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海棠春霞玉晚清 > 第一章

1

心死如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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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他,她知道自己的心彻底死了。
站在他身畔的女孩儿美得令人窒息,时髦的洋式卷发,层层叠叠的公主裙,白色蕾丝手套持着小阳伞,微笑大方地点头示意。
许文努力挺直腰背,竭力展现自己的骄傲,可许家早已败落,那些被悉心教导、铭刻心头、不愿忘却的规矩,早已模糊不清。蒙在心头的阴霾,如积雨云般沉沉压着,眼前一片雾蒙蒙,泪珠悬在睫上。
少爷,您回来了,夫人等您很久了,我带您过去吧。
心中竖起的壁垒,让她下意识忽略旁边那位精致优雅的少女,只想快些将少爷引到夫人身边。
年轻的少爷一身剪裁得体的中山装,浓眉星目,伸手接过旁边少女精致的手提包,一脸温和地对许文道:
你是许文吧,好久不见了,母亲身体还好吗
挺拔的青年出众得一表人才,早将幼时稚语忘在风里。是啊,谁会记得呢她的家族败了,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中,她也不再是当年高高在上的许家大小姐,如今只是李督统府内一个妾室。
想到此,许文又瞥了眼登对般配的两人,妾……估计也很快就不是了吧。
许文微笑,眼神缱绻地凝望着这个挺拔的青年,语调温软。
夫人身体很好,只是思念少爷留洋的几年。
许文长相清秀,算不得美艳绝伦,一身学生装,普通的麻花辫,只能称得上耐看。但她有一副好嗓子,吴侬软语,只要愿意放缓语调,也是凭的勾人。
当年许家被抄,许家最小的小姐恰巧外出游玩,归来时,许家一百零三口,都没了。幸存的许小小姐,便开始了流离,辗转各地。也就是那时,偶遇了外出上香的督统夫人。督统夫人认出了许文的身份——她曾是许文母亲的闺中密友。没承想朝代更迭,世事变迁,李夫人感慨万千,望着眼前伶仃的小人儿,终究动了恻隐之心。
许文也曾被李家夫人放在身边教养过一阵。可夫人很快有了身孕,加之督统刚上任不久,正是炙手可热之时,身边女人不断,一个接一个的姨太被抬进房,李夫人早已无暇管教许文,她便这样被搁置了。
许文流离过一段时日,深知在这乱世之中,活着不易,有个安稳的栖身之所最为紧要,她必须在督统府扎下根来。李夫人孕吐,小小的人儿还没灶台高,却学了一手好厨艺,其中艰辛难以言表。李夫人惶恐督统小妾太多,地位难保,许文便自告奋勇做了夫人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下药、落胎、诬陷……无所不用其极。
夫人曾问许文想要什么,许文想了许久,嘴唇嗫嚅半晌,她想有个家。
少爷身边,妾的位置……可否为奴留一个
夫人轻笑:自然,从此你便是少爷身边的人了。
用了这么久的丫头,实在趁手,她知晓的秘密也太多。夫人本欲杀她永绝后患,终究舍不得——毕竟再培养一把如此锋利的刀,耗时太久……
许文明白夫人笑什么。都是聪明人,能在偌大的督统府坐稳督统夫人之位,绝非等闲之辈。许文也清楚自己要什么,小少爷心性良善,即便只是做妾,只要他应允,后半生便无需再为生计绸缪。
可所有人都没料到,少爷虽应允纳她为妾,却在洞房花烛当夜,打点行装,远赴他乡,去往异国追寻他的理想。
许文无数次忆起,无数次想问:这算什么呢答应了,为何又反悔给了希望,却又推入深渊,反复折磨。可她深知,自己没资格问。从前是夫人身边的奴婢,如今是少爷名下被厌弃的挂名妾室,连奴婢都不如。
督统府的宅院深广,听闻曾是某位王爷侯爷的府邸,后来军队攻来,人死的死、逃的逃,此地便被督统占据。
许文引着年轻的少爷与那位貌美的小姐前行,一路絮絮说着夫人对少爷近年的思念,口中不停,脑中亦纷乱如麻,千头万绪,扯不清,理还乱。她心中雪亮:少爷身边唯一妾室的身份,也保不住了。
从门厅到正房走了将近一炷香的工夫,终是到了。温婉慈祥的夫人端坐高位,望见进门的青年,未及言语,泪已先流。
青年上前搀扶母亲,当年惊才绝艳的母亲,鬓边早已染上几缕霜华,他眼角亦微微湿润。
吾儿,你怎可如此狠心,抛下母亲这么久啊……
许文暗自诧异,这么多年,真是头一回见夫人情绪如此汹涌。她向来是淡淡的,运筹帷幄的。即便当年督统纳了众多姨娘,后院一个接一个怀上身孕,夫人总能冷静而不留余地地铲除一切威胁她地位之人,包括那位曾一时风头无两的督统大人。这也正是为何,偌大的督统府,督统纳了十几房姨娘,子嗣却唯有大少爷一人。
母子二人叙旧半晌,激动的青年终是平复心绪,立刻将自进门便沉默微笑的少女拉出,转身跪在母亲面前。
母亲,这是温岭,当年谭儿便是与她一同赴国外求学。儿想娶她为妻。
许文敏锐地察觉到夫人眼中一闪而逝的不悦。无人知晓,当年究竟是李谭携温岭留学,还是温岭蛊惑了李谭。
夫人微笑,并未阻拦,只道:
好孩子,快起来,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参与,两情相悦便好。
温岭只是羞涩浅笑。
很奇怪,许文见到这位小姐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似曾相识。直到方才夫人搀她起身时,许文才恍然:这位温岭小姐,竟与夫人年轻时如出一辙——温婉、大方、冷静,永远优雅得体。
夫人端详着温岭的面容,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雍容的笑意,轻轻拍了拍温岭的手背:好孩子,看着就叫人喜欢。这一路舟车劳顿,想必也乏了,文儿,先带温小姐去西厢客房歇息,好生安置。
