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株坟边草,学名叫乌头。
在我快要枯死的时候,那个常来坟边祭奠的男人又来了。
他每次来都哭,眼泪跟不要钱似的,滴滴答答地落在我身上。
说实话,太舒服了。
这次,我被滋润得一个没忍住,当着他的面,慢悠悠地舒展开一片蔫了许久的叶子。
他哭声一顿,眼泪就那么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整个人都僵住了。
然后,他把我挖回了家。
栽在一个比我身价贵一万倍的青瓷盆里,摆在他的书案上。
我以为好日子来了。
结果这哥们儿把我往那一放,一连半个月,人影都不见一个,更别提水了。
我新长出来的那片嫩叶子,又他娘的蔫回去了。
我怒了。
士可忍,草不可忍。
当天夜里,我就给他托了个梦。
梦里,我扯着嗓子冲他咆哮:
草渴了!再不给草浇水,草就死了!
2
第二天一大早,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晨光争先恐后地挤进来,落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他拖着步子走进来,一张俊脸白得跟纸似的,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抱歉,我得了风寒,这些天一直晕着,把你忘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紧接着,甘甜的泉水顺着我的根须流淌下来,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了。
我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大方地原谅了他。
没关系,草不怪你!
话音刚落,他端着水壶的手猛地一抖,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差点把水壶扔了。
他瞪大了那双清凌凌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艰涩地开口:
……你会说话
我下意识地伸出两片叶子,捂住我光秃秃的枝干尖尖。
诶呀,露馅啦。
他两眼一闭,直挺挺地就要往后倒。
喂!
我急了,也顾不上藏着掖着,直接从瓷盆里蹦了出来,幻化出两条细长的根须腿,啪嗒啪嗒地跑过去,伸出两只叶子手,试图接住他。
人,你不要害怕,我只是妖怪而已。
他一口气没上来,彻底晕了过去。
……人,好脆弱。
我嫌弃地撇撇叶子。
地上有灰,我知道人不喜欢脏。
于是我伸出草枝子,圈住他的脖子,使出吃奶的劲儿把他往床上拖。
刚拖了两步,我发现他的脸怎么发紫了
跟我开的花一个颜色,怪好看的。
他好像快断气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松开枝条,又手忙脚乱地给他喂了点我盆里剩下的山泉水。
他一个激灵,总算睁开了眼睛。
我绕着他手舞足蹈:你醒啦。
他看了我一眼,身体一抽,眼看又要晕,我连忙扒住他的眼皮,恶狠狠地威胁道:
你别睡,不然我亲你。
他快哭了,声音都在发抖:你都没有嘴,怎么亲我
我被问住了,不好意思地笑呵呵道:
我现在只能变出手脚,但你好好给我浇水,过段时间我就能长出脑袋啦,嘴不就能露出来了
他颤声问:人脑袋吗
我凶巴巴地回他:废话,还能是狗脑袋吗
3
他又不说话了。
一双清澈的眼睛就那么静静地注视着我,眼里的情绪很复杂,像一潭深水,绵延不绝,看得我心里有点发毛。
我被他看得心都软了,语气也不自觉地放缓了。
人,你长得好看,我喜欢你,我会好好养你的。你将是草养的第一个人。
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的,像初霁的月牙。
他一笑,我心里也跟着乐开了花。
人,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他温声道:谢无咎。你呢
他把我问懵了。
我抠着自己的叶子手,想了半天,我叫啥草乌头都不好听。
正当我苦恼时,他轻声说:
万岁。你叫万岁吧。
万岁
我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很喜欢,立刻点头:好!我就叫万岁!
谢无咎真有学问。
我一高兴,拎起他掉在地上的水壶,殷勤道:谢无咎,我再给你喂点儿水吧。
他忽然打了个冷颤,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一脸惊恐地看着我。
万岁,我可以用嘴喝,不要再往我下半身倒了,衣裳已经湿了。
啊哦。
我忘了,谢无咎是人,不是草。
4
谢无咎好像是个大官,白天要去一个叫朝堂的地方上班,忙得很。
他一走,我就在瓷盆里休养生息,积攒妖力。
晚上他回来,我就缠着他聊天,给他讲我在坟头听来的各种八卦。
比如东头的王大爷偷偷藏了三文私房钱,被他婆娘拿着扫帚追了二里地。
比如西头新嫁过来的小媳妇,其实跟隔壁村的货郎好过。
起初,他还能撑到后半夜,听得津津有味。
后来,子时不到,他就开始钓鱼了。
我气得揪他的耳朵:谢无咎,你在干嘛你宁可安静地呼吸也不要和我聊天吗
他被我揪醒,强撑着支起身子,抚了抚我的叶子,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我最喜欢听万岁说话了。
我一下子雀跃起来:为什么呀
他微闭着眼,含糊不清地吐出两个字:
助眠。
我当场暴跳如雷,直接化出枝条缠上他的脖子。
5
谢无咎,等我长出来脑袋,我一定狠狠亲你的嘴。
我勒着他的脖子,恶狠狠地宣布。
他脸唰地一下就红了,跟熟透了的番茄似的。
我暗暗得意,被我吓到了吧,变色人。
他沉默了半天,才小声问:你什么时候能变成人呢
我掐着叶子算了算:快了吧,应该快了。
我会帮你的。他点点头,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认真。
我心里哼了一声,嘴上却说:你寻一把剪刀给我吧。
他没问我要干什么,只是温柔地应了声:好。
第二天他上朝前,果然在我的瓷盆旁放了一把锃亮的大剪刀。
剪刀一到手,我立刻从盆里跳出来,握着冰冷的铁器,对着书案上另一盆长得枝繁叶茂的金桔,阴测测地笑了起来。
那盆金桔吓得叶子都在发抖。
啊啊啊啊啊你不要过来呀!
