧瘫在桌下,无人理会。
时间在压抑中流逝。大约半个时辰后,沉重的脚步声再次传来。
沈忠去而复返,身后跟着抬着沉重箱笼的亲兵。那些箱笼,正是沈昭嫁入赵家时带来的!上面沈家的徽记清晰可见,只是蒙尘已久。
禀小姐!
沈忠声音洪亮,如同宣读战报,嫁妆共计一百二十八抬!经清点,贵重头面首饰遗失玉簪一支、赤金臂钏一对;上等苏锦蜀锦共短少三匹;另有紫檀木嵌螺钿梳妆台一件、前朝官窑梅瓶一对,被赵老夫人挪至其私库,现已追回!其余物件,虽蒙尘,但数目、品类皆与嫁妆单相符!短少之物,已按小姐吩咐,折银一千八百两,从赵家公中库房现银中扣除补齐!
他呈上一份清单和一个小巧的沉甸甸钱袋。
沈昭接过清单,看也未看,只微微颔首。她的目光,越过那些熟悉的箱笼,最终落在了面如金纸、眼神怨毒绝望的赵老夫人身上。
她缓步上前,走到赵老夫人面前,微微俯身。
赵老夫人吓得往后一缩,以为她要动手。
沈昭只是凑近她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冰冷刺骨的声音,一字一句,如同诅咒:
赵王氏,你听好了。
今日,只是开始。
你赵家欠我沈家的恩,欠我沈昭的命……我会一点、一点,连本带利,慢慢讨回来。
你最好,活得久一点。
看着我,如何将你们赵家引以为傲的基业,连同你们所有人的骨头……一寸寸,碾成齑粉。
我们……来日方长。
赵老夫人瞳孔骤然放大,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看着沈昭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激动,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冰冷,如同凝视着深渊!她终于明白,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人,是从地狱爬回来的索命恶鬼!
沈昭说完,直起身,不再看她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
忠叔,我们走。
她转身,没有丝毫留恋。沈忠立刻指挥亲兵抬起所有嫁妆箱笼。
沈昭没有走向厅门,而是走向大厅侧面的屏风后。那里有她带来的一个小包袱。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解开了那件象征着赵家妇身份的、沾了油污的藕荷色袄裙系带。
外衫滑落在地,如同褪去一层屈辱的皮。
里面,赫然是一身素净却裁剪利落的月白色箭袖劲装!腰间束着同色腰带,勾勒出她虽消瘦却依旧挺拔的身姿。这是她嫁入赵家前,最常穿的便服!她将长发用一根简单的银簪利落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当她再次从屏风后走出来时,整个人的气质已焕然一新!不再是那个被磋磨得黯淡无光的深闺妇人,而是带着一股洗尽铅华、锐利如出鞘宝剑般的凛冽锋芒!那是属于将门沈家的风骨!
满堂宾客屏息,被这瞬间的蜕变所震撼。
沈昭看也不看身后的一片狼藉和那些或惊惧或复杂的目光。她挺直脊梁,如同傲雪寒梅,迎着厅外灌入的、带着凛冽寒意的风,一步一步,走向那扇被沈家亲兵打开的、通往自由的大门。
沈忠和亲兵们抬着嫁妆箱笼,紧随其后,步伐坚定有力。
阳光从洞开的大门照射进来,有些刺眼。沈昭微微眯了眯眼,脚步却丝毫未停。她迈过高高的门槛,将身后那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充满了她血泪与屈辱的赵府,彻底抛在了身后。
寒风凛冽,吹动她素白的衣袂,猎猎作响。她身后,是代表着沈家尊严的嫁妆箱笼,是忠诚的家将和亲兵。
前方,是冬日灰蒙蒙的天空,是未知的道路。
但沈昭的脸上,没有任何迷茫。只有一片冰雪初融般的澄澈与坚定。
结束了。
这囚禁她、吞噬她前世的牢笼。
这桩以交易开始、以血泪终结的孽缘。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自由的空气,感受着那寒意直透肺腑,却让她无比清醒。
自由了。
而复仇,才刚刚开始。
她抬步,稳稳地走下赵府门前的石阶,身影决绝,再不回头。阳光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如同斩断过去的利剑。
赵府内,隐约传来赵老夫人撕心裂肺的嚎哭和咒骂,还有柳姨娘惊恐的尖叫。但这些声音,对沈昭而言,已是另一个世界的噪音,再也无法触及她分毫。
她昂首,走向停在街角、由沈忠提前安排好的、挂着沈家旧徽的马车。车帘掀开,仿佛掀开她人生崭新的一页。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这座充满了罪恶与铜臭的府邸,驶向未知,却注定由她自己主宰的前路。