是,夫人。许文垂首应下,声音平稳无波。她侧身引路,眼角的余光扫过李谭,他正含笑望着温岭,那目光里的专注和暖意,是她从未得到过的温度。温岭也回以温婉一笑,仪态万方地朝夫人和李谭行了个礼,才跟着许文步出正厅。
穿过长长的回廊,雕花的窗棂将午后的阳光切割成细碎的光斑,落在两人身上。空气里弥漫着督统府特有的沉水香气,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潮气。许文走在前面半步,脊背依旧挺直,麻花辫的尾梢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她刻意放缓了脚步,让这位娇客不至于跟不上。
温小姐,这边请。许文推开西厢房一扇雕花木门,屋内陈设雅致,一应俱全,显然是早就精心备下的。
温岭迈步进去,目光在屋内略略一转,最后落在许文身上,唇边噙着那抹恰到好处的浅笑:有劳许姨娘。声音清越,带着一种受过良好教育的从容。
这一声姨娘,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许文心上最柔软的地方。她面上笑容不变,甚至更温婉了些:温小姐客气了,唤我许文就好。您先歇着,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外面的丫头。夫人那边,晚些时候想必会设宴为您接风。
温岭微微颔首:好。对了,许姨娘……她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方才在厅上,听夫人唤你‘文儿’,很是亲昵。你跟在夫人身边,想必有些年头了吧夫人待你,定是极好的。
许文的心猛地一沉,面上却依旧挂着那副温顺的笑容:是夫人仁厚,不嫌弃我笨拙,给了口饭吃罢了。温小姐您歇着,我这就告退,不打扰了。她微微屈膝,动作标准得如同尺子量过,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门扉合拢的瞬间,许文脸上的笑容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只剩一片冰冷的麻木。她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细微的脚步声走向内室,才缓缓转身。西厢房离正院有些距离,四周很安静,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回廊尽头,倚着冰冷的朱漆廊柱,望向庭院深处那片开得正盛的芍药。姹紫嫣红,灼灼其华,可落在她眼里,却是一片灰白。
温岭那看似随意的问话,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夫人待她极好是啊,好到把她当作一把淬了毒的刀,用完却嫌脏了手。好到用少爷身边一个虚无缥缈的妾室名分,就换了她死心塌地的卖命。好到……让她在这深宅大院里,活得像个笑话。
她想起自己初入督统府时,也曾有过天真的幻想,以为夫人的垂怜是黑暗中的光。她拼命地学规矩,学厨艺,学察言观色,学如何不动声色地让那些碍眼的胎儿消失。她把自己磨成一把最锋利的刀,只为能在这乱世里抓住一点安稳,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当她终于向夫人讨要那个妾的位置时,心底甚至存着一丝卑微的感激。她以为那是夫人兑现的承诺,是她用血和脏污换来的栖身之所。可结果呢
少爷李谭,那个她从小看着长大、奶团子时曾信誓旦旦说要娶她做新娘子的人,在洞房花烛夜,连盖头都未曾掀开,就远走重洋。他走得那样决绝,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她守着那个空荡荡的新房,一夜之间,从夫人身边得力的文儿,变成了全府上下心照不宣的笑柄——一个被少爷厌弃、连洞房都未入的挂名姨娘。
这些年,她顶着这个名分,活得比下人还不如。下人们至少还能有口安稳饭吃,而她,像一缕孤魂,在督统府巨大的阴影里飘荡,依靠着夫人偶尔想起她这把刀还有用时施舍的一点残羹冷炙,依靠着对那个早已遗忘承诺的少爷一丝不切实际的妄想,苟延残喘。
她以为时间久了,少爷总会回来,总会……记得一点旧情。可如今,他回来了,带着一个美得不可方物、像极了年轻时的夫人、且显然深得他心的女子。那女子一声姨娘,彻底击碎了她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
那个位置,从来就不是她的。夫人当年允诺时,大概就在心底嘲笑着她的痴心妄想。而少爷,更是从未将这个承诺放在心上。他答应纳她,或许只是少年心性一时的不忍,或是为了安抚母亲,转头便抛诸脑后,去追寻他更广阔的天地和更心仪的爱侣。
她算什么不过是一个被所有人利用完,又随手丢弃的棋子。一个连做棋子都做得不够彻底,还妄图索要报酬的蠢货。
许文的手指深深抠进廊柱冰凉的漆皮里,指甲几乎要折断。眼眶干涩得发疼,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心口那处早已千疮百孔的地方,此刻像是被彻底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呼啸着冷风的洞。
她看着满园盛放的芍药,眼前却浮现出许家旧宅后花园里,母亲亲手栽下的那几株白梅。抄家那日,她贪玩溜出去看庙会,回来时,只看到冲天而起的火光和浓烟,还有空气中久久不散的血腥味。一百零三口,包括她刚学会走路的小侄儿,都没了。
