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影舞迷情
大燕皇宫,夜幕如同最浓重的墨汁,将巍峨的宫阙尽数吞没。唯有檐角悬挂的琉璃灯盏,散发出清冷而微弱的光晕,映照着汉白玉栏杆上精致的雕纹,以及御花园深处那一道孤单跪伏的身影。沈清荷,她便是那身影的主人。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宫装,在这遍植奇花异草、弥漫着龙涎香与夜来香混合气息的皇家园林里,显得格格不入,如同雪地里遗落的一片枯叶。她的头深深低垂,乌黑的发丝遮挡了侧脸,只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脖颈,在朦胧的月色下,脆弱得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裂。
她不过是个浣衣局里不起眼的宫女,平日里连抬眼望见龙辇仪仗的资格都欠奉。可命运的丝线,却在此刻将她牵引至九五之尊的面前。只因她有一张脸,一张酷似三年前那场宫廷风波中香消玉殒的林婉仪的脸。
林婉仪,那是帝王萧景琰心头一道永不结痂的创口,一段浸透了少年时光与锥心之痛的青梅记忆。
抬起头来。
帝王的声音打破了夜的沉寂。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威严,却又仿佛掺杂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沙哑。萧景琰站在她身前不远处,一身玄色常服,龙纹在暗夜中潜伏,金线勾勒的边缘反射着微光。他身形颀长挺拔,面容隐在光影之后,唯有一双墨玉般的眸子,穿透夜色,牢牢锁定了她。那目光太过复杂,似审视,似追忆,更似透过她单薄的身躯,在寻找另一个早已逝去的魂灵。
沈清荷的身子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听话地,慢慢地抬起了头。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扇动,终于,那张令整个后宫为之侧目的脸庞,完整地暴露在帝王的视线之下。她的眼神怯生生的,如同受惊的小鹿,撞入他深邃如海的眼眸中,瞬间便被那其中翻涌的、她看不懂的情绪所淹没。
奴婢……奴婢清荷,叩见陛下。她的声音轻柔得如同柳絮,几乎要被夜风吹散。
萧景琰没有立刻说话。他的目光细细描摹着她的眉眼,她的鼻尖,她唇瓣的形状。
像……真是像……像到令人心惊的地步。连那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惶,都与记忆中的某个瞬间重叠。婉儿……
他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块暖玉佩,触手温润,上面精心雕琢着一个古朴的婉字。这动作极其轻微,却泄露了他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波澜。用她……来填补那片空虚吗哪怕只是饮鸩止渴,哪怕只是自欺欺人……也好过这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寂。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得听不出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从今日起,你便不再是宫女了。他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她脸上,仿佛要将她看穿,朕封你为清嫔。往后,便留在朕的身边伺候吧。
这话语如同一道惊雷,在沈清荷的心湖炸开。她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帝王。从最低贱的宫女,一跃成为拥有位份的嫔这……这是何等的恩宠巨大的喜悦与惶恐瞬间将她席卷,让她几乎晕眩。她以为这是上苍垂怜,是天子对她卑微生命的眷顾。暖流涌上心头,驱散了方才的寒意与恐惧,眼眶迅速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重重地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石板路:奴婢……奴婢……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恩宠,不过是因为她像极了另一个人。她叩谢的,只是作为一个影子的资格。
萧景琰看着她伏在地上的单薄背影,眸色深沉。他没有再多言语,只是微微侧过身,负手而立。月光勾勒出他挺拔而孤寂的轮廓,与这繁花似锦却寂静无声的御苑融为一体,又仿佛游离其外。夜风拂过,带来远处宫殿隐约的丝竹之声,更添了几分虚幻与落寞。
宫女沈清荷骤然获封清嫔的消息,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在后宫之中激起了层层涟漪。各宫主位闻讯,反应各异。中宫坤宁殿内,皇后柳氏端坐于凤座之上,听完心腹嬷嬷的回报,保养得宜的脸上露出一抹讥讽的冷笑,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优雅却透着寒意。而西六宫之一的翊坤宫中,风头正盛的贵妃赵氏则没有那般好涵养,听闻此事,气得当场摔碎了一只心爱的粉彩茶盅,美艳的脸庞因嫉恨而扭曲:一个浣衣局的贱婢!凭什么!不过是仗着有几分姿色……
然而,这些暗流汹涌,身处风暴中心的沈清荷却懵懂未知。她被内侍监的太监恭敬地引着,离开了冰冷潮湿的浣衣局偏房,住进了一处虽不算奢华、却也雅致干净的偏殿——储秀宫旁边的一处名为缀锦阁的小院落。院里有几株疏落的海棠,此刻虽非花期,但绿叶葱茏,也别有一番生趣。
初为嫔妃,沈清荷谨小慎微,每日里除了向皇后娘娘请安问礼,便是努力学习宫中繁复的规矩。她心怀感恩,只觉得是上天厚待,想要竭尽所能地侍奉好那位赐予她新生与尊严的帝王。她开始学着为他做些事情。白日里,她会在窗前铺开宣纸,用她那手还略显生涩却格外认真的簪花小楷,为他抄写祈福的经文,一笔一划,皆是虔诚。到了傍晚,她会亲自去御膳房,挑选新鲜的食材,用小泥炉细细煨上一盅滋补的汤羹,盼着能在他处理政务疲惫时送去一丝暖意。
萧景琰偶尔会来缀锦阁。有时,他会在她伏案抄经时悄然立于身后,目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久久不语。有一次,他甚至伸出手,轻轻拂过她鬓边落下的一缕碎发,指尖微凉的触感让清荷浑身一僵,脸上瞬间飞起红霞。那时,他的眼神是温柔的,带着一种恍惚的迷离,低低地唤了一声:婉儿……
婉儿
清荷心中疑惑,抬起羞红的脸看他。陛下是在叫谁这个名字……听起来好温柔。
但她不敢问,只觉得帝王的靠近让她心跳如鼓,那瞬间的温柔足以让她回味许久。陛下…他待我真好…
她这样想着,心里甜丝丝的。
然而,更多的时候,萧景琰是疏离而冷淡的。他或许只是在处理完政务后顺路过来坐片刻,目光沉沉地看着窗外,对她奉上的汤羹也只是随意地尝一两口。有时,她鼓起勇气,想与他说些什么,哪怕只是院子里海棠长了新叶这样的小事,他也只是淡淡地嗯一声,或是干脆挥手让她退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
这样时而温柔时而冷漠的态度,让沈清荷无所适从。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对,惹得陛下时喜时怒。是我今日的汤炖得不好吗还是抄写的经文出了错陛下的心思…真是比天上的云还要难懂…
夜深人静时,她常常独自一人坐在窗前,望着外面那片被宫墙切割的、深邃的夜空,心中充满了迷茫与隐隐的心酸。她捧着那份来之不易的尊荣,却如同捧着一块易碎的琉璃,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便会失去这梦幻般的一切。
日子在这样时晴时雨的忐忑中悄然滑过,转眼便是一个月。缀锦阁院中的几盆夏荷倒是得了清荷的精心照料,抽出亭亭的绿叶,含苞待放。这日午后,阳光正好,清荷正拿着小剪刀,细心修剪着荷叶上些微枯黄的边缘,享受着这难得的片刻宁静。一阵脚步声传来,她抬头望去,却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内侍总管,王钦,正带着两个小太监路过。
王钦见到她,停下脚步,脸上堆起和煦的笑容,躬身行礼:给清嫔娘娘请安。
清荷忙放下剪刀,浅笑:王总管客气了。
王钦的目光落在那些青翠的荷叶上,又若有似无地扫过清荷的面庞,状似闲聊般开口,声音却带着几分刻意的悠扬:娘娘倒是好兴致。说起来,娘娘这娴静的气质,还有这眉眼间的神韵,倒是让奴才想起一位故人来了……他顿了顿,仿佛陷入回忆,已故的林婉仪林姑娘,当年在闺中时,也极爱侍弄这些花草,尤其是这夏荷,她总说,看着它们,便觉得心里清净。
林婉仪……沈清荷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心头没来由地跳了一下。这个名字,她并非第一次听见。陛下醉酒时那声模糊的婉儿,还有宫中偶尔飘过的、关于宫廷旧事的只言片语……此刻被王钦郑重提起,让她心中那模糊的疑云骤然清晰了几分。林婉仪…陛下叫的婉儿,难道就是她她也爱荷
她想追问些什么,比如这位林姑娘是何等样人,为何王总管会特意提起。但王钦只是维持着那恭谨而疏远的笑容,并未给她深问的机会,又寒暄了两句,便以还要去乾清宫伺候为由,告辞离去了。
沈清荷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把小巧的银剪,方才修剪花叶的闲适心情却已荡然无存。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她的心底却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冰冷的石子,泛起圈圈凉意。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沾染了些许绿色的汁液。陛下待我的好,那些温柔的眼神,那声婉儿……难道,都只是因为我像那位林姑娘吗
一个让她不敢深思的念头,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住了她的心。
2
心湖涟漪
王钦那一番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毒饵,虽未立刻掀起惊涛骇浪,却在沈清荷心底悄然沉淀,缓慢地释放着不安的毒素。日子依旧流水般淌过,缀锦阁的海棠开了又谢,夏荷则在她的精心呵护下,擎起碧绿的伞盖,菡萏初绽,散发出清幽的香气。她对萧景琰的心意,也在那些时而温柔、时而疏离的相处中,如同藤蔓般悄悄滋长,缠绕得越来越紧。
尤其是在最近几日,萧景琰似乎格外…不同。他来缀锦阁的次数增多了些,逗留的时间也长了些。有时,他会屏退左右,只留下她一人在旁磨墨。御书房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他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折之中,眉头紧锁。清荷不敢打扰,只是安静地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将墨锭在砚台中研磨出细腻均匀的墨汁。
有一次,她看他实在疲惫,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便忍不住低声劝道:陛下,夜深了,龙体要紧,不若歇息片刻
他从奏折中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几分怔忡,片刻后,竟微微颔首,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温和:也好。他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视线扫过她因紧张而微微攥紧的素白手指,又看了看她发髻上别着的一支极为朴素的银簪,那是内务府按份例发放的最低等的饰物。你这簪子…太过素净了。
清荷闻言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发簪,脸上飞起红霞,讷讷道:臣妾……臣妾位份低微,不敢逾矩。
萧景琰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目光在她发间停留了片刻,便移开了视线,重新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但就是这简单的一句,这点不同于以往只关注她容貌的、似乎真正看见了她的言语,让清荷的心湖漾起了甜蜜的波澜。陛下…他注意到我的簪子了…他是觉得,不好看吗还是…关心我
她偷偷抬眼看他,他的侧脸在烛光下显得轮廓分明,带着帝王的威严,却又似乎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寂寥。他一定是很累吧…这么多政务要处理…
她的心底涌起一阵怜惜,暗暗决定,明日要炖一盅更用心思的汤羹送来。
几日后,她悄悄拿出针线笸箩,从里面取出一方素白的丝帕。这是她攒了许久的月钱才买来的上好料子。她想为他绣些什么。绣什么好呢龙纹太过僭越,花鸟又似乎寻常。思来想去,她的指尖轻轻抚过丝帕的一角,一个念头悄然浮现。不如…就绣陛下的名讳吧…
这个想法大胆而隐秘,让她脸颊发烫。她小心翼翼地描摹着那个琰字,笔画不算复杂,却蕴含着千钧之力。她选了最低调的银线,只打算绣一个小小的、藏在角落里的字,作为自己心底无人知晓的秘密。她一针一线,绣得格外认真,仿佛要将自己满腔的孺慕与刚刚萌芽的情愫,都细细密密地织入其中。
这日午后,御书房那边传来旨意,说是陛下批阅奏章时需要些新磨的松烟墨,让清嫔亲自送去。清荷心中雀跃,连忙放下手中的绣活,仔细整理了仪容,端着一方上好的徽墨和新涤的玉砚,由小太监引着,往养心殿西暖阁的御书房而去。
沿途宫宇巍峨,琉璃瓦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她步履轻快,心头如同揣了只活泼的小兔子。陛下特意叫我送墨去…是不是也想见我了呢她忍不住弯起了嘴角,眼底盛满了期待的光芒。
到了御书房外,通传的小太监进去禀报后,很快便出来,躬身道:清小主,陛下正在偏殿与几位军机大臣议事,让您先将墨砚放在书案上,稍候片刻。
有劳公公了。清荷应了一声,随着那小太监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一如既往地肃穆安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龙涎香混合的气息。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堆满了奏折,一旁的笔架上挂着各式毛笔。清荷依言将墨与砚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案一角,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案头。
就在那一堆奏章的旁边,随意地放着一方玉佩。那玉佩她认得,正是陛下时常摩挲的那一块,上面清晰地刻着一个婉字。而在玉佩旁边,压着一张只写了几行字的素笺。许是刚才议事匆忙,未来得及收起。清荷的目光被那熟悉的字迹吸引,那是萧景琰的笔迹,苍劲有力,带着帝王的挥斥方遒。
她本不该看的,宫里的规矩她懂。可鬼使神差地,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那几行字上。
……倚栏望月,清影依旧,然,终非是‘婉婉’当年貌。荷风送香,徒惹相思,奈何,奈何……
婉婉
荷风送香
清荷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如同被重锤击中。她呆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王钦的话,陛下醉酒时的呢喃,那些零碎的、她曾刻意忽略的片段,此刻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将她淹没。
婉婉…是林婉仪的小字吗
荷风送香…是因为她叫清荷,住在缀锦阁,院里养了荷花吗
陛下近日的温柔,那些让她心生欢喜的细节,难道都只是因为……她像那位婉婉,因为她身上的某些特质,勾起了他对故人的思念
清影依旧,然,终非是‘婉婉’当年貌……
终非是……
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刚刚建立起来的所有甜蜜幻想。原来,她终究只是一个影子,一个寄托哀思的替代品。那些让她心动的温柔,那些让她以为自己被看见的瞬间,不过是透过她的躯壳,看向另一个人的倒影。
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手肘不小心撞到了书案的边缘,发出咚地一声轻响。案上的一支狼毫笔滚落下来,掉在地上,沾染了灰尘。
谁在那儿偏殿传来了萧景琰带着几分不悦的问询声,伴随着逐渐清晰的脚步声。
清荷猛地回过神来,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惊惶与难以置信的痛楚。她看着那张写着残忍真相的素笺,看着那块刻着婉字的玉佩,只觉得天旋地转,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萧景琰已从偏殿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几位神色肃然的大臣。他一眼便看到书案旁的清荷,以及她那失魂落魄、泫然欲泣的模样,还有地上那支沾了灰的毛笔。他眉头微蹙,目光锐利地扫过书案,当看到那张未收起的素笺和玉佩时,他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
陛下……清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个破碎的音节。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划过她苍白的面颊。她不是婉儿,她是沈清荷啊……可他爱的,从来都不是沈清荷。
她仓皇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只是胡乱地行了个礼,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臣妾……臣妾失仪,请陛下降罪……
3
泪断情丝
御书房内,空气仿佛凝滞。萧景琰锐利的目光扫过沈清荷苍白的面容,落在她那双盈满了水光、却努力想要弯起的眼眸上。那强撑出来的笑意,比全然的哀戚更让人觉得心头某个地方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扎了一下,带来一种陌生的、微麻的刺痛感。这是怎么了因何会有此感
他心头掠过一丝讶异,但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如同夏夜流萤,他立刻将其归咎于她那张过于相似的脸勾起了旧日回忆,或是眼前这失仪场面带来的烦躁。他绝不会承认,那瞬间的触动,或许与林婉仪无关,仅仅是因为眼前这个泪光闪烁、努力维持体面的女子本身。
他迅速敛起所有不合时宜的情绪,目光沉下来,落在那支掉落在地、沾了灰尘的狼毫笔上,声音恢复了帝王惯有的冷漠与威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谁准你在此喧哗成何体统!