我面无表情地举起冷刃,伴随着她刺耳的惊叫,咔嚓几下——
剪掉了她身上那些杂乱无章、浪费养分的多余枝条。
她瑟瑟发抖了半天,缓过神来才惊喜道:哇,好清爽呀。
我叉着腰,很有大王风范地指点江山,接着给文竹、菖蒲也修剪了枝叶。
最后,我走到一盆不开花的兰花面前,她高冷地不理我。
我一巴掌拍在她身上。
她这才嘤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气不打一处来,叉腰大怒:明明都不是哑巴,这些日子为什么不说话!
他们这才小声嘀咕起来。
金桔弱弱地说:我们……我们第一次见会走路的草,怕你吃草。
【路人草评论区】
哈哈哈哈哈哈,吃草可还行草的求生欲!
植物界的食物链顶端,恐怖直立草!
别的妖精吃人,我们万岁吃草,没毛病。
我冷哼一声,清了清嗓子:没见过世面的家伙们,以后你们都归我管,我是草大王!
他们立刻摇摆着身子,齐声高呼:拜见草大王。
我很满意,开始训话:小金桔,现在正是结果子的时候,为什么不好好结果
6
她委屈巴巴地说:主人不在了,我的果子给谁吃呢
我愣住了:谢无咎不是你的主人吗
他们异口同声,充满了怨气:他才不是,他是讨厌鬼!
为什么
他把我们带回家,从来都不照顾我们,都是小渔给我们浇水扫尘治病,我们喜欢小渔,讨厌谢无咎。他把小渔弄丢了,再也回不来了。
小渔
我心底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泛起一阵淡淡的惆怅。
小渔是谁呢
小渔就是小渔呀。他们说。
正在这时,窗户猛地被几根柳树枝子推开,一棵年轻的柳树探进头来,语气很冲:
一群坐井观天的笨蛋!小渔是谢无咎的夫人,她从前经常来给我挠痒痒。
夫人
我心里更乱了。
那后来呢
柳树的声音一下子落寞了下去:后来小渔死了,谢无咎娶了公主,公主每次来都对我拳打脚踢,我要让莺莺在她头上拉粑粑!
莺莺又是谁呀!我感觉我的草脑子快炸了。
莺莺是黄鹂鸟,她是我们的好朋友。柳树骄傲地说。
我抓住了一个漏洞:等等,小渔是人,她身上怎么会长虫子需要捉
柳树回忆了一下:就是她忘在我这儿的柳筐里,那种白色的、胖乎乎的小虫呀,可懒了,都不怎么动的,还没我们树热爱运动。
……我心好累。
会不会是……那种虫子,叫蚕
他激动起来:对!可馋了!吃好多叶子呢!
我不想和这几个笨蛋说话了。
那个叫小渔的姑娘,日子一定过得很艰难吧。
我竟然,有点心疼她。
7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小渔,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奇。
我控制不住地在书房里搜寻起来,像是在寻找什么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终于,在书架最顶层的暗格里,我摸到了一个木匣子。
匣子的机关锁很精巧,但我鬼使神差般地,手指一拨一弄,就听咔哒一声,锁开了。
连我自己都愣住了。
匣子里,是一沓厚厚的信纸。
信纸上写着密密麻麻、你来我往的对话,字迹娟秀的和笔锋凌厉的交织在一起。
【谢无咎,我今天去了太傅家。师母说我做的点心比御膳还好吃。许师兄问为何你休沐时还在忙太傅说能者多劳。许师兄偷偷撇嘴,说显着你了。我给你留了点心。】
——我最喜欢夫人做的点心了。许致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明天就参他一本。
【谢无咎,院里的杏树终于结果子了,我尝了一个,特别酸。好在杏味足,加糖熬成果酱可吃。】
——我最喜欢夫人做的杏果酱了。但制作麻烦,来年若再不结甜果子,砍了就是。
【谢无咎,树长成不容易,若想吃甜杏子,我可试试嫁接一根甜梨枝。我今日在寻好的梨树,我喜欢尝试。】
——我最喜欢夫人做自己喜欢的事了。宫中梨苑梨树最佳,我今日去偷一枝。
……
信纸的边缘有些磨损,看得出被人翻看过许多许多遍。
我的心,没来由地一阵酸胀,像是被泡在了那盆酸杏果酱里。
看到后面,我的心猛地一沉。
【谢无咎,我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能睡,更撑不到你下值回家了。今日拜访太傅与师母,太傅说你还年轻,不能随意翘值,等到了他这个年纪就没人敢管啦。】
——其实他年轻时也这样。后日休沐,我回家陪你。
【谢无咎,你送我的金桔今年结了三次果,不是说好结四次的吗我全吃了,知道你不喜欢,不给你留了。】
——大胆!竟敢少结一次果!来年再敢偷懒,我给她浇热水。
信纸看到这里,我手中的信纸忽然被抽走了。
我讶异回头,正对上谢无咎温柔又深沉的目光,他看着那些信,像是在透过它们思念着什么人。
我感到很抱歉:我不该随意翻你的东西。
他却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说:这几年,院里的杏树结的杏子,还是酸的。
他话音刚落,十几丈外的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暴躁的怒骂:一对贼夫妻!人家就是酸杏树,又不是甜杏树,年年逼我结甜果子,没人性!