她以为自己从地狱里爬出来,抓住了督统府这根浮木。却原来,只是从一个地狱,跳进了另一个更精致、更漫长、更让人绝望的地狱。
夕阳的余晖渐渐染红了天际,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许文慢慢松开抠着廊柱的手,指尖传来阵阵刺痛。她挺直了腰背,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温顺、恭谨、无懈可击的表情,转身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
晚宴……夫人要设宴。她得去盯着。这是她在这府里,唯一还能做的事情了。至于别的……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那唯一妾室的名分,保不住便保不住吧。横竖,从来也不曾真正属于过她。只是,她在这督统府浸染了这么多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会瑟瑟发抖的许小小姐。夫人这把刀,用起来顺手,可刀刃,也是会噬主的。
2

血色迷情
初时细小的水珠,不久便密密斜下织成一张铅灰色巨网,将群芳院重门叠户的繁华轮廓紧紧包裹。檐角那些曾流光溢彩的琉璃瓦,也被洗出一种浑浊的暗青,雨水顺着兽首往下淌,像一道道不肯停歇的泪痕。空气沉闷得一丝风也无,漂浮着一股甜腻又腥热的脂粉气息,混着劣质香烛燃烧时的烟味,像陈年的酒坛里混杂了腐坏的橘子果皮。
走廊深处最深的那间包厢,花影阁的牌匾被一盏孤零零的壁灯照亮着。雕花门扇里传出丝弦喑哑的调子,被沉重的雨幕吞吃得几乎细不可闻。许文正支着额头,目光无甚焦点地滑过妆台上方那片打磨得略微扭曲的菱形铜镜,镜中那涂抹得浓艳精致、眉梢眼角都挂满虚假热情的脸,被玻璃裂纹分割得越发失真。一只纤细如葱段的手正按在她肩上,指甲蔻丹红得像渗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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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老板今晚‘兰姑娘’点的雪蛤羹冷了,我去后厨吩咐重煨一盅
许文搭在精致妆台上的纤指微不可查地一顿,目光却未曾收回分毫,只缓缓拂开那只鲜红指甲的手:不必,让她多等一刻也碍不着什么前程。声音平滑得像水波上滑过的琉璃珠子,听不出情绪的褶皱。外面雨下得更稠更密,像是无数只手在屋顶密密麻麻地抓挠,声音闷闷的、裹着一种令人喘不过气的烦躁。
喧哗乍起!像滚油锅里泼了凉水,从楼下一路炸上来。碎裂的声音刺破金玉其外的繁华,紧接着是嘶哑愤怒的吼叫:搜!一间间给老子砸开!
她像在浑浊水底慢悠悠浮起的人,被这突然砸落的巨石撞得心口猛地一沉。花影阁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负责巡视楼层的保镖孙大力踉跄着撞了进来,半边身子狼狈地挂着血沫:老板……老板不好……是‘野狗’麻三带人!他们、他们追着一个从后巷爬水管逃进来的男的……发疯了似的……
慌什么!许文倏地站直,一身茜素红软缎旗袍像血一样流动。她的脸顷刻间冷得能刮下霜屑,像一幅精致面具蓦地冻住了所有表情。她越过孙大力汗淋淋的脸庞,眼睛锐利如刀锋,直直劈向门外汹涌的混乱和撞击门板的巨响。高跟鞋踩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每一声脆响都敲破空气的死寂,竟奇异压倒了混乱的噪音。
就在那一片令人窒息的兵荒马乱即将撞破花影阁门扉的瞬间,许文的目光骤然凝固。透过门扇下不足一掌高的缝隙,她看见了它——一只因极度用力而指节青白的手紧紧扒着门框地面。顺着手臂方向朝里看,那尊为歌舞添彩的描金彩绘屏风下,厚重的猩红丝绒桌幔正微不可察地抖动着,边缘露出半只被泥水和某种深色液体浸透的皮鞋。
皮鞋破旧变形,水迹从鞋面一路蔓延上污损的西裤管,但许文的指尖在宽大衣袖内猛地收缩,深深掐进了掌心的肉里。她认得这只鞋,记得鞋舌内里上隐约的标记——那个顾府少爷曾珍爱的独特印记,曾日日熨烫侍奉的珍贵物件,竟在此刻,在此情此景下再次撞入眼帘。那曾是旧日光华最后的一线倒影,而今却是这肮脏角落里一滩绝望的污泥。
门板上骤然又是一下沉重撞击,锁链呻吟着仿佛将要断裂。一道粗嘎如裂帛般的声音紧贴门缝炸响:麻三!别叫那姓顾的臭虫子又飞了!肯定就死在这一间!
许文的目光只在那剧烈颤抖的桌布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收回,快得像被火炭烫到。脸上那张精雕细琢过的精致面具在眨眼间又重新覆盖严丝合缝,方才冻结的痕迹融化成一丝混合着慵懒笑意的嗔怒。
唷,我当是哪路的阎王爷上门踢馆了,这么大的动静,她纤手慢条斯理推开厚重的雕花门,门轴吱呀一声,却衬得她的语调像浸在甜酒里的蜜丝,原来是麻爷呀。她身姿娇娆地倚住门框,茜红软缎被壁灯映照下流淌着妖异的光泽,鬓角簪着的那支金丝点翠步摇的细坠在灯影里轻轻摇曳晃荡,撞出轻而碎的响声,听曲子正有点意思呢,您这猛虎下山般的气势,倒把我魂儿也吓飞了半只……
门外几个举着棍棒的壮汉凶神恶煞正待撞门,被这千娇百媚的姿态挡在门前,一时反倒像扑到了软钉子上。当头的麻三粗短脖子上盘踞的青筋还在一抽一抽地跳,一张布满褶皱和横肉的脸抽搐了几下,喉骨生锈似的嘎嘎响起来:许老板,打扰你的雅兴了有个重要人犯钻进了你们后院,兄弟们眼瞧着跑进你这楼里了!
