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昭三年秋,燕王萧绝的白绫送到废院。
>沈氏善妒,谋害皇嗣,赐死以儆效尤。
>暴雨淹没我咳血的呜咽时,房梁坠下一幅带血布帛。
>三年后北境大旱,叛军压境。
>萧绝为军饷求到商号门前,却见我正用他赐的白绫晾晒药材。
>王爷,这白绫吸水性甚好。
>他跪在满地招魂幡般的白绫间:当年……
建昭三年秋,暴雨如倾。
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燕王府废院坑洼的青砖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迅速汇成一片片浑浊的水洼。风卷着湿冷的腥气,从破败窗棂的缝隙里蛮横地灌进来,吹得屋里唯一一盏如豆的油灯疯狂摇曳,灯芯发出不堪重负的噼啪轻响,在斑驳脱落的土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鬼魅般的影子。
我蜷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身上那床薄被早已板结发硬,透不进一丝暖意。喉头又涌上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我死死咬着下唇,将那口翻涌的血气强压回去,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每一次咳嗽都像要把早已掏空的内腑生生撕裂。
破旧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
一道刺目的闪电骤然撕裂黑沉沉的天幕,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整个破屋,也照亮了门口那个身影。是王府内侍总管张德海,他身后跟着两个面无表情的小太监,雨水顺着他们油亮的蓑衣边缘不断滴落。张德海的眼神,像在打量一块即将被丢弃的抹布,冰冷,漠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他尖细的嗓音在雨声的轰鸣中依旧清晰得刺耳:王妃沈氏接王爷钧旨!
我挣扎着想撑起身子,枯瘦的手腕却使不上半点力气,整个人又重重地跌回冰冷的床板上。
张德海并不在意我的狼狈,自顾自地展开手中一卷明黄的帛书,声音平板地宣读:沈氏青瓷,身为主母,善妒失德,心肠歹毒,谋害皇嗣,罪无可赦。念其旧日微劳,赐全尸。着,即刻悬梁自尽,以儆效尤。钦此。
钦此二字落下,他身后一个小太监便面无表情地踏前一步,双手托着一卷东西,恭谨地奉到他面前。
闪电再次劈开黑暗。那卷东西在惨白的光下,白得刺眼,像一道凝固的冰,又像一道等待吞噬生命的符咒。
三尺白绫。
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随即又被一股汹涌的、混杂着悲愤与荒诞的腥甜狠狠冲开。
咳咳…咳…哈哈哈…我再也忍不住,剧烈的咳嗽和嘶哑的惨笑同时从喉咙里迸出来,身体蜷缩得如同一只濒死的虾,每一次抽搐都带出更多的血沫,星星点点溅在身下那床肮脏的薄被上,迅速晕开成一片片暗红。
谋害皇嗣苏月柔那个贱人,她肚子里那团东西,也配叫皇嗣我沈青瓷,太医之女,便是再恨,也不屑用这等下作手段!不过是她苏月柔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一个除掉我这碍眼王妃的绝佳借口!而萧绝,那个我曾交付全部身心的男人,他信了。或许,他根本不在乎真相。
王妃,请吧。张德海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在催促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他朝身后使了个眼色,另一个小太监立刻上前,利落地将那条雪白的绫带抛起,熟练地穿过房梁上唯一一根还算结实的横木,打了个死结。那个冰冷的绳圈,像一只空洞的眼睛,在摇曳的灯火与窗外的电光中,无声地俯视着我。
时辰不等人,王妃莫要拖延,让老奴为难。张德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雨水疯狂地敲打着屋顶的破瓦,发出密集如鼓点般的声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我的死亡擂鼓助威。冰冷的绝望像毒蛇,缠绕着我的四肢百骸。我挣扎着抬起头,视线因剧烈的咳嗽和泪水一片模糊,只看到那个晃动的白圈,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像一个无底的漩涡,要将我吸入永恒的黑暗。
喉咙里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我死死盯着那象征终结的圈套,一股强烈的、不甘的怨毒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凭什么凭什么我要背负着莫须有的污名,在这肮脏的角落像蝼蚁一样死去凭什么苏月柔可以踩着我的尸骨,坐上那本该属于我的位置凭什么萧绝…他可以如此轻易地舍弃一切过往
咳…萧绝…我嘶哑地念出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你…好狠…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前所未有的、震耳欲聋的惊雷,仿佛就在这破屋的头顶炸开!整个屋子猛地一颤,屋顶腐朽的梁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大片大片的灰尘和碎瓦砾哗啦啦地倾泻而下!
