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余书:云麓劫
云麓书院藏着一个青铜匣,据说能改朝换代。
太子萧彻为寻它接近罪臣之子谢无咎,却不知谢无咎正与他父皇的宠妃密谋复仇。
将门之女楚明昭为护妹妹自愿毁容,寒门沈砚在战场上斩断敌国皇子的手臂。
商贾之女柳轻絮家族因铜钱案覆灭,孤女医者苏挽试遍百毒救不了任何人。
当战火焚毁书院,青铜匣开启的刹那,所有人发现里面只有一张字条:
诸君共勉——那是入学时他们亲手写下的誓言。
书院后山的梅林,开得疯。不是那种温婉含蓄的疏影横斜,而是近乎暴烈的红,泼洒在尚未完全褪去冬寒的灰白山石与枯枝败叶间,浓稠得像是凝固的血。风一过,花瓣簌簌砸落,砸在谢无咎玄色的深衣上,也砸在他脚下那双沾满泥泞的皂靴上。
他刚从府里回来。父亲谢阁老那张永远如同覆着寒霜的脸,还有那女人——他父亲新纳的、年龄甚至比他还小两岁的继室柳氏,怯生生躲在父亲高大身影后投来的、混合着畏惧与一丝不易察觉怜悯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骨缝里的寒意。
父亲。他躬身,声音平得听不出起伏。
谢阁老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算是回应。今日在书院,可有异动
一切如常。谢无咎垂着眼帘,目光落在父亲腰间悬挂的、象征宰辅身份的蟠螭玉环上,那温润的玉光刺得他眼疼。他想起了母亲,那个同样喜欢梅花、最终却在这片梅林深处三尺白绫了断残生的女人。她的遗书只有一句:谢府梅林,香得令人作呕。
管好你自己。谢阁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带着惯有的不耐与警告,莫要再与那些身份不明、心怀叵测之人来往,平白惹祸上身,污了我谢家门楣。他的目光扫过谢无咎,如同在审视一件有了瑕疵的旧物,尤其,离太子远些。
谢无咎的指尖在宽袖里猛地一蜷,指甲几乎陷进掌心。他抬起头,脸上却已是一片恭顺的麻木:儿子明白。
谢阁老似乎满意了,拂袖而去,留下柳氏匆匆对他行了个礼,便像受惊的兔子般追着丈夫的脚步消失在小径尽头。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梅香,混杂着泥土和腐烂枝叶的气息,堵得谢无咎胸口发闷,几欲呕吐。他缓缓走到一株开得最盛的梅树下,粗糙的树皮硌着他的掌心。他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母亲悬在枝头随风晃动的裙裾。
恨意,像这满林的梅毒,无声无息地渗入骨髓。
谢兄
一个清越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谢无咎猛地睁开眼,所有的情绪瞬间被压入深潭,只余下平静无波的表面。他转过身。
太子萧彻踏着满地落红走来。他今日未着明黄常服,只一袭月白云纹锦袍,玉带束腰,衬得身姿越发挺拔如松,眉宇间带着皇家子弟特有的雍容与恰到好处的关切。独自在此这梅香……太过霸道了些。
殿下。谢无咎微微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此花虽烈,倒也……提神醒脑。
萧彻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从那片冰封的平静下看出些什么,最终只是微微一笑,递过来一方素帕:擦擦吧,衣襟上落了花瓣。
谢无咎没有接,只是自己抬手拂去那片碍眼的红。谢殿下。殿下今日似乎有心事他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开。
萧彻的笑意淡了些,眼神望向梅林深处,那里是书院后山更幽僻的所在。心事……倒也算不上。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只是听闻,这书院后山的禁地深处,似乎藏着些……前朝旧物
来了。
谢无咎的心猛地一跳,面上却纹丝不动:禁地学生未曾听闻。书院藏书阁典籍浩瀚,殿下若有兴趣,学生可代为引荐。
藏书阁里的,是天下皆知的学问。萧彻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谢无咎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探究的意味更浓,孤感兴趣的,是那些被藏起来的东西。比如……一个据说能搅动天下风云的青铜匣
风骤然大了些,卷起更多的花瓣,打着旋儿扑在两人身上。谢无咎感到一丝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在风里显得有些飘忽:殿下说笑了。若真有此物,怕也只是捕风捉影的传说罢了。
是吗萧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笑容在浓烈的梅色映衬下,显得有几分莫测高深。或许是孤多心了。只是觉得,谢兄……似乎对这书院,比旁人知晓得更多些。他拍了拍谢无咎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改日再叙。
看着萧彻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梅林小径尽头,谢无咎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经历了短暂的狂跳后,沉甸甸地落回原处,却带着更深的寒意。他抬起手,指尖捻碎了一片落在肩头的梅花瓣,鲜红的汁液染红了指腹。
太子在找青铜匣。而那个女人……柳氏昨夜塞给他的那张字条上的内容再次浮现脑海:宫中有异动,恐与匣有关。君父……亦在寻。
他的父亲,当朝宰辅谢阁老,也在找那个能改朝换代的青铜匣。一个为太子,一个为皇帝还是……另有所图谢无咎扯了扯嘴角,一丝冰冷的、近乎嘲讽的笑意掠过唇边。这盘棋,比他想象的还要浑浊。他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与萧彻离去方向截然相反的小径深处,那里通向更隐蔽的山洞——他必须去确认一下那个被他藏匿的东西。
云麓书院并非只有梅林的肃杀。临水轩榭,春日暖阳懒洋洋地洒在波光粼粼的池面上,细碎的金光跳跃。池边小亭里,却弥漫着与春光格格不入的沉重。
