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救与毁 > 第一章

1
深夜的垃圾桶
陈默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出最后一个句号,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无声地跳过23:59。窗外,城市的霓虹永不疲倦地泼洒着虚假的热闹,映在他疲惫的眼底,只剩下模糊的、晃动的色块。办公室早已空无一人,空气里残留着劣质咖啡和空调制冷剂混合的滞重气味。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打开的文档密密麻麻,标题是《关于阳光海岸项目客户集中投诉的危机公关应对及后续优化方案(初稿)》。
这个项目,最初是市场部雄心勃勃的年度重点,后来被嫌弃数据预测模糊,踢给了运营;运营推诿说技术实现有瓶颈,又甩给了技术部;技术部论证了三天,得出结论:这玩意儿压根儿就不该立项。最终,这份烫手山芋,带着客户火山爆发般的愤怒邮件截图,像一块腐烂的蛋糕,精准地落在了陈默——这个客户关系与项目善后执行专员的盘子里。他的职位名称听起来体面,实际就是整个公司最底层的垃圾桶,专门承接所有被踢来踢去、无人想沾的烂摊子。
他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肺里积攒了一天的浊气全部置换掉。关掉电脑,屏幕瞬间暗下去,映出他模糊的轮廓:一张过早被生活揉皱的脸,眼袋浮肿,嘴角习惯性地向下耷拉着,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苦相。
推开家门,玄关感应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线勉强撕开客厅的黑暗。电视屏幕的光影在妻子林薇脸上跳动,她陷在沙发里,眼皮都没抬一下。厨房水槽里,几只油腻的碗碟堆叠着,无声地宣告着他迟归的罪过。
回来了林薇的声音像一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湿抹布,又冷又沉。
嗯。陈默低声应着,弯腰换鞋,动作迟缓。他瞥见餐桌一角,儿子小凯的数学试卷摊开着,鲜红的65像一个咧开的嘲讽的嘴。
饭在锅里,自己热。林薇终于转过头,眼神扫过他,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最终定格在他略显凌乱的衬衫领口和松垮的领带上,嘴角撇了撇,那是一个标准而熟练的翻白眼的前奏。跟你说多少次了领带系正点!看着就窝囊,难怪在公司谁都敢把活儿推给你。她的话像细小的针,精准地扎进他早已麻木的神经末梢。
陈默没吭声,默默走向厨房。锅里是温吞的米饭和一点残羹冷炙。他刚拿起勺子,小凯的房门砰地一声被推开。十岁的男孩抱着平板电脑冲出来,满脸不耐烦:爸!你挡着WIFI信号了!让开点!我排位赛呢!他像只暴躁的小兽,用力撞开挡在厨房门口的陈默,看也没看他一眼,只留下一句嘟囔,真窝囊,连个信号都占不稳。
窝囊废三个字,从小孩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直直砸在陈默的心口。他端着碗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沉默地挪开,像一块被嫌弃的抹布。客厅里,林薇似乎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电视里综艺节目的喧闹笑声尖锐地刺入耳膜。他低着头,机械地把冰冷的饭菜扒进嘴里,味同嚼蜡。咀嚼的声音在寂静的厨房里被无限放大,连同那无处不在的、沉甸甸的鄙夷,一起沉重地压迫着他的肺叶。他用力咽下,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深夜,城市的噪音沉入地底。卧室里,林薇均匀的呼吸声在耳边规律地起伏,像某种单调的背景音。陈默却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轮廓,那是窗外路灯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投射进来的。身体疲惫得如同散了架,灵魂却像一块被烧红的烙铁,在焦渴地嘶鸣。
意识,像沉入深海的锚,缓慢地、无可挽回地下坠。冰冷粘稠的海水包裹上来,带来一种奇异的窒息与解脱感。下坠停止,双脚触到了坚实、潮湿的地面。
2
血月觉醒
空气骤然改变。
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混合着内脏破裂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粗暴地灌满了他的鼻腔和肺部。脚下黏腻湿滑,低头看去,是厚厚一层半凝固的暗红血浆和不明碎块。视线所及,是扭曲的、锈迹斑斑的巨大铁钩,从高高的、布满污秽油垢的穹顶上垂挂下来。几盏孤零零、电压不稳的惨白吊灯,在浑浊的空气中摇曳,投下晃动不安的阴影。这里是……屠宰场不,更像是地狱的某个加工车间。
胸腔里,一股完全陌生的、滚烫的洪流猛地炸开!那是一种原始的、纯粹的、带着毁灭快感的兴奋!力量!前所未有的、爆炸般的力量感瞬间充盈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块肌肉都在兴奋地鼓胀、跳动!他低头,看到的不再是陈默那双瘦弱、指节分明的手,而是一双骨节粗大、青筋虬结如老树根、覆盖着薄薄一层黑色硬毛的巨掌。
呵……一声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般沙哑的笑声,从他喉咙深处滚出来。这声音不属于陈默。这具身体,也不属于陈默。他是谁一个名字在翻腾的血气中浮现——血月。对,他是撕裂暗夜的血月!
几个扭曲、不成人形的影子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挥舞着锈迹斑斑的铁链和剔骨刀,从阴影里猛扑出来。它们的眼睛空洞,流淌着粘稠的黑色液体。
虫子!血月喉咙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那不是语言,是纯粹毁灭意志的轰鸣!他甚至懒得躲避那呼啸而来的铁链,粗壮的左臂猛地抡起,肌肉瞬间绷紧如钢索!砰!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巨响!铁链狠狠砸在他肌肉虬结的手臂上,却连一丝白印都没留下!反倒是那持链的怪物,被反震之力带得一个趔趄。
血月狞笑着,巨大的右手五指如铁钩般张开,精准地、狂暴地抓住了那怪物的头颅!他感受着指尖下那坚硬颅骨带来的触感,一种掌控生死的快感电流般窜遍全身!
碎!