哎呦!张德海和小太监们惊叫着抱头躲避。
就在这地动屋摇、尘土弥漫的瞬间,只听头顶喀啦一声脆响!紧接着,一件东西从剧烈震动的房梁缝隙里被震了出来,啪地一声,不偏不倚,正砸在我的胸口!
那东西带着浓重的灰尘味和一种陈年的、难以形容的……铁锈般的腥气。我下意识地用手抓住,入手是粗糙的布帛质感。
混乱只持续了一瞬。雷声滚过,尘埃落定。
张德海狼狈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惊魂未定,随即恼羞成怒:晦气!快,把这疯妇料理了!
两个小太监立刻朝我扑来。
电光火石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猛地将手中那团砸下来的、带着怪味的布帛死死攥住,塞进破烂衣襟的最深处,同时用尽全身力气,爆发出凄厉到变形的尖叫:滚开!别碰我!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我状若癫狂地挥舞着手臂,披头散发,双目赤红,嘴角还挂着未干的血迹,活脱脱一个被逼到绝境的疯妇。让我清清静静地去!你们滚!滚出去看着!不然我立刻撞死在这里,让你们没法交差!
我的疯狂显然震慑住了他们。张德海惊疑不定地看着我,又瞥了一眼房梁上那个静静垂下的绳圈,显然不想再沾惹更多麻烦。他皱着眉,嫌恶地挥挥手:罢了罢了,给她留点体面。你们两个,守在门口!一炷香后,进去收尸!
沉重的木门再次被关上,隔绝了外面肆虐的暴雨,也隔绝了那几道窥探的目光。
破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盏在狂风中疯狂挣扎的油灯。死寂瞬间降临,只有我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我颤抖着手,摸向怀中那团救了我一命的布帛。它冰冷、粗糙、沉重,带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陈旧血腥气,还有一种被岁月深深浸透的尘土味道。借着昏暗摇曳的灯光,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将它一点点展开。
布帛是深色的,不知原本是什么颜色,已被经年的污垢和暗褐色的可疑痕迹覆盖了大半。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细小的字迹!不是墨写的,那颜色……像是干涸凝结了很久很久的血!字迹狂放不羁,力透布背,透着一股子杀伐决断的狠厉,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开篇三个字,便如惊雷炸响在我心间:**燕翎诀**!
这不是什么诗词歌赋,这是一部……武学秘典!开篇便是刚猛无俦的运劲法门,其后是繁复诡谲的步法图谱,更有令人心惊胆战的刺杀技击之术!字字句句,都浸透着战场上的血腥与狠辣。
我的目光死死锁在布帛一角,那里有一个被血污模糊了大半的署名印记,只勉强辨认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燕子。燕子……一个几乎被大梁朝野刻意遗忘的名字猛地撞入脑海——前朝那位以女子之身封侯拜将、最终却因功高震主而被秘密鸩杀的传奇统帅,秦飞燕!
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这沾满血腥的布帛,竟是那位女杀神的遗物!它为何会藏在这废院的梁上是巧合,还是……天意
门外的催促声又起:时辰到了!沈氏,你好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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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时间了!求生的欲望从未如此刻般强烈!我飞快地将血帛贴身藏好,冰凉的触感紧贴着皮肤,像一块烙铁。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踉跄着扑到桌边,抓起那盏油灯,猛地砸向墙角堆着的破烂被褥!
呼啦——!
火苗瞬间窜起!浓烟滚滚而出!
着火了!快来人啊!着火了!我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发出凄厉到破音的尖叫,同时猛地撞向那扇破门!