楚明昭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银枪,静静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妹妹楚明玥。楚明玥紧紧攥着姐姐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泪水断了线似的往下掉,打湿了她绣着精致兰草的衣襟。
姐!爹娘……爹娘他们怎么能这样!楚明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颤抖得不成样子,他们怎么忍心把你往火坑里推那陈郡侯……他那年纪都能做你父亲了!府里姬妾成群,听说……听说还喜欢折磨人……她说不下去了,只剩下压抑的抽噎。
楚明昭的视线落在妹妹那张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却比自己更显娇柔脆弱的脸上。那上面满是惊恐、无助和对自己的心疼。她伸出手,指尖微凉,轻轻拂去妹妹腮边的泪珠,动作温柔,眼神却平静得近乎死寂。
明玥,别哭了。她的声音很稳,听不出丝毫波澜,陈郡侯手握西南三郡兵权,与父亲在朝中素有龃龉。此番他亲自开口向父亲‘求娶’,不是求亲,是示威,也是要挟。爹娘……并非不疼我。她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池心亭角一只孤零零的水鸟,只是楚家,不能再树强敌了。边关不稳,朝堂倾轧,楚家军……需要喘息。
那也不能牺牲你!楚明玥猛地抬头,泪眼婆娑中带着一股倔强,我去求爹!我去跪着求他!或者……或者我替你嫁!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打了个寒颤,但眼神却异常决绝。
胡闹!楚明昭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镇住了楚明玥。你当陈郡侯是什么人他会认不出新娘是谁到时惹恼了他,不仅是我,整个楚家都会万劫不复!
楚明玥被姐姐陡然爆发的严厉吓住,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只是眼泪流得更凶。
楚明昭看着妹妹被吓坏的样子,心口像被钝刀狠狠剜了一下。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抹厉色已被深不见底的痛楚和决绝取代。她抬手,慢慢抚上自己的左颊,那里光滑细腻,肌肤如玉。
明玥,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你听好。楚家需要兵权自保,但更需要时间。爹娘不敢直接拒绝陈郡侯,是怕他立刻翻脸。可若是我……毁了呢
楚明玥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瞬间明白了姐姐的意思,失声尖叫:不!姐!你不能!绝对不行!我不要你这样!
只要我容貌尽毁,变得丑陋不堪,陈郡侯那种好色之徒,自然不会再要一个‘残次品’。楚明昭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这桩婚事,自然作罢。楚家有了喘息之机,爹娘也不必再为难。而你……她看着妹妹惊骇欲绝的脸,一字一句道,你要好好的。替我,好好活下去。
不!不!姐!还有别的办法!一定有!楚明玥疯了一样扑上去,死死抱住楚明昭的腰,仿佛一松手姐姐就会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我去求太子!太子殿下不是对姐姐你……
住口!楚明昭厉声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锋,萧彻呵……她发出一声极轻的、饱含讽刺的冷笑,东宫储位之争已趋白热,他自身尚且难保,岂会为一个将门之女,去开罪手握重兵的郡侯明玥,莫要天真了。
她用力掰开妹妹紧箍的手臂,力道之大,让楚明玥踉跄后退。楚明昭站起身,阳光从亭角斜射进来,一半照亮她紧抿的唇线,一半将她挺拔的身影拖得长长的,带着孤绝的意味。她最后深深看了妹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不舍、怜惜、嘱托,以及一种燃烧殆尽般的决绝。
记住我的话。她转身,大步走出亭子,背影消失在曲折的回廊尽头,没有一丝留恋。
楚明玥瘫软在地,望着姐姐消失的方向,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攫住了她,连哭泣都失了声音,只剩下肩膀无声的剧烈耸动。阳光依旧明媚,池水依旧粼粼,这春日的暖意,却再也照不进她冰冷的心底。
藏书阁顶楼,墨香与经年尘埃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高耸的紫檀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排列出幽深的甬道,阳光透过蒙尘的高窗,在昏暗的光线中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无数微尘在其中飞舞。
沈砚蹲在一排书架的最底层角落,鼻尖几乎要碰到冰凉的地板。他小心翼翼地用一把薄如柳叶的细长铜钥,探进一个极其隐蔽、与书架木纹几乎融为一体的锁孔里。锁孔极小,位置刁钻,铜钥的尖端微微颤抖着,发出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咔哒。
一声轻响,仿佛尘埃落定。沈砚紧绷的肩线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瞬。他屏住呼吸,手指极稳地拨开一块活动的木板,露出下面一个狭小的暗格。暗格里没有金银珠宝,只静静地躺着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册子。他迅速取出册子,解开油布,里面是厚厚一叠泛黄的、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誊写的纸张。
乙卯年三月,蜀地粮价异常腾贵……有粮商囤积居奇,背后疑有京中贵人操盘……
丙辰年夏,河道总督贪墨修堤银两……其门生故吏遍布工部……
丁巳年冬,北境军饷被层层盘剥,至边军手中十不存一……牵涉户部侍郎、兵部主事……