他刻意忽略了她眼中的痛楚,将注意力集中在她的失仪上,以此来隔绝那方才一闪而过的不适感。
几位军机大臣垂手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但眼角的余光却无疑都瞥向了这位骤然失态的清嫔,以及龙颜不悦的帝王。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
沈清荷被他冰冷的声音惊得一个激灵,那强撑的笑意彻底垮掉,只剩下无尽的仓皇与酸楚。她慌忙屈膝跪下,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地面,声音带着控制不住的颤抖,混杂着细微的抽泣声:臣妾……臣妾惊扰了陛下和各位大人,臣妾知罪,请陛下降罪……
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无声地砸落在光洁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萧景琰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在地上的她,那单薄的脊背微微起伏,显示着主人极力压抑的情绪。方才那瞬间的心悸感再次试图浮现,被他更加用力地压了下去。不过是个不懂规矩的宫嫔罢了,竟敢在御书房随意走动,还碰掉了御笔,扰了议事,实在该罚!
他心中升起一股烦躁,不仅是因为被打断,更因为这无法掌控的、来自她的情绪干扰。
他冷哼一声,语气愈发不耐:知罪你倒是说说,你在此处鬼鬼祟祟,意欲何为朕的书案,也是你能随意靠近的
他的目光如刀,刮过她低垂的头颅,最终停留在书案上那张写着婉婉字眼的素笺和那块玉佩上,眸色又深了几分。
她看到了看到了多少
沈清荷浑身一颤,巨大的恐惧与绝望攫住了她。她该如何回答说她只是来送墨说她无意中看到了那张纸条和玉佩无论哪个答案,都无法解释她此刻的失魂落魄,更可能引来窥探君密的重罪。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更加用力地将头埋低,肩膀难以抑制地颤抖着,反复低语:臣妾知罪……臣妾不敢……求陛下息怒……
她感觉自己像是暴风雨中一叶无助的小舟,随时可能被这帝王的怒火倾覆。
旁边侍立的王钦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息怒,清小主许是一时紧张,冲撞了圣驾。这御笔……
他想弯腰去拾,却被萧景琰冷冷一瞥制止了。
不必。萧景琰的声音如同寒冰,朕还没问完。
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场面,尤其是在朝臣面前。他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更甚,既有对清荷失态的不满,也有对自身那无法解释的微弱心绪的抗拒。他需要重新掌控局面。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那几位屏息凝神的军机大臣挥了挥手,语气简短而威严:今日议事暂且到此,诸位爱卿先行退下。
臣等遵旨。几位大臣如蒙大赦,忙躬身行礼,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御书房,将这片充满压抑与未知的空间留给了帝王和他那不知所措的嫔妃。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光线与声音。御书房内光线暗了些许,更显空旷与寂静,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噼啪声和沈清荷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
萧景琰踱步到书案前,拿起那张素笺,看了一眼,随手将其放入一个抽屉中。然后,他转过身,重新看向跪在地上的沈清荷。此刻,没有了外人,他的目光不再掩饰那份审视与冷意,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身上。
抬起头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压力,看着朕。
沈清荷的身子僵硬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缓缓地抬起了那张泪痕斑驳的脸。她的眼睛红肿,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伤心,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背叛后的茫然。
萧景琰迎着她那破碎的目光,心中那被强压下去的异样感再次翻涌。这眼神……竟与婉儿临去前看我的眼神有几分重合…不,不对,婉儿的眼神是留恋,而她的,是…是委屈
他甩开这个念头,不允许自己深究。他必须保持清醒,必须记住,她只是个影子。
他俯视着她,声音冰冷,一字一顿地问道:现在,告诉朕,你刚才在做什么看到了什么
4
禁足寒夜
御书房内,寂静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头。烛火跳跃,在紫檀木的桌案上投下摇曳的光影,也映照着沈清荷那张毫无血色、泪痕未干的脸庞。她依旧跪在那里,纤细的身影在空旷的殿宇中显得格外渺小无助。萧景琰的目光如同利刃,一寸寸地审视着她,那冰冷的质问仿佛还在空气中回荡:现在,告诉朕,你刚才在做什么看到了什么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地冲击着沈清荷的心房。她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也隐约猜到了陛下为何动怒。那张素笺,那块玉佩,无一不在诉说着一个残酷的事实——她不过是另一个女子的影子,一个用来填补帝王心中空缺的替代品。心像是被生生撕裂开来,痛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然而,就在这无边的绝望之中,一丝微弱得近乎荒谬的侥幸心理,如同黑暗中挣扎的萤火,悄然升起。
万一……万一不是呢
她想。万一陛下对我,也有那么一点点不同呢那日他注意到我的簪子,他偶尔流露出的温柔,难道……难道都是假的吗
这个念头支撑着她,让她在帝王慑人的目光下,鼓起了此生最大的勇气。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头的哽咽,再次抬起头,迎向萧景琰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泪水模糊了视线,却无法掩盖她眼中那最后一丝孤注一掷的期盼。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破碎的颤音,却异常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御书房内:
陛下……臣妾斗胆,敢问陛下……她停顿了一下,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问出接下来的话,陛下对臣妾……可曾有过半分真心不是因为……不是因为臣妾像谁,而是因为臣妾是沈清荷……可曾有过
这突如其来的、直白到近乎僭越的问题,让萧景琰微微一怔。他似乎没料到这个一向怯懦温顺的女子,竟敢问出这样的话。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驻了几秒,那张酷似婉儿的脸此刻写满了卑微的祈求与脆弱的希望,这让他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与抗拒感瞬间达到了顶峰。
真心对她一个影子,也配问真心
他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股难以言喻的愠怒夹杂着被冒犯的不悦迅速升腾,冲散了方才那一瞬间或许存在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末动摇。他需要掐灭这不该有的苗头,需要将她彻底打回原形,让她认清自己的位置。
萧景琰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浅、却冰冷至极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笑意,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轻蔑与不屑。他的眼神锐利如冰棱,毫不留情地刺向她眼中那最后一线微光。
真心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尾音微微上挑,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沈清荷,你以为你是谁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雹砸落在她滚烫的心上。
你凭什么觉得,朕会对一个……赝品,动真心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将赝品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目光如同在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你今日所拥有的一切,你的位份,你的居所,乃至朕偶尔投向你的目光,皆是因为你这张脸。若非如此,你以为你能站在朕的面前,问出这等愚蠢的问题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沈清荷心中那点可怜的侥幸。
赝品……
愚蠢的问题……
皆是因为你这张脸……
原来,连她此刻的伤心,在他看来,都是不自量力的愚蠢。
她怔住了。
彻底地怔住了。
方才还满含期盼的眼眸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变得空洞而茫然。泪水停留在眼眶里,忘记了坠落。她维持着抬头的姿势,就那样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帝王,看着他脸上那毫不掩饰的轻蔑,听着那冰冷残酷的话语在耳边一遍遍回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心碎裂的声音,清晰而刺耳。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变得微弱起来。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僵硬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萧景琰看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那双原本灵动、此刻却黯淡无光的眼睛,让他心底某个角落又是一滞。她这副样子……倒是半分不像婉儿了。
这个念头让他没来由地更加烦躁。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不喜欢看到她这副模样,更不喜欢自己心中这无法掌控的细微波澜。
他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不再看她那张让他心烦意乱的脸。他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硬:地上的东西,收拾干净。然后滚回你的缀锦阁去,没有朕的旨意,不许踏出宫门半步!给朕好好反省你的失仪之罪!
他的背影挺拔而孤绝,如同亘古不变的山峦,隔绝了所有温度。
沈清荷依旧跪在原地,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过了许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她才如同一个牵线的木偶般,缓缓地动了动。她低下头,目光落在地上那支沾了灰尘的狼毫笔上。然后,她伸出手,用微微颤抖的指尖,慢慢地,将那支笔捡了起来,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放回了笔架上。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再看萧景琰一眼,只是默默地站起身。因为跪得太久,她的双腿有些麻木,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她整理了一下身上微乱的衣衫,然后,对着那个冷漠的背影,福了福身子,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却带着一种死寂般的平静。
臣妾……遵旨。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个心碎欲绝、泪眼朦胧的女子,只是南柯一梦。
说完,她便转过身,一步一步,沉重而缓慢地,朝着御书房的门口走去。她的脊背挺得笔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却又异常坚定,仿佛走向的不是缀锦阁,而是另一段未知而冰冷的人生。殿门被她轻轻推开,又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带走了最后一缕属于她的气息,只留下满室的寂静,和萧景琰独自面对的那片越来越浓重的暮色。
5
心死如灰
沈清荷的身影消失在御书房厚重的门后,那扇门无声地合拢,像是一道巨大的闸门,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门内,是帝王的威严与冰冷,以及那让她心碎成齑粉的真相;门外,是她茫然无措的未来,和一段漫长而孤寂的回廊。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灌了铅般沉重。午后的阳光透过高高的菱花窗格,在朱红色的宫墙与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明明灭灭,如同她此刻的心境。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御花园飘来的、若有似无的花香,还有宫殿深处特有的、名贵香料燃烧后留下的沉静气息。这一切曾经让她感到新奇与敬畏的景象,此刻却都失去了颜色,变得空洞而讽刺。
赝品……我只是个赝品……
萧景琰那带着浓重轻蔑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穿着她的神经。原来那些她偷偷珍藏的、以为是温柔的瞬间,不过是帝王透过她的脸庞,对另一个早已逝去的灵魂的追缅。她小心翼翼捧着的、那点刚刚萌芽的情愫,此刻看来,是多么的可笑,多么的不自量力。
沿途有宫女太监经过,见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纷纷低下头,避开了目光,脚下加快了步伐,仿佛她身上沾染了什么不祥的东西。他们的眼神里,不再有前些日子的那种小心翼翼的讨好与好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了然的冷漠,甚至还夹杂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幸灾乐祸的意味。宫里的消息总是传得飞快,想必她失仪于御前、惹怒陛下的事情,已经像风一样散播开来了。
这便是皇宫,捧高踩低,人情凉薄,展现得淋漓尽致。昨日还可能是人人艳羡的清嫔,今日便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失宠之人。沈清荷对此视若无睹,她的感官似乎变得麻木迟钝,外界的一切都模糊成了背景,只有心口那片巨大的空洞和彻骨的寒意,是如此真实而清晰。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回储秀宫旁的那处偏殿——缀锦阁的。当那熟悉的院门出现在眼前时,她才仿佛从一场噩梦中稍微清醒了些许。院子里,她亲手侍弄的那几盆夏荷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在夕阳的余晖中舒展着,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这些曾带给她慰藉与欢喜的生灵,此刻看来,却也染上了一层悲哀的色彩。荷风送香,徒惹相思……原来,连这荷花,都是因了那位林婉仪吗
守在门口的小丫鬟碧珠一看到她回来,脸上立刻绽放出欣喜的笑容,连忙迎了上来:小主,您可算回来了!奴婢都担心坏了……
然而,当她走近,看清沈清荷那苍白如纸的面色和空洞无神的双眼时,后面的话语戛然而止。碧珠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担忧与惊疑:小主……您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是不是陛下那边……
沈清荷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径直越过她,脚步虚浮地走进了屋子。碧珠连忙跟了进去,看到桌上还放着她精心准备的、温热的杏仁酪和几样精致的小点心,那是算着小主回来的时辰特意备下的。
小主,您累了吧快坐下歇歇,喝口杏仁酪暖暖身子……碧珠小心翼翼地将碗往前推了推,试图引起她的注意。沈清荷的目光落在桌上,却仿佛透过那碗甜羹,看到了遥远的地方。她没有坐下,也没有去碰那碗杏仁酪,只是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缓缓地走到窗边,背对着碧珠,望着窗外那逐渐被暮色吞噬的庭院。
小主……碧珠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从未见过自家主子这般模样,那是一种比哭泣更令人心悸的绝望,到底出什么事了您跟奴婢说说啊!是不是有人欺负您了
沈清荷沉默了许久,久到碧珠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然后,她才用一种极其平淡、没有任何起伏的语调,轻轻地说了一句:碧珠,陛下……让我禁足在此,没有旨意,不得出宫门半步。
什么!禁足!碧珠大惊失色,为什么啊小主您做错什么了!