门外的太监猝不及防,被我撞开。我状若疯魔,披头散发地冲入瓢泼大雨之中,一边跑一边歇斯底里地大笑:哈哈哈!烧得好!烧死你们!都烧死!我是凤凰!浴火重生!哈哈哈!谁也杀不了我!
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废院的一角,也映亮了我脸上癫狂的泪水和雨水。张德海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在暴雨和火焰中狂笑乱舞,狼狈不堪地试图扑打蔓延的火苗。
疯了!这沈氏彻底疯了!张德海气急败坏地跺脚,晦气!真是晦气!快,快灭火!别烧大了惊动王爷!
没人再去管那条悬在梁上、在火光中微微晃动的白绫,也没人再去管我这个在雨中又哭又笑、形同鬼魅的疯妇。那卷血色的《燕翎诀》,如同地狱归来的诅咒,又像绝境中的一线天光,紧紧贴在我心口最滚烫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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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来暑往,三载光阴,如同废院角落那口枯井里无声渗下的水滴,悄然流逝。曾经残破的废院,如今倒显出几分奇异的生机。
院子中央,原本荒芜的空地上,此刻支起了几排简陋却结实的竹架。架子上,横七竖八,长长短短,挂满了……白绫。是的,就是当年那条差点勒断我喉咙、后来又被萧绝的走狗们遗忘在此地的三尺白绫。
它们早已不复当初的崭新与冰冷。有的被裁成了长条,上面密密麻麻晾晒着刚采摘下来、还带着泥土清香的草药根茎——三七、丹参、苍术……雨水冲刷过,阳光暴晒过,药汁深深浸染了原本惨白的布料,染上了深深浅浅的褐色、土黄与草绿,像一幅幅拙朴而充满生命力的泼墨画。
有的则被撕成了更细的布条,紧紧捆绑着几株从石缝里挣扎着长出的、形态奇崛的矮松盆景,固定着它们虬劲的枝干。还有几条,被搓成了粗糙的绳索,悬挂着几个沉甸甸的麻布袋子,里面装满了晒干的野菊、忍冬之类,散发着苦涩却提神的药香。
而在靠近东墙根那唯一还算完好的厢房窗下,一条最宽、看起来也最结实的白绫,此刻正被用作晾衣绳。上面挂着一件半旧的靛蓝色粗布外衫,洗得发白,袖口和下摆都打着细密的补丁,水珠顺着衣角不断滴落,在墙根下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我,沈青瓷,正站在这片由白绫构成的奇异风景中。身上是同样浆洗得发白、却干净利落的粗布衣裙,长发用一根削尖的木簪随意绾在脑后,露出清瘦却不再枯槁的面容。指尖因长期炮制药材而染上洗不去的黄褐色,动作却麻利得惊人。我将竹筛里最后几片切好的当归薄片均匀地铺展在一条充当晒药布的白绫上,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来,照亮她专注的眉眼。
一阵急促而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穿着褐色短打、约莫十五六岁的伶俐少女像只敏捷的小鹿,绕过几排挂满药材的白绫架,跑到我面前,圆圆的脸颊因奔跑泛着红晕,眼睛亮晶晶的。
东家!她压低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老林叔让我赶紧来报信!刚谈妥了一笔大的!北边来的药材商,包圆了我们库里所有的防风、板蓝根和紫草!现银交割!车马就在城外等着呢!她喘了口气,又补充道,老林叔说,对方还问起了咱们南边那条新探的商道,想长期合作,量大的很!