一行行触目惊心的记录,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纸页。这是沈砚用了整整两年时间,利用书院藏书阁管理杂役的身份之便,从浩如烟海的旧档、被遗忘的邸报碎片、甚至是某些被处理前的官员私密笔记中,一点点拼凑、挖掘、核实出来的东西。他称之为《蠹痕录》,蛀虫留下的痕迹。
每一页,都浸透着他深夜孤灯下的心血,也燃烧着他刻骨的恨意。他记得家中那场蹊跷的大火,记得父母焦黑的尸骸,记得族中叔伯冷漠地将他们兄妹赶出祖宅时嫌恶的眼神。家产被侵吞殆尽,妹妹沈萱从此寄人篱下,看尽白眼。他沈砚,一个本该有锦绣前程的寒门才子,沦落到要靠书院杂役的微薄薪俸和替人抄书写信才能勉强糊口、供妹妹读书。
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那些盘踞在帝国肌体上、贪婪吮吸着民脂民膏的蠹虫!他要撕开这层冠冕堂皇的画皮,让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在阳光下显露出腐烂的真相!《蠹痕录》,就是他磨砺多年的刀锋。
汗水沿着沈砚清瘦的额角滑下,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水渍。他浑然不觉,只是用指尖一行行抚过那些名字,那些罪行,眼神专注而冰冷,如同在抚摸淬毒的匕首。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迅捷的脚步声,如同狸猫踏过落叶,突兀地从书架甬道的另一头传来!
沈砚全身的寒毛瞬间炸起!他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鹰隼,直刺声音来处。手中动作快如闪电,油布一卷,册子已被塞回暗格,木板复位,铜钥缩回袖中。他迅速站起身,随手从旁边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水经注疏》,装作正在查找资料的样子,背对着声音的方向,呼吸却已调整得平稳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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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沈砚没有回头,但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致,耳朵捕捉着身后一丝一毫的动静。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沉浮。他能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落在他的后背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静默中流逝。几息之后,那脚步声再次响起,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不疾不徐地离开了,最终消失在楼梯口。
沈砚紧绷的肩背缓缓放松,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着肌肤,带来一阵寒意。他慢慢转过身,看向刚才那人消失的方向,眼神幽深难测。
刚才那人……是谁是偶然路过的学子还是……和他一样,在这看似平静的书院深处,嗅到了不寻常气息的猎手这藏书阁的阴影里,究竟还藏着多少双眼睛
他低头,看向自己方才拿着铜钥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前路凶险,但他别无选择。这《蠹痕录》,就是他唯一的筹码,也是他复仇的业火。
***
云麓书院西侧,药圃的篱笆墙根下,苏挽单薄的身子几乎蜷缩成一团。她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一丝咸腥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住喉咙里翻涌的恶心和胃部的剧烈绞痛。冷汗浸湿了她额前细软的碎发,黏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她眼前阵阵发黑,只有指尖掐进泥土里带来的刺痛感,才能让她保持最后一丝清醒。
脚边,散落着几株被连根拔起的、叶片呈现出诡异紫红色的药草残骸。这是她刚从后山峭壁的阴湿石缝里找到的紫背蝎尾草,毒经残卷上记载,其根茎汁液剧毒,能蚀骨烂肉,但若辅以七种寒性草药中和,或可成为一味压制某种罕见热毒的奇药。苏挽需要它,迫切地需要。书院里那位待她如亲女的陈嬷嬷,已经咳血咳了三个月,寻常药物只能勉强吊命。
她强撑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粗糙的小陶瓶,抖着手拔开木塞,里面是她用几种常见解毒草药临时调配的汤药。她仰头,将苦涩刺鼻的药液一股脑灌了下去。胃里翻江倒海的灼烧感稍缓,那股钻心的绞痛也终于慢慢平息,只剩下虚脱般的无力感。
她靠在冰冷的篱笆墙上,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每次试药,都是向死神的赌桌押上自己的性命。可她没有办法。她是孤女,被书院的老医官收留才得以活命、学医。老医官前年病逝了,留下几卷残破不全的医书药典。书院里的杂役、仆妇、甚至一些家境贫寒的学子,生了病看不起城里的名医,只能来找她。她不能辜负这份信任,更不能辜负老医官的恩情。
她挣扎着站起来,眼前还有些发花,但脚步已经稳了许多。她必须尽快把这蝎尾草处理好,时间不等人。
回到她那间位于书院最偏僻角落、由堆放杂物的柴房隔出来的小药庐时,一个矮胖的身影已经焦急地等在门口。是负责厨房采买的刘婶,她唯一的儿子小宝,前几日玩耍时被毒虫蜇了小腿,如今肿得发亮,高热不退。
苏丫头!你可回来了!刘婶一看到苏挽,立刻扑上来抓住她的胳膊,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粗糙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小宝……小宝他快不行了!浑身滚烫,说胡话,腿肿得像水桶!城里张大夫开的方子吃了两天,一点用都没有啊!求求你,救救他!救救我的小宝!