重要人犯许文尾音微微拖长,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弧度精致的下颌,斜飞的眼风带着慵懒的锋利,无声划过麻三身后的几个打手,到我‘群芳院’来的公子大人少爷,排着队等我看顾呢。麻爷觉得是哪一个冒犯了贵老板
孙大力垂首跟在许文身后的阴影里,粗壮的身体绷紧如同蓄势待发要猛扑上去的山豹,眼角余光锁死了这群不速之客身上任何一处破绽。空气凝滞得如同胶块,麻三那双狼似的眼睛刮骨钢刀般在包厢内刮了一圈,贪婪又阴鸷地嗅吸着奢华家具散发的樟木味和女人香气,最后钉子似的钉在垂落的猩红丝绒桌布上,那里静得有些诡异。
他脸上的横肉狰狞地一拧,突然拔高了嗓子:搜!
守在许文身后的孙大力瞬间肌肉贲张,正要迎上这群凶神。
慢着——一个冰冷柔和但力道十足的声音截断了麻三。包厢通着的小阳台处,不知何时静立了一个身影。严书衡穿了身熨帖的浅灰色绸面长衫,指间松松夹着一支雪茄,烟头一明一灭的红光衬得他眉目愈发清冷。他没有看包厢里剑拔弩张的对峙,目光闲适地在楼外那片愈加密实的雨幕上转了一圈,才缓缓收回。他没有走近,甚至没有多看麻三一眼,可包厢里那股随时能点燃爆炸的紧张感,瞬间便消弭了大半。声音和缓如同闲话家常:麻三,许老板这清净地儿,不是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能随意搅闹的。
麻三那股凶狠的气焰如同漏了气的皮球般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最终挤出僵硬的弧度:严……严少爷,这……是上头死令要查的人。
上头严书衡慢悠悠吐出一口烟圈,烟雾模糊了他镜片后锐利的轮廓,那声音却愈加轻柔,如同丝绸缠绕却让人窒息,你回去复命,就说人要查,到我严书衡的地盘也得讲讲规矩。今夜先请回吧。
麻三脸上一阵青白变换,被抽走骨头似的颓下去再挺直,终于一咬牙一挥手:严少爷都开口了……我们走!他最后不甘地、深深地剜了花影阁里一眼,啐出一口浓厚的痰水恨恨钉在光洁照人的水磨石地砖上,然后狠命挥臂带领着同伙,在一片令人不安的铁棍摩擦衣角声中退去。
喧闹如同海潮,来得凶猛也退得迅疾。杂乱的脚步与凶狠的咒骂很快消散在走廊尽头更喧嚣的笙歌里。沉重的门扇在孙大力手中发出微涩的叹息,终于彻底合拢,将一切声响锁在外面。花影阁内,水晶吊灯的光芒如同冰冷的雪沫无声洒落。小阳台上的身影不知何时消失了踪迹。空气沉得像浸透了水的棉花,只剩下屏风后桌幔那片凝固的血色猩红。
许文背对着屏风伫立不动,像一尊骤然冰封住的绮丽人偶。她连眼角也吝于投向屏风方向,唯独那只垂在繁复绲边的袖口微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
出来。声线褪尽了方才那种粘稠的娇媚甜软,只剩下深海沉底般的寒冷与疲惫,他们已经走了。
猩红厚重的丝绒桌幔下,一阵令人窒息的漫长死寂后,终于艰难地被掀开了一角。李谭从那片污浊狼藉的阴影里艰难爬出来。曾经昂贵的西服皱缩得像一团腌渍了的破布,肩膀处一道深色布料裂开口子,底下缓缓晕开的暗赤色血迹如同爬行的蛞蝓,浸透了布料。他的动作如同生锈的提线木偶,每一步牵动伤口都让紧抿着的惨白唇缝溢出一丝压抑的低鸣。脸上蹭满了灰土与干涸的血痕混合物,那张曾如明月朗照的面容几乎面目全非。
他终于勉强直起身,目光虚浮摇晃着,终于落在不远处静立的许文身上。那一身金红的旗袍,那高高挽起的复杂发髻,都在昏暗的光线中幻化成一团模糊、冰冷而陌生的光影。他眼神涣散,像是努力要把这团光影看清、抓牢,瞳孔深处却一片迷茫的沙尘。他艰难地欠身,脊背因拉扯的伤口而细微的颤抖,那属于顾家大少爷的最后一点倨傲烙印在低垂的姿态里,却被碾进污泥的声音残破不堪:谢……谢老板……援手……
他终究没有认出她来。
这五个字像滚烫的钩子,猝不及防地猛地钩过许文的心尖。一股极其陌生的灼热猛地向上冲撞,瞬间便要冲垮她苦心浇筑的冰冷防堤——可她没有回头。连一丝气息都没有泄露。孙大力已经像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贴近李谭:跟我来。声音短促低沉,不容置疑。他粗壮的手臂小心却毫无回转余地地架起了对方几乎脱力的身体,避开那道渗血的伤口,引导着那沉重拖沓的脚步踉跄移向墙角那一扇窄小、藏得极为隐晦的暗门,那是通向杂役院落的下等去处。