五指猛地收拢!咔嚓!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碎裂声清晰地爆开!那头颅如同一个熟透后被粗暴捏碎的西瓜,红的、白的、粘稠的浆液混合着碎裂的骨片,瞬间从他的指缝间喷溅而出!滚烫的液体溅了他一脸,浓烈的血腥味反而让他更加亢奋!他随手将软塌塌的无头残躯像丢垃圾般甩开,砸在冰冷的铁皮墙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另一个怪物趁机扑到近前,锈钝的剔骨刀狠狠捅向他的肋下!血月甚至懒得看一眼,布满黑毛的左手闪电般探出,后发先至!噗嗤!那粗壮的手指竟如热刀切黄油般,直接捅穿了怪物污秽的胸膛!他手臂肌肉贲张,猛地向外一撕!
嘶啦——!
令人牙酸的肌肉和骨骼撕裂声响起!那怪物竟被他活生生从中撕成了两半!破碎的内脏、断裂的肠子瀑布般淋了他一身!血月沐浴在温热的血雨中,仰起头,喉咙里发出野兽般满足的咆哮!血雾在惨白的灯光下弥漫、升腾,像一朵朵为他盛开的、妖异而壮烈的死亡之花!
他甩掉手上的碎肉和污血,巨大的脚掌踏在粘稠的血浆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如同死神的鼓点。他走向下一个在阴影中颤抖的猎物,每一步都带着地动山摇的气势。杀戮,纯粹的、暴力的、碾压性的杀戮!这才是生命该有的样子!没有推诿,没有白眼,只有力量的绝对宣泄!让这肮脏的世界,在血与骨的盛宴中战栗吧!他渴望听到更多的哀嚎,看到更多的破碎!血月的狂笑声在屠宰场污秽的空气中疯狂震荡,如同末日的号角!
3
梦魇归来
咔嚓!
一声清脆的、树枝被踩断的微响,突兀地刺破了血月狂笑的余韵,也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那沸腾的杀戮幻境。
浓烈的血腥味、粘稠的触感、怪物扭曲的嘶吼……如同被强风吹散的沙画,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默猛地睁开眼。
没有屠宰场,没有血浆,也没有破碎的尸体。
眼前是熟悉的卧室天花板,被窗外透进来的、灰蒙蒙的晨光勾勒出模糊的轮廓。他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体僵硬,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断肋骨。额头上、脖子上,全是冰冷的、黏腻的汗水。
又是那个梦。那个属于血月的、血腥暴力的梦。
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转过头。枕边,妻子林薇背对着他,呼吸均匀,似乎仍在熟睡。她裸露的肩膀在薄被下勾勒出柔和的曲线,与梦中那撕裂一切的狂暴力量形成了令人眩晕的对比。陈默屏住呼吸,像一个潜入敌营的间谍,生怕一丝声响就会暴露自己刚才在另一个世界的疯狂行径。
他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动作僵硬得像个生锈的木偶。双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那真实的凉意让他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点点。他蹑手蹑脚地走进狭小的卫生间,反手锁上门。
镜子里映出一张脸。苍白,浮肿的眼袋像两团淤青,眼神涣散,残留着梦魇的惊悸和属于陈默这个人格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他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在脸上,试图洗去那并不存在的血腥味和黏腻感。他大口喘息着,看着镜中那个懦弱的、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男人。
那个在梦中撕碎一切的血月……真的是他吗那个力量,那种毁灭一切的快感……陈默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在惨白节能灯的光线下,这双手显得那么普通,甚至有些纤细,指节因为常年敲键盘而微微突起,掌心有几处薄茧。这双手能做什么能撕开血肉,捏碎骨头吗荒谬!镜中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充满了自嘲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那是他,却又不是他。那个血月像一个寄生在他灵魂深处的魔鬼,一个他拼命想否认却又无法摆脱的、狂暴的倒影。
他需要平静。他需要逃离这里,逃离这个镜子,逃离这具承载着双重噩梦的躯壳,哪怕只有片刻。他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逃也似的离开了令人窒息的卫生间。
客厅里一片死寂。林薇和小凯还在沉睡。陈默像一缕游魂,飘到客厅那唯一的小阳台上。狭窄的空间被一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和一摞旧报纸占据了大半。他拉开一点窗户缝隙,初秋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城市特有的尘埃气味涌进来。
他蜷缩在阳台唯一一把旧藤椅里,藤条硌着他单薄的脊背。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梦中的狂躁余波和现实的冰冷疲惫在他体内激烈地冲撞。他闭上眼,努力摒弃血月那咆哮的残响,摒弃办公室里堆积如山的投诉信,摒弃林薇翻起的白眼和小凯那句刺耳的窝囊废……
意识,在极度的混乱和疲惫中,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向着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飘荡。那沉重的坠落感再次袭来,但这一次,不再是坠入血腥的屠宰场深渊,而是像一片枯叶,轻轻地、缓缓地,飘落在一片松软、厚实的土地上。
双脚无声地陷入一层厚厚的、由经年累月腐烂的松针和落叶铺成的柔软地毯。一股无比清新、纯净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他——那是湿润泥土的芬芳、松脂清冽的微苦、雨后草木蓬勃的生机,混合着林间特有的、微凉的空气。这气息仿佛带着净化之力,温柔地涤荡着他肺腑中残留的噩梦铁锈味和城市尘埃。
他睁开眼(或者说,意识体感知到了视野)。