刘婶语无伦次,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苏挽心头一紧,连忙道:刘婶别急,快带我去看看!
小宝躺在厨房后院狭窄昏暗的偏房里,小小的身子裹在打着补丁的薄被里,露在外面的左小腿果然肿得发亮,皮肤呈现出不祥的紫黑色,伤口处有黄绿色的脓液渗出,散发出难闻的腥臭。孩子脸颊通红,嘴唇干裂起皮,气息微弱,在昏迷中痛苦地呓语着。
苏挽迅速检查了伤口,又搭了脉,心沉了下去。这毒虫的毒性比她想象的更猛,普通的解毒汤恐怕压不住。她想起了怀里那几株刚采的紫背蝎尾草……残卷上的记载在脑中飞速闪过。中和其毒性的七种寒药……她药篓里只有四种!还差最关键的寒潭月见草和冰魄玄霜花!这两种药,只长在书院后山最深处、终年不见阳光的寒潭附近,路途艰险,来回至少要大半天!
刘婶,苏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小宝的毒很凶险。我需要立刻去后山采两味药,你守着他,用凉水浸湿帕子给他敷额头降温,千万别让他再烧起来!等我回来!
她语速飞快,交代完,甚至顾不上擦一擦额头的冷汗,转身就往外冲。
苏丫头!你……刘婶看着苏挽苍白得吓人的脸和那摇摇欲坠却异常坚定的背影,后面的话哽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满眼的绝望和祈求。
苏挽几乎是跑着冲出了书院侧门,一头扎进后山茂密的丛林。荆棘划破了她的裙裾和手臂,留下细密的血痕,她却浑然不觉。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快!再快一点!一定要采到那两味药!小宝不能死!陈嬷嬷还在等着蝎尾草救命!
就在她气喘吁吁,快要接近那片被巨大岩壁环抱的寒潭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伴随着金属甲叶的撞击声,如同闷雷般由远及近,打破了山林的寂静!
苏挽猛地停住脚步,心脏狂跳起来。她下意识地躲到一块巨大的山石后面,屏住呼吸向外望去。
只见崎岖的山道上,烟尘滚滚。一队盔明甲亮、煞气腾腾的骑兵正策马狂奔!他们打着的旗帜上,赫然是一只展翅欲飞、利爪狰狞的黑色鹰隼!北狄!
是北狄的斥候!他们竟然绕过了边关的防线,深入到了离京城如此之近的书院后山!
为首的北狄骑士似乎发现了什么,猛地勒住马缰,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他鹰隼般的锐利目光扫过苏挽藏身的乱石堆,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叽里咕噜地喊了一句什么,随即张弓搭箭!
冰冷的箭头在阳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遥遥锁定了苏挽藏身的方向!
苏挽的血液瞬间冻结。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叫出声。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支致命的箭矢离弦而出,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呼啸,朝着她藏身的巨石——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巨石旁边那几株在寒潭雾气中摇曳的、叶片如霜似雪的冰魄玄霜花——疾射而去!
啪!
一枚通体漆黑、打磨得异常光滑的鹅卵石,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击打在柳轻絮面前的青石板上,瞬间碎裂成几块。碎石飞溅,其中一小块擦着她素色的裙摆飞过,留下一点灰白的印痕。
柳轻絮握着画笔的手猛地一抖,笔尖饱蘸的朱砂啪嗒一声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洇开一大团刺目的红,瞬间毁掉了她刚刚勾勒好的、一株含苞待放的水仙花苞。她抬起头,秀气的眉毛蹙了起来,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无奈。
不远处,几个穿着锦缎华服的学子正聚在一起,对着她这边指指点点,毫不掩饰脸上的轻蔑与嘲弄。为首的是礼部侍郎家的公子赵元启,他手里还掂着另一块同样漆黑的小石子,嘴角噙着一丝恶意的笑。
哟,柳大才女,画得真是好雅致啊!赵元启拖长了调子,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见,这水仙,是打算卖到哪个画坊去换几文钱,好补贴你那抄书匠哥哥的药费
他身旁的跟班立刻哄笑起来:
赵兄这话说的,柳大小姐现在可是咱们书院一等一的‘清贵’人物了,哪还用得着卖画
就是,人家可是‘铜钱案’里全身而退的‘能人’!柳家满门下狱,就她一个还在书院里‘逍遥自在’,啧啧,这本事,咱们可学不来!