当那道笨重的杂役小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奢靡光亮的刹那,许文紧绷得如拉满的弓弦般骤然松弛,无声地闭起了双眼。然而只一霎。再睁开时,瞳孔深处那一点翻卷的涟漪已被冻结得无迹可寻。她快速解开自己盘绕的复杂发髻,伸手便要去解领口最上端那枚繁复的珍珠母贝盘扣。一丝细微的血腥味却在鼻端挥之不去,她顺着感觉望过去——
猩红丝绒幔帐的边缘,一抹已半凝固的深褐色正狰狞地嵌在繁复的织金花纹里。
许文从精致的手提袋中利落地抽出一方真丝手帕,那丝绸冰凉的表面与她指尖的温度相触碰。她屏住气息,将身体弯成一种如临大敌的谨慎弧度,帕子精准的覆盖住那抹深褐,紧紧吸走一切令人不安的液体痕迹。
还未等她直起身吐一口气,花影阁那扇厚实门板像是被狂烈的风撞开了似的,砰一声巨响!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完全吞噬。没有一丝预兆,那尊无声出现在小阳台上的人影就这样踏破喧扰的残响,闯进了这片死寂。壁灯的光芒冷冷落在他笔挺无尘的浅灰色西装外套上,勾勒出线条清晰的肩膀和一丝不苟的冰冷轮廓。空气里的灰尘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吓得凝滞在半空。
严书衡双手随意插在兜内,站在门槛的影子里,像是从来就没有离开。无声的压力像冰冷的潮水,悄然淹没每一个角落。
人呢
他脸上不见丝毫喜怒,口吻平静得如同在随意打探今夜的酒好不好,可那双隐藏在冰冷镜片后的锐利瞳孔却紧紧锁着许文,如同猎鹰注视着已在爪下的猎物。他的目光最终钉子一般落在她紧紧蜷握着、内里微微攥着渗血污迹的真丝手帕的指尖。
电光石火之间!
他一步便如鬼魅般到了她面前,手臂陡然暴起,带着一股冰冷的腥风,猛地从后方死死扼住了许文的脖颈!力道之猛,让她整个身体刹那间像个断线牵系的木偶娃娃般被凶狠地向后扯去,脆弱的骨节被挤压发出可怕的声响!
许文,
他的声音几乎贴着她耳根的脉络钻进去,每个字音都冻得能落冰渣,那只修长而苍白的手上几道青筋因为巨大的力道而根根贖张,我花了整整七年,从一堆破砖烂瓦里捡回你这半条狗命,他陡然揪着她如瀑散落的头发狠狠撞向坚硬的镜面玻璃上,刺耳的声音震荡耳膜,不是为了让你在这龌龊地方烂好心,假惺惺演什么菩萨菩萨救苦救难的戏的!
话音未落,一声清脆炸响撕裂了绷紧的空气!伴随炸裂声而来的是她颈间猛然而下的凉意——原本挂在颈项上的翡翠珠串应声而断,数十粒饱满油润的珠子四散迸溅,如同无头青蝇般噼啪砸落在地板上跳跃滚动。
他左手倏然发力狠扣住她手腕往身后翻转,如同铁钳合拢!许文痛得闷哼,那只刚刚捂住血渍的真丝手帕被迫张开五指松开。一片染着深褐色印记的丝帕软软无声飘坠在光洁的地板上。
严书衡猛地一脚踩下那朵被染污的丝绸!昂贵的意大利手工皮鞋鞋底重重碾压上去,带着一种要将整个尘世污垢碾碎般的狠绝力量来回反复蹂躏。
他几乎像是扼住一只易碎的瓷器般扣着许文纤细的脖子,毫不留情地将她整个人掼摔在妆台上冰冷坚硬的大理石面板上!砰一声闷响,妆瓶碰撞滚落。
那个蠢物在哪儿
冰冷的镜面紧贴着她半边被压住的脸颊,她的喘息声在狭窄的压迫里碎成了无数冰冷的刀片。喉咙因死死压迫完全失声,唯有点缀着琉璃晶钻的指甲死死抠刮着光滑冰凉的石面,刮刺出细碎尖利的声音挣扎作响。
……后……院……杂役巷……几不可闻的气音从剧痛扭曲的咽喉里硬挤出来,如同垂死野兽喉管破裂的呜嘶,老孙……送……送他……出……
话未吐尽,巨大的压迫力陡然又加重了几分。空气被彻底锁死,视野开始蒙上粘稠的血红斑点晕染开来。
窒息濒死。
扼喉的力道猛地一松。她像被甩掉的重物一样跌落在地板上,额头滚烫,眼前阵阵发黑,破碎的气息堵在气管中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一片铺天盖地的咳嗽声里,一股新的巨痛又猝不及防攫住了脊背——坚硬沉重如同钢铁般的东西狠狠抽在她裸露的后背肌肤上!
呃!