我愣了愣,没忍住,笑出了声。
谢无咎也跟着笑:怎么了
我凑过去告诉他:你家的杏树骂你呢,她说她是酸杏树,你们一直强树所难。
他很吃惊:她也成精了
我摆摆手:不是的,草说草话,花说花话,树说树话,人听不懂而已。
他恍然大悟,眼里闪着被新知识震撼的光,而后,他忽然振奋起来:
万岁,我知道怎么帮你攒功德了!有件事,只有你能帮上忙。
8
我被他抱着出了府,但心里总惦记着书房里的事。
尤其是那盆小金桔,她看起来真的很虚弱。
回来后,我第一时间就跳到她身边。
文竹和菖蒲告诉我,自从小渔不在后,小金桔再也没结果子,也越来越没精神。
我搭上小金桔的树脉,妖力探进去,只觉得一股沉沉的死气。
再仔细探查,我浑身的叶子都僵住了。
是一种熟悉的毒素。
乌头碱。
是我自己身上的毒。
毒素在她体内日积月累,已经深入根茎,几乎无力回天。
我是一株乌头草,全株有毒,尤其根茎汁液是剧毒。
小金桔中的毒,我再清楚不过。
为什么……要给一盆金桔下毒呢
不。
我脑中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不是给金桔下毒。
是给吃金桔的人下毒。
小渔在信里写得清清楚楚——我全吃了,不给你留了。
即便每次的毒素微乎其微,但长年累月地吃下去……
所以她才会越来越嗜睡,精神不振,等不到谢无咎下值回家。
那不是疲惫,是中毒的症状!
小渔死后,小金桔不再结果子,毒素无法通过果实排出,所以自己也越来越虚弱。
我心疼得厉害,折下自己几片叶子,化作草针,小心翼翼地给小金桔针灸祛毒。
她瑟缩着醒来,声音虚弱:草大王,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结的是毒果子,小渔吃了我的毒果子,每天都好难受好难受。我害了小渔。
我安抚她:梦都是反的,别当真。
可是……小渔回不来了。
所以,小渔是被乌头毒死的吗
而我,就是一株乌头。
我枯坐在书房,等到夜幕降临,谢无咎才姗姗来迟。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瓶子,眉眼弯弯地递给我:万岁,我给你接了无根的雨水,你们小草最喜欢了。
我没有接。
我只是紧紧地,紧紧地环抱着他,久久无言。
直到他被我勒得咳嗽起来,我才讪讪放开。
不好意思,我总是控制不好力度。
他蹲在我身边,凝视着我,轻声说:
没关系,我喜欢万岁这样抱着我。
我沉默了很久,终于问出了那个在我心头盘旋的问题:
谢无咎,那盆金桔是哪里来的
他脸上的笑容顿了顿,眼神飘向远方,陷入回忆。
那年琼林宴上,帝王着太子亲选亲赐盆景。大多都是文竹,唯这一盆金桔被我抢到了……
他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
因为我夫人喜欢。
我笑了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
谢无咎,你是个好夫君。
他愣住了,随即苦笑一声,缓缓背过身去,蜷缩在床上,直到夜幕深沉,也未敢再回头。
9
谢无咎说的能帮我攒功德的事,是去他恩师程太傅家。
太傅最疼爱的小孙女程挽,上个月在院里的梧桐树下玩了一整天,回来就高烧不退,反反复复,请了多少名医都束手无策。
谢无咎怀疑是中邪了。
可这话他不敢跟太傅说,一提就得被骂个狗血淋头。
他抱着我,在程府门前踌躇了半天,给自己打了半天,愣是不敢敲门。
师父就差在门前竖个『谢无咎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了。他叹气。
我刚想安慰他,门前的迎春花丛里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
别造谣啊。狗还是可以进的。
就是,就是,上回李侍郎家的阿黄还进来追蝴蝶呢。
这个姓谢的,听说为了攀高枝娶公主,气死了师父最疼的弟子,太傅不把他腿打断都是仁慈了。
【路人草评论区】
我靠,信息量好大!
所以谢无咎是为了权势才娶公主的渣男预定
楼上别急,万岁还没发话呢。我相信万岁的眼光!
我只想说,这届花草嘴真碎,爱了爱了。
我努力捂住嘴,才没笑出声。
我轻轻晃动了一下叶子,他立刻紧张地问:怎么了冷吗
正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老管家请谢无咎进去,态度算不上热情,但也还恭敬。
到了前厅,谢无咎向程太傅行礼,老大人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气氛冷得能结冰。
还是老夫人先开了口,上前扶起谢无咎,嗔怪道:你这孩子,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
说着,她就要来接我。
谢无咎顿时僵住,紧紧抱着我不撒手,我被夹在中间,忍不住用叶子捂住了脸。
顶着老大人冰冷的注视,谢无咎艰难开口:师母,这不是……
砰!