逍遥我看是没脸见人吧听说她爹在牢里都招了,那批掺了铅的劣钱,就是她帮着核的账!这叫什么大义灭亲还是……贪生怕死
一句句尖酸刻薄的话,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过来。
柳轻絮的脸色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比身上的素衣还要白。她握着画笔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却远不及心口被撕裂般的万分之一。
铜钱案。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上。
三个月前,一场席卷数州、震动朝野的铜钱案爆发。市面上突然出现大量掺铅的劣质铜钱,导致物价飞涨,民生凋敝,怨声载道。朝廷震怒,彻查之下,所有线索竟都隐隐指向了柳家——江南富甲一方的柳氏商行!作为商行实际掌舵人的柳父柳崇山,首当其冲被打入天牢。柳家被抄,家产充公,男丁悉数下狱,女眷没入官坊为奴。
只有柳轻絮,因为身在云麓书院求学,且书院山长惜才,几番周旋力保,才暂时未被牵连下狱。但柳家余孽、奸商之女的污名,如同跗骨之蛆,彻底钉死了她。昔日柳家鼎盛时,她是书院里人人追捧、才貌双绝的柳家明珠;如今,她成了过街老鼠,是罪有应得的活靶子。
那些嘲讽的话语,像无数只手,粗暴地撕开她结痂的伤口,露出里面鲜血淋漓的真相。
我没有……她嘴唇翕动,声音微不可闻,带着一丝自己都厌恶的颤抖,账目……我核过……没有问题……
她想辩驳,想嘶喊,想告诉所有人,父亲是冤枉的!那批掺铅的劣钱,是有人栽赃!她核对的每一笔账目都清清楚楚!可证据呢谁信
没有问题赵元启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没有问题你爹会蹲天牢没有问题你们柳家会被抄得连片瓦都不剩柳轻絮,收起你那副假清高的模样吧!你爹是奸商,你就是奸商的女儿!骨子里流的都是黑心的血!
他上前一步,带着浓浓的恶意,目光扫过柳轻絮面前石案上的画具和那几张练字的宣纸,最后落在她那身洗得发白的素色衣裙上:听说你连买纸墨的钱都快没了啧啧,早知今日,当初何必装清高,拒绝本公子的好意现在后悔了吧只要你肯……
赵元启!一声清冷的低喝骤然响起,打断了赵元启未尽的污言秽语。
柳轻絮浑身一震,猛地抬头。
只见不远处的回廊下,萧彻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他依旧是一身月白锦袍,身姿挺拔,只是此刻脸上惯常的温和笑意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沉冷。他并未看柳轻絮,目光如冰冷的箭矢,直直射向赵元启。
赵元启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但随即又被不甘压下。他梗着脖子,强作镇定:太子殿下有何指教学生不过是与柳同窗探讨些……事实罢了。
探讨事实萧彻缓步走来,步履沉稳,无形的威压随之弥漫开,孤怎么只听见恶意中伤,捕风捉影书院之地,清静之所,岂容尔等搬弄口舌、欺凌同窗赵元启,你父亲在礼部,就是这么教你礼仪廉耻的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赵元启心头。赵元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哆嗦着,终究没敢再顶撞。他身后的几个跟班更是噤若寒蝉,纷纷低下头。
滚。萧彻薄唇微启,吐出一个字。
赵元启怨毒地瞪了柳轻絮一眼,又忌惮地看了看萧彻,终究不敢发作,带着人灰溜溜地快步离去。
回廊下只剩下萧彻和柳轻絮两人。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柳轻絮依旧僵立着,身体微微发抖。方才赵元启的羞辱,萧彻的突然解围,都像巨石投入她死水般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却又在瞬间化为更深的冰寒和绝望。她慢慢低下头,看着宣纸上那团刺目的、如同血泪般晕开的朱砂红,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多谢……太子殿下。
每一个字,都像在喉咙里滚过刀片。
萧彻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苍白脆弱的颈项上,那上面有一道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旧伤痕。他的眼神复杂难辨,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清者自清。柳家之事,未必没有转机。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却又似乎隐藏着更深的、无法言说的东西。
柳轻絮猛地抬起头,眼中第一次爆发出强烈的、近乎灼人的光芒:殿下知道什么我爹是冤枉的!那批钱……
柳姑娘!萧彻打断了她,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警示,隔墙有耳。此事牵连甚广,水浑得很。你……保护好自己。
他没有再看柳轻絮眼中瞬间熄灭的光亮和更深的绝望,转身,月白的衣角划过回廊冰冷的石柱,很快消失在转角。
柳轻絮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玉雕。四周的嘲讽声浪似乎还在耳边回荡,而萧彻那句保护好自己,更如同一盆冰水,将她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火苗彻底浇灭。连太子都讳莫如深,这铜钱案的水,究竟有多深多浑柳家,还有翻身的可能吗
她看着石案上那幅被毁掉的水仙,那团刺目的朱砂红像是一张咧开的、嘲笑她的嘴。她慢慢伸出手,指尖颤抖着,碰触到那冰冷的、晕开的红色。
冰冷刺骨。
书院后厨那间弥漫着苦涩药味和绝望气息的偏房里,死一般的寂静被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猛然撕裂。
我的儿啊——!