一声闷哼强行卡在咽喉深处。许文身体剧痛失控地扑倒,纤细的腕骨磕在冰冷刺骨的地板上,整个人瞬间瘫软下去。
她的视线摇晃翻滚着聚焦,映入眼球的第一样东西是身旁地面冰冷躺着的那件凶器——
一根色泽厚重深沉的金丝楠木手杖,沉重的杖端雕刻着尖锐兽齿,如同某种古代噬骨的利爪造型。一丝新鲜的粘腻血迹正沿着杖身古朴纹理缓缓蜿蜒垂落,滴在她惨白的手背肌肤上,热得几乎刺痛麻木。
头顶传来悉悉索索声,严书衡缓慢地在她面前蹲下身。那只修长的手指沾上她手背流下的血液,如同鉴赏一件精致残缺的艺术品一般用指腹捻开她散落额角的头发,暴露出颈侧那片在掐捏下已成青紫色的骇人印痕。
他将这支沾血的栀子花玉簪插回她的发髻中时,动作轻缓,冰凉的尖端挨着她温热的颈侧滑动,那声音比刚才更轻了,却又带了一种能渗透骨髓的寒冷:
既是菩萨心肠普度众生,不肯沾血孽,严书衡的手顺着她散乱的头发滑落,指尖却停在了簪尾处那片莹白的栀子花玉雕上,粘稠的血缓缓渗入白玉花瓣细小的缝隙里,像开出了妖异的红斑,那……就好好看着这簪子染上你自己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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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局之火
铅灰色的天幕沉重得似要压垮整个燕京,连呼吸都闷得发痛。许文倒在一滩逐渐粘稠的血液里,肩头洞穿的伤口反倒奇异地感觉不到痛了,只有蚀骨的冰冷顺着血往外渗,连指尖都被冻僵。
视线是晃动的、带血的。大帅肥硕的、裹在绶带闪耀军装里的身躯像座崩塌的肉山倒在不远处,一把寒芒毕现的匕首没柄插在他的脖颈一侧,血正汩汩不断地涌出来。刚才电光石火间的搏斗混乱如一场幻梦的终章,炸裂的枪声震得满堂粉黛惊叫奔逃,杯盏碎裂,满室狼藉。巨大的眩晕中,一个画面却凿刻般印下——乱哄哄的人影缝隙里,严书衡的侧影在混乱边缘骤然停滞。他冰冷的眼神像是随意打量一件破损的摆设,旋即没有任何迟疑地转身离开,步伐稳当得如同刚刚离开一场兴味索然的茶水聚会。没有丝毫停顿,没有半分回头的意思。许文视野里残留的最后一幕,是他暗色的长衫一角,如同寒鸦之翼,滑过那扇嵌着冰冷雕花的沉重门扇,彻底消失不见。
呵呵……一丝带血的凉气涌到喉头,竟呵出声来,听起来如同破败风箱的抽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呛人的硝烟火器气味混杂弥漫开来,令人窒息。可这些都比不上心底那片荒芜刺骨,有什么东西彻底断了。最后的火苗,在他那道没有温度的视线和决绝背影里,扑哧一声,灭了。原来终结一切,也不过如此。
她闭上眼,仿佛跌进了冰冷的幽冥,又被一股混乱不堪的力量拖拽着逆流而上。眼前光怪陆离,最终停驻在那个灰扑扑的山神庙外廊下。檐间冰冷的雨水密集成珠串摔落在地,噼啪乱响。地上淤积着混浊的泥水,腥气刺鼻。
她浑身都湿透了,冻得不住打颤。饥饿像一群小兽啃噬着五内,虚软得一阵风都能吹倒。她绝望地靠在斑驳朱漆剥落的廊柱上,蜷缩起身体想要保存一丝微不可察的温热。身上那件破旧单薄满是泥点的裙子,再不能抵挡一丝秋风凄雨。
还记得,那一年正在为迎接李少爷回归大办宴席,许文知道自己该是时候找下家了,并在这期间想办法从夫人手里多会自己的命,可没想到,还没付诸行动,诺大的李府一夜之间只剩下尸体,许文侥幸活了下来,颠沛流离。
逃出来后,就成了无人问津的野草。雨水顺着额头流进眼里时,她看到自己瘦小枯干的手指,指甲里嵌满干透的污泥。活路就像天边那颗惨淡的寒星,遥不可及。
杂沓的马蹄声踏破雨幕。她抬起头,模糊地看见几匹高大的骡子踏着泥泞停在破落的庙前。为首男人身形峻拔挺立,身上一领深蓝色长衫已被雨湿透大半轮廓,显出宽阔的肩背线条。
有人急步上前:七爷,就是这儿避避吧
她听见一个低沉的男声应了句什么。几人旋即进了山门,廊下顿时窄仄了起来。他那乌黑的皮靴踏过庙门前肮脏淤积的雨水时,一滴浓稠泥污毫无预警地溅射上来,正甩在她那件破衣裙上。她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埋低了头。
男人步子一顿,竟在她面前停了下来。目光沉得像是深不见底的潭水。她本能地缩得更紧,不敢出声,只能拼命咬住微微抖动的下唇,尝到混合了雨水尘埃的苦涩。
他站在那儿看了她片刻,目光沉缓地从她湿淋淋的额发移向裙角那片突兀的泥点。空气静默下来,只听见雨打残檐以及她微弱难抑的颤抖喘息。
过来。低沉两字,裹挟着雨势带来的隐约凉意,却有种令人不敢抗拒的重量。没带任何商量的余地。
许文如同受惊的鸟雀猛地一缩,牙关上下磕碰几下发出格格微响,却终究被一种深深刻在骨子里、如同小兽感知强大掠食者气息所激发的好奇与敬畏攫住,艰难地从湿冷黏稠的地面支撑起来,迟疑着靠近一步。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刺骨的雨洼里。
跟着我,不用再淋雨。严书衡的声音混着雨声落在耳边,没有多余的情绪
他身后的随从立即利落地丢给她一件干燥的、泛着微微汗味与路途尘沙气息的备用旧长衫,衣服重重落在她手里,竟砸得手指传来一阵轻微清晰的麻意。