老大人手中的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冷哼一声。
不敢收左相大人的礼,老夫怕又被参上一本。谢大人,你说说,是想将老夫抄家流放啊,还是满门抄斩啊
谢无咎扑通一声跪下,声音都在抖:师父,弟子不敢!今日前来,只为探小挽之病,我怀中的草可清心凝神,或许对小挽病情有益,恳请师父让我见见小侄女。
老大人拂袖便走:多少名医都束手无策,你不必费心了,请回吧。
眼看就要被赶出去,老夫人咦了一声:这瓷盆,似是我和小渔一起买的。
谢无咎忙不迭地点头:正是。
老大人的脚步顿住了,脸色稍霁,冷淡地挥挥手:去看一眼,不要久留。
10
一进小姑娘的院子,一股冲天的怨气就直扑过来。
我用草话大骂:老梧桐,你作什么妖!
那棵张牙舞爪的梧桐树立刻停止了摇摆,恭恭敬敬地弯下枝条:草大王,您怎么来了
我心里有点小得意: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号
老梧桐说:是莺莺说的,您的名号现在已经在大昭的草木界传开了。
嘿嘿。
我高兴地晃了晃身子,被谢无咎小声提醒:万岁,别忘了正事。
我立刻板起脸,责问道:你满身怨气,可是你的怨气冲撞了小姑娘
这一问,老梧桐险些当场落泪。
草大王明鉴!不是我非要与她为难,是这小姑娘口不择言,竟想与我结拜为姊妹,还发下了『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的毒誓!
我活得可比她长多了!黄口小儿这是要害我性命,我岂能不怨而且我雌雄同株,怎么张口就论姊妹呢
我恍然大悟。
人的寿命不过百年,跟树结拜,这不是坑树吗
我附在谢无咎耳边,把原委一说。
他当机立断,进屋叫醒高烧的小挽,耐心讲道理。
小姑娘迷迷糊糊地被扶出来,给老梧桐道了歉,收回了誓言。
老梧桐怨气一散,小挽的病灶也就清了。
当晚,小挽高烧退去,程府上下喜极而泣。
临走时,程太傅看着谢无咎,眼中情绪复杂,长叹一口气:无咎啊,你到底有何苦衷
谢无咎喉头滚动,良久,只是沉默着再度拜别。
回去的路上,我靠着这些积攒的功德,只觉得浑身妖力充盈,一股暖流从根茎涌遍全身。
我知道,我快要化形了。
11
第二天,谢无咎早早就出了门,说是去城外迎公主回府。
我留在书房,调动全身的妖力,冲击着化形的最后一道关口。
等他和公主回来时,书房里已经没有了我的踪影。
我的草丢了!!!
我听到谢无咎急得满头大汗的吼声,以及一个清亮爽朗的女声:谢无咎,你发什么颠
等他找到后院来。
我正坐在那棵酸杏树上,笑呵呵地唤他:谢无咎。
他身子一僵,仰头直愣愣地与我对视,一刹那的错愕与狂喜在他眼中炸开。
我从树上轻盈地跳下来,原地转了个圈,天水碧的裙子随风而动。
他冲上来,紧紧地抱住我,力气大得要把我勒断。
谢无咎,草要被你勒死了!
他立即松开我,眼眶有些红:万岁,恭喜你。
我得意地扬起头:我厉害得很。
这时,一个身穿铠甲、提着大刀的女子赶了过来,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指着我们:谢无咎,你……你们
这应该就是那位萧凌公主了。
谢无咎小声与她解释了几句,她再看向我时,满眼的震惊:啊,天哪。
人,被草大王惊到了吧!
谢无咎轻笑着介绍我:她叫万岁。
公主上前握住我的手,热情得让我有点招架不住:万岁好万岁好,吉利。
她又咦了一声:怎么感觉像是在叫我爹呢。但是一点儿也不重要。
她挽上我的手,嫌弃地对谢无咎挥挥手:行了,你快去干你的活儿吧,我和万岁出去玩。
谢无咎蹙眉拒绝:不行,万岁还是留在府中最安全。
公主将大刀往地上一顿,豪气冲天:本公主率军杀敌的时候,你还在寒窗苦读呢,还担心我保护不了她
我也想出去看看,便对谢无咎道:你忙你的,我想认识一些新朋友。
谢无咎还想说什么,公主已经拉着我风一样地跑走了。
12
公主是个爽快人。
我们在街上从街头吃到巷尾,她才长舒一口气:现下有三分饱了。
我把我的冰糖葫芦递给她。
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忽然问:你不怕我是坏人吗这么放心跟我出来
我认真道:你眉眼方正,气息平和,不像心怀不轨之人;而且,你若想害我我也不怕,大可以试试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草枝子先勒断你的脖子。
她愣住了,摸了摸后脖颈,正色道:你们谢府最不缺刚烈之人。
我翻了个白眼:是草。
她在我肩头闷声笑了好一会儿。
酒楼上,我们边吃边看楼下的人放花灯。
我见她兴致不错,便试探着问:公主豪放不羁,不像传言中抢夺人夫之人。
她被茶水呛了一下,而后拍着桌子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抢夺人夫皇兄的人这么编排我呀。抢人丈夫有什么意思,抢……才有意思。