沈清荷没有回答。她只是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窗棂上细腻的雕花。那上面还残留着昨日擦拭时留下的、淡淡的茉莉花香。她曾经那样珍视这里的一切,将这个小小的缀锦阁视作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幻想着能在这里得到帝王的垂青,过上安稳的日子。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笑话。这雅致的阁楼,如今不过是一座华丽的囚笼。
反省失仪之罪……
她在心里默念着萧景琰最后那句话。她何错之有错在生了一张相似的脸错在不该动了那不该有的心思还是错在……胆敢去质问那至高无上的帝王,他是否曾对一个赝品,有过半分真心
心,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但这一次,眼泪却没有再流下来。或许是已经流干了,或许是心已经冷到了极致,连悲伤都凝固了。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负责传递内务府消息的小太监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公式化的、毫无温度的表情。他先是朝屋内看了一眼,见沈清荷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便扬声说道,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屋里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内务府传话,清小主既奉旨禁足反省,这日常份例,自当依照规矩略作裁减。明日起,膳食减半,份例银两暂扣,炭火烛火等用度亦按最低品级供应。望小主好自为之,潜心悔过。
说完,那小太监也不等回应,便转身匆匆离去了,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晦气。
碧珠听得目瞪口呆,气得浑身发抖:这……这简直是欺人太甚!小主您才刚……她想说小主您才刚得宠几日,怎么能这般作践人但话到嘴边,看着自家主子那寂寥的背影,又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下满心的酸楚与不忿。
膳食减半,克扣份例,连炭火都要削减……这在深宫之中,无异于是明明白白的羞辱和打压。这哪里是让她反省,分明是要让她在这缀锦阁里自生自灭!
沈清荷对那太监的话仿佛充耳不闻。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远处,似乎隐约传来了丝竹管弦之声,还有女子们娇俏的笑语,大约是哪位正得宠的妃嫔宫中正在宴饮取乐吧。那热闹与欢愉,与这缀锦阁的死寂形成了无比鲜明、也无比残酷的对比。
帝王的恩宠,来得快,去得更快。昨日他或许还在你宫中流连,今日便可将你弃如敝履,转而将温柔赐予他人。这后宫之中,从来不缺年轻貌美的女子,更不缺……能够替代她的赝品。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最后一缕残阳也消失在了宫墙之后,暮色四合,将整个缀锦阁笼罩在一片沉沉的阴影之中。碧珠悄悄点亮了屋内的烛火,昏黄的光线跳跃着,勉强驱散了些许黑暗,却无法温暖这冰冷的房间,更无法照亮沈清荷心中那片无边的荒芜。
她依旧站在窗前,如同化作了一尊磐石。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地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自己小腹的位置。那里,孕育着一个她与他共同的秘密,一个她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希望。可现在……连这个秘密,似乎也失去了意义。
他若知道,大约也只会觉得,是这‘赝品’,妄图用子嗣来巩固地位吧……
一阵难以言喻的悲凉彻底淹没了她。她慢慢地转过身,走到妆台前,拉开最下面的一个小抽屉。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方素白的丝帕,上面用银线绣着半个琰字,剩下的那一半,还未来得及完成。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半个字,冰冷的丝线硌着指腹。最终,她只是默默地合上了抽屉,将那未完成的心意,连同她破碎的梦,一同封存在了这无边的暗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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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暗香蚀骨
紫禁城的日子,如同宫墙上斑驳的日影,悄无声息地流淌。自那日御书房的决裂之后,沈清荷便彻底从皇帝萧景琰的世界里淡去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缀锦阁的院门紧闭,如同一个无声的封印,将那个曾经鲜活过的身影,连同她破碎的梦,一同锁在了里面。
养心殿内,烛火通明,檀香袅袅。萧景琰端坐于龙椅之上,面前摊开着一摞摞需要朱批的奏折。殿内极其安静,只有他翻阅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偶然响起的、他以朱笔圈点时的轻微摩擦声。然而,只有侍立在一旁,最熟悉帝王心性的内侍总管王钦,才能从那细微之处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
比如,陛下执笔的手,偶尔会在空中停顿那么一瞬,目光似乎并未落在奏章的字句上,而是飘向了窗外沉沉的夜色,或是殿角那尊青玉莲花香炉。又比如,他批阅奏章的速度,比往日慢了些许,眉头也蹙得更紧,似乎并非全然因为国事烦忧。王钦甚至有两次看到,陛下在拿起下一本奏折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腰间,那里本该悬挂着一方刻有婉字的玉佩,可自那日之后,那玉佩便不见了踪影。
她在做什么这个念头,如同不请自来的鬼魅,毫无预兆地闯入萧景琰的脑海。他试图将其驱逐,专注于眼前繁复的政务,可那个跪在他面前,泪眼朦胧却强撑着不肯低下头的身影,那双盛满了绝望与最后一丝祈求的眼眸,还有那句带着颤音的质问——陛下对臣妾……可曾有过半分真心如同水面的涟漪,一圈圈地扩散开来,扰乱了他素来平静如深潭的心湖。
赝品……朕说她是赝品……
他记得自己当时语气里的轻蔑与冰冷。她那时的眼神……
心头某个地方,似乎又被那无形的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猛地放下朱笔,发出一声轻响,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陛下王钦立刻上前一步,低声询问,可是有何吩咐
萧景琰抬眸,眼神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深沉与冷漠,只是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烦躁。无事。他淡淡地应了一声,重新拿起奏折,语气却带着几分不耐,将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都拿下去。
王钦心中了然,却不敢多言,连忙躬身将几本地方官员呈上的、关于修缮河堤请款之类的折子收走。看来,陛下这心绪不宁,多半还是与缀锦阁那位有关……只是,圣心难测啊……
与此同时,缀锦阁内,却是另一番光景。自被禁足之后,这里便彻底成了宫中最冷清、最被人遗忘的角落。内务府的裁减令执行得一丝不苟。每日送来的膳食,不仅分量少了许多,而且多是些残羹冷炙,连寻常宫女的份例都不如。到了夜晚,分发的炭火和烛火也少得可怜,屋子里总是昏昏暗暗,带着一股驱不散的寒意。除了忠心耿耿的碧珠,其余被派来伺候的两个小太监和一个粗使宫女,也都变得懒散怠慢,背后里更是免不了窃窃私语,言语间充满了对这位失宠主子的轻视。
沈清荷对此仿佛毫无所觉。她整日里只是安静地待在屋子里,大部分时间都枯坐在窗前,目光空洞地望着院子里那几株依旧努力绽放的荷花,一看便是大半天。她的话变得极少,脸上也再无往日的红晕与生气,苍白得如同宣纸。人也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原本合身的宫装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碧珠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无计可施。她想方设法地从自己的份例里省出些吃食,或是偷偷用自己的月钱去贿赂膳房的小太监,希望能给自家主子换点像样的东西,但收效甚微。她更担心的是主子的身子。近些日子,小主总是恹恹的,食欲不振,还时常感到倦怠乏力,偶尔还会没来由地干呕几声。
小主,您是不是身子不适要不要奴婢去请太医来看看碧珠忧心忡忡地问道,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打量着沈清荷的小腹。她隐约记得,在出事之前,小主似乎有过一些不同寻常的反应,只是当时大家都沉浸在得宠的喜悦与忐忑中,并未深思。
沈清荷闻言,目光迟缓地从窗外收回,落在碧珠焦急的脸上。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不必了……大约只是……受了些风寒吧。
她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似乎确实有些不同。但这个认知,并未给她带来任何喜悦,反而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她更加喘不过气。即便有了……又能如何呢一个赝品生下的孩子,又能得到谁的承认或许……只会给他带来更多的麻烦和羞辱吧……
这个念头让她心底最后一丝或许存在的、关于未来的微光也彻底熄灭了。
深宫之中,从来不缺落井下石之人。坤宁宫内,皇后柳氏听着心腹嬷嬷的回报,得知沈清荷在缀锦阁形容憔悴、境遇凄凉,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容。哼,不过是个凭着一张脸侥幸上位的贱婢,也敢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如今这般田地,也是她自找的。
她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只是,留着她在宫里,看着那张脸在眼前晃悠,终究还是碍眼。
嬷嬷会意,凑近低声道:娘娘的意思是……
皇后放下茶盏,用帕子优雅地擦了擦嘴角,眼神中闪过冷光:本宫听说,翊坤宫那位赵贵妃,最近因为皇上冷落了她几日,正憋着一股火没处发呢。你去……悄悄递个话儿,就说……沈清荷虽然失宠禁足,但毕竟曾是陛下心头那位的影子,难保哪天陛下旧情复燃……赵贵妃那么个聪明人,该知道怎么做,才能永绝后患,还能……不脏了本宫的手。
奴婢明白了。嬷嬷眼中精光微露,躬身应下。
几日后,缀锦阁收到了一份来自内务府的额外赏赐——几块据说是新进贡的上等熏香炭,还有一小盒据称能安神静气的西域奇楠香。送东西来的小太监说是体恤清小主禁足辛苦,特意送来解乏的。碧珠虽然觉得奇怪,内务府何时这般好心了,但看着那炭火确实比平日里的好些,那奇楠香也确实香气馥郁,便没有多想,谢恩收下了。
夜晚,屋子里点了新送来的炭火,果然暖和了不少。碧珠又将那奇楠香在小巧的银熏炉里点燃了少许,一股幽雅深沉的香气缓缓弥漫开来,似乎真的能让人心神宁静些。沈清荷依旧沉默地坐在窗边,对这一切变化似乎毫无反应。
然而,她没有注意到,那炭火燃烧时,偶尔会带起一丝极淡的、几不可闻的异样气息,混杂在奇楠香浓郁的香气中,悄然无声地侵入她的呼吸。也没有人知道,那看似珍贵的奇楠香里,被人巧妙地混入了一味极其微量的、却能日积月累伤及根本的东西——那是来自极寒之地的雪莲子,性寒,单用并无大碍,但若与那炭火中暗藏的、经过特殊处理的微量麝香气息结合,再经由体弱或有孕之人吸入,便如同最阴狠的毒药,在不知不觉中侵蚀着孕育生命的根基。
日子一天天过去,萧景琰依旧在奏折与朝政中消磨着时光,只是偶尔看向窗外的次数似乎更多了些。缀锦阁依旧寂静无声,沈清荷也依旧沉默如昔,只是脸色愈发苍白,身形也愈发单薄。碧珠的担忧与日俱增,却又无能为力。
终于,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午后,悲剧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沈清荷正靠在榻上假寐,小腹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如同被生生撕扯开来的绞痛!她闷哼一声,瞬间痛醒过来,额头上立刻沁出了细密的冷汗。紧接着,一股温热的、不祥的液体自身下涌出……
啊——!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惊叫,双手死死地捂住了小腹,身体因为剧痛而蜷缩起来。
小主!小主您怎么了!碧珠闻声冲进来,看到榻上那片迅速蔓延开来的、刺目的鲜红,以及沈清荷痛得扭曲的脸庞,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变了调,血!好多血!来人啊!快来人啊!传太医!快传太医!