少女口中的老林叔,是林大山,当年在军中伤了腿被遣散的老兵,如今是我这济世堂商队里最稳重的掌舵人。而眼前这少女,名叫阿蛮,三年前家乡遭了蝗灾,父母双亡,饿晕在城外的破庙,被我捡了回来。
我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只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极冷的弧度。北边来的大客商呵,北境大旱数月,赤地千里,流民蜂起,听说已有乱军开始围攻州府……这当口,急需大量药材的,除了军队,还能有谁萧绝,你的日子,看来是真不好过了。
知道了。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只继续将最后一片当归摆好,让老林按规矩办,银子点清入库。至于商道的事……我抬眼,目光掠过眼前这片由赐死白绫构成的、生机勃勃的晒药场,最终落向院墙之外那看不见的北方,告诉他,急单,需加价三成。现银,概不赊欠。
是!东家!阿蛮脆生生应了,脸上满是崇拜,转身就要跑。
等等。我叫住她,指了指窗下那条晾着外衫的白绫,顺道把这件收了,叠好放我屋里。快下雨了。
哎!阿蛮手脚麻利地跑过去,踮起脚尖,熟练地解下那条作为晾衣绳的白绫,将那件半干的外衫收下抱在怀里。那条白绫被她随意地卷了卷,搭在臂弯,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长长的布条在她身后轻轻晃荡。
我看着少女消失在院门口的背影,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片被白绫废物利用出来的小天地。当年勒颈的凶器,如今吸饱了药汁,缠绕着草木,悬挂着衣食。每一寸的浸染与变形,都是无声的嘲弄,嘲弄着那个高高在上、自以为掌控一切生死的男人。
我走到井边,掬起一捧冰凉的井水洗了洗手。指尖冰凉,心却像一块在冷焰中反复锻打的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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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战事吃紧的消息,如同滚油里滴入冷水,在京城炸开了锅。旱魃肆虐数月,千里焦土,饿殍遍地。叛军裹挟着绝望的流民,已成燎原之势,连破数城,兵锋直指扼守通往京畿要道的重镇——朔方城。朔方若失,叛军便可长驱直入,震动天下。
燕王府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书房里,珍贵的官窑茶盏碎片溅了一地,褐色的茶汤在名贵的波斯地毯上洇开一大片污迹。
废物!一群废物!燕王萧绝一身玄色常服,胸口却因盛怒而剧烈起伏,俊朗的面容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指着地上跪伏的几个户部官员和王府属官,声音冰寒刺骨,八十万两!整整八十万两的军饷!还有那些救命的药材!你们告诉本王,偌大一个户部,偌大一个王府,连这点东西都筹措不齐难道要本王看着朔方城破,看着叛军杀到天子脚下吗!
跪在最前面的户部侍郎抖如筛糠,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砖:王…王爷息怒!实在是…实在是国库空虚已久,北边旱情又掏空了最后一点存粮,各地税银迟迟解送不来……市面上的大商号,一听是军需,要么囤积居奇,要么干脆关门避祸……
济世堂呢萧绝猛地打断他,眼中寒光闪烁,本王听说,这个‘济世堂’不过短短三年,已成北地药材行当的龙头!他们的库房是满的!他们的商道是通的!本王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去谈!去借!去征调!三日之内,本王要看到第一批药材和饷银送到朔方!
王爷!另一个王府管事模样的男人抬起头,脸上满是苦涩和为难,属下…属下早已亲自去过数次了!那济世堂的东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管事的是个油盐不进的老兵痞子,叫林大山。他…他只说一句话:‘东家有令,军需药材,只卖不赊,现银交割,概不议价’!而且…而且那价格,比市面足足高了四成!我们…我们实在……
混账!萧绝一脚踹翻身前的紫檀木矮几,上面的公文笔墨哗啦啦散落一地。他胸膛起伏,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最终却化为一种深沉的、被逼到悬崖边的无力。朔方城危在旦夕,城中守将一日三催的加急军报像鞭子一样抽在他心上。钱粮,药材,成了悬在城头数万军民头上的铡刀,也成了悬在他燕王头顶的利剑。
备马!萧绝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压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本王亲自去会会这位‘济世堂’的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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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低垂,闷雷在厚重的云层里翻滚,酝酿着一场迟来的秋雨。风卷起街角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
燕王府的骏马在相对偏僻的城西济世堂总号后巷停下。这里没有前门商肆的喧嚣,只有高墙深院,以及紧闭的、毫不起眼的黑漆角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而复杂的药味,苦涩、辛辣、微甘……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药材集散地的气息。
萧绝一身玄色锦袍,外罩墨色大氅,独自一人下马。他示意随从留在巷口,自己走到那扇黑漆角门前,抬手,屈指,叩响了门环。
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的后巷里显得格外清晰。
门内无人应答。
萧绝眉头紧锁,耐着性子又重重叩了三下。
依旧是一片沉寂。只有风穿过巷子,发出呜呜的轻响,还有高墙内隐约传来的、似乎是翻晒药材的沙沙声。
一股被轻视的怒意涌上心头,萧绝的脸色越发阴沉。他不再犹豫,手掌运力,猛地推向那扇紧闭的角门!