我刚松了一口气,心又提了起来:谢无咎想为小渔报仇,公主想让谢无咎为您做事,所以你们才成亲,各取所需,对吗
她收了笑,静静地看着我。
我微微叹息,与她商量:谢无咎可以做的事,我也能做。我比他厉害,若有涉险之事,让我替他吧。好公主。
公主良久才问我:万岁,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呢因为他把你挖回了家
我想了想,认真地回答:
因为他对我也好呀。
公主的眼神变得复杂,她轻轻叹了口气,终于说出了真相。
抢夺人夫的不是我,是太子。
我收兵回京时,他们夫妇俩一死一伤。
谢无咎本想殉妻,太子步步紧逼,拿他的师友性命威胁,逼他为己所用。许致师兄不从,惨死狱中。
我上交兵权,用赫赫战功才换得一纸赐婚诏书,谢无咎做了我的驸马,太子才暂时不敢对他如何。
我救他,一因小渔与我有恩。
承平二十七年,歧岭关一战,太子从中作梗,使我外无救兵内无粮草。
是谢无咎想出了用风筝空投干粮的奇招,干粮还是小渔亲手所制,才让我军有了喘息之机,反败为胜。
二来,她顿了顿,眼中闪着坚毅的光,我乃大昭公主,岂可眼睁睁见良臣遭奸人迫害而不为所动所以,万岁你放心吧,我会保护好你们的。
我消化着这巨大的信息,听到谢无咎曾想殉妻时,心口针扎一样地疼。
原来,他所承受的,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
原来,那盆太子亲赐、毒死小渔的金桔,竟是出自……东宫。
我正出神,天边忽然盛放出绚烂的烟花。
公主惊喜起身:真美,我打听过,小渔从前最喜欢烟花。
她邀请我:咱们一起去放烟花吧。
我摇摇头,轻声说:我是草木,我怕烟火。
她愣住了,随即明白了什么,猛地掩面,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万岁,你是要我哭死在这儿吗
13
公主和我成了好姐妹,堂而皇之地搬进了谢府,美其名曰保护我。
谢无咎公务依然很忙,好不容易休沐一天,被浑身都是劲儿的公主拉出去骑射。
你这样文弱,怎么配站在我和万岁身边我们大女人不和弱男子一起玩儿!公主叉着腰说。
谢无咎被激得没办法,只好答应了。
我们去的,正是埋着我前世的山。
祭拜过后,公主和谢无咎就扎进了丛林深处,比试谁的猎物多。
我没跟去,我总觉得,这山里有种声音在呼唤我。
趁着他们都在休息,我悄悄往声音的来源走去,最后走进了一座雅致的观音祠。
祠堂内空无一人。
香案上摆着一盆明艳大气的花,她见我进来,惊喜地摆动着花瓣:小渔!
我蹙眉:我不是小渔,我是万岁。
她愣了愣,声音变得低落:小渔,你在怪我对不对你帮我开了花,我却让你受了那么多苦。
这话让我十分好奇:你什么意思
她却忽然慌张起来:不好,这里有危险,小渔你快跑!
我炸了:你引我来这里,又说这里有危险,你是不是有病!
危险来了!
话音刚落,从外面走进来两个人,一个身着暗纹蟒袍,气度不凡;另一个穿着袈裟,是个和尚。
他们看到我,愣住了。
蟒袍男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谁准你进来的!
我有些不好意思:抱歉,门没关。
他轻嗤一声,上下打量着我:你就是谢无咎给他和我皇妹纳的妾你叫什么名字
我脸一下子就沉了。
你才是妾,你全家都是妾。
我昂起头,一字一句道:我叫万岁!
14
堂内安静了一瞬。
蟒袍男和那和尚对视一眼,眼神里都是清澈的懵。
良久,他咬牙切齿道:好啊,没想到她还在异想天开地要夺嫡,竟让你叫这般大逆不道的名字。简直没把本宫放在眼里,狂妄!
这人八成就是太子了。
我很生气:万岁是谢无咎给我取的名字,和公主没关系。
他又是一愣,脸色更加难看了:你在暗示什么是想说他们夫唱妇随,恩爱不疑吗呵,死了一个,来了一个又一个,谢无咎真是一点不肯为孤守身如玉。
好啊,不是喜欢纳妾吗,本宫就叫他家宅不宁!有为,上!
那个叫有为的和尚上前一步,捻着佛珠道:老衲明白。
我以为要打架,刚想幻出草枝子,却没想到那老和尚直接盘腿坐下,开始念经。
【路人草评论区】
打架前先念段经超度一下对手
这是什么操作,物理攻击转魔法攻击
我猜是debuff,降防降速的那种!
前面的别闹,高僧打架,讲究的是一个仪式感。
我伸出的手只好收了回来。
好草不能先动手。
好不容易等他念完,我撸起袖子准备开干,却不想他只是广袖一挥,微笑着看我。
气死我了!
我不要做君子了,正要给他一拳时,一股奇异的香气吸入我口鼻。
那和尚不知何时拿出一个铜盘在我眼前摇晃,嘴里开始叨叨咕咕:
你是谢无咎的小妾,他表面上对你宠爱有加,实际你只是他让公主吃醋的工具……被公主欺凌,被谢无咎利用,你受了许多委屈,终于,你决心反抗……
我浑身无力,意识渐渐模糊。
闭眼前,我深刻反省:再也不跟秃驴客气了,他娘的,他使诈!
