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修复百年古宅时,意外摔进阁楼暗格。
>生锈铁盒里,民国婚书上写着林晚秋和顾言深。
>指尖触到名字的刹那,前世记忆如潮水涌来——
>硝烟弥漫的火车站,他把我推上最后一列火车:活下去,等我回来娶你。
>银杏叶落满月台时,他战死的消息传来。
>我抱着未寄出的婚书哭晕在树下,立誓来生再见。
>再抬眼,现代建筑师顾言深正蹲在我面前。
>他手腕有道与前世枪伤位置相同的胎记:这宅子是我的祖产。
>林小姐,他凝视我的眼睛,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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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宅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味道,沉重得几乎能压弯人的脊梁。那是百来年时光沉淀下来的、混合着朽木、陈年尘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霉味的复杂气息。我,苏念晚,此刻正小心翼翼地踩在临时搭建的脚手架平台上,仰头审视着这栋顾氏老宅阁楼穹顶的破损情况。细碎的灰尘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几束光线里,如同细碎的金粉,无声地飞舞着。
指尖轻轻拂过一根开裂的梁木,触感粗糙而冰冷。这栋宅子,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沉默地承载着太多被遗忘的故事。我受雇于本市著名的历史建筑保护基金会,任务就是倾听它的低语,修复它的伤痕,让它重新焕发一点往昔的神采。
小苏,当心点!下方传来搭档陈师傅的喊声,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在空旷的阁楼里激起轻微的回响,那顶上的木头,朽得厉害,跟豆腐渣似的!
我应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穹顶中央一片颜色明显更深的区域吸引。那里,几块木板拼接得似乎有些古怪,边缘的缝隙比别处更不规则,像是……一个被遗忘的入口
好奇心像藤蔓一样悄然滋生。我调整了一下安全绳,又向上攀爬了几步,凑近那片区域。指尖试探性地沿着那粗糙的缝隙边缘划过,能感觉到木板后面隐约的空洞感。心脏莫名地快跳了几下。我抽出手套口袋里的多功能工具刀,小心地撬进缝隙,用力一别。
嘎吱——
一声令人牙酸的木头呻吟声响起。紧接着,是木板断裂的脆响。脚下立足的腐朽横梁,在我撬动木板重心改变的一刹那,毫无预兆地塌陷下去!
啊——!
失重的感觉瞬间攫住了我,身体猛地向下坠落!视野里天旋地转,只剩下飞速掠过的、布满蛛网和灰尘的深色梁木。安全绳猛地绷紧,勒得肩胛骨一阵剧痛,但也仅仅将我下坠的势头缓冲了一瞬。绳子挂住了什么,又或者是我慌乱中本能地抓了一把旁边的支撑物,身体重重地砸落下去,伴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木头碎裂声。
预想中坚硬地板的撞击没有传来。身下是厚厚一层柔软、冰冷的积尘,像一张陈年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毛毯,瞬间将我包裹。我摔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一个隐藏在穹顶夹层下方的、狭小而黑暗的暗格。
咳咳咳……浓密的灰尘呛得我猛烈咳嗽,眼泪都涌了出来。眼前一片漆黑,只有从上方我摔下来的那个破洞处,透进几缕微弱的光柱,光柱里尘埃狂舞。
小苏!苏念晚!陈师傅惊惶的喊声从破洞上方传来,声音因距离和阻碍显得沉闷遥远,你怎么样摔哪儿了能动吗
我……我没事!陈师傅!我挣扎着撑起上半身,顾不上满身的灰尘,哑着嗓子回应,掉进一个暗格里了!好像……没受什么伤!肩膀和手臂传来火辣辣的摩擦痛感,但骨头似乎完好。
暗格老天爷!你等着,别乱动!我马上找东西放下来拉你!陈师傅的声音带着后怕的喘息,脚步声匆匆远去。
暗格里的空气凝滞而冰冷。我喘着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和混乱的呼吸。手电筒在刚才的坠落中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只能借着那几缕可怜的光线,勉强摸索着身下的地面。
指尖首先触到的,是冰冷粗糙的砖石。然后,在摸索向角落时,碰到了一个坚硬、棱角分明的东西。它被厚厚的灰尘覆盖着,埋在下面。我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用双手一点点拂开那层冰冷的尘埃。一个冰冷、沉重的物体轮廓渐渐显露出来——一个约莫一尺见方的铁盒子。盒身早已被岁月侵蚀得锈迹斑斑,深红的铁锈如同凝固的血痂,覆盖了原本可能有的花纹。盒盖的边缘被锈蚀得几乎与盒身融为一体,只留下一条细微的缝隙,昭示着它内部可能存在的空间。