不再是钢筋水泥的囚笼,也不是血腥污秽的屠宰场。眼前,是漫无边际的、静谧到令人心颤的白桦林。笔直修长的白色树干,如同无数沉默的、指向苍穹的玉柱,树皮上点缀着黑色的、宛如眼睛般的斑纹,静静地凝视着林间的一切。阳光不再是城市里那种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惨白,而是被高耸的树冠筛成了亿万缕细碎的金线,斜斜地投射下来。光线中,无数细小的尘埃在轻盈地舞动,如同森林无声的呼吸。
空气是凉的,像最清澈的山泉,带着树叶和苔藓的微甜,缓缓流淌进他的身体。一种难以言喻的、恒久不变的宁静感,如同温润的泉水,从头顶缓缓灌注而下,抚平了他灵魂深处每一丝焦躁的褶皱。城市里永不停歇的喧嚣、办公室里令人窒息的推诿、家庭中冰冷的隔阂……所有属于陈默的沉重枷锁,在此刻都显得如此遥远、如此微不足道。
他是谁一个名字,如同林间最轻柔的风,拂过心田——守林人。
守林人缓缓移动脚步,脚下的腐殖层发出极其细微、令人安心的沙沙声。他走向林中一小片空地。空地中央,一块巨大的、表面布满青苔和岁月痕迹的灰黑色岩石,像一头蛰伏的远古巨兽。岩石旁,静静地伫立着一座低矮、敦实的木屋。木头的颜色早已被风雨漂成了深沉的灰褐色,与周围的白桦树干完美地融为一体,仿佛是从这片土地里自然生长出来的。
木屋没有门锁,只有一根简易的木栓。守林人伸出手——那是一只布满深刻皱纹、关节粗大、指甲缝里似乎永远带着泥土痕迹的手——轻轻拨开门栓。木门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叹息,打开了。
屋内的陈设简单到了极致,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和谐与舒适。一张铺着厚实兽皮的木床,一张粗木钉成的桌子,一把同样粗犷的椅子。墙角堆放着劈好的木柴,散发着干燥的松木香气。壁炉是冷的,但石砌的炉膛里残留着灰烬,仿佛在静静等待着下一次篝火的点燃。
守林人没有生火。他走到桌边,拿起一块柔软的、同样沾着些许泥土痕迹的麂皮布。他的目光落在桌面。桌面由几块厚重的原木板拼成,木纹如同凝固的河流,蜿蜒盘绕。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抚过那一道道凸起的纹理。指尖传来的触感是温润的、带着生命记忆的起伏。他专注地、一丝不苟地用麂皮布擦拭着桌面,动作沉稳而富有韵律。他擦拭的仿佛不是一张桌子,而是某种神圣的契约,是与这片森林、与这亘古时光无声对话的仪式。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没有催促的电话,没有堆积的文件,没有需要应对的白眼。只有木纹在指尖下的流淌,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清脆鸟鸣,只有阳光在屋内缓慢移动的光斑。一种深沉的、源自大地深处的疲惫感弥漫上来,不是痛苦,而是劳作后归家的放松。守林人放下麂皮布,走到门边,坐在低矮的门槛上,背靠着粗糙的门框。
他微微合上眼。白桦林特有的、混合着清冽与微甜的空气包裹着他。远处,似乎有溪流潺潺的微弱水声传来,那是森林永恒的心跳。一种巨大的、包容一切的安宁,如同温厚的土壤,将他深深地、安全地包裹其中。在这里,没有血月的狂暴,没有陈默的卑微,只有纯粹的在。存在的本身,就是圆满。他只想这样坐着,听着风穿过树梢,听着落叶归根,直到时间的尽头。这份寂静,便是他灵魂深处最深的渴求与最终的归宿。
4
恐惧的呼唤
……爸爸
一声细弱蚊蚋、带着明显怯懦和迟疑的呼唤,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守林人那层厚重宁静的茧。
守林人那沉静如古井的意识泛起了一丝微澜。他(或者说,此刻主导这具躯壳感知的守林人)缓缓地、带着一种被打扰的茫然,睁开眼。
眼前不再是阳光斑驳的白桦林门槛。视线有些模糊,聚焦困难。首先感受到的是坚硬冰冷的触感——是光滑的瓷砖地面。鼻腔里充斥着消毒水、食物残渣和某种儿童排泄物混合的、令人极其不适的复杂气味。耳边是尖锐的、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大人焦急的呵斥声、塑料玩具被粗暴踩踏的刺耳声响……汇成一片混乱的噪音海洋。
这里是……儿童医院的注射室。
视线艰难地向下移动。陈默发现自己正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蜷缩在注射室角落的塑料排椅下面。排椅很矮,他的后背紧紧抵着冰凉的椅腿和同样冰冷的墙壁夹角。这个狭窄、隐蔽的三角空间,成了他此刻唯一感觉安全的所在。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紧握在胸前的手。那双手……很小。皮肤细腻,指头圆润,带着孩子特有的肉感。这绝不是陈默那双骨节分明、指腹有薄茧的手,更不是守林人那双布满风霜和泥土痕迹的大手。而是一只属于孩童的手,此刻正死死地攥着一个东西——一只破旧的、掉了一只纽扣眼睛、绒毛打结的棕色泰迪熊。泰迪熊身上沾着灰尘和一点点可疑的污渍,一只黑纽扣眼睛顽强地瞪着,另一只眼眶只剩下一个线头纠结的黑洞。
恐惧。一种纯粹的、冰凉的、几乎要淹没他的恐惧感,正顺着脊椎骨往上爬。不是因为生病打针本身,而是因为这陌生而混乱的环境,因为这具陌生的、弱小的身体,因为周围那些巨大的、充满压迫感的成年人的腿和鞋子,还有那些刺耳的、无法理解的噪音。他想躲起来,躲得更深,更深,让谁也找不到。
爸爸……那个怯懦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压抑的哭腔。陈默意识到,这声音是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不是陈默的声音,不是守林人低沉平缓的声音,而是一个稚嫩的、带着颤抖的童音。
一个名字,伴随着巨大的无助感,在他小小的意识里浮现——豆豆。他是豆豆。他害怕。他需要爸爸。可是爸爸……爸爸在哪里
他努力地、怯生生地转动小脑袋,从排椅下的缝隙向外窥视。视线越过无数双匆忙移动的脚,最终捕捉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背影。是陈默!那个成年陈默正背对着他,微微弯着腰,对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士说着什么。护士的表情有些不耐烦,语速很快地指着手中的单子。
爸爸在忙。爸爸在和那个看起来很凶的阿姨说话。豆豆不敢过去。他怕那个阿姨,更怕爸爸转过头来时,脸上那种熟悉的、混合着疲惫和不耐烦的表情。那种表情让他觉得自己是个麻烦,是个包袱。
豆豆把自己缩得更紧了,小小的身体几乎要嵌进冰冷的地砖缝里。他紧紧抱着那只破旧的泰迪熊,把脸埋在它那仅剩一只眼睛的毛茸茸的脑袋上,试图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温暖和勇气。泰迪熊身上有股淡淡的、属于旧物的尘土味,还有一丝……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家的味道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抱着它,能稍微抵挡一点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恐惧。