这有用吗
太子问。
回禀殿下,这是京都现下最火的话本子情节,保管让谢府水深火火热。
……
15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林间的草地上。
公主正温柔小意地安慰谢无咎,半点不见平日的跋扈模样。
谢无咎见我醒了,紧张地握住我的手:万岁,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我心底却一片冰凉。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那和尚念叨的东西。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给我取名万岁,就是为了恶心公主,让公主每次见我,都像见了她爹,能不厌恶我吗
他带我来围猎,就是为了把我一个人丢下,好跟公主双宿双飞。
我抽回手,声音冷得像冰:多谢大人关心,妾无事。
他们俩个瞠目结舌,一副如遭雷劈的模样。
呵。
我垂下视线。
闻君有两意,故而相决绝。
接下来的几天,我把这出戏演得淋漓尽致。
我搬去偏僻的小院,对着他亲手给我挖的泥塘,告诉下人这是要活埋我。
我拒绝喝公主送来的山泉水,说她想凉死我。
谢无咎和公主每天在我院子外面鬼鬼祟祟,被我逮到就说是在欣赏风景。
整个谢府鸡飞狗跳,下人们看我的眼神都充满了同情和怜悯。
终于,太子坐不住了。
他夜里潜入我的院子,拿出一包药粉:这是剧毒,你只要杀了公主,谢无咎必定肝肠寸断,岂不是很好的报复
我盯着那包毒药许久许久,最后还是接了过来。
多谢你。
我给他倒了一杯花茶,他心情愉悦,很痛快地喝了。
16
公主中毒,昏迷不醒。
宫里派人来彻查,从我房里搜出了一包毒药。
我和谢无咎被连夜押进了宫,却没去大殿,而是直接被带到了东宫。
太子正在浇花,正是观音祠里那盆明艳大气的帝凰花。
他见我们进来,挥退众人,笑意吟吟道:谢卿,好久不见。
谢无咎抿着唇,不语。
太子也不生气,接着问:你的新欢毒害你的新欢,连累你被问罪。本宫送你的这份礼物,你还喜欢吗
他语气一转,柔和了些许:你若当着本宫的面杀了这个勾搭你的女人,本宫就放了你,如何
谢无咎微微抬头,声音沙哑:殿下,臣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臣德才皆不是上流,貌不及潘安宋玉,何德何能,叫殿下多年来如此看重。
默了默,太子仰天长笑,笑声里带着一丝癫狂。
谢卿!好,本宫告诉你,是天意!天意叫你追随我、服侍我、不敢稍离我,天意如此,你能奈何
他如此说,我不解,谢无咎更不解。
在我们看疯子一般的眼神下,太子拿起了那盆花,眼中的虔诚近乎疯狂。
这盆花叫帝凰花,是我母后留给我的,那时它还枯萎着。
父皇不喜我母后,哪怕那群兄弟个个蠢笨如猪,父皇也迟迟不肯立我为太子。
母后薨逝时告诉我,能让帝凰花重新盛放之人,便是襄助我大昭国祚稳固之人,也是助我登上帝位之人!
他猛地指向谢无咎,眼神灼热。
谢无咎,你的血能使帝凰花开,这就是你的命数,也是我的命数!
你中探花那年,正是父皇封我做太子那年。你我命运相连,分割不开。
可你怎么敢对李渔那个贱妇花那么多的心思!你满心满眼都是她,还怎么全心全意辅佐我我只能杀了她。你,只能属于我!
疯子。
这两个字在我脑海里炸开。
我的心近乎空白,空落落的,不知该如何消化这幕荒诞。
原来,他对我,对谢无咎所做的一切,都源于这样可笑的理由。
谢无咎霎时红了眼,他缓缓跪坐在地上,许久许久,才开口,声音艰涩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那年程府踏春宴,我与小渔初见。别人都在交际,唯独她一人,背着竹筐到处采草药。
她是相府庶女,日子并不好过。她对她的侍女说,等采够了药,换钱给她买话本子看。
她是那么明媚美好的姑娘,却不小心误入贵人的贵地,起了惜花怜花之意,被一盆枯萎的忘恩负义的花割破了手指。
谢无咎顿了顿,抬起血红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太子。
太子嘴角边稳操胜券的笑意,正在一点一点地收回,眼中泛起冰冷的凉意。
你在编排什么鬼话。
谢无咎没有理他,自顾自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不曾想贵人传召,查问是谁弄脏了他的花。
他慢慢站起身,迎着太子惊疑不定的注视,一步步往前走。
臣爱慕小渔,初见时便爱慕,第一眼便爱慕。
贵地唯我二人去过。臣害怕小渔受责,于是上前认承。
当日也是臣第一次见殿下。殿下问我,『今日只你一人来过』臣说是。殿下又问,『是你的血染脏了本宫的花』臣说是!
谢无咎笑着,泪流满面。
臣请殿下责罚。
殿下扶起臣,拍着臣的肩,祝臣科举大吉,进士及第。
臣那时想,天家皇子多仁善,唯以入仕报君恩。
他说完,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倏而,太子开始急促地呼吸,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谢无咎摇着头,长长地叹息:臣后悔了。
太子身形不稳,踉跄后退,扶住桌案才勉强站立。
他声音嘶哑,眼底一片赤红:你骗我。
谢无咎无言以对。
你骗我!