刘婶扑在小宝那已经冰凉僵硬的小小身体上,发出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哀嚎。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抓着孩子肿胀发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那冰冷的皮肤里,身体因为巨大的悲痛而剧烈地抽搐、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几个闻讯赶来的仆妇围在一旁,有的默默垂泪,有的不忍地别过头去。空气里除了药味,还残留着苏挽匆忙离去前留下的、那几味寒性草药混合的奇异冷香,此刻却显得如此讽刺和无力。
苏挽像一尊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泥塑,僵直地站在门边。她手里还紧紧攥着刚从寒潭边、冒着生命危险采回来的几株冰魄玄霜花和寒潭月见草。碧绿的叶片上还带着晶莹的寒潭水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光,却再也映不亮床上那张小小的、失去了所有生气的脸。
她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就在她拼尽全力躲开那支北狄斥候的冷箭,连滚带爬采到草药,再不顾一切地狂奔回来时,看到的已是刘婶抱着孩子渐渐冰冷的身体,哭得昏天黑地的场景。那毒,终究是太烈了。
为什么……为什么啊……刘婶的哭喊渐渐变成了无意识的、破碎的呓语,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门口的苏挽,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绝望和祈求,而是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疯狂,是你!苏挽!是你害死了我的小宝!是你去采什么药!耽误了时间!是你没用!你根本就不会治病!你是庸医!是灾星!你还我的小宝!你还我的儿子!
她如同疯魔了一般,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张牙舞爪地扑向苏挽!
苏挽根本来不及反应,或者说,她根本不想反应。巨大的愧疚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刘婶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狠狠揪住了她的衣襟,指甲在她脖子上划出几道血痕,另一只手劈头盖脸地打下来,耳光清脆地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
灾星!庸医!你还我儿子命来!
苏挽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攻击打得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她手中的草药掉落在地,被刘婶疯狂践踏。她没有反抗,甚至没有抬手去挡,只是任由那带着绝望和恨意的巴掌、拳头落在自己身上。脸颊火辣辣地疼,嘴角有咸腥的味道弥漫开。身体上的痛,远不及心头那万分之一。
刘婶!你冷静点!
快拉开她!
旁边的仆妇们这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上前,死死抱住状若疯虎的刘婶,费力地将她拖开。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这个灾星给我儿子偿命!刘婶的哭喊和咒骂声在小小的偏房里回荡,如同厉鬼的哀嚎。
苏挽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她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粗布的裙摆。脖子上、脸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却丝毫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被反复碾压的剧痛。陈嬷嬷咳血的面容、小宝肿胀发黑的小腿、刘婶那刻骨怨毒的眼神……无数画面在眼前交错、撕扯。
她救不了任何人。老医官救不了,陈嬷嬷救不了,小宝救不了……她试遍百毒,赌上性命,最终换来的,只有一次又一次冰冷的死亡和更深的绝望。她算什么医者她只是个……无能的废物,一个带来厄运的灾星。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从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疯狂滋生,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勒得她无法呼吸。这药庐……这书院……这人世……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咳嗽声由远及近。
咳咳……挽丫头……挽丫头在吗是陈嬷嬷虚弱而焦急的声音。
苏挽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陈嬷嬷被一个杂役搀扶着,颤巍巍地出现在门口。老人脸色蜡黄,形容枯槁,一手捂着胸口,显然咳疾又犯了,但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却满是真切的担忧。
嬷嬷……听到这边……吵嚷……你……没事吧陈嬷嬷喘着气,断断续续地问,目光急切地在混乱的屋内搜寻着苏挽的身影,最终落在墙角那个蜷缩着的、狼狈不堪的小小身影上。
看到苏挽脸上的伤痕和泪痕,陈嬷嬷眼中瞬间溢满了心疼,她挣脱开搀扶的杂役,踉跄着就想上前:我的孩子……这是怎么了谁打你了
苏挽看着陈嬷嬷那双充满担忧和疼爱的眼睛,看着她明明自己已病入膏肓却还在关心着自己的样子,喉咙里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更加汹涌地滚落。
那疯狂滋生的、名为了断的黑暗藤蔓,在触及这缕微弱却温暖的关切时,仿佛被烫了一下,缠绕的力道,似乎……松动了那么一丝丝。
陈嬷嬷枯槁的手终于触碰到苏挽冰凉的脸颊,那粗糙的、带着病气的温暖,像微弱的烛火,试图驱散苏挽周身浓得化不开的绝望。然而,这缕光太微弱了。
嬷嬷……苏挽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她看着陈嬷嬷蜡黄脸上因关切而拧起的皱纹,看着她捂在胸口的手因压抑咳嗽而颤抖,再低头看看自己脚边被刘婶踩烂的、沾满泥土的冰魄玄霜花和寒潭月见草——那是陈嬷嬷最后的希望,也是她刚刚用命换来的徒劳。一种比死亡更冰冷的虚无感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穿透云霄的号角声,如同地狱的丧钟,骤然撕裂了云麓书院上空宁静的春日!紧接着,是更多、更密集、更急促的号角,伴随着沉闷如滚雷般的战鼓声,从四面八方轰然炸响!
敌袭——!北狄——!北狄人杀进来了——!
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慌乱的奔跑声、兵刃出鞘的铿锵声、战马嘶鸣声、箭矢破空声……瞬间淹没了刘婶的哭嚎和陈嬷嬷的咳嗽,将整个书院拖入了沸腾的死亡熔炉!
苏挽猛地抬头,透过偏房狭小的窗户,她看到远处书院的山门方向,冲天的火光已经燃起,浓烟滚滚,如同狰狞的黑龙直扑苍穹!刀光剑影在浓烟与火光中闪烁,惨叫声此起彼伏。
北狄大军!他们不是斥候!是主力!他们竟然神兵天降,直扑云麓书院!