她语无伦次地尖叫着,冲出屋子,想要去找人帮忙。可缀锦阁早已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方,守在外面的那几个懒散的奴才,听到动静,也只是探头探脑,无人愿意立刻去通传。碧珠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哭喊着,几乎要跪下去求他们。
等到太医院的太医被催促着,慢吞吞地赶到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沈清荷躺在榻上,气若游丝,身下的被褥几乎被鲜血浸透。年迈的太医诊过脉,又查看了情况,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对一旁早已哭得泣不成声的碧珠低声道:小主……怕是小产了。胎儿月份尚浅,加之小主体虚气弱,又心绪郁结……唉,保不住了。
碧珠闻言,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太医在查看那些残余的炭火和香灰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开了一副止血固本的方子,嘱咐了几句好生静养,切忌再动心绪之类的场面话,便匆匆告辞离去了。在这深宫之中,知道得太多,并不是好事。
消息很快传到了养心殿。王钦将事情禀报给萧景琰时,后者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帘。听到清嫔小产四个字时,他的身形明显僵硬了一下,握着窗棂的手指也不自觉地收紧了。
小产了她……怀了身孕
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随即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还有一种被欺瞒的恼怒。她竟敢瞒着朕还是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他想起她那日苍白的面容和空洞的眼神,想起她日渐消瘦的身形……难道那不仅仅是因为失宠禁足
原因查明了吗他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峻,声音听不出喜怒。
王钦低下头,恭敬地回道:回陛下,太医说是……清小主体虚郁结所致。
萧景琰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窗外那无边无际的雨幕上,雨水冲刷着琉璃瓦,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他没有再问,也没有说要去看看,只是淡淡地挥了挥手:知道了。下去吧。
喳。王钦躬身退下。
养心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那缠绵不绝的雨声。
而缀锦阁内,更是死一般的沉寂。沈清荷被碧珠清理干净,换上了干净的衣裳,静静地躺在床上。她没有哭,也没有闹,甚至连一丝痛苦的表情都没有。她的眼睛睁着,却像是蒙上了一层灰翳,空洞地望着头顶那绣着缠枝莲纹的床帐,没有任何焦点。
碧珠跪坐在床边,握着她冰冷的手,泪水无声地滑落,哽咽着低唤:小主……小主您别吓奴婢……您说句话啊……您要是难受,就哭出来吧……
沈清荷没有任何反应。她的身体还残留着剧痛过后的虚弱,但比身体更痛的,是那颗已经彻底死去的心。孩子没了,那个她甚至还未来得及感受其存在的生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连同离开的,还有她对这个世界,对那个人,最后一丝残存的念想。
赝品……连带着这孩子,也是不该存在的吗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的光亮与声响都隔绝在外。从此以后,这宫里的荣辱恩宠,爱恨情仇,都与她沈清荷,再无半分干系了。她就像一株被寒风彻底摧折了生机的菟丝花,即使依附着高墙,也再也无法向上攀爬,汲取任何养分了。
她的心,已经彻底死了。
沈清荷慢慢地抬起手,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那里曾经有过一个生命的痕迹,如今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空虚。
7
悔恨之渊
日子在一种沉闷而压抑的氛围中悄然滑过。养心殿的烛火依旧夜夜燃烧,如同萧景琰心中那无法排遣的焦躁,无声地灼烧着。那日太医回禀的体虚郁结四个字,像是一根细微的刺,扎在了他心头,不深,却时时作痛。他总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沈清荷那张苍白如纸的脸,还有碧珠那惊惶失措中似乎想要诉说什么却又被恐惧压回去的眼神,都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体虚郁结
他坐在龙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奏折上,思绪却早已飘远。
朕初见她时,她虽怯懦,却也带着几分江南女子的水色灵气,怎会短短数月便虚弱至此郁结……是因朕的禁足还是……因为别的
他想起自己那日说的那些刻薄伤人的话——赝品、愚蠢,每一个字眼都像是在回旋镖,此刻返回来割伤了他自己。
她那时……定是伤透了心吧……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懊悔的情绪悄然滋生,令他感到极不自在。他烦躁地将手中的奏折丢开,发出一声闷响。
王钦。他沉声唤道。一直垂手侍立在旁,将帝王所有细微变化尽收眼底的王钦立刻上前,躬身道:奴才在。
萧景琰目光微凝,盯着殿角那座已经熄灭了香料的莲花铜炉,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缀锦阁那件事,太医院的回禀,太过含糊。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寒意,你,派几个得力的人,去给朕仔细查查。从她禁足那日起,所有进出缀锦阁的人,送进去的每一件东西,尤其是吃食、炭火、熏香之类的用度,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记住,要暗中进行,不可声张。
王钦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圣意。陛下果然是起了疑心。
他连忙应道:奴才遵旨。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最好……是朕多心了。
萧景琰在心中默默想着,却连自己都无法说服。他挥了挥手,示意王钦退下。接下来的几日,养心殿的气氛愈发凝重。萧景琰处理政务时显得更加心不在焉,时常会对着某处出神。
他不再刻意回避关于沈清荷的记忆,反而任由那些片段在脑海中浮现。他想起她第一次笨拙地为他奉上汤羹时,那小心翼翼又带着期待的眼神;想起她伏案抄经时,阳光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落下柔和的光晕;想起她鼓起勇气劝他歇息时,那低垂的眼睑和微红的耳根……这些画面,清晰而生动,带着独属于沈清荷的气息,与记忆中那个明媚张扬的林婉仪,渐渐剥离开来。
原来……朕记住的,并非全是那张相似的脸……有那么一两次,在夜深人静、批阅完奏章之后,他甚至鬼使神差地屏退了随从,独自一人踱步到了储秀宫附近。
隔着一段距离,他能看到缀锦阁那紧闭的院门和几乎没有灯火透出的窗棂,如同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孤岛,沉寂在深宫的夜色里。那份死寂,像是无形的藤蔓,缠绕住了他的心,带来一种陌生的、闷闷的窒息感。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站在这里又能改变什么。他只是站了一会儿,望着那片黑暗,然后又默默地转身离开,背影在月光下拉得颀长而孤寂。
调查的结果比萧景琰预想的还要快,也还要触目惊心。王钦将几样证物和审讯记录呈上来时,脸色异常凝重。
陛下,查清楚了。王钦的声音压得很低,清小主禁足之后,内务府按例裁减份例,但……有人暗中做了手脚。送去的炭火中,被人混入了经过炮制的微量麝香;同时,翊坤宫那边,以‘赏赐’为名,送去了一盒西域奇楠香,那香里……掺了极寒的雪莲子粉末。两相结合,再由孕早期体弱之人吸入,便……
接下来的话,王钦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萧景琰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只有垂在龙袍广袖下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拿起那份记录着审讯结果的供状,目光扫过上面牵扯出来的人名——几个内务府负责采买和分发的太监,一个翊坤宫派去送香的宫女,最终的指向,清晰地落在了翊坤宫主位,那位一向骄纵美艳的赵贵妃身上。供状里甚至隐晦地提到了,赵贵妃身边的心腹曾与坤宁宫的某个嬷嬷有过接触。
翊坤宫……萧景琰的唇边逸出一声极冷的低语,眼中瞬间凝聚起骇人的风暴。他想起了赵氏平日里的嚣张跋扈,想起了她对沈清荷那毫不掩饰的嫉恨。原来,所谓的体虚郁结,不过是用来掩盖这等阴毒手段的幌子!
好……好得很!
怒火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腾,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他不仅仅是愤怒于后宫的腌臜算计,更愤怒于自己!是他的冷漠,他的禁足,他那句赝品,才给了这些人可乘之机,才让那个本就脆弱的女子,在承受了心碎之后,又遭受了这般身体上的摧残和丧子之痛!
他猛地将手中的供状拍在御案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惊得王钦浑身一颤。
传朕旨意!萧景琰的声音如同淬了冰,带着雷霆之怒,贵妃赵氏,心思歹毒,残害宫嫔,谋害皇嗣,罪不容诛!即刻褫夺其贵妃封号,降为答应,迁入延禧宫偏殿,无朕旨意,终身不得踏出!
他顿了顿,眼中杀意凛然:所有涉案宫人,一律杖毙!坤宁宫……他目光转向皇后所居的方向,带着深深的审视与警告,着皇后禁足宫中一月,闭门思过,协理六宫之权,暂交由淑妃代管!
这一连串的旨意,如同惊雷般迅速传遍了整个后宫,掀起了轩然大波。赵答应被狼狈地从华丽的翊坤宫拖出,哭喊求饶声撕心裂肺,却无人敢置一词。相关宫人被拖到慎刑司,惨叫声隐隐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皇后虽未被直接定罪,但这禁足与夺权,已是极其严厉的敲打。整个后宫噤若寒蝉,人人都感受到了帝王的雷霆之怒,以及那怒火背后,似乎指向的……是那个早已被遗忘在缀锦阁的女子。
风波过后,养心殿再次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涌动着更为复杂难言的情绪。萧景琰独自一人坐在窗前,手里把玩着一方素白的丝帕。这是王钦在整理缀锦阁旧物时,无意中发现,然后呈上来的。丝帕的一角,用银线绣着半个琰字,针脚细密,却带着几分生涩,旁边还有几个模糊的针眼,看得出绣的人曾反复拆改,犹豫不决。
她……是想为朕绣这个吗
指腹轻轻拂过那冰凉的丝线,一种尖锐的、迟来的痛楚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不是因为失去了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而是因为……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亲手摧毁了什么。他摧毁了一个女子小心翼翼捧出的真心,摧毁了她眼中那曾经有过的、映照着他身影的光亮。
朕……爱上她了……
这个念头,不再是模糊的影子,而是如同磐石般沉甸甸地落在了他的心底。不是因为她像婉儿,恰恰是因为她不是婉儿。他爱的是那个会在他疲惫时递上一碗热汤的沈清荷,是那个会在他发怒时怯生生垂下眼眸的沈清荷,是那个会偷偷为他绣半个名字的沈清荷。
他爱的是她,只是她。
而他,却用最残忍的方式,将她推开了,将她的心,彻底杀死了。
巨大的悔恨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自己的骄傲与迟钝。他想要弥补,想要挽回,可一想到她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他又感到一阵无力。
他还能做什么她还会……原谅他吗
萧景琰慢慢地站起身,将那方丝帕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贴近心脏的位置。他走到殿门口,望着缀锦阁的方向,目光中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挣扎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卑微的恳求。
许久,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那份属于帝王的、不容动摇的骄傲,在这一刻,似乎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不能再等下去了。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要去见她,去告诉她……不,或许言语已经太过苍白,他要用行动,去让她知道。
他迈开脚步,朝着殿外走去。这一次,他的步伐不再犹豫,带着一种沉重的决心。
当他再次站在缀锦阁那紧闭的院门前时,天色已经微暮。夕阳的余晖洒在朱红色的宫门上,染上了一层温暖却又带着几分凄凉的色彩。守门的侍卫看到圣驾降临,皆是神色一凛,慌忙跪下行礼。
萧景琰没有看他们,只是目光复杂地望着那扇隔绝了他与她的门扉。他能想象到门后的景象——寂静,冷清,还有一个心如死灰的女子。
他站在那里,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蓄着勇气。然后,他对着那扇门,用一种近乎沙哑的声音,下达了命令:
开门。
8
冰封心门
随着那一声沉稳而略带沙哑的开门,缀锦阁那扇象征着隔绝与遗忘的朱红院门,在侍卫们略显慌乱的操作下,伴随着吱呀一声悠长而刺耳的摩擦声,缓缓向内打开了。门轴似乎久未活动,转动得有些滞涩,如同这院落主人那颗早已锈迹斑斑的心。
萧景琰负手站在门外,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门内那片疏于打理、略显荒芜的庭院地面上。他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股他自己也未曾完全明了的复杂情绪——有愧疚,有决心,甚至还有一丝近乎乡愁般的、对踏入这片他亲手造成的荒凉之地的胆怯。他抬步,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角落里几丛枯草发出的瑟瑟声响。那几盆曾经被沈清荷精心照料的夏荷,如今花期已过,残败的荷叶耷拉在浑浊的水面上,一片萧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草木腐朽与尘埃的气息,取代了往日那若有似无的清雅花香。这与他记忆中那个虽然偏僻却也整洁雅致的缀锦阁,判若两地。
碧珠听到开门声和脚步声,惊惶地从屋里奔了出来。当她看清来人竟是皇帝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几乎是立刻就跪了下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奴婢……奴婢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景琰的目光从庭院的荒凉景象上收回,落在跪伏在地的碧珠身上。这丫头他也认得,是沈清荷身边最贴心的那个。他看到她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恐惧,以及对自己主子深深的担忧,心头那根名为愧疚的刺又深了几分。
起来吧。他的声音比他预想的要温和一些,你家小主呢
小主……小主在屋里……碧珠不敢起身,只是声音更低了些,小主她……身子……身子还虚弱着……
萧景琰没有再多问,径直朝着正屋走去。屋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一股比院子里更浓重的、带着药味和些微霉意的沉闷空气扑面而来。屋内的光线极其昏暗,只在靠窗的位置点着一盏几乎燃尽的油灯,豆大的火苗无力地跳跃着,勉强勾勒出屋内的轮廓。
沈清荷就躺在临窗的那张拔步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洗得发白的薄被。她似乎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微微侧着头,朝着门口的方向望过来。她的脸颊瘦削得几乎脱了形,原本还有些婴儿肥的下颌线条变得清晰而锐利,肤色更是苍白得吓人,如同上好的宣纸,却失去了所有的光泽与生气。那双曾经水灵清澈的眼睛,此刻黯淡无光,如同蒙尘的琉璃,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那样平静地、甚至可以说是漠然地看着他。
看到他走进来,她既没有惊慌,也没有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仿佛他只是一个闯入她视野的、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这种彻底的漠视,比任何哭闹或质问都更让萧景琰感到窒息。他站在那里,看着她这副模样,看着这间简陋得近乎寒酸、处处透着失宠与潦倒气息的屋子,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想起了自己曾因她那张脸而赐予她的短暂荣光,又想起了自己因她僭越的质问而轻易剥夺、甚至放任旁人践踏的一切。
朕……都做了些什么……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令人难堪的死寂。他想告诉她,赵氏已经被惩处,那些害她的人也都付出了代价。他想告诉她,他已经知道了一切。他甚至想……笨拙地道个歉。
清荷……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朕来看看你。
沈清荷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又缓缓地移开,重新望向了窗外那片沉沉的暮色。她没有回应,甚至连一丝表情变化都没有。仿佛他的到来,他的话语,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波澜都无法惊起。
萧景琰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心如死灰的样子,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席卷了他。他贵为天子,习惯了掌控一切,习惯了别人对他的敬畏与服从。可在此刻,面对这个被他伤得体无完肤的女子,他所有的权势与威严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他在屋子里踱了两步,目光扫过那简陋的陈设,那明显不足的炭火,那粗糙的被褥,心中的愧疚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他停下脚步,对着门口候着的碧珠沉声道:去传内务府总管,立刻!就说朕有旨,缀锦阁份例用度,即刻起恢复清嫔旧例,不,按妃位份例供给!所有克扣短缺之物,即刻补齐!再传太医院院判,亲自来为清小主诊脉调理!若有丝毫差池,朕唯他们是问!