思绪再向前翻越,记忆像被狂风撕碎的碎片,又强行粘合成一幅刀光剑影的拼图画面。
红灯笼在寒风里挣扎摇曳,灯光在雪地上拉出扭曲变形的影子。浓稠的血色泼洒一地,雪也被融化成怪诞妖异的粉浆。三个穿着厚重短袄的精悍汉子倒在院中,手中匕首在雪地上映出一道冰冷反光,喉咙已被人干脆利落地割开。院中一时只余下微弱的风雪呼啸声和许文粗重压抑的喘息。她握着短刀的手腕微微有些发麻,手指被冻僵又因过度用力攥紧刀柄几乎失去了知觉,可刀锋却稳得出奇。
不远处一辆黑漆马车寂静蛰伏,严书衡掀开一角厚实挡风的青色车帘,目光如沉暗幽深的井口扫过院内狼藉景象,定在她握着刀、溅染点点腥红的侧影上。片片细雪落在他伸出来的手背上,顷刻间便被皮肤的温热化为一点微小水痕。他似乎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唇角。
干净。他只给了这两个字,音节沉如砾石。车帘复又严丝合缝地垂落下去,将那张沉郁锐利的脸庞彻底阻隔在另一重帘幕里。
寒意混合着方才击杀目标时溅上的温热血滴渗入皮肉骨髓,让她感到一阵刺骨的颤抖。许文默默俯下身,在那领头死者肮脏粗糙的短袄内衬上仔细擦了擦刀刃上凝滞的血迹。刀锋冰冷。
她直起身时,那片厚重的帘幔纹丝不动,像是一道沉默隔绝的铁壁。
车轴碾过积雪,发出单调压抑的咯吱声逐渐远去,院墙内只留下了更加浓重的寒冷、无法散去的血腥气以及她僵立的身影。
画面飞转,水榭临风,灯火昏胧。红绡帐被夜风轻柔地撩拨着,严书衡一手支着头侧卧在榻上小憩,许文则静默地侍立在小铜炉边,细细拨弄炉中银丝炭火。暗炭块微微泛红的光在氤氲的热气流岚中流转,将她的侧脸也涂抹上一层暧昧模糊的光晕。
榻上那人呼吸匀净如沉睡,连眼睫也未曾掀动分毫。暖香无声地在空气里弥漫流淌,水榭之外只有细缓轻柔的水波声。
许文的动作几乎是凝滞的。她所有的感官都悬停在屏息的界限上,凝望着榻上安然侧卧的那个身影。指间触到的炉灰颗粒不知何时深深揳入指甲边缝,带来隐约滞涩的刺痛感,但她甚至忽略那细如蚊蝇的提醒。水声、暖意、炉炭细微的噼啪爆裂声……都凝成一方寂静结界,圈住这偷来的片刻恍惚。
在后来无数次残酷任务、算计与冰冷的杀伐间隙,这一盏昏灯暖意的剪影便固执地沉在心湖最底处,如同被浑浊泥沙反复掩埋却又顽强重燃的星火。这微光,让其后每一次染血的刀锋与午夜回响的噩梦,都被强行渡上了一层不可言说的隐秘暖色。
……去把这个人带来。那一天严书衡扔在桌上的东西打破了她长久的幻觉。那是一张清晰而年轻的书生脸孔照片,眼睛明亮,脸上带着尚未被乱世磨蚀干净的清澈锐气,资料上写着简短的两行字迹李谭,燕京报社,擅撰文抨击军务商界勾结。
许文捏着照片的指节关节顷刻间绷得发白,指腹能触到纸质边缘锋利的棱角。那太过干净的眼睛像一枚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她一下。
他……只是个写文章的学生她尽量让声音稳,却还是泄出一丝极细微的颤音。喉头发紧,如同被绳索勒死。
严书衡斜靠在太师椅深处,手里一枚温润玉把件捻动缓慢,眼神却冷峭得没有暖意,像封冻的刀刃落在她低垂的面上:书生刀笔可杀人不见血。挡路的石头,不管是用笔还是用刀刻的痕迹,都得清除。你只需要按吩咐行事。
许文并未杀他,反而托人传信让他逃离,因有人欲取其性命。许文自恃手段高明,曾为李夫人处置诸多隐秘勾当,行事向来滴水不漏。可她忘了严书衡是做什么的——那般庞大的情报网络,先生岂会不知这书生正是与她一同长大的少爷
后来想想,或许这是严书衡对她的试探,可是她没经过考验
她回到栖身的海棠春后,如同踏入一座沉默的空坟。
许文强作若无其事地照常经营着海棠春,这偌大的妓院白日里空旷冷寂得令人胆寒。许文推门便见严书衡立在她房中。如今想来,这何尝不是先生给的机会可贪恋儿时那点短暂暖意,许文再次选错了人,这也正是严书衡最终对她彻底失望的缘由。
空气死沉得凝固般难受。许文在无人处枯坐到窗纸颜色从深灰变成鱼肚白,才感到眼眶肿胀,指尖摸到一缕冰冷的湿意。
这海棠春里的日子滑向了更深的死水潭。
空气不再流动,充斥着陈年脂粉那甜腻得令人喉头发紧的沉闷香气以及各种霉味和酒气混杂成的浊气。严书衡再未踏入过这里一步。起初还有线人传些无关痛痒的命令,像打发个还算有用却已惹他生厌的残次工具。渐渐地,连这一点点微弱的声音也悄然断绝。偶尔传来消息,都是严七爷手下哪位新进的心腹手段如何凌厉,或是又扩充了几间堂口,亦或是为某位颇有背景的女子一掷千金豪礼相赠的花边琐闻……字字句句都在宣示着一个冰冷刺骨的事实:这海棠春一角暗处不起眼的许文,早已沉到他记忆的死水最深处去了。
身体缓慢而固执地衰弱下来。夜里的咳嗽一次次撕裂脆弱的睡意。铜镜里那个身影,眉梢眼角被时光刻下的纹路更深了,连鬓边也依稀闪现几丝突兀的银白。心在反复的冻结与碎裂中,只剩下麻木的灰烬里偶尔一爆的星点余温。
直至那天傍晚时分,窗棂上残留的一抹浅淡夕阳金光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完全挡住。那个平日里悄无声息传递口信的线人闪入房中,面色绷得比任何时候都紧,开口的声音亦是刻意掐紧喉咙的干涩:爷的钧令——明晚务必杀了大帅!他人必到海棠春!绝无闪失可能!