太子怒吼着,像一头发狂的野兽,朝谢无咎冲了过来。
我的草枝子比他的步伐更快,瞬时缠绕住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高高吊起。
贵人的眼中终于露出了惊恐,双脚在空中乱蹬,却一句话也叫不出来。
我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真不把你草大王当妖怪啊。
17
还没等我勒死他,东宫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萧凌公主一身戎装,手持玄铁大刀,带着羽林卫闯了进来。
我无奈地松开枝条,将太子扔在地上。
公主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到我身边,心疼地抱了抱我:万岁,你受苦了。
她身后,一名内侍展开圣旨,高声宣读。
以左相谢无咎为首的数十名文官,联名上奏,状告太子虐杀良民、贪赃枉法、交结内侍、广结党羽欺压群臣等十数条大罪。
圣上震怒,着宗正寺严查,若有属实,严惩不贷。
羽林卫上前,将咳嗽不止的太子押走。
太子依然恐惧地看向我,大祸临头仍不忘死死抱住那盆花,歇斯底里地大喊:妖怪!她是妖怪!给本宫将她拿下!国师呢,本宫要见有为!
……
路上,公主问我,是何时清醒过来的
我轻笑道:晕着的时候的确很迷糊,脑中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搅成一团。但当我醒来,见到谢无咎的第一眼,我就不糊涂了。
谢府被太子全天候监视着,我只好将计就计,演一出戏给他瞧喽。
公主竖起大拇指:厉害。官场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跟着我干吧。
谢无咎不紧不慢地挤到我们中间,将我拉到他身后:抱歉,我们家小草不干牛马的活。
公主:谢无咎!!!
眼看又要吵起来,我赶紧转移话题:太子喝了我的花泡的花茶,轻则神智错乱,重则气竭而亡。因果昭彰,报应不爽,害人终害己。
公主叹了口气:他要真能死在宗正寺倒好了,只怕没那么容易。
公主猜的没错。
第二天,太子造反了。
18
太子造反的消息传来时,我和谢无咎都惊呆了。
难道他知道自己错杀命定之人后,彻底疯了
但公主却很兴奋。
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若立下平叛救驾之功,不封我个皇太女怎么说得过去!
她镇定自若,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仿佛太子那浩浩荡荡的大军只是纸糊的。
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抱住公主的大腿恳求:公主,我和你一起去。
谢无咎大叫:不行,太危险了!
我第一次和他吵了起来:你懂什么,若公主能成事,我就是从龙之功了。从龙之功啊!你不心动吗
他被我说得一愣,居然有些犹豫:那……我也去。
公主呵呵一笑,充满了鄙视。
我立刻坚决不同意:不行,太危险了!
谢无咎:……
你来我往了几轮,公主终于听不下去了,连声阻止:停停停!打住,听我安排。
万岁有法术又吉利,随我迎敌。
谢无咎是文官之首,你现在带可用之臣入宫,守在皇上宫门前。文臣死节,若叛军得道,宁肯让其踏尔等尸骨而过,不得后退一步。谢无咎,你做得到吗
谢无咎整了整衣冠,躬身一拜,声音铿锵有力:臣,领旨。
承平三十五年夜,伴随着叛军攻开皇城大门的一声巨响,一个全新的时代,揭开了序幕。
19
叛军悄无声息地入城,城内安静得可怕。
公主命羽林军步步后退,将他们引入皇宫前的巨大广场。
这里天地开阔,一览无余,是绝佳的战场。
公主一声令下,我立即呼风唤草。
无数藤蔓枝条从地砖缝隙中疯狂蔓延而出,像有生命的毒蛇,缠绕住叛军的脚踝,拖延住他们的脚步。
太子身边的有为国师功力不凡,立刻以火破法,火焰所到之处,藤蔓尽数化为灰烬。
公主看了一眼,吩咐道:那个秃驴交给你了。
她身后,一个同样穿着袈裟,却面容俊秀的和尚走了出来,正是之前被她亲了一口的无为。
无为沉声道:公主放心。
两人瞬间战作一团,佛光与火焰交织,看得人眼花缭乱。
【路人草评论区】
我靠!高僧打架原来是这样!特效拉满了!
有为VS无为,这名字是认真的吗相爱相杀
公主牛逼!手下能人辈出,文有谢相,武有国师!
只有我关心公主是怎么收服无为的吗(吃瓜)
羽林卫退入宫内,宫门没能支撑一刻,余下的叛军蜂拥而入。
太子抱着那盆花,高坐马上,指挥叛军长驱直入,仿入无人之境。
我们退至大殿前,退无可退。
公主一挥手,城墙上顷刻箭如流星,朝叛军密密麻麻射去。
箭头上,被我涂满了乌头毒液。
一箭封喉,大抵如此。
叛军阵脚大乱。
太子终于慌了。
此时,公主和她身后的羽林卫,人手拿出一把精巧的弩枪。
她一边给弩枪上弦,一边侧头向我介绍:小渔,我教你,七步之内,弩又快又准。七步之外,弩射程又远又准。
我笑呵呵地问:你叫我什么
公主惊呼一声:哦不,万岁。
我朝她眨眨眼:您万岁。
公主哈哈大笑。
谈笑之间,叛军节节败退,死伤惨重。
公主于此时立上战马,对残余的叛军大喊:
本公主曾率军深入漠北五次,大胜三次!我已向西凉借战马万匹,只待时机一举歼灭北敌!