这一连串的命令,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严。碧珠又惊又喜,连忙磕头:奴婢遵旨!谢陛下隆恩!
说罢,赶紧起身,脚步匆匆地跑了出去。
屋子里又只剩下他和沈清荷两人。
萧景琰重新将目光投向床上的人。他看到,在她听到妃位份例时,那如同死水般的眼眸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了原状。她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个极其微弱、却带着无尽嘲讽意味的弧度,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妃位……又是为了这张脸吗还是……觉得用位份就能弥补那个失去的孩子真是……可笑……
沈清荷在心底无声地想着,连一丝波澜都懒得再起。
萧景琰没有捕捉到她那转瞬即逝的讥诮,他只是觉得,自己这番安排似乎并没有让她有任何触动。他站在床边,看着她苍白脆弱的侧脸,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词穷。那些安慰的话,那些解释,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虚伪而无力。
最终,他只是沉默地站了片刻,然后低声道:你……好生歇着吧。朕……改日再来看你。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心里,然后转身,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感,离开了这间让他心绪不宁的屋子。
门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几颗疏星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微弱地闪烁着。萧景琰走出缀锦阁的院门,回头望了一眼那扇再次被轻轻合上的门扉,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而前路,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漫长。
日子在缀锦阁的沉寂和养心殿的焦灼中缓缓流淌。正如萧景琰所下旨意,缀锦阁的境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内务府不敢有丝毫怠慢,送来的份例不仅恢复,甚至远超从前,绫罗绸缎、珍馐美味、上好的炭火熏香源源不断地送进来。太医院院判每日亲自前来请脉,开出的都是最温和滋补的方子。就连伺候的宫人也换了一批机灵勤快的,对沈清荷恭恭敬敬,再不敢有半分怠慢。
萧景琰的探望也变得频繁起来。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只是偶尔路过坐坐,而是几乎每隔一两日便会来缀锦阁。有时是午后,有时是傍晚。他不再提那些沉重的话题,只是拣些轻松的事情来说。他会告诉她御花园哪株牡丹开了新色,会带来一些新奇的西洋玩意儿,笨拙地演示给她看,也会在她看书时,安静地坐在一旁批阅奏折,营造出一种仿佛岁月静好的假象。
他还下了一道旨意,恢复了沈清荷嫔的位份,并且,在反复思量之后,并未直接晋她为妃,而是赐了她一个封号——宁。宁嫔。他希望她能安宁,也希望自己那颗因她而躁动不安的心,能得到片刻宁静。
对这一切,沈清荷的反应始终如一:漠然。
那些华美的衣裳,她只是让碧珠收起来,自己依旧穿着素净的旧衣。那些精致的食物,她只略用几口,维持着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那些新奇的玩意儿,她从未主动碰过。萧景琰来看她,她便安静地坐着或躺着,不言不语,任由他自说自话。他赐予的位份和封号,她也只是在碧珠的提醒下,淡淡地说了一句谢主隆恩,便再无表示。
她就像一个精致美丽却失去了灵魂的人偶,被动地接受着外界给予的一切,却没有任何回应。她的心门早已紧紧关闭,外面再和煦的阳光,再丰沛的雨露,也无法渗透进去分毫。
萧景琰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无计可施。他知道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伤她太深,也明白她的心结所在。他无数次想要开口解释,想要告诉她,他如今所做的一切,不是因为那张脸,不是为了弥补什么,而是因为他真的……在意她。
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他怕自己的解释在她听来,只是更拙劣的辩白,只会让她更加厌恶和不信。他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式,一点点地试探,一点点地示好,期望着有一天,能融化她心中那层坚冰。
今日天气不错,御花园的玉兰开得正好,朕……
这日午后,萧景琰又来到缀锦阁,手里拿着一支刚刚折下的、带着露珠的白玉兰,想邀请她出去走走。
沈清荷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佛经,目光落在书页上,却没有任何焦点。听到他的话,她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任何波澜:陛下若是想赏花,自有六宫姐妹相伴。臣妾身子不爽利,怕是扫了陛下的雅兴。
萧景琰拿着玉兰的手僵在了半空。他看着她那疏离冷淡的侧脸,心头涌上一股熟悉的无力感。他将玉兰轻轻放在旁边的几案上,沉默了片刻,才道:朕只想……与你一同去看看。
沈清荷终于抬起了眼帘,目光落在他脸上,那眼神清冷得像是一汪寒潭,里面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身影,却没有任何温度。她缓缓开口,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陛下是觉得,带着臣妾这张脸去赏玉兰,更能忆起当年与林家姐姐一同赏花的情景么
又是林婉仪!
萧景琰只觉得一股气血直冲头顶。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反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可一对上她那双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却又充满了讥诮与悲凉的眼睛,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
他发现,在她面前,他那属于帝王的骄傲与辩才,都变得毫无用处。因为她根本不信。在她心里,他萧景琰,从始至终,都只是将她当做一个影子,一个随时可以替换的赝品。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与痛楚,语气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清荷!你……你为何总要如此想朕……
不然呢沈清荷打断了他的话,嘴角牵起一抹浅淡却冰冷的笑意,陛下是想告诉臣妾,您突然幡然悔悟,爱上了臣妾这个‘赝品’陛下觉得,臣妾会信吗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佛经上,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无波,陛下若是无事,便请回吧。臣妾要歇着了。
这是逐客令。
一个嫔妃,对当朝天子下了逐客令。
萧景琰站在原地,看着她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心中百感交集。有愤怒,有挫败,有心疼,更多的,却是无边无际的悔恨。他知道,自己今日的窘境,皆是昔日种下的因。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默默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缀锦阁。这一次,他的背影里,少了几分帝王的威严,却多了几分沉重的落寞。他走到院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房门,目光复杂。
看来,仅仅是示好和弥补,还远远不够……
他在心中想着,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起来。朕失去的,要一点一点,亲手找回来。无论多难。
他转身,迎着午后刺眼的阳光,朝着养心殿的方向走去。
9
冰心难融
深秋的风卷着枯叶,呜咽着掠过紫禁城高高的宫墙,带来愈发凛冽的寒意。缀锦阁的庭院愈显萧瑟,残荷败叶在浑浊的水面上漂浮,几株海棠树也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铅灰色的天空。屋内,上好的银霜炭在精致的铜兽熏炉里无声地燃烧着,将暖意散布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然而,这份温暖却似乎无法抵达那个蜷缩在窗边软榻上的女子心底。
沈清荷,如今的宁嫔,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月白宫装,外面罩着一件同样素淡的云锦披风。她的脸色比之先前似乎恢复了些许血色,不再是那种吓人的苍白,但依旧缺乏生气,像是上好的玉石失去了温润的光泽。她手里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透过窗棂,茫然地望着外面凋敝的景象,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
萧景琰站在不远处,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那股熟悉的焦躁与无力感再次翻涌上来。这两个月来,他几乎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他恢复了她的份位,赐予她封号,给了她远超品级的用度与尊荣。他每日雷打不动地来看她,耐着性子与她说话,将朝堂的趣闻、边关的战报、甚至是他幼时的一些糗事都讲给她听。他搜罗了天下的奇珍异宝送到缀锦阁,只盼能引起她一丝半点的兴趣。他还严惩了赵氏,敲打了皇后,为她扫清了宫中的障碍,将所有可能让她不快的人和事都远远挪开。
可她呢依旧是这副模样。不悲不喜,不言不语,仿佛一个精美的瓷器,美丽却冰冷,任凭他如何小心翼翼地捧着、呵护着,也无法焐热分毫。他的所有努力,所有的示好,所有的愧疚与迟来的爱意,都如同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应。
今日内务府新送来一批南边进贡的血燕,他走上前,声音刻意放得柔和,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寂,朕让御膳房炖了,你多少用一些,对身子好。他甚至亲手端起旁边小几上那盅尚冒着热气的血燕羹,递到她面前,姿态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沈清荷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缓缓落在那碗色泽诱人、一看便知是精心炖煮的燕窝上。她没有接,只是抬起眼帘,看向萧景琰。那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却仿佛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让他所有未说出口的期盼都无所遁形。多谢陛下。她开口,声音平淡得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只是臣妾近日没什么胃口,怕是辜负了陛下美意。劳烦陛下费心了。说完,她又将目光移开,重新落回手中的书卷上,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其吸引她的内容。
萧景琰端着燕窝的手僵在了半空。她这客气而疏离的拒绝,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他难受。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混杂着深深的挫败感,猛地冲上他的心头。他几乎要将手中的碗摔碎!这两个月来,他堂堂天子,何曾如此低声下气地对待过一个人他放下了帝王的尊严,捧着一颗悔恨交加的心来到她面前,可换来的,却只有她这永恒的冷漠!
为什么!朕已经做了这么多,为什么你还是不肯看朕一眼!你到底要朕怎样!
他在心中狂吼,手指因为用力而捏得瓷碗咯咯作响。但他终究还是强压下了这股几欲爆发的情绪。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他不能对她发火,那样只会将她推得更远。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将那碗燕窝放回小几上,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显得有些低沉发紧:没胃口也要用些。碧珠,伺候你家小主用膳。
一直垂首侍立在旁的碧珠连忙应是,上前小心翼翼地端起燕窝,柔声劝道:小主,您就用一点吧,陛下也是一片心意……
沈清荷没有再拒绝,只是任由碧珠一勺一勺地喂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本摊开的书卷,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个不得不履行的任务。
萧景琰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他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氛围,猛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缀锦阁。身后,是碧珠低低的劝慰声,和那仿佛永远不会改变的、令人绝望的沉寂。
他几乎是逃一般地回到了养心殿。一进门,便将殿内伺候的宫人全都挥退,只留下王钦一人。他烦躁地在殿内来回踱步,胸中的怒火与挫败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扯开龙袍的领口,露出里面明黄色的中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那汹涌的情绪。
不够!还不够!
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朕给的这一切,她都不在意!位份、荣宠、财富……这些世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在她眼中,都如同尘埃!那她到底要什么!