吱呀——!
沉重的木门应声而开。门内,并非预想中的庭院深深,而是一片豁然开朗的露天晒场。
然而,当萧绝看清眼前的景象时,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瞬间僵立在门口,瞳孔骤然收缩!
巨大的晒药场地上,纵横交错地立着无数竹竿木架。而架子上,密密麻麻,迎风招展的,全是白绫!长长短短,宽宽窄窄,被药汁浸染得五颜六色、深浅不一的白绫!它们像一片片被强行赋予了生命的幡,在愈来愈急的秋风中猎猎抖动,发出沉闷而诡异的扑扑声。
浓烈到几乎凝成实质的、混杂着千百种草木气息的药味,劈头盖脸地涌来,霸道地钻入他的口鼻,几乎令人窒息。阳光被云层遮挡,天色晦暗,无数条飘荡的白绫在风中狂舞,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交织成一片巨大的、令人心悸的招魂之网。
就在这片诡异而壮观的白绫幡林中央,一个穿着靛蓝色粗布衣裙的纤细身影,正背对着他,踮着脚,将手中最后一条雪白崭新的长绫,用力甩上高高的竹架顶端。那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
那条新挂上去的白绫,在晦暗的光线下,白得刺眼,在风中猛地一展,像一道骤然亮出的闪电,瞬间攫住了萧绝全部的心神!
那个背影……
萧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碎他的胸膛!一种混杂着极度荒谬、震惊和某种深埋心底的恐惧的情绪,如同冰水般瞬间淹没了他!他死死盯着那个踮脚挂好白绫、正缓缓转过身来的女子。
风,恰在此时掀起她额前几缕碎发,露出一张清瘦却轮廓分明的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沈青瓷!
那张脸,褪去了三年前的苍白与病弱,洗尽了王府中的精致铅华,只留下风霜磨砺过的清韧线条。皮肤是长期劳作后健康的微褐色,眉眼间沉淀着一种萧绝从未见过的沉静与疏离。她站在那里,站在无数条如招魂幡般飘荡的白绫中央,平静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路人。
萧绝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那个被他一道白绫赐死在废院、早已在记忆中模糊腐烂的名字,此刻带着如此鲜活、如此冰冷、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那些飘荡的白绫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所有的威仪,所有的筹谋,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灵魂深处被骤然撕开的、血淋淋的惊骇与茫然。
王…妃
一个干涩、沙哑、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音节,艰难地挤出喉咙。
沈青瓷微微偏了偏头,动作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仿佛真的在辨认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萧绝震惊到扭曲的脸,最终,落在他死死盯着的、那条刚刚被她亲手挂上去的、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崭新白绫上。
她忽然弯起了唇角,那笑容浅淡得如同水面的涟漪,却带着一种直刺骨髓的冰寒。
哦,
她的声音清泠泠的,不高,却穿透了风与白绫的呜咽,清晰地送到萧绝耳边,带着一丝恍然大悟般的平静,您是说这个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那条崭新白绫冰凉光滑的缎面,动作甚至带着点赏玩的意味。
王爷好眼力。
她抬眸,目光再次落到萧绝脸上,那眼神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像两口结了冰的古井。
这白绫——
她顿了顿,指尖在那刺目的白色上轻轻一弹。
吸水性甚好。
……
萧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比那些飘荡的白绫更加惨白。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脚下踉跄半步,像是被这轻飘飘的六个字蕴含的滔天恨意与嘲弄彻底击垮了脊梁。朔方城的烽火,数万将士的性命,京畿的安危……所有的重压,所有迫在眉睫的危机,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遥远而可笑。
支撑了他一路的、属于燕王的那根傲骨,在沈青瓷那双冰封般平静的眼眸注视下,在她指尖拂过白绫那细微的动作里,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碎裂的哀鸣。
噗通!