赵府门前,只留下看热闹的人群指指点点,以及门楣上那块在冬日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却仿佛已蒙上一层灰败之气的赵府鎏金匾额。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辚辚而行,碾过积雪,发出嘎吱的轻响。车厢内,炭盆散发着融融暖意,驱散着沈昭身上沾染的赵府寒气与污浊。她静静坐着,背脊依旧挺直,目光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望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
喧闹的人声、叫卖的吆喝、孩童的嬉笑……这些尘世的烟火气,隔着薄薄的车壁传来,清晰又遥远。曾几何时,这些声音对她而言是囚笼外的诱惑,是求而不得的自由。如今,她终于挣脱了那枷锁,心却像被掏空了一块,又像是被冰冷的雪水彻底涤荡过,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大仇得报了吗赵家已然身败名裂,覆灭在即。柳姨娘难逃一死,赵元启前程尽毁,赵老夫人……也必将活在无尽的恐惧与折磨中。这算报仇了。
可心头的恨意,并未随着赵家的倾塌而完全消散。那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如同烙印,刻进了她的骨血里,提醒着她曾经经历过的地狱。它不是烈焰,而是北地终年不化的寒冰。
马车在一处清幽的宅院前停下。门楣上悬挂的并非显赫的匾额,只有一块半旧的木牌,刻着一个朴拙的沈字。这是父亲当年在京中的一处不起眼的别院,沈家失势后,一直由忠仆暗中打理。
车帘掀开,沈忠肃立一旁:小姐,到了。
沈昭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松柏清冷和淡淡尘封的气息涌入鼻腔,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家的熟悉感。她扶着沈忠伸出的手臂,稳稳地踏下车辕。
刚踏入院门,一个身影便如同凝固的雕塑般,矗立在庭院中央的风雪里。
那人身形高大,肩背依旧宽阔,却微微佝偻着,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一身半旧的藏青棉袍,洗得有些发白。花白的头发被寒风吹得凌乱,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布满了一张饱经风霜、此刻却布满焦灼与难以置信的脸庞。
正是她的父亲,威远将军——沈崇山。
皇帝念其旧功,查清构陷后虽未复其兵权,却也赦免其罪,准其离京荣养,实为半软禁。他比沈昭记忆中苍老了太多太多,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能洞穿沙场迷雾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走进来的女儿。
昭……昭儿
沈老将军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剧烈的颤抖,仿佛怕惊碎了眼前这虚幻的影像。他向前踉跄一步,又猛地停住,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指尖抖得厉害。
看着父亲瞬间苍老的容颜,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混杂着狂喜、愧疚、心疼和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沈昭一直冰封的心湖,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眼眶迅速泛红,蓄满了水光。她快步上前,在父亲面前站定,然后,双膝一弯,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雪地上!
父亲!不孝女沈昭……回来了!
她的声音哽咽,却字字清晰,带着劫后余生的沉痛与终于归家的孺慕。
这一跪,跪的是她未能承欢膝下的愧疚,跪的是她让父亲担惊受怕的痛楚,跪的是沈家因她而蒙受的屈辱,也跪的是她自己……那从地狱爬回来的、伤痕累累的灵魂。
我的儿啊——!
沈崇山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他猛地俯身,用那双曾经握惯了沉重兵刃、此刻却颤抖不已的大手,紧紧、紧紧地抱住了女儿单薄而冰冷的肩膀。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确认她的存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是爹没用!是爹对不住你啊!