爸爸……他又在心底无声地呼唤了一次,声音小得只有自己和怀里的泰迪熊能听见。眼泪无声地涌上来,模糊了视线。周围嘈杂的噪音、刺鼻的气味、巨大的身影……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感到窒息般的恐慌。他只想回家,回到那个小小的、熟悉的角落,只有他和他的小熊。他不想待在这个可怕的地方。为什么爸爸不能抱抱他为什么爸爸看起来那么远巨大的委屈和无助像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这小小的意识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排椅对面、靠近墙角阴影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那阴影仿佛比别处更浓重一些,带着一种不祥的粘稠感。一股极其微弱、但无比熟悉的、带着铁锈和暴戾气息的波动,如同深水下的暗流,极其短暂地掠过豆豆的意识边缘。
豆豆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兔子,把脸更深地埋进泰迪熊仅剩的绒毛里,小小的身体蜷缩成更紧的一团,剧烈地发起抖来。是那个……那个红色的……他不敢想那个名字。那个红色的东西,怎么会在这里它不是在很远很远的、黑黑的梦里吗恐惧瞬间飙升到了顶点,几乎让他窒息。他死死闭着眼,只希望自己真的能缩进地缝里,或者被泰迪熊彻底吞没,消失不见。
……豆豆豆豆!你躲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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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陈默焦急的声音终于响起,由远及近,带着明显的烦躁。脚步声朝着排椅这边靠近。
豆豆吓得连发抖都僵住了,心脏在小小的胸腔里疯狂地撞着,像要跳出来。爸爸来了……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又用那种失望的、不耐烦的眼神看自己他会不会……不要小熊了
脚步声在排椅前停下。一双沾着灰尘的旧皮鞋出现在豆豆模糊的泪眼前。
出来!打针有什么好怕的快点!磨磨蹭蹭像什么样子!陈默的声音拔高了,带着被周围环境和等待消耗殆尽的最后一点耐心。他弯下腰,一只手伸进排椅下,试图去抓豆豆的胳膊。
那只手伸过来的瞬间,豆豆感觉整个世界都向他压了下来!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如同冰冷的洪水,瞬间冲垮了那小小的堤坝!他再也控制不住,猛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哇——!不要!不要抓我!小熊!我的小熊!爸爸坏!坏爸爸!呜呜呜……
他死死抱着破旧的泰迪熊,用尽全身力气向后缩,小脚胡乱地蹬着冰冷的地面,抗拒着那只伸过来的手。哭声尖锐而绝望,瞬间盖过了注射室里其他所有的噪音。
陈默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排椅下那个哭得浑身抽搐、涕泪横流、像只受惊小兽般疯狂挣扎的小小身影,听着那充满恐惧和指控的哭喊,一股强烈的、混合着难堪、疲惫和更深层无力感的怒火猛地窜上心头!周围其他家长和护士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他猛地一用力,粗暴地将那个哭闹的小身体从排椅下拽了出来!
闭嘴!哭什么哭!丢不丢人!他低吼着,脸色铁青,完全没注意到豆豆怀里那只被挤压得变形的、仅剩一只眼睛的泰迪熊,也完全没看到豆豆眼中那几乎要碎裂的、纯粹的恐惧和无助。那恐惧,不仅仅源于打针,更源于此刻粗暴抓住他的爸爸,源于这混乱可怕的环境,源于刚才阴影里那一闪而过的、令人战栗的红色气息。陈默只看到了一个不听话、给他丢脸的孩子。他粗暴地抱着还在剧烈挣扎哭嚎的豆豆,像夹着一件麻烦的行李,朝着注射台大步走去,留下那只破旧的泰迪熊,孤零零地躺在冰冷肮脏的地砖上,那只黑色的纽扣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5
窝囊废的爆发
陈默!你聋了吗小凯班主任电话都打到我手机上了!
林薇的怒斥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陈默混沌的意识里。他猛地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过度聚焦的眼睛一片模糊。屏幕上,一份关于某楼盘延期交付引发的群体投诉分析报告才写到一半。
又……又怎么了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熬夜后的疲惫和一种习惯性的畏缩。
怎么了林薇双手叉腰站在客厅中央,手机屏幕几乎要怼到他脸上,你儿子!在学校跟人打架!把人家孩子脸都抓破了!老师让你现在、立刻、马上去学校处理!
打架小凯陈默脑子里嗡的一声。那个在家只会抱着平板对他横眉竖眼的孩子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血月……那个在梦中撕裂一切的影子瞬间掠过脑海。他猛地甩头,试图驱散那血腥的影像。
我……我这报告下午就要……他下意识地看向电脑屏幕,那是部门经理张胖子今天一早拍在他桌上的紧急任务,语气带着哀求。
报告报告重要还是你儿子重要林薇的嗓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陈默!你除了会当缩头乌龟,往家带这些破事,你还会干什么窝囊废!我怎么就嫁了你这么个……
后面的话陈默已经听不清了。那三个字——窝囊废——如同三颗烧红的铁钉,狠狠楔入他的耳膜,直抵心脏。每一次,每一次都精准地刺在同一个地方。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办公室里那些被推诿的文件、张胖子油滑的笑脸、妻子冰冷的白眼、儿子鄙夷的眼神……还有昨夜梦中飞溅的血肉和那狂暴的力量……无数碎片在脑中疯狂旋转、碰撞,发出尖锐的噪音。
一股冰冷的洪流,混杂着屈辱、愤怒和一种濒临爆发的毁灭欲,猛地冲垮了他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桌上的水杯。哐当!一声脆响,玻璃杯在地上炸裂,水花四溅!