一声沉闷的声响,在无数白绫招魂幡般的猎猎抖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玄色的锦袍沾染了地上的尘土。权倾朝野的燕王萧绝,竟直挺挺地跪在了这药味刺鼻、白幡飘荡的晒药场上,跪在了被他一道白绫赐死的亡妻面前。
他仰着头,下颌绷得死紧,喉咙剧烈地滚动着,似乎在吞咽着巨大的耻辱和某种更加汹涌的、连他自己都无法辨别的情绪。那双曾睥睨天下、冷硬如铁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悔愧、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抛弃所有尊严后的孤注一掷。
当年……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痛楚,……是本王…是本王……
后面的话,被巨大的耻辱感死死扼住,再也无法吐出。他能说什么说当年是本王错了说本王被蒙蔽说本王后悔了在眼前这片由他亲手赐下的死亡象征物构成的荒诞景象前,在沈青瓷那双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睛注视下,任何辩解和忏悔,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不合时宜。
沈青瓷静静地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尘埃里的萧绝。风卷起她靛蓝色的粗布裙角,也吹动她身后无数条飘荡的白绫,发出低沉的呜咽,像是无数亡魂在齐声嘲弄。
她脸上那点浅淡的笑意并未消失,反而更深了些,只是那笑意丝毫未达眼底,反而衬得那双眸子愈发冰冷幽深,如同两口倒映着地狱寒潭的镜子。
嘘……
她竖起一根染着草药黄渍的食指,轻轻抵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这个动作打断了萧绝那痛苦而徒劳的忏悔开端。
萧绝愕然抬头,撞进她深不见底的眸光里。
沈青瓷缓缓放下手,另一只手却伸进了她那毫不起眼的粗布衣襟内侧。她摸索着,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只是要取出一方帕子。片刻,一卷被摩挲得边角起毛、颜色略显陈旧的皮质卷轴,被她抽了出来。
她并未立刻展开,只是用指尖捏着卷轴的一端,任由它在风中微微晃动。那深褐色的皮质,隐隐透出一种只有军机重地才有的、萧绝无比熟悉的印记轮廓。
她的目光越过跪地的萧绝,仿佛穿透了眼前飘荡的白绫幡林,穿透了高墙,投向了那遥远而烽火连天的北方边境。唇边那抹冰寒的笑意,此刻竟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近乎残酷的兴味。
王爷,那些陈年旧事,何须再提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淬了冰的针,扎进萧绝的耳膜,您风尘仆仆亲临我这药铺子,总不会是为了叙旧吧
她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回萧绝惨白如纸的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
军饷药材朔方城危在旦夕
她每问一句,萧绝的心就沉一分。
这些,都好说。
沈青瓷话锋一转,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她捏着那卷旧皮轴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
然后,在萧绝骤然紧缩的瞳孔注视下,她手腕一抖——
唰!
皮轴应声展开!
一幅线条繁复、标记清晰、甚至细致标注了各处关隘、驻军、水源、粮道以及……几处用极细朱砂圈出的、看似薄弱节点的巨大图卷,在无数飘荡的白绫背景下,赫然呈现!
那熟悉的疆域轮廓,那致命的军事标记……萧绝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这分明是北境最核心、最机密的——边境布防图!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一个死了三年的弃妃手中!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萧绝的心脏,扼住了他的呼吸!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沈青瓷,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
沈青瓷却像是完全没有看到他的惊恐。她微微倾身,靠近僵跪在地的萧绝,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近乎耳语般的蛊惑,唇边那抹冰冷笑意却如刀锋般锐利:
嘘……别急。
她的目光落在那幅展开的、足以颠覆整个北境战局的布防图上,又缓缓抬起,迎上萧绝惊骇欲绝的视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
您猜猜看……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欣赏着萧绝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这一次,
我要救的……
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