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沈昭的发间。
沈昭反手紧紧抱住父亲,将脸深深埋进父亲带着风霜气息的怀抱。这个迟来的、充满血泪的拥抱,胜过千言万语。父女二人,在寂静的庭院风雪中,相拥而泣。压抑了太久的痛苦、屈辱、担忧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在这一刻,无声地宣泄。
良久,沈崇山才松开女儿,粗糙的大手颤抖着抚上沈昭消瘦的脸颊,看着她苍白脸色下那双变得深沉、锐利、再无半分天真稚气的眼睛,心如刀绞。他哽咽着,想问她在赵家到底经历了什么,却又不敢问出口,怕撕开女儿血淋淋的伤疤。
爹,
沈昭抬手,轻轻擦去父亲脸上的泪痕,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稳,都过去了。女儿,回来了。
她扶着父亲的手臂,缓缓站起身。
沈忠默默上前,将那份沾着油渍却重逾千斤的和离书双手呈给沈崇山:老将军,小姐……已与赵家断干净了。
沈崇山接过那薄薄的纸,看着上面赵元启那扭曲的名字和沈忠鲜红的指印,眼中爆发出骇人的怒意与痛楚,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将和离书紧紧攥在掌心,仿佛要捏碎那段不堪的过往。
忠叔,赵家……
沈昭看向沈忠。
沈忠立刻躬身,声音沉稳地汇报后续:
回小姐,老将军。赵家罪证确凿,已由京兆府立案查办。
赵元启贿赂官员、偷逃巨额税银,按律判流放三千里,家产抄没大半抵赃。
赵家老夫人得知判决后,急怒攻心,中风瘫倒,口不能言,神智昏聩,只余眼珠能动,余生缠绵病榻,生不如死。
柳姨娘害死张妈之子,证据确凿,判斩立决,三日后行刑。
赵家声名扫地,昔日依附者尽散,偌大家业顷刻崩塌,已成京城笑柄,再无翻身之日。
寥寥数语,勾勒出一个煊赫商贾之家的彻底覆灭。
沈崇山听着,脸上并无快意,只有深沉的疲惫和一丝释然。他看向女儿:昭儿,你……受苦了。
他顿了顿,眼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和深藏的痛,日后……有何打算可愿随为父……回北疆老家那里虽苦寒,却也清净。
他怕京城的一切勾起女儿的痛苦回忆。
沈昭没有立刻回答。她松开父亲的手,缓缓走到庭院中央。
细雪无声飘落,沾湿了她的鬓发和肩头。她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却让她无比清醒。
她不再是那个被困在赵府后宅、任人欺凌的沈氏妇。
也不再仅仅是那个为了家族牺牲、背负屈辱的沈昭。
她是浴火重生的凤凰。她的骨子里,流淌着边关的风沙与烈酒,铭刻着沈家将门的傲骨与不屈。仇恨的火焰焚尽了她的天真与软弱,淬炼出的是更坚韧、更清醒、更强大的灵魂。
她摊开手掌,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掌心,瞬间融化,留下一丝冰凉。
爹,
她转过身,脸上没有大仇得报的狂喜,也没有对未来的迷茫,只有一片冰雪初霁般的澄澈与坚定,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女儿想先……静一静。
她走到廊下,那里静静靠着一柄样式古朴的连鞘长剑。那是沈忠带回来的,她幼年习武时用过的佩剑,剑名青霜。剑鞘蒙尘,剑穗也已褪色。
沈昭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冰冷的剑鞘,拂去上面的薄尘。动作温柔,如同抚摸久别重逢的故友。然后,五指缓缓收拢,稳稳地、坚定地握住了剑柄!
一股久违的、仿佛源自血脉深处的力量感,顺着掌心瞬间涌遍全身!那沉甸甸的、熟悉又陌生的触感,让她冰封的心湖,终于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她并未拔剑,只是静静地握着,感受着那份沉寂了太久的锋芒与重量。
沈崇山看着女儿握剑的背影。那单薄的身形在风雪中挺立如松,握着剑柄的手稳定而有力。褪去了嫁衣的繁复,一身素净劲装的她,仿佛与手中的青霜剑融为了一体,散发出一种洗尽铅华、锐利内敛的凛然气度。
这才是他的女儿。将门沈家的女儿。
沈崇山眼中含泪,嘴角却缓缓扬起,露出了一个欣慰至极、又骄傲无比的笑容。他不再追问,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沈昭握着青霜,目光投向庭院之外,那被风雪笼罩的、辽阔无垠的天空。
前尘往事,爱恨情仇,如同身后赵府的废墟,已被她亲手埋葬于风雪之下。
手中的剑,是过往的凭吊,亦是未来的凭仗。
枷锁已碎,天地初开。
前路或许仍有风雪,或许荆棘密布。
但她沈昭,已非笼中鸟、池中鱼。
她是浴火重生的凤,是挣脱了金丝囚笼的鹰。
从此——
天高地阔,任我翱翔!
细雪无声,落在她紧握剑柄的手上,落在她飞扬的墨发间。她站在那里,如同一柄终于出鞘的利剑,寒光内蕴,直指苍穹。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