陈嬷嬷浑浊的老眼瞬间被恐惧填满,她下意识地想把苏挽护在身后。但一切都太迟了。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偏房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土墙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狠狠撞塌!烟尘弥漫中,几个浑身浴血、面目狰狞的北狄骑兵如同地狱冲出的恶鬼,挥舞着滴血的弯刀冲了进来!他们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兴奋,目光瞬间锁定了屋内仅有的活人——蜷缩在墙角的苏挽和护着她的陈嬷嬷。
嬷嬷——!苏挽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用尽全身力气想将老人推开。
但陈嬷嬷那枯瘦的身体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猛地将苏挽死死按在自己身后,用她那佝偻的、病弱的脊背,迎向了劈砍而来的雪亮弯刀!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清晰得令人窒息。温热的鲜血如同泼墨,瞬间染红了苏挽的视线,溅满了她苍白的脸颊和衣襟。陈嬷嬷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浑浊的眼睛最后看了苏挽一眼,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深沉的悲悯,随即,那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了。
不——!!!苏挽的尖叫撕心裂肺,所有的理智、所有的绝望、所有的痛苦,都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化为焚尽一切的业火!她猛地从陈嬷嬷身后扑出,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兽,手中死死攥着刚才被踩烂的、沾满泥土和鲜血的紫背蝎尾草!那剧毒的根茎被她疯狂地塞进了嘴里!
剧毒瞬间灼烧着她的喉咙和脏腑,带来撕裂般的痛苦,却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毁灭一切的勇气!她扑向那个杀害陈嬷嬷的北狄兵,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沾满毒液的牙齿狠狠咬向对方裸露的脖颈!
呃啊!北狄兵发出痛苦的嘶吼,反手一刀捅进了苏挽单薄的胸膛。
剧毒与利刃的双重痛苦瞬间吞噬了苏挽。她倒在地上,口中涌出黑色的血沫,视线迅速模糊。在彻底坠入黑暗前,她最后看到的,是陈嬷嬷倒下的身影,和刘婶抱着小宝尸体、被另一个北狄兵一刀砍翻在地的景象。她救不了任何人,最终,连自己也无法拯救。药庐,成了她最后的坟茔。
当第一声敌袭号角撕裂长空时,沈砚正将《蠹痕录》紧紧贴身藏好,准备趁乱离开藏书阁。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把这足以焚毁半个朝廷的罪证带出去!
他刚冲出顶楼,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昔日庄严肃穆的书院,此刻已沦为修罗场!箭矢如蝗虫般飞射,北狄骑兵在庭院中肆意砍杀,学子、仆役、夫子……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倒下。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浓烟滚滚。
沈砚目眦欲裂,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他身形如狸猫,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混乱的人群作为掩护,在刀光剑影中艰难穿行。他看到了柳轻絮——她正被几个凶悍的北狄兵逼到回廊死角,脸上毫无血色,手中的画笔早已掉落在地,如同暴风雨中凋零的玉兰。
沈砚脚步一顿,他认得柳轻絮,也听过那些关于铜钱案的风言风语。一丝犹豫掠过心头,但《蠹痕录》贴胸的位置滚烫,妹妹沈萱寄人篱下的脸在他脑中闪过。他咬咬牙,准备绕开。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支流矢带着凄厉的尖啸,精准地射穿了柳轻絮纤细的脖颈!
柳轻絮的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只余下巨大的惊愕和未尽的冤屈。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痛呼,便如断了线的风筝般软倒在地。鲜血在她素色的衣襟上迅速蔓延开,如同她画纸上那团刺目的朱砂红,最终将她彻底吞噬。
沈砚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看那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柳家,铜钱案……那些盘根错节的黑暗,终究随着她的死,一起沉入了无边的血海。他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借着混乱和夜色的掩护,继续向书院后山的方向亡命奔逃。复仇的业火未熄,他必须活下去!
楚明昭在自己的居所内。她面前放着一盆滚烫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汁,旁边是一柄打磨得异常锋利的匕首。她已屏退了所有下人,决心就在此刻,亲手焚毁这具即将成为家族累赘的皮囊。
窗外骤然响起的厮杀声和火光让她猛地一惊!她冲到窗边,看到的是人间地狱的景象。北狄的狼旗在火光中招展,惨叫声不绝于耳。
恐惧瞬间攫住了她,但随即,一个更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而上。陈郡侯……那个恶魔!北狄入侵,边关必然告急!陈郡侯的西南军是抵御北狄的重要力量!父亲……楚家军……也许……
就在她心神剧震之际,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粗暴地撞开!几个浑身散发着血腥和酒气的北狄兵闯了进来,他们一眼就看到了窗边那个身姿挺拔、容颜如玉的女子,眼中瞬间爆发出贪婪的绿光。
哈哈!好标致的中原美人儿!为首的头目舔着嘴唇,狞笑着扑了上来。
楚明昭眼中寒光爆射!她猛地抄起桌上那盆滚烫的药汁,狠狠泼向冲在最前面的北狄兵!
啊——!杀猪般的惨嚎响起,滚烫的药液灼烧着对方的皮肉。
趁着对方捂脸惨叫的间隙,楚明昭抓起那柄匕首,没有丝毫犹豫,反手就朝自己光洁如玉的左颊狠狠划下!