他猛地停下脚步,目光落在殿中那张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上。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魔藤,迅速缠绕住了他的理智。既然这些她都不要……那朕就给她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给那个位子!给那份……连婉儿都未曾得到的尊荣!朕要让全天下都知道,她沈清荷,才是朕唯一想要的女人!
这个念头是如此大胆,如此离经叛道,以至于连他自己都感到一阵心惊。立一个失宠后又复起的嫔妃为后一个没有显赫家世、甚至连子嗣都未能保住的女子这不仅会引来朝野上下的巨大震动,更是对祖宗规矩的公然挑战!
可是……一想到沈清荷那双空洞的眼睛,一想到她那仿佛永远不会融化的冰冷,所有的顾虑、所有的理智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他需要一剂猛药,需要一个能够彻底撼动她、让她无法再漠视的举动!
只要她能笑……只要她能再像从前那样,看着朕,眼里有光……朕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狂热而坚定,其中甚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他猛地转身,对着一直屏息侍立、不敢出声的王钦,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语气下令:王钦!
奴才在!王钦心中一颤,预感到将有大事发生。
传朕旨意!萧景琰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着礼部即刻拟旨——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宁嫔沈氏,性行淑均,克娴于礼,深慰朕心。朕意,册封其为中宫皇后,母仪天下!
王钦闻言,惊得差点当场跪下去!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立宁嫔为后!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他张了张嘴,想要劝谏,可一对上萧景琰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不容任何质疑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还有——萧景琰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加冰冷,传谕六宫:自今日起,除皇后外,其余妃嫔,尽数遣散!有子嗣者,可随其子迁居宫外王府或公主府,或自请离宫还家;无子嗣者,赏金银,即刻出宫,归其母家!朕的后宫,从今往后,只认一位主子!
这句话,更是如同九天惊雷,炸得王钦头晕目眩,手脚冰凉!遣散后宫!自大燕开国以来,何曾有过如此荒唐之事!这已经不是宠爱,这是……这是疯了!
陛下!三思啊陛下!王钦终于忍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声音带着哭腔,此事万万不可啊!册立中宫,事关国本,遣散后宫,更是有违祖制,必将引来朝野非议,动荡不安啊陛下!
放肆!萧景琰厉声喝道,眼中寒光四射,朕意已决!谁敢再多言半句,立斩无赦!立刻去办!朕要这旨意,在一个时辰之内,传遍宫廷内外!
王钦看着帝王那近乎癫狂的神情,知道再劝无用,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他心中充满了恐惧与绝望,却只能颤抖着应道:奴才……奴才遵旨……
他几乎是爬着退出了养心殿,脚步踉跄,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10
帝心狂澜
很快,册立宁嫔沈氏为后、同时遣散六宫的消息,如同飓风般席卷了整个紫禁城,乃至整个京城。
朝野震动,宫闱哗然。震惊、质疑、恐惧、幸灾乐祸……各种情绪在宫墙内外汹涌激荡。被遣散的妃嫔们哭天抢地,她们的家族更是乱作一团。御史言官们准备着慷慨激昂的奏章,打算以死相谏。整个皇宫都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与恐慌之中。
而这一切风暴的中心,养心殿内,萧景琰却异常平静。他换上了一身象征着最隆重场合的明黄色十二章纹龙袍,亲手接过内侍捧来的、刚刚用泥金书写完成、盖上了皇帝玺印的册后诏书。那明晃晃的圣旨,在他手中似乎有着千钧之重。
他没有乘坐御辇,也没有带大批随从,只是在王钦等少数几个心腹内侍的陪同下,一步一步,再次朝着缀锦阁走去。他的步伐沉稳,面容肃穆,唯有眼底深处那抹难以掩饰的、近乎病态的狂热与期待,泄露了他此刻复杂的心情。
当他再次推开缀锦阁的屋门时,沈清荷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坐在窗边,捧着那卷佛经,仿佛对外面那足以颠覆一切的风暴毫无所觉。屋内的烛火已经点亮,昏黄的光线映照着她平静得近乎死寂的侧脸。
萧景琰走到她面前,将手中的圣旨,轻轻放在了她面前的小几上。那明黄色的卷轴,与她素淡的衣衫和周围沉寂的氛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清荷。他开口,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带着轻微的颤抖,看看。
沈清荷的目光终于从书卷上移开,落在了那卷刺眼的圣旨上。她似乎愣了一下,然后缓缓地伸出手,却没有去展开,只是用指尖轻轻拂过那光滑的绫缎表面。
陛下这是……她抬起眼,看向他,眼神依旧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从今日起,你便是大燕的皇后。萧景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宣告,以及那孤注一掷的期盼,这后宫之中,再无旁人。只有你,沈清荷,是朕唯一的妻,唯一的皇后。
他俯下身,双手撑在软榻的扶手上,将她圈在自己的气息范围之内,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脸,仿佛要将她吞噬。
他能闻到她身上那淡淡的、混合了药香和皂角的气息,这气息让他感到一阵心安,又让他更加疯狂。
朕遣散了她们,所有的人!他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狂热的温柔,这偌大的紫禁城,以后只有你我二人。清荷……朕为你做到了这一步……你可能……为朕笑一次
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她的回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仿佛要跃出喉咙。他从未如此紧张,如此期待,又如此恐惧。他将自己的一切,连同整个王朝的稳定,都赌在了这一刻,赌在了她那或许永远不会出现的、一个虚无缥缈的笑容上。
11
龙椅为聘
那抹笑容,如同冰封湖面悄然裂开的第一道缝隙,微弱,却足以让整个世界的光都倾泻进来。萧景琰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血液轰鸣着冲上头顶。
她笑了!在他做出那般惊世骇俗的决定之后,在他近乎绝望的恳求下,她终于……笑了!尽管那笑容转瞬即逝,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冷与悲伤,但那确确实实是一个笑容!
紧随而来的,是她那轻柔的、带着微凉指尖的触碰,抚上他的脸颊。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与酸楚瞬间将他淹没。
她碰我了……她对我笑了……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两个念头在反复回荡。
然而,她接下来的话语,却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他刚刚升起的、那点脆弱的希望。
陛下眼中的皇后,是清荷,还是婉儿的影子呢
婉儿两个字,如同淬毒的针,让他猛地一颤。方才那巨大的喜悦瞬间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尖锐的刺痛和难以置信的愤怒——不是对她,而是对自己那无法辩驳的过去,以及她此刻依旧深植于心的怀疑!
她还是不信!朕做了这么多,她还是以为朕在透过她看别人!
他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起来,眼底瞬间染上了血色。他猛地抓住她抚在他脸颊上的那只手,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纤细的手腕捏碎。他俯身更低,额头几乎要抵上她的,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冰冷的肌肤上,声音因为激动和压抑的痛苦而变得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受伤的咆哮:
影子!到了现在,你还在说影子!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那双清冷得让他心碎的眼睛,朕为了你,废黜六宫!朕为了你,不顾朝野非议,不顾祖宗规矩,要立你为后!朕做的这一切,难道在你眼中,都只是为了一个早已死去多年的影子吗!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中充满了血丝,那里面翻涌着的是被误解的痛苦,是迟来的爱意无法被接纳的绝望,还有对自己过往愚蠢行为的痛恨!
看着朕!沈清荷!你看着朕!他用力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要将她眼底那层冰冷的漠然彻底烧毁,你告诉朕!林婉仪会像你这样,用这双眼睛冷冷地看着朕吗!她会像你这样,拿着一本佛经枯坐终日,对朕的所有示好都视若无睹吗!她会像你这样,问出如此……如此诛心的话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说到最后,甚至带上了一丝哽咽。他想起的不再是林婉仪明媚的笑容,而是眼前这个女子苍白的脸庞,空洞的眼神,还有那偶尔流露出的、如柳絮般脆弱的倔强。这些,都与记忆中的林婉仪截然不同,却该死地、如此清晰地烙印在了他的心上!
你不是她!你从来都不是她!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回荡,朕承认!朕最初注意到你,是因为你像她!朕承认朕混蛋!朕曾经把你当成她的替身,说了那么多伤你的话,做了那么多让你心寒的事!
他的眼神痛苦而挣扎,像是要将自己的心剖开来给她看,可那都是过去了!早就过去了!
他捧着她的脸颊,指腹摩挲着她瘦削的轮廓,动作却不自觉地变得轻柔起来,仿佛怕弄疼了这易碎的珍宝。他的声音也低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与剖白: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朕也记不清了……或许是你笨拙地给朕送汤,怕烫着又不敢说的时候;或许是你伏案抄经,阳光落在你侧脸上,朕觉得心安的时候;或许是……或许是你跪在朕面前,流着泪问朕是否对你有过半分真心的时候……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重的鼻音,朕不知道!朕只知道,等朕意识到的时候,朕的心里,早就被你这个人,被沈清荷这个名字,塞满了!
朕看到你难过,朕比你更难受!朕看到你冷漠,朕心如刀割!朕听到你小产的消息……朕……他闭上眼睛,似乎不愿再回忆那时的心痛与悔恨,朕才发现,原来朕失去的,不只是一个孩子,而是……是能让你重新对朕展露笑颜的可能!
他重新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不容错辨的深情与痛楚:朕遣散后宫,不是为了做给谁看,更不是为了什么影子!朕只是……只是想要一个能够重新开始的机会!朕想要一个只有你我的地方!朕想要用余生所有的时间,来弥补朕对你的亏欠,来告诉你,朕萧景琰,爱的不是什么林婉仪的影子,朕爱的是你!是你沈清荷!
他靠得更近,温热的唇轻轻落在她的额头上,带着无比的珍视与虔诚。那是一个不带任何情欲,只充满了愧疚、怜惜与深沉爱意的吻。
所以,清荷……他抬起头,凝视着她的眼睛,声音沙哑而充满磁性,别再问朕,朕眼中的皇后是谁了。朕眼中的皇后,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沈清荷。
他说完这番话,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只是那样定定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判决。
沈清荷被他这番激烈而深情的剖白震住了。她能感受到他话语中的痛苦与真挚,能感受到他紧握着她的手、落在她额头上的吻所传递过来的灼热温度。她那颗早已沉寂如死灰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巨大的石块,激起了惊涛骇浪。
她脸上的那抹浅笑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茫然与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曾经将她捧上云端又狠狠摔下的帝王,这个用最伤人的话语将她打入地狱、此刻却又用最卑微的姿态祈求她原谅的男人。他的眼中不再有往日的疏离与审视,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情意、痛苦和孤注一掷的决心。
他……说的是真的吗遣散后宫……只为了我
这个认知是如此的震撼,让她一时间无法思考。她下意识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想要逃离这过于灼热的目光和情感,可他的手握得那样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沉寂了许久之后,似乎又开始不听使唤地加速跳动起来。
萧景琰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动摇和茫然。他心中涌起一股狂喜,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知道,这还不够,远远不够!但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那扇紧闭的心门,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他没有再逼问,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目光包裹着她,然后,他慢慢地、试探性地,再次低下头,这一次,他的唇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印在了她的唇上。
那一吻,轻柔得如同蝶翼掠过湖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度与决心,印在了沈清荷冰凉的唇瓣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又似乎被压缩到了极致。她的身体僵硬,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那双空洞的眼眸中,终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充满了占有与怜惜的触碰,而掀起了滔天巨浪。
萧景琰能感受到她唇瓣的柔软与微颤,也能感受到她身体瞬间的僵硬与抗拒。但他没有退缩,只是加深了这个吻,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描摹着她的唇形,试图将自己满腔的悔恨、爱意与决心,都传递给她。他甚至能尝到她唇齿间残留的、淡淡的药味,这让他心中一阵抽痛,动作愈发轻柔,带着无比的珍视。
许久,或许只是几息之间,他才缓缓地抬起头,额头抵着她的,灼热的鼻息交融在一起。他看着她那双因为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里面水光潋滟,虽然依旧带着深深的迷茫与戒备,却不再是之前那令人心碎的死寂。
清荷……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与脆弱,朕知道……朕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很难相信。朕知道朕过去有多混账,伤你有多深……
他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感受着她肌肤细腻的纹理,朕不求你立刻原谅朕,朕也不配。朕只求……只求你给朕一个机会,一个用行动来证明朕心意的机会。
沈清荷被他这番话和他眼中那浓烈得化不开的情感包裹着,只觉得浑身都像是被放在火上炙烤,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慌乱感涌上心头。她下意识地想要别开脸,想要逃离这过于强烈的冲击,可他的手轻轻捧着她的脸颊,让她无处可躲。
她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里面有困惑,有戒备,还有一丝被他那疯狂举动和深情剖白所搅乱的心绪。
萧景琰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神中那细微的变化。
她没有立刻推开我!她没有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看着我!
这个发现让他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近乎卑微的狂喜。这就够了!至少在这一刻,她没有将他彻底拒之门外!
他知道,言语的力量已经到了尽头。接下来,他需要用行动,用这至高无上的皇权,去为她铺就一条绝对安全、再无人能伤她分毫的道路。这不仅仅是为了弥补,更是为了证明——他爱她,胜过这世间的一切,包括他自己,包括这皇位!