线人眼里那份不易察觉、如同看待死人般的冷淡被她精准捕捉到。她心中没有任何波动,只听到一个字钉入心里——明晚。终于到了真正被当作弃子处理干净的时刻了。线人紧跟着又挤出几句:海棠春露了底,严公都撤了……这已经是最后一点用处了……办干净!每一个音节都敲得许文肋骨生疼。
许文垂眼听着窗外喧哗入耳,神色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那沉寂下去七年的火苗在此刻忽然间死灰复燃地灼烧起来,燃烧的不是希望反而是孤注一掷的热烈绝望,血淋淋。她慢慢理了理袖口,轻声道:知道了。
线人身影如墨渍渗入楼道昏暗处消失。许文转身关上房门时,指尖拂过冰凉的铜制门钮上残留的花纹。
原来尘埃落地,不过如此寂静无声。
那晚华灯初上,丝竹声与浓郁脂粉气混合纠缠时,大帅被一群武装严密的军官簇拥着踏入海棠春,笑声粗嘎刺耳,身上的军装缀满徽章晃得人眼晕。许文端着白玉酒壶上前,脚步刻意放得虚浮不稳,衣袖遮掩下冷硬的匕首在臂间隐隐绷紧。大帅伸出肥腻、带着粗重金戒指的手拽住她的胳膊拖入角落时——
风声、惊呼、刺耳枪响……所有声响瞬间炸裂、模糊。肩头重锤般的贯穿剧痛撕裂一切感官。意识坠入黑暗前,仅存的感知是那把沉重镶嵌宝石的勃朗宁手枪在大帅松开指缝、无力向地毯垂落时。她的匕首已在他厚实脖颈一侧稳稳没入,匕首柄的冰冷花纹直抵皮肉。
整个大堂像被投入沸腾油锅炸开锅的油星,混乱尖叫声嘶力竭。许文倒下去时视线开始被血色染红,沉重发僵的伤口也突然变得不那么真切。她在颠倒混乱的视野缝隙里穿过奔跑惶急的人群腿隙和散落的杯盘狼藉,撞见那个冷眼在门口一瞥后冷漠抽身而去的侧影——他暗色的身影依旧挺直利落如同被精心打磨过的薄薄刀脊。
原来那把刀,最终要刺穿的,只有她自己的心。
血似乎不再流得那么迅疾。寒冷一层层从躯干深处泛上来,卷走了肩头的灼烫和意识深处那点尖锐的痛苦。严书衡那无情的冷眼和他没有丝毫犹疑径直转身消失的背影,反倒在她即将完全冰封的思绪中渐渐模糊了。如同在暴风雪里跋涉太久的人偶最终冻僵在地。
意识最后剥离之际,如同退潮般离开她瘫软无力的躯壳,轻盈盘旋向上。一幕场景不可思议地异常清晰凝固在她眼前:是初遇那个风雨交加的破败山神庙前,那个男人沾着泥水的冰冷皮靴停驻在廊下污浊积水前,自己那件被泥点污浊得狼狈不堪的破旧裙角,以及他低低沉沉、裹着冷意与重量的两个字:过来。那声音沉冷如命定判决,穿透山茶卑微泥泞、山穷水尽的短暂一生,贯穿了许文七年所有血泪、挣扎、暖意与背叛。
原来所谓七载情深,是有人执棋而布下迷阵,她却用血肉步步写尽痴妄。
所有翻腾的恨意、炽热的余烬、以及临命终时那点无望的牵念……都在这一刻彻底凝固风化,碎成飘飞的齑粉。这七年时光,如同一滴滚在刀刃边缘上的血珠,徒劳地圆滚一圈,最终不过沿着寒刃利落坠地,无声无息碎在烂泥里,只留下这满身伤痕。这漫长的一生,她给两个名字捧上了一颗心,到最后,却谁也没有给她一丝善心眷顾。连收梢都是一片虚无空白。
意识彻底熄灭于无边混沌中。
那晚海棠春烧了许久。风很大,贪婪的火舌卷噬着那些奢靡艳丽的绫罗帷幔,舔舐着那些藏污纳垢的房梁廊柱,最终轰然倒塌于一片狂烈燃烧的猩红光海。火光撕裂夜幕,映亮了半座城灰蒙蒙沉郁如铁的天穹,如一场巨大到漫不经心的毁灭性祭奠。
灰烬被狂风席卷,扬得很高很高,仿佛要将这片肮脏红尘彻底洗去。然而,火光中坠落的瓦片梁木,终究也只是落在大地上沉厚累积的、覆盖一切的尘埃之上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