嗤啦——!
皮肉翻卷,深可见骨!一道狰狞可怖的巨大伤口瞬间撕裂了她绝美的容颜!鲜血如泉涌,染红了半边衣襟。
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但她死死咬着牙,眼神是近乎疯狂的决绝和冰冷!她毁了!她终于亲手毁掉了这具皮囊!陈郡侯不会再要她了!楚家的危机……或许……
然而,她的举动彻底激怒了剩下的北狄兵。
贱人!敢伤我兄弟!毁了自己的脸老子让你生不如死!另一个北狄兵暴怒地冲上来,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扼住了她染血的脖颈,将她重重掼在地上!
楚明昭的头颅狠狠撞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剧痛和窒息让她眼前金星乱冒,意识迅速模糊。她看到北狄兵狞笑着撕扯她的衣衫,看到自己脸颊上温热的鲜血滴落在地板,绽开一朵朵绝望的红梅。
陈郡侯……楚家……明玥……
她最后一点意识里,只剩下妹妹楚明玥惊恐欲绝的脸。她终究……没能护住任何人,包括自己。那划在脸上的刀,没有斩断枷锁,只是将她更快地推入了深渊。冰冷的黑暗彻底吞噬了她,带着无尽的屈辱和未竟的决绝。
谢无咎在山洞深处,指尖刚刚触碰到那个冰冷、沉重的青铜匣。洞外传来的惊天动地的喊杀声让他浑身一僵!
北狄怎么可能!
他立刻意识到事态严重,远超他的复仇计划。他抱起青铜匣,冲出山洞,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几乎凝固。书院在燃烧,在流血!太子萧彻!他必须在混乱中找到太子!这青铜匣,或许能成为他在这场剧变中最后的筹码!
他抱着匣子,在混乱的战场中穿行,如同行走在刀锋之上。他看到了太子萧彻——他正被一队精锐的侍卫拼死保护着,边战边退,试图向书院后山的禁地撤退。萧彻的月白锦袍早已染满血污,俊朗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杀伐之气。
殿下!谢无咎奋力冲开阻拦,靠近萧彻,匣子!青铜匣在此!
萧彻猛地回头,看到谢无咎和他怀中的青铜匣,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那光芒里有渴望,有贪婪,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他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侍卫,朝着谢无咎伸出手:无咎!快!把匣子给孤!
就在此刻,异变陡生!
一支淬着幽蓝冷光的弩箭,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从侧后方的阴影中激射而出!目标,赫然是太子萧彻的后心!
殿下小心!谢无咎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他抱着青铜匣猛地向前一扑,用身体挡在了萧彻身前!
噗!
弩箭深深没入谢无咎的后心!剧痛瞬间炸开,冰冷的麻痹感迅速蔓延!他踉跄一步,怀中的青铜匣脱手飞出!
萧彻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眼睁睁看着谢无咎挡箭、匣子飞出。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却只抓到了一片冰冷的空气。
哐当!
沉重的青铜匣重重砸在地上,上面的机括在剧烈的撞击下猛地弹开!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些扑上来的北狄兵,包括萧彻和他幸存的侍卫,都下意识地聚焦在那敞开的匣口。
没有金光万丈,没有改天换地的秘宝。
匣底,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泛着岁月微黄的素白宣纸。
萧彻眼疾手快,一把抄起那张纸,在火光和刀光中猛地展开。
纸上的墨迹苍劲有力,是书院山长的手笔,写着四个所有人入学时都曾亲手写下的字:
诸君共勉
萧彻脸上的所有希冀、疯狂、凝重,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碎裂,化为一片死寂的茫然和荒谬。他死死盯着那四个字,仿佛不认识一般。这就是搅动天下风云、让无数人趋之若鹜、甚至为之付出生命的改朝换代之物一个……天大的笑话!
谢无咎倒在地上,后心的剧痛和毒素让他视线模糊,但他也看清了那四个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他扯动嘴角,想笑,却喷出一口黑血。原来……如此。母亲……父亲……太子……他……他们所有人,都被这共勉二字玩弄于股掌之中,最终都走向了绝路。无尽的嘲讽和冰冷的黑暗吞噬了他最后的意识。
萧彻握着那张轻飘飘的纸,如同握着世间最沉重的枷锁。他看着周围浴血奋战、死伤殆尽的侍卫,看着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北狄兵,看着火光中书院倾颓的楼阁,再看看地上谢无咎冰冷的尸体和那个空荡荡的青铜匣。
诸君……共勉他喃喃着,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破碎的、疯狂的笑意,好一个……共勉……
他猛地抬头,眼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属于困兽的疯狂和毁灭欲。他将那张纸揉成一团,狠狠掷入燃烧的烈焰之中!然后,他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迎向了那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洪流。
火光冲天,映照着诸君共勉四个字在烈焰中扭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随风飘散。云麓书院,这座承载着无数梦想与野心的学府,连同它里面所有的秘密、所有的爱恨、所有的挣扎与绝望,都在北狄的铁蹄与熊熊烈火中,轰然倒塌,化为一片焦黑的、死寂的废墟。
烬余书,终成劫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