他慢慢松开了捧着她脸颊的手,改为轻轻握住她依旧冰凉的手指,将其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之中。他的目光坚定而深邃,仿佛已经看到了遥远的未来。
皇后之位,只是开始。他看着她的眼睛,用一种平静却蕴含着雷霆万钧力量的语调说道,朕知道,这宫里人心险恶,明枪暗箭防不胜防。朕也知道,即使遣散了后宫,前朝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依然可能将你视为眼中钉。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感受着那细腻肌肤下微微跳动的脉搏。朕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一丝一毫都不会。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从今往后,任何胆敢对你不敬、意图构陷之人,朕都会亲自将他们连根拔起,绝不留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那沉沉的夜色,语气变得更加深沉:朕要的,不仅仅是让你安稳地坐在这个凤位上。朕要的是……让你真正拥有驾驭这一切的力量。
沈清荷闻言,瞳孔微微一缩。她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话中的深意。
驾驭这一切的力量他指的是什么
萧景琰看出了她的疑惑,却没有立刻解释。他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
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你身子还虚,先安心静养。他站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动作笨拙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朕会处理好宫外朝内的一切事务。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也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只需要好好看着,看着这一切。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爱怜、愧疚、决心,还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
朕会再来看你。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开了缀锦阁。这一次,他的背影不再落寞,而是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沉稳而坚定的力量。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这条路有多么艰难,但他心甘情愿。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大燕王朝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之中。皇帝以雷霆手段册立新后、遣散六宫的旨意早已传遍天下,引起的震动久久未能平息。朝堂之上,最初的反对声浪在皇帝毫不留情的铁腕镇压下渐渐平息——几位带头死谏的御史被罢官流放,几个与被遣散妃嫔家族关系密切的官员被寻了错处降职或调离京城。萧景琰用最直接的方式向所有人宣告:皇后沈氏,是他不容任何人质疑的底线。
同时,他开始以前所未有的精力投入到朝政之中。每日的早朝时间延长,对各项事务的处理也更加细致果决。但他并非独断专行,反而会时常在处理完一些重要政务后,摒退左右,将奏章带到缀锦阁。
起初,他只是在她身边安静地批阅,偶尔会像自言自语般,将某些奏章的内容和他的处理意见简略地说给她听。比如西北旱情如何赈济,南方漕运如何疏通,边关将领如何调配等等。他并不期待她的回应,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
沈清荷依旧沉默,但她的目光却渐渐不再只停留在窗外或手中的书卷上。她会看他专注批阅奏章时的侧脸,看他眉宇间因思索而蹙起的褶皱,会听他讲述那些关乎国计民生的朝堂大事。这些是她从未接触过的领域,陌生而遥远,却又因为讲述者的身份而带上了一层奇异的色彩。她发现,这个男人并非只有冷酷无情的一面,他也有着帝王的责任与担当,有着运筹帷幄的智慧与决断。
有一次,萧景琰正在处理一份关于科举选拔新规的奏章,其中涉及到寒门士子与世家子弟名额分配的争议。他看得眉头紧锁,似乎颇为棘手。沈清荷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他低声分析其中的利弊,以及各方势力的博弈。不知为何,她鬼使神差地开口,用一种近乎试探的、极轻的声音问道:陛下……若是过于偏袒寒门,恐会引世家不满;可若依旧照拂世家,又……又恐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她的声音很小,带着久未言语的生涩,却如同惊雷般在萧景琰耳边炸响!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这是她自那日之后,第一次……第一次主动与他讨论政事!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却足以让他欣喜若狂!
清荷!你……他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眼中迸发出炽热的光芒,你说得对!正是这个道理!这其中的平衡……极难把握!
他立刻放下手中的朱笔,凑近她,将奏章摊开在她面前,指着上面的文字,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兴奋的语气,详细地解释起自己的考量和打算,甚至还询问她的看法:……所以朕打算,明面上略增寒门名额以示恩抚,暗地里再通过恩科取士给世家一些补偿。你觉得……此法如何
沈清荷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和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惊得微微后退了一下。她看着奏章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只觉得头晕目眩,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臣妾……臣妾不懂这些……
没关系!不懂可以学!萧景琰却丝毫不在意,反而更加兴奋,朕可以教你!朕把这些都讲给你听!他像是找到了一个新的、能够拉近两人距离的突破口,眼中闪烁着近乎孩童般的热切,清荷,你要知道,作为皇后,你不仅仅是朕的妻子,你也是大燕的国母!这些事情,你……
他原本想说你也应该了解,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怕逼得太紧,反而让她再次退缩。他深吸一口气,将语气放缓,带着诱导的温柔:朕只是觉得……若你能了解这些,或许……就不会觉得宫里的日子那么无趣了。
沈清荷看着他那小心翼翼又充满期待的样子,心中某个地方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她没有再立刻拒绝,只是垂下了眼帘,沉默不语。
这沉默,在萧景琰看来,已是巨大的进步!他按捺住心中的狂喜,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拿起另一本相对轻松的奏章,开始用更加浅显易懂的方式,讲述里面的内容,时不时观察着她的反应。
从那天起,萧景琰便开始有意识地引导沈清荷接触政务。他会挑选一些不那么敏感、却又能体现朝政运作的奏章给她看,耐心地讲解其中的背景和关节。
他还命人搜集了许多前朝的史书典籍、治国策论送到缀锦阁,鼓励她闲暇时翻阅。他甚至开始在与少数几位心腹重臣议事时,偶尔让沈清荷在一旁的屏风后旁听。
对于这一切,沈清荷没有明确表示接受,但也并未强烈反对。她依旧沉默寡言,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看着。但萧景琰能感觉到,她那双眼睛里,坚冰正在一点点融化,偶尔会流露出思索、好奇,甚至是极淡的、对权力的审视。
这种变化是极其缓慢的,却足以让萧景琰欣喜若狂,也让他更加坚定了那个疯狂的念头。他知道,时机正在慢慢成熟。
转眼又过了数月,已是初夏时节。缀锦阁的庭院在精心打理下早已恢复了生机,海棠枝繁叶茂,池中新荷初露尖角。这日傍晚,夕阳熔金,将天边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萧景琰处理完一日的政务,再次来到缀锦阁。
沈清荷正临窗而坐,手里拿着的不再是佛经,而是一卷关于前朝漕运改革的史料。夕阳的光辉透过窗棂,柔和地洒在她身上,为她素净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她看得十分专注,眉头微蹙,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
萧景琰没有打扰她,只是安静地走到她身后,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书卷上。他看到她白皙的指尖正点在一行字上——
……漕运关乎国脉,然积弊日深,尾大不掉,非行雷霆手段,不足以革新……
他心中一动,走上前,在她身边坐下。沈清荷察觉到他的靠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却不再是之前的空洞。
在看漕运他柔声问道。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目光又落回书卷上,前朝的这项改革,最终似乎……并未成功
是,萧景琰点头,语气带着几分感慨,阻力太大了。触动的利益盘根错节,当时的皇帝虽有决心,却缺乏足够的力量和……时机。
他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那个酝酿已久的想法终于破土而出。
他深吸一口气,握住她放在书卷上的手,她的手依旧微凉,却没有立刻抽回。
清荷,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朕今日,想与你说一件事。
沈清荷抬起头,迎上他深邃的目光,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萧景琰凝视着她,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朕遣散后宫,立你为后,不仅仅是想给你独一无二的尊荣与安全。朕想给你的,是真正的、无人可以撼动的权力。
他将她的手执起,放到唇边,轻轻一吻,目光灼热而坚定:朕在想……或许有一天,这大燕的万里江山,这至高无上的龙椅……也可以由你来坐。
沈清荷猛地睁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脸上血色尽褪。
陛下!您……您在说什么胡话!
朕没有说胡话!萧景琰握紧她的手,不让她挣脱,眼神狂热而执着,朕知道这听起来有多么惊世骇俗!但朕是认真的!这几个月,朕看着你一点点变化,看着你开始对这些朝政表现出兴趣和天赋!朕相信,你有这个能力!
他捧起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朕知道你害怕,知道你不信。没关系。朕不会逼你。朕会继续为你扫清一切障碍,会教你所有你需要知道的东西,会为你培养忠于你的势力。朕会做你最坚实的后盾,你最锋利的刀剑!
他将一枚小巧的、象征着调动部分禁军权力的虎符,轻轻放在了她的手心。这只是开始。他的声音充满了蛊惑,朕会将这天下,一点一点,都放到你的手里。直到有一天,你愿意……或者说,你觉得时机成熟了,可以坦然地接受它。
沈清荷呆呆地看着手中的虎符,那冰冷的金属触感异常真实。她又看向萧景琰,看着他眼中那近乎献祭般的狂热与深情。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一颗心像是要跳出胸腔!
让她……坐上那个位子这……这怎么可能!
你不需要现在回答朕。萧景琰看着她震惊失措的样子,心疼地抚了抚她的鬓发,声音重新变得温柔,朕有的是耐心。朕会等你。无论多久,朕都会等你准备好。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沈清荷独自一人坐在暮色渐浓的房间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枚沉甸甸的虎符,目光怔怔地望着萧景琰离去的方向,久久无法回神。窗外,夜风渐起,吹动着刚抽出嫩叶的海棠枝桠,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她此刻混乱而无法平静的心潮。
12
权倾朝野
光阴荏苒,如同御河之水,无声无息地流淌。自萧景琰许下那石破天惊的承诺,又过了近两个寒暑。紫禁城的红墙金瓦在日升月落间,见证着一场悄然却深刻的权力嬗变。缀锦阁,这个曾经象征着冷宫与遗忘的角落,如今已成为大燕王朝事实上的另一个权力核心。烛火常常彻夜通明,映照出的不再是孤寂的身影,而是两个人伏案的身姿——帝王与他亲手扶持的皇后。
乾清宫的早朝,也渐渐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景象。起初,当萧景琰第一次牵着沈清荷的手,让她坐在自己龙椅之侧,一同垂听政务时,整个朝堂几乎炸开了锅。反对的声浪如同海啸般汹涌,奏章雪片似的飞向御案。
然而,萧景琰以不容置疑的铁腕,将所有的反对都强硬地压了下去。他不仅仅是压制,更是在用行动证明,这位看似柔弱的皇后,并非只是一个摆设。
陛下,臣以为,黄河下游数州水患连年,耗费国帑无数,年年修堤,年年溃决,实乃无底之壑。与其如此,不若……不若将下游百姓尽数迁往内陆,虽耗费一时,却可一劳永逸,免去日后无穷之患。说话的是工部尚书李玉,他提出的这个建议,大胆却也残酷,牵扯到数十万百姓的生计,一时间朝堂上议论纷纷,不少官员面露难色。
萧景琰眉头微蹙,目光扫过下方争论不休的群臣,正待开口,却听见身侧传来一个清冷而平静的声音。
李大人此言,未免过于轻率。沈清荷开口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让嘈杂的朝堂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或惊讶,或审视,或不屑地集中到了这位始终沉默侍立于帝侧的皇后身上。
她迎着这些复杂的目光,面色平静,继续说道:黄河之患,在于泥沙淤积,河道壅塞。堵不如疏。与其耗费巨资迁移数十万百姓,引发民怨动荡,何不集中人力物力,深挖河道,加固险段,同时于上游广植林木,固土保水此乃治本之策,虽功在长远,却可惠及子孙。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李玉,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辩驳的逻辑力量:况且,下游之地,多为膏腴良田,百姓世代耕作于此,故土难离。若强行迁移,无异于将其连根拔起,其后生计如何安置所需钱粮几何引发之乱又当如何平息大人可曾细算过
一番话说完,朝堂上鸦雀无声。李玉张口结舌,面色涨红,却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
她所言句句在理,不仅指出了迁移之策的弊端,更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治本之道,考虑之周全,眼光之长远,竟远超在场许多老臣!
萧景琰眼中迸发出难以掩饰的惊喜与骄傲。他看向沈清荷,目光灼灼。
皇后所言极是!他朗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赞赏,治河之策,当以疏浚为本,固土为辅!张廷玉,你方才之言,思虑不周,险些误国!罚俸半年,闭门反省!
他随即看向户部与河道总督:此事,便依皇后所议,拟定详尽章程,尽快呈报!