我去!陈默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像困兽濒死的咆哮。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身体因极致的压抑而剧烈颤抖。他不再看林薇,也不看地上的狼藉,像一具被无形绳索牵引的木偶,僵硬地、大步地冲向门口,粗暴地拉开房门,冲了出去。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巨响甩上,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林薇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一时忘了斥骂,只愕然地盯着那扇还在微微震颤的门板。地上的玻璃碎片和水渍映着惨白的天光,像一滩无声的泪。
市中心的星辉乐园像一个巨大的、喧嚣的彩色怪兽,吞吐着周末的人潮。过山车的尖啸、旋转木马甜腻的音乐、商贩的叫卖、孩子们的欢笑哭闹……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声浪,拍打在陈默身上。他被人流裹挟着,机械地挪动着脚步,像一截漂浮在激流中的朽木。
小凯打架事件的处理,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心力。在老师办公室,他佝偻着背,一遍遍向对方家长道歉,承受着对方刻薄的指责和老师隐含责备的目光。小凯则梗着脖子站在一旁,眼神倔强又带着一丝……陈默无法理解的、类似血月般的凶狠这念头让他不寒而栗。他赔了钱,说了无数好话,才勉强把事情平息。整个过程,小凯没有看他一眼,更没有一句解释。走出校门时,儿子甩开他想拉他的手,冷冷丢下一句:没用。
爸爸,我要坐那个!小凯的声音打断了陈默混乱的思绪,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手指向乐园深处。
陈默茫然地抬头。顺着小凯手指的方向,巨大的钢铁骨架直刺灰蒙蒙的天空——那是苍穹之眼,整座乐园最高、最显眼的摩天轮。巨大的轮盘缓缓转动,一个个封闭的彩色轿厢如同悬挂在空中的小盒子,在稀薄的秋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一种莫名的不安攫住了陈默的心。他下意识地抗拒:小凯,那个……太高了,我们换……
我就要坐那个!小凯猛地拔高声音,带着被拒绝的愤怒,引得周围几个路人侧目。他仰着头,看着那缓缓移动的钢铁巨物,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光芒,我就要去最高的地方!
那眼神……那不顾一切的执拗……陈默的心猛地一沉,昨夜梦中的血色和撕裂感再次翻涌上来。他张了张嘴,看着儿子脸上那不容置喙的强硬,所有拒绝的话都被堵在喉咙里。他疲惫地、近乎麻木地点了点头,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好。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每一次轿厢落定,闸门打开,人群涌进涌出,都伴随着刺耳的机械摩擦声和工作人员程式化的提示音。终于轮到他们。陈默牵着小凯(小凯象征性地让他拉着,手指僵硬冰冷)踏进编号为07的红色轿厢。轿厢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闭,自动落锁。轻微的失重感传来,轿厢平稳地开始上升,将地面的喧嚣一点点隔绝。
轿厢内部是狭窄的。两排相对而设的硬塑料座椅,中间的空间仅容转身。四面是巨大的、略带弧度的透明玻璃窗,视野极佳。随着高度攀升,整个乐园的彩色屋顶、蚂蚁般蠕动的人流、更远处灰蒙蒙的城市轮廓线,都尽收眼底。
小凯一进来就扑到面对乐园中心的窗边,小脸紧贴着冰冷的玻璃,兴奋地指指点点:看!爸爸!那个过山车像条虫子!那里!碰碰车!好小啊!他的声音充满了新奇和征服高处的快感。
陈默却完全没有欣赏风景的心情。他坐在小凯对面的座椅上,背脊僵硬地挺直。轿厢轻微的晃动,脚下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的地面,都让他胃部一阵阵紧缩。他努力控制着呼吸,视线却不受控制地扫过轿厢光滑的内壁、紧闭的金属门、头顶的通风口……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封闭感和孤立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来。这狭窄的、悬在高空的盒子,像极了公司那个堆满文件的格子间,像极了那个被妻儿鄙夷的家……像一个精致的囚笼。
他闭上眼,试图寻求守林人的那片宁静白桦林。然而,意识刚刚沉潜,一股截然不同的、滚烫暴戾的气息却如同蛰伏的火山,骤然在他体内苏醒!心脏猛地被一只无形巨手攥紧,血液瞬间冲上头顶!眼前不是白桦林,而是飞速旋转的猩红!耳边仿佛响起了骨骼碎裂的脆响和怪物垂死的哀嚎!
不……陈默痛苦地低吟一声,猛地睁开眼,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他看到自己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握拳而泛白,手背上青筋隐现。一股毁灭的冲动在血管里奔涌,让他几乎想一拳砸碎眼前的玻璃!是血月!他感觉到了!那个东西……在他身体里咆哮!它被这封闭的高空环境刺激到了!
爸爸!你看那边!有气球飞走了!小凯兴奋地指着窗外。
陈默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窗外,试图分散注意力。就在这时——
嘎吱——!!!
一声极其刺耳、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断裂声,如同死神的狞笑,毫无预兆地从头顶上方炸响!紧接着是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大的哐嘡撞击声!整个轿厢如同被巨人狠狠踹了一脚,猛地向下一沉!随即剧烈地、疯狂地左右摇摆、旋转起来!
啊——!
小凯的尖叫瞬间被淹没在轿厢内物品碰撞的巨响和陈默自己心脏狂跳的轰鸣声中!陈默的身体被巨大的惯性狠狠掼在对面的塑料座椅上,后背传来剧痛!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什么,手指在光滑的玻璃和冰冷的金属扶手上徒劳地打滑!
剧烈的晃动持续了恐怖的几秒钟,才如同耗尽力气般,渐渐平息。轿厢停住了,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倾斜着,悬在半空。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小小的空间。只有轿厢金属框架因应力发出的、细微而持续的吱呀呻吟声,证明它还勉强连接着。
陈默挣扎着坐直,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他抬起头,透过扭曲角度的窗户望出去。他们悬在最高点附近!脚下的乐园已经变成了遥远的、色彩斑斓的微缩模型,那些尖叫的人声微弱得如同蚊蚋。支撑他们这一侧轮轴的巨大钢铁结构,在下方几十米处,可以看到明显的、狰狞的扭曲断裂痕迹!断裂的钢缆像垂死的巨蟒,无力地耷拉着。断裂面在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不祥的寒光。
他们被困住了。悬在离地72米的空中。在一个倾斜的、随时可能彻底坠落的钢铁棺材里。
爸……爸爸……小凯的声音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破碎的哭腔和极致的恐惧。他缩在倾斜轿厢的角落,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脸上血色全无,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早没了之前的兴奋和强硬,只剩下最原始的、孩童面对死亡的巨大惊恐。我们……我们会掉下去吗爸爸……我怕……我好怕……
那哭声,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捅开了陈默意识深处最脆弱的那扇门!几乎就在小凯哭喊的同时,一股冰冷刺骨的、巨大的无助和恐慌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陈默勉力维持的成年人的外壳!视野瞬间被泪水模糊,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获得一点可怜的安全感。
呜……小熊……我的小熊……一个稚嫩的、带着浓重哭腔的童音,从陈默喉咙里呜咽出来,完全不是他自己的声音,小熊不见了……好高……豆豆怕……爸爸……爸爸抱抱豆豆……豆豆要小熊……
是豆豆!那个在医院注射室里恐惧无助的孩子人格!在死亡的威胁下,被小凯的哭声彻底唤醒了!