你们都是大昭的将士!是我大昭英勇无双的战士!现在请你们好好想一想,随反贼谋逆,遗臭万年;而北上抗敌,立下的可是万世之功,族谱都能单开一页!
诸君,是想当逆贼,还是当功臣,全在当下一念!
公主的声音铿锵有力,回声久久不息。
太子慌张大喊:众将士,不要被她蛊惑!她一介女流……
然而,周围很安静,鲜有人附和他。
终于,一名将士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有他开头,兵器掷地的声音此起彼伏,越发密集。
太子从起兵到兵败,不足一日。
他面容灰败,吐出一口黑血,从马上坠落,那盆帝凰花摔得粉碎。
他仰天垂泪:苍天负我。
我穿过人群,走到他身旁,从碎裂的瓷片中,捡拾起帝凰花那依然鲜活的根茎。
我轻声与他道:这花在你手上只是摆设,在我手上才有用。
他嘴唇发乌,正是乌头毒毒发之象。
我轻笑一声:你给我下过乌头毒,我也给你下了乌头毒。此一仇,两清。
他蓦地睁大了眼睛,惊恐地指着我:你!你是……
我没有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捡起一支断箭,干净利落地插入了他的胸膛。
你杀我一次,我送你一程。此一仇,两清。
20
到了皇帝寝宫前,谢无咎正站在众臣之首,面色凝重地看着我们来路。
见是我们,他飞奔上前,瞬间红了眼眶。
公主立刻打断他:别搞这些,大男人叽叽歪歪的。
谢无咎难得没与她斗嘴,只紧紧握着我的手,一言不发。
公主摇摇头,众臣开路,她跪于老皇帝身前,抱拳道:儿臣救驾来迟,望父皇恕罪。
老皇帝之前又气又急,此刻却容光焕发:好,好!不愧为我儿!那个孽障死不足惜!传朕旨意,立刻召安王回京,朕要重立太子!
四周鸦雀无声。
公主身形未动,手中的玄铁大刀反射出刺人的寒光。
老皇帝又问:众爱卿以为如何
满庭文武支支吾吾,没人敢接话。
这时,谢无咎站到了公主身后:臣以为,此事可从长计议。天色已晚,还请陛下早些安歇。臣请公主留守宫中,守卫宫防。
被谢无咎拉进宫的文臣们,此刻也纷纷反应过来,默契地统一站到了谢无咎身旁。
女扮男装的于大人:臣附议。
偷自家东西的陈大人:臣附议。
养外室的张大人:臣附议。
有隐疾的周大人:臣附议。
程太傅的弟子们:臣附议。
……
公主站起身,比龙床上色厉内荏的老皇帝高出许多。
她微笑道:既如此,便请父皇早些安息、歇。
老皇帝踉跄后退,颤抖着指向公主:你……你、你!
话音刚落,他身旁那盆用来装点门面的兰花忽然开口了:陛下,诏书在您枕头底下呢。
老皇帝嘎嘣一下,吓晕了过去。
后面的事情,顺理成章。
我们烧毁了立安王的诏书,谢无咎另起一份立公主为皇太女的诏书,盖上玉玺。
名正言顺。
21
承平三十五年末,皇帝崩,皇太女萧凌登基,改年号元宁。
谢无咎成了新朝第一任首辅,更忙了。
我很不满意:我又要等他下值到半夜了!
公主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抬起头:你也别闲着。我听无为说,你与百草有奇缘,那盆帝凰花更是百草之主。你去研究一下如何提高谷物收成吧。我看好你!
好家伙,拿我们夫妻当陀螺用。
回府的路上,谢无咎握着我的手,手心汗津津的。
我问他:你紧张吗
谢无咎停住脚步,清凌凌的眸子里盛着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情绪,他喉头轻滚:
万岁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从没特意等过我下值。
我笑了。
没错。
我踮起脚,狠狠地亲了他的嘴。
谢无咎,我回来了。
……
路上耽搁了些时间,回府时天色已晚。
程太傅府上的管家正在门前守着,一见谢无咎便道:谢大人,老大人说你欺瞒师长,不敬同门,实是欺师灭祖,罪无可恕,叫你回家挨打。
谢无咎脸色一白,连连后退,惊恐地挽住我的胳膊:小渔救我!师父师母最疼你!
22(后记)
萧凌是个雄才大略的皇帝。
我带着帝凰花,周转各地,培育新种,谷物收成连年增多,为她北征东讨提供了最坚实的粮草保障。
后来,大昭国泰民安,四海臣服。
谢无咎辞了官,我们四海为家,看遍山河。
再后来,他走不动了,我们就在一个江南的小村落里安顿下来。他闲不住,做了私塾里的老夫子。
那天,有学生指着田埂边一株开着蓝紫色小花的植物问:先生,这是艾草吗
夕阳下,谢无咎满头银发,目光慈祥。
不,这是乌头,又名千秋,全株有毒,但可入药,治多病。
我在不远处的麦田旁,静静地听着。
世事流转,朝代更迭,但这片土地,历尽沧桑,依然容颜不改。
千秋万岁。
万岁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