臣等遵旨!群臣躬身应道,看向沈清荷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惊异与……敬畏。
这只是一个开始。随着时间的推移,沈清荷参与政务的次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深入。她不再仅仅是旁听,而是会在萧景琰的引导甚至鼓励下,就某些具体事务提出自己的见解。她的思路清晰,逻辑缜密,往往能从女性特有的细腻视角,发现一些被男性官员忽略的问题,提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解决方案。尤其是在处理涉及民生、吏治、宫廷内务等方面的问题时,她所展现出的敏锐与才干,让越来越多的人不敢再将她仅仅视为一个凭借帝王宠爱而上位的后宫女子。
朝臣们渐渐习惯了这位皇后在朝堂上的存在。虽然私下里依旧免不了议论与揣测,但在萧景琰毫不动摇的支持下,她的地位日益稳固。他们看到,皇帝对皇后的意见极为重视,常常会就某项决策与她低声商议;他们也看到,皇后并非如传言中那般只是个空有美貌的花瓶,她的确有着常人难及的智慧与决断力。于是,从最初的震惊、反对,到后来的观望、试探,再到如今这种夹杂着敬畏与无奈的习惯,朝堂的格局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萧景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与骄傲。他看着沈清荷从最初的沉默寡言,到如今能在朝堂上从容应对,提出自己的见解,他知道,自己当初那个疯狂的决定,是正确的。
他亲手雕琢的这块美玉,终于开始绽放出夺目的光华。他们的关系,也在这种亦师亦友、亦君亦臣的相处中,发生了质的变化。
虽然沈清荷对他依旧保持着一份难以完全消除的距离感,但那份冰冷的漠然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杂着依赖、审视、甚至…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重新滋生的情愫。他们之间很少再有激烈的情感碰撞,更多的是在处理政务时的默契配合,在夜深人静时,就某个问题低声讨论的专注。这种平静而深沉的联结,比任何炽热的言语都更能温暖萧景琰的心。
她已经准备好了……
看着沈清荷沉静地批阅着一份关于整顿吏治的奏章,眉宇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威仪,萧景琰心中涌起一个清晰的念头。
她不再需要朕时时刻刻的护持了,她已经拥有了足够的力量和智慧,去面对这波谲云诡的朝堂。
这天,西南边陲传来急报,邻国突然发难,侵扰边境。军情紧急,需要立刻调兵遣将,制定应对策略。萧景琰却恰在此时染了风寒,虽不致命,却也头痛发热,精神不济。
他索性将所有相关的奏报和军情图都送到了缀锦阁,对沈清荷道:此事……便交由皇后全权处置。朕……有些乏了。
这无疑是一次巨大的考验,也是一次彻底的放权。
沈清荷看着堆积如山的军情奏报,又看了看躺在床上,面色确实不佳的萧景琰,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点了点头:陛下安心休养,臣妾……尽力而为。
接下来的几日,缀锦阁灯火几乎彻夜不熄。沈清荷调阅了所有相关的卷宗,召见了兵部尚书和几位熟悉西南军务的老将,仔细询问情况,分析利弊。她并未被突如其来的战事打乱阵脚,反而展现出了惊人的冷静与决断。她根据地形、敌我态势和后勤补给情况,迅速制定了一套稳健的应对方案:命边境守军坚守不出,依托关隘消耗敌军锐气;同时,抽调邻近行省的精锐部队,由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将统领,星夜驰援;并下令户部全力保障粮草军械供应。她的命令条理清晰,逻辑严密,调度有方,几乎没有任何疏漏。
躺在病榻上的萧景琰,每日听着王钦的回报,心中的满意与骄傲几乎要溢出来。她做得……比朕预想的还要好……
他知道,那个他一直等待的时机,终于到来了。
待到风寒痊愈,边境的战事也在沈清荷的调度下初步稳定下来,捷报开始陆续传来。这日,萧景琰并未直接去上早朝,而是先来到了缀锦阁。沈清荷刚刚梳洗完毕,正准备前往乾清宫。看到他进来,她微微颔首:陛下今日气色好多了。
嗯。萧景琰应了一声,走到她面前,目光深深地看着她。他看到她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显是这几日操劳所致,心中一阵怜惜,却又为她的成长而感到无比欣慰。
清荷,他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你做得很好。西南之事,若非有你,只怕要糜烂至不可收拾。
沈清荷垂下眼帘:是陛下信任臣妾,将士用命罢了。
不,萧景琰打断她,语气无比认真,是你做得好。你已经证明了,你拥有治理这个国家的能力,甚至……比朕做得更好。
沈清荷闻言一怔,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萧景琰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释然,带着骄傲,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朕想,是时候了。
什么……时候沈清荷心中隐隐有种预感。
朕曾经说过,朕会将这天下,都放到你的手里。萧景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朕不是在说笑。朕累了,清荷。这龙椅,朕坐得太久了。现在,朕想将它交给你。交给你这个……朕唯一信任、也唯一深爱的女人。
沈清荷再次被他的话语震惊!这一次,不再是之前的难以置信,而是……一种混合了惊愕、茫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早已预见却又不敢相信的复杂情绪。
陛下!您……
别再叫朕陛下了。萧景琰轻轻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因为连日批阅奏章,指尖甚至染了些许墨痕,从今日起,你才是这大燕的天子。
他没有给她任何反驳的机会,牵起她的手,朝着殿外走去。走吧,去乾清宫。朕……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当他们并肩走进乾清宫时,文武百官早已齐聚。看到帝后一同出现,众人并未感到意外,这已是常态。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足以载入史册,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萧景琰没有走向龙椅,而是牵着沈清荷,一步一步,走到了大殿中央。他环视着下方鸦雀无声的群臣,脸上带着一种平静而庄严的神色。
诸位爱卿,他的声音清晰地响彻在整个大殿,朕今日,有一事要向天下宣告。
他顿了顿,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贯耳:
朕,萧景琰,自觉德薄能鲜,难以承担社稷之重。幸得苍天庇佑,皇后沈氏,聪慧贤明,仁德兼备,有经天纬地之才,安邦定国之能。朕意,自今日起,禅位于皇后沈氏!
轰——!
整个乾清宫如同被投入了一颗巨石的湖面,瞬间炸开了锅!震惊、骇然、难以置信……所有的情绪都写在了大臣们的脸上!禅位!禅位给皇后!这……这简直是疯了!自古以来,闻所未闻!
陛下!三思啊!
陛下!万万不可啊!此举有违祖宗法度,牝鸡司晨,国将不国啊!
反对的声音如同潮水般涌来,甚至有几位老臣当场跪地,泣血叩首,恳求皇帝收回成命。
萧景琰对此充耳不闻。他只是转过身,深深地看着身旁的沈清荷。她的脸上也写满了震惊,但那震惊之下,似乎还有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天会到来的宿命感。
他松开她的手,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他退后一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对着沈清荷,这个他曾经的嫔妃,现在的皇后,未来的……君主,缓缓地,郑重地,弯下了他那从未向任何人弯过的、属于帝王的腰身,行了一个臣子对君主的大礼。
臣,萧景琰,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虔诚与释然,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清荷看着俯身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看着下方一片混乱、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满朝文武,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象征着皇后身份的凤袍。她缓缓地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扶他,却最终只是停在了半空。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抬起头,目光扫过下方惊惶失措的群臣,那眼神中,已经褪去了所有的茫然与犹豫,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君临者的冷静与威仪。
13
女帝临朝
乾清宫内,鼎沸的人声几乎要将殿顶掀翻。萧景琰那石破天惊的禅位二字和随后那颠覆乾坤的臣子大礼,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让整个朝堂瞬间炸裂。老臣们涕泪横流,以头抢地,哭喊着祖宗法度、牝鸡司晨,国将不国;年轻些的官员则面面相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更有与后宫牵连甚深的勋贵,脸色煞白,如丧考妣。尖锐的反对声、惊恐的抽气声、混乱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
然而,在这片极致的混乱中央,却仿佛存在着一个奇异的风眼,异常安静。所有的目光,无论是惊骇、愤怒、恐惧还是茫然,最终都聚焦在了那两个身影之上——俯身行礼的前任帝王,和他面前那位刚刚被推上权力之巅的新任君主。
沈清荷看着俯在自己脚下的萧景琰,他宽阔的脊背微微起伏,却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决绝。再看看下方那如同末日降临般的景象,她原本因震惊而加速的心跳,反而一点点沉静下来。她伸出的那只手,原本或许带着一丝想要搀扶的犹豫,此刻却稳稳地停在了半空,指尖微凉,却蕴含着一股正在凝聚的力量。
他的目光依旧虔诚地望着地面,仿佛在等待她的指令。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胸腔中充满了金殿上特有的、混合了檀香与岁月尘埃的冰冷空气。然后,她开口了。声音并不高亢,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女性的清冽,却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穿透了所有的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萧景琰。
她叫了他的名字。不是陛下,不是任何尊称,而是直呼其名。这三个字一出,原本就已混乱不堪的朝堂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俯身在地的萧景琰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慢慢地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那双曾经空洞死寂的眼眸,此刻如同被注入了灵魂的深潭,平静,清澈,却又深不见底,里面映照着他的身影,也映照着这整个动荡的朝堂。他从那平静中,读到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威仪。
臣在。他应道,声音低沉而恭顺,没有丝毫犹疑。
抬起头来,站到朕的身边。沈清荷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这一次,她用了朕。
萧景琰依言缓缓站起身。他没有立刻走到她身边,而是先退后了半步,如同最忠诚的臣子一般,垂手侍立,目光低敛,将所有的舞台都留给了她。他看到她白皙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看到她挺直的脊背如同初生的翠竹,看似纤弱,却蕴含着无穷的韧性。
她比朕想象的,还要更快地适应了这个身份……
他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骄傲与欣慰,甚至……还有一种将珍宝亲手奉上的满足感。
去吧,清荷,去执掌属于你的天下。
沈清荷没有再看他,而是将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那些表情各异、心思复杂的文武百官。她的视线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那些原本还在哭喊、叫嚷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看到了兵部尚书脸上未褪的震惊,看到了几位老臣眼中的痛心疾首,看到了更多人脸上那混合着恐惧与观望的复杂神色。
诸位,她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清晰地传入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方才太上皇所言,并非戏言,亦非冲动之举。她用了太上皇这个称谓,既是承认了萧景琰的退位,也巧妙地维护了他的尊严。
我知道,你们中有很多人不解,不服,甚至……觉得荒谬。她的目光落在跪在最前方,哭得最凶的礼部老尚书身上,但,天命所归,并非只问男女。大燕的江山,需要的是能使其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的贤明之主。朕,沈清荷,今日承继大统,并非贪恋权位,而是……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力量:而是不忍见朝纲败坏,不忍见百姓流离!朕将以女子之身,行雷霆之治!整顿吏治,疏通河道,轻徭薄赋,攘外安内!朕要让这天下看看,女子为君,未必不如男儿!
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心,回荡在庄严肃穆的乾清宫内。
那些原本还想继续哭谏的老臣,一时间竟也被她这番气势所慑,忘了言语。
她再次环视众人,目光最终落在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神色复杂却始终保持着恭敬姿态的内侍总管王钦身上。
王钦。
老奴在!王钦连忙上前一步,跪倒在地。他此刻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既有对这惊天巨变的惶恐,也有对这位新主子不同寻常的敬畏。
传朕旨意,沈清荷的声音恢复了冷静,条理清晰地下达了她作为君主的第一个正式命令,今日早朝暂且议到此处。着吏部尚书、户部尚书、兵部尚书、内阁首辅大学士留于偏殿议事。其余人等,先行退朝。
老奴……遵旨!王钦磕了个头,然后颤巍巍地站起身,用尽全身力气扬声道:退——朝——!
尽管心中充满了无数的疑问与不安,但皇命已下,而且是由新君亲口颁布,大臣们互相看了看,最终还是不敢公然违抗。他们如同潮水般,带着各种复杂的心情,慢慢地退出了乾清宫。原本喧嚣的大殿,终于恢复了些许安静,只剩下沈清荷、萧景琰,以及被点名留下的几位重臣和侍立的内侍。
沈清荷看着空旷了许多的大殿,又转头看了一眼始终安静地站在她身后一步距离的萧景琰。他正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地面,仿佛真的只是一个等待吩咐的臣子。但她能感觉到,他那看似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对她的全然信任与支持。
她收回目光,没有立刻走向那把空置的龙椅。那把椅子象征着无上的权力,但也意味着无尽的责任与风浪。她知道,从她点头接受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乃至整个大燕的命运,都将彻底改变。
她缓缓地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身上那依旧是皇后规制的凤袍。然后,她的目光再次变得坚定,转身,朝着那几位被留下、神色各异的重臣,迈出了第一步。
那一步,沉稳而有力,仿佛踏在了历史的脉搏之上。
她的身后,萧景琰抬起头,望着她走向前方的背影,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释然而欣慰的弧度。
史书记载,大燕新元伊始,女帝登基。其治下,朝纲整肃,吏治清明,开漕运,兴水利,对外恩威并施,对内与民休息。虽为女子,其文治武功,比之开国先祖,亦不遑多让。史称永宁之治,开启了大燕王朝百余年的鼎盛与辉煌。而那位主动禅位的太上皇,则终其一生,恪守臣位,未再干预朝政分毫,只为她一人,倾尽所有,默默守护。他二人之间的故事,连同那场惊世骇俗的禅位,一同被载入厚重的史册,任由后世无数文人墨客、画本传奇,描摹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