陈默(或者说此刻主导的豆豆)像个迷路的孩子,在倾斜的轿厢里惊慌失措地摸索着,小小的意识被巨大的恐惧填满,只本能地寻找着那只唯一的慰藉——破旧的泰迪熊。小熊……小熊在哪里呜呜……小熊……他啜泣着,泪水大颗大颗滚落。
然而,豆豆的出现,如同在滚油中滴入了一滴水。另一个沉睡的、暴戾的存在被这极致的恐惧和混乱彻底激怒了!
吼——!!!
一声非人的、充满狂怒和毁灭欲望的咆哮,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嚎,猛地从陈默胸腔深处炸开!这声音如此巨大,震得整个轿厢都在嗡嗡作响!
陈默蜷缩的身体猛地绷直!一股爆炸性的力量感瞬间充斥四肢百骸!他抬起头,那双眼睛——那双属于陈默的、总是带着疲惫和懦弱的眼睛——此刻血红一片!瞳孔深处燃烧着狂暴的、毁灭一切的火焰!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完全不属于他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
闭嘴!没用的东西!一个低沉、沙哑、带着金属摩擦般质感的声音咆哮着,充满了对恐惧的极端厌恶和暴戾。是血月!他彻底苏醒了!
红眼陈默(血月)猛地站起身!倾斜的轿厢似乎对他强悍的平衡力毫无影响。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狂暴的目光扫过这狭小的空间,最终死死盯住那紧闭的、厚重的金属轿门!那扇门,成了禁锢他、阻碍他宣泄毁灭力量的象征!
困住我就凭这个破盒子!血月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巨大的右手五指猛地张开,骨节发出爆豆般的脆响!他一步踏前,布满青筋的粗壮手臂肌肉瞬间贲张如岩石!带着撕裂一切的气势,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的金属轿门上!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整个轿厢再次剧烈地晃动起来!坚固的合金门板被砸出一个清晰的、向内凹陷的拳印!边缘的金属扭曲翻卷!
开!!!血月狂吼着,根本不在乎轿厢的剧烈摇晃和脚下令人眩晕的高度,左拳又带着千钧之力呼啸而至!砰!又是一声可怕的巨响!金属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锁扣处火星四溅!
开门!放老子出去!砸烂你们!统统砸烂!血月彻底陷入狂暴,双拳如同打桩机,疯狂地、毫无章法地轰击着扭曲变形的轿门!每一次重击都伴随着轿厢惊心动魄的摇晃和金属撕裂的刺耳尖啸!他眼中只有毁灭,只有冲破这牢笼的暴怒,完全无视了角落里那个因轿厢疯狂摇摆而撞到厢壁、发出痛呼的哭泣孩童(豆豆),更无视了脚下那令人粉身碎骨的高度。
别……别打了!陈默的本体意识在血月的狂暴和豆豆的恐惧中痛苦地挣扎,发出微弱的哀求,会掉下去的!求你了……但这声音瞬间被血月的咆哮和砸门的巨响吞没。
小小的轿厢内,彻底沦为地狱的缩影。一边是狂暴的、试图用蛮力撕开生路的血月,重拳砸门的声音如同丧钟;一边是蜷缩在角落、因轿厢剧烈摇晃而不断磕碰、哭得撕心裂肺、只呼唤着小熊和爸爸的豆豆。两种极端的声音和情绪激烈地碰撞、撕扯,将狭小的空间塞满令人崩溃的噪音。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和狂暴达到顶点时——
6
守林人的终结
够了。
一个苍老、低沉、却异常平稳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一块投入沸腾油锅的寒冰,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咆哮和哭嚎。
疯狂砸门的血月动作猛地一滞,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狂怒和一丝惊疑,转向声音来源。
缩在角落哭泣的豆豆也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抽噎声卡在喉咙里,挂着泪珠的小脸茫然地抬起。
只见轿厢中央,在那倾斜的地板上,不知何时,安静地坐着一个人影。正是陈默的身体,但姿态和气质却迥然不同。他盘着腿,背脊挺得笔直,却并不僵硬,带着一种松柏般的沉稳。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眼神深邃平和,如同历经风雨的古潭。他微微低着头,布满老茧和皱纹的双手,正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抚摸着轿厢地板上一道细微的、因刚才剧烈震动而出现的金属划痕。那动作,专注而充满怜惜,仿佛在抚摸一片新生的树叶,又像是在安抚一个受伤的生命。
是守林人。在这毁灭与恐惧的漩涡中心,他如同风暴眼中那不可思议的宁静之地,悄然降临。
守林人没有抬头看狂暴的血月,也没有看哭泣的豆豆。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那道细微的金属划痕上,指腹感受着那冰冷的、带着毛刺的触感。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疲惫和解脱:
该歇歇了。
三个字,平平淡淡,却像蕴含着千钧之力,重重地砸在小小的空间里。
血月那双燃烧着毁灭火焰的血红眼睛,死死地钉在守林人身上。短暂的惊疑迅速被更加炽烈的暴怒取代!这老东西!这腐朽的、懦弱的平静!他凭什么凭什么阻止他!
歇血月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嗤笑,那声音沙哑扭曲,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感,老棺材瓤子!滚开!等我撕碎这铁棺材,再把你们这些碍事的杂碎……
咆哮声未落,血月的身体猛地前倾,如同蓄满力量的炮弹,巨大的拳头不再砸向轿门,而是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直直轰向盘坐中央的守林人的头颅!他要碾碎这碍眼的平静!碾碎一切!
然而,守林人依旧没有抬头。他甚至没有移动分毫。就在那裹挟着毁灭力量的拳头即将触及他花白鬓角的刹那,他那只一直抚摸着金属划痕的右手,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拂去一片落叶般,向上轻轻一抬。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没有骨骼碎裂的声响。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血月那狂暴前冲的势头,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而柔韧的叹息之墙。他足以开碑裂石的拳头,被守林人那只布满老年斑、看似枯瘦的手,稳稳地、轻描淡写地托住了手腕。
就像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
血月脸上狰狞的表情瞬间凝固,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愕!他能感受到对方手掌上传来的、并非刚硬的巨力,而是一种深沉的、如同大地般无法撼动的厚重。他那足以撕裂怪物的狂暴力量,撞入这片大地,竟如同泥牛入海,瞬间消弭于无形!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你……血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血红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他试图抽回手臂,却发现手腕如同被焊在了对方枯瘦却稳如磐石的手指间,纹丝不动!
守林人终于缓缓抬起了头。那双深邃的眼睛平静地看向血月,没有厌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如同看着一只在雷雨中徒劳挣扎的困兽。
你的力,用错了地方。守林人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灵魂,撕碎所有,也撕不破这囚笼。只会……更快地坠落。
他的目光越过因震惊而僵直的血月,落在了角落里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豆豆蜷缩在那里,小脸煞白,身体还在因恐惧而微微颤抖,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却不再发出声音,只是呆呆地看着中央那不可思议的一幕——狂暴的红眼叔叔,被那个平静的老爷爷,只用一只手就轻轻定住了
守林人的眼神变得极其柔和,如同看着林间一只受惊的小鹿。他对着豆豆,极其缓慢地、安抚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温暖:孩子,莫怕。
三个字,像带着神奇的魔力。豆豆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恐惧,如同被温暖的阳光融化了些许。他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身体虽然还在发抖,但蜷缩的姿势似乎微微放松了一点点。
守林人的目光重新落回被他制住的血月身上,那深邃的眼底,疲惫如同沉静的湖水,却又带着一种看透宿命的了然。
都累了,他缓缓说道,声音低沉,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轿厢里,仿佛穿透了金属壁,这壳子,背了太久。该……放下了。
他的眼神,在血月狰狞的脸上、豆豆惊恐的泪眼、以及那始终缩在意识深处、属于陈默本体的疲惫灵魂上,缓缓扫过。那目光像一把无形的刻刀,将他们各自的痛苦、挣扎、绝望和扭曲的渴望,都清晰地映照出来。
放下血月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扭曲,充满了不甘和狂怒的余烬,凭什么!我还没撕够!还没……
撕够了。守林人平静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你的路,走到头了。
他握着血月手腕的枯瘦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送。没有用力,更像是一种……松开。
就在这一瞬间,血月那血红的、燃烧着暴戾火焰的双眸,如同被狂风席卷的烛火,猛地剧烈闪烁起来!那里面翻腾的毁灭欲望、不甘的咆哮、对力量的病态饥渴……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黯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空洞的茫然,仿佛支撑他存在的所有意义瞬间被抽空。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狂暴的气息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剩下一种精疲力竭后的虚脱感。眼中的血色如同潮水般褪去,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解脱前的死寂。
守林人的目光,带着同样的疲惫和了然,转向角落里的豆豆。
孩子,他的声音更加柔和,像林间最轻的风,渴求的爱,不在外面。
豆豆茫然地睁着大眼睛,泪水无声地滑落。
它在你心里,守林人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抚慰灵魂的力量,一直都有。安睡吧,孩子。不怕了。
随着这仿佛带有魔力的低语,豆豆眼中那巨大的、几乎将他吞噬的恐惧,如同被一只温暖的大手缓缓抹去。紧绷的小小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浓密的睫毛如同疲惫的蝶翼,缓缓地、缓缓地合拢。他抱着自己膝盖的小手松开了,身体软软地靠在冰冷的厢壁上,脸上残留着泪痕,嘴角却奇异地浮现出一丝婴儿般纯真的、近乎安详的弧度。仿佛在睡梦中,终于找到了那个温暖的、安全的港湾。那属于豆豆的、对爱的无尽渴求和巨大恐慌,在这份突如其来的、深沉宁静的包裹下,渐渐平息,归于永寂的安眠。
轿厢内,陷入了绝对的寂静。只有金属框架在风中发出的细微吱呀声,如同大地深沉的叹息。
守林人缓缓地、极其平稳地站起身。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古老树木般的沉稳。他不再看那陷入死寂、如同雕像般僵立的血月,也不再看那在角落沉入永恒安眠的孩子。他走到那扇被血月砸得扭曲变形、布满拳印和凹痕的轿门前。
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轻轻地、极其珍重地抚过那冰冷、粗糙、伤痕累累的金属表面。指腹下传来凹凸不平的触感,那是狂暴力量留下的印记,也是这牢笼挣扎的痕迹。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如同抚摸着一块饱经风霜的古老树皮,又像是在与一位同样疲惫的老友做最后的告别。
该走了。守林人低语,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飘落在地。没有回头,没有犹豫。
他布满老茧的手指,异常稳定地搭在了那被砸得变形的门闩上。没有用力去扳动那已然失效的机械锁扣,那动作更像是一个象征性的仪式。他向外,轻轻地一推。
吱呀——
一声悠长、沉重、仿佛来自亘古的摩擦声响起。
紧闭的、厚重的金属轿门,竟在这轻轻一推之下,无声地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隙!冰冷的、带着初秋寒意的疾风,瞬间呼啸着灌满了整个倾斜的轿厢!风声猎猎,吹动守林人花白的鬓发和洗得发旧的衣襟。
门外,是令人眩晕的、72米高的虚空。灰蒙蒙的天空压在头顶,脚下是遥远而模糊的、如同玩具般的城市和乐园。风像冰冷的刀子,刮在脸上。
守林人站在敞开的门边,身形在狂风中纹丝不动。他没有回头看一眼轿厢内的残局——那凝固的血月,那安眠的豆豆。他只是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这高空中凛冽而自由的空气。
然后,他向前一步。
身影如同断线的风筝,又像一片终于挣脱了枝头的枯叶,瞬间被门外的虚空吞没,消失在刺骨的风中。
时间,仿佛被这纵身一跃凝固了半秒。
紧接着——
砰!!!
一声沉重到令人灵魂都为之震颤的闷响,从遥远的地面传来,沉闷得如同大地深处发出的痛苦呻吟。
死寂。
然后,是下方遥远地面上,迟来的、瞬间爆发的、无数惊恐到极致的尖叫!那尖叫声浪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游乐园,撕破了黄昏的天幕!
啊——!!!
掉下来了!有人掉下来了!!
天啊!快叫救护车!!
警笛声、人群的哭喊声、奔跑的脚步声……无数混乱的噪音如同沸腾的开水,从地面汹涌而上,冲击着悬停在半空的、倾斜的07号红色轿厢。
轿厢内。
被守林人轻轻一送后便陷入死寂的血月,在那沉重闷响传来、下方尖叫爆发的瞬间,他那凝固如雕像般的高大身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震颤了一下。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堤坝,他眼中那最后一丝茫然和空洞彻底碎裂,化为纯粹的、绝对的虚无。血色早已褪尽的眼眸,瞬间失去了所有光泽,变得如同蒙尘的玻璃珠,倒映着轿厢顶棚冰冷的灯光。他挺直的脊背以一种缓慢的、无法挽回的速度坍塌下去,粗壮的双臂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最后的挣扎,如同一座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沙堡,高大健硕的身躯轰然向前扑倒,沉重地砸在冰冷坚硬、布满拳印的轿厢地板上,发出一声空洞的闷响。那具曾蕴含着撕裂一切力量的躯壳,此刻彻底失去了生机,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再无动静。
角落里,蜷缩着的豆豆依旧保持着那安详的睡姿。小脸上泪痕未干,嘴角那抹纯真的弧度却仿佛更深了一些。下方传来的惊天动地的尖叫和混乱,似乎只是遥远梦境中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他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如同睡梦中满足的叹息,随即彻底归于平静。那微弱的生命气息,如同风中的烛火,在守林人离去、血月倒下的瞬间,也悄然熄灭。他小小的身体,依旧软软地靠着厢壁,仿佛只是沉入了更深的、更甜的梦乡,再也不会醒来。
狭小的、倾斜的、敞着门的轿厢里,只剩下两具失去生命的躯壳。一具高大健硕,扑倒在地,带着暴力的余烬;一具幼小蜷缩,倚在角落,凝固着对爱的渴求。猎猎的寒风从敞开的轿门灌入,卷动着冰冷的空气,吹拂过他们,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下方,乐园的喧嚣和混乱在持续发酵,如同一个被煮沸的巨大蜂巢。警灯闪烁的红蓝光芒穿透稀薄的暮色,在远处的建筑物和地面上疯狂旋转。
没有人注意到,在远离核心坠落点、靠近乐园边缘那片作为景观隔离带的白桦林方向,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布衣的身影,正背对着那片喧嚣的、闪烁的灯光,一步一步,极其平稳地走入初秋傍晚渐起的薄雾之中。
是守林人。
他走得不快,脚步却异常沉稳,每一步都踏在铺满金黄落叶的林间小径上,发出轻柔而富有韵律的沙沙声。初秋的风带着凉意,吹动他花白的鬓发和宽大的旧布衣。他微微佝偻着背,那是岁月和风霜的重量,却不再有任何属于陈默的疲惫和佝偻。那是一种松柏历经风雪后的姿态,沉静而安然。
他走进白桦林深处。笔直的白色树干在暮色和薄雾中静静矗立,像沉默的卫士。树林隔绝了乐园那边鼎沸的人声和刺耳的警笛,只有风声穿过树梢的轻吟,和偶尔一两声归巢倦鸟的啼叫。
林间空地上,守林人的小木屋安静地伫立着,如同从大地中生长出来的一部分。他推开那扇没有锁、只挂着木栓的屋门,发出熟悉的吱呀声。屋内陈设依旧,壁炉冰冷,却弥漫着松木和时光沉淀的安宁气息。
他在那张粗木钉成的桌子旁坐下。桌面上,木纹如河流般蜿蜒。他布满皱纹和泥土痕迹的手,平静地放在桌面上,指尖轻轻拂过那熟悉的纹理。
然后,他的动作顿住了。
视线落在桌角。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只小小的、破旧的棕色泰迪熊。它掉了一只纽扣眼睛,眼眶处只剩下一个线头纠结的黑洞,身上的绒毛打结、沾着灰尘和一点可疑的污渍——正是豆豆在医院丢失、又在意识深处无比珍视的那只小熊。它此刻却像一个被遗忘的旧物,出现在了这森林木屋的桌上。
守林人深邃平静的眼中,终于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那涟漪并非悲伤,更像是一种深沉的、无声的叹息。他伸出枯瘦而稳健的手,将那只小小的、脏兮兮的泰迪熊拿了起来。
他起身,走到壁炉旁一个简陋的木架边。木架上放着一些零碎的工具:一把豁口的柴刀,几根粗细不一的麻绳,还有一个用桦树皮卷成的小针线盒。他打开针线盒,里面是几枚大小不一的骨针,和一缕颜色暗淡的亚麻线。
守林人在桌前重新坐下。将泰迪熊放在腿上,用那双曾劈柴、抚摸树皮、托住血月狂暴拳头的手,此刻却异常灵巧地捻起一根细小的骨针,穿上一段棕色的亚麻线。
针尖,精准地刺入泰迪熊那空荡荡的眼眶边缘。
一针,一线。
动作缓慢,平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细密的针脚,如同最耐心的园丁在缝合大地的伤口,一丝不苟地在泰迪熊空洞的眼眶处交织。亚麻线在骨针的牵引下,穿过破旧的绒毛,发出极其细微的嘶嘶声,在寂静的木屋里清晰可闻。
窗外,白桦林的薄雾渐浓,将木屋温柔地包裹。乐园方向的警笛和喧嚣,被层层叠叠的树木和暮色彻底阻隔,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守林人低着头,花白的发顶在屋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宁静。只有他手上那枚小小的骨针,在穿引、缝合,细密的针脚覆盖了泰迪熊失去眼睛的黑洞,如同覆盖一道陈年的、终于开始愈合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