这盒子……它在这里多久了是谁把它藏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面装着什么
一个早已尘封的旧梦,还是一个被刻意掩埋的秘密心跳在胸腔里擂鼓,指尖却因为莫名的预感而微微发冷。我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冰冷的铁盒。它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远超其体积的重量。盒盖上覆盖着厚厚一层铁锈和板结的灰尘,指尖拂过,能感受到那粗粝而沧桑的质感。盒盖与盒身的缝隙几乎被锈蚀填满,严丝合缝,拒绝着外界的窥探。
我深吸了一口满是尘埃的空气,定了定神。抽出工具刀,将薄而坚韧的刀尖小心翼翼地插进那道细微的缝隙里。试探着,一点一点地撬动,同时手腕极其缓慢地施加力量,生怕用力过猛会毁坏这脆弱的遗物。
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狭小的暗格里响起,带着一种沉睡百年被强行唤醒的不情愿。锈蚀的粉末簌簌落下。我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刀尖一寸寸深入,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伴随着令人心悬的声响。
终于,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某种固执的封印被悄然解除。盒盖的锈蚀锁扣松动了。
心跳如雷鸣。我放下工具刀,双手微微颤抖地捧住盒盖两侧。冰冷的触感直透掌心。深吸一口气,用力向上掀开!
预想中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并未响起,只有沉闷的、仿佛朽木断裂的嗤啦一声。覆盖在盒盖与盒身连接处的厚重锈块,承受不住这开启的力量,瞬间碎裂崩落,扬起一小片暗红色的尘雾。
尘雾缓缓沉降,盒内的景象在微弱的光线下逐渐清晰。
没有想象中璀璨的珠宝,也没有泛黄的信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深红色的丝绒。那红色历经漫长岁月,早已褪去了鲜亮,沉淀出一种近乎凝固血液的暗沉光泽,沉重而肃穆。
丝绒之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枚小巧的、被时光磨蚀得边缘模糊的银杏叶书签。叶片的脉络在昏暗中仍依稀可辨,如同凝固的、金色的时光脉络。而压在这枚书签上的,是一个折成三叠的、厚实的纸片。
纸张的质地很特别,不是普通的宣纸或信笺。它厚实、挺括,边缘虽已泛黄卷曲,甚至布满了细密的褐色斑点——那是岁月侵蚀留下的泪痕般的印记——但依然能看出其最初的考究。一种隐隐的、属于旧时光的庄重感扑面而来。
我伸出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轻轻触碰那折痕的边缘。指尖的皮肤清晰地感受到纸张那历经沧桑后特有的、微带韧性的脆感。
小心翼翼地,我捏住纸张的两角,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将它一层层展开。
纸张完全舒展在暗红丝绒的底衬上。
最上方,是三个竖排的、端正遒劲的繁体墨字——
**緍書**
一股莫名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脊椎骨尾端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强行推动,疯狂地冲击着耳膜。咚咚……咚咚……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这擂鼓般的心跳,沉重地敲打在死寂的暗格中。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婚书下方那两行并排的名字上。
右侧,是墨色淋漓、筋骨铮铮的三个字:**顧言深**。
左侧,紧挨着它的,是三个娟秀中透着坚韧的墨字:**林晚秋**。
林晚秋!
指尖像是被那冰冷的墨迹烫到,猛地一缩。就在指尖离开那三个字的瞬间——
一股无法抗拒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毫无征兆地狠狠攫住了我的头颅!
呃啊——!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冲出喉咙。
眼前的一切——昏暗的暗格、飞舞的尘埃、锈红的铁盒、泛黄的婚书——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扭曲、碎裂、化为无数旋转的光影碎片!这些碎片疯狂地搅动、重组,像决堤的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势,蛮横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将另一个时空的画面、声音、气息、情感……一股脑地、粗暴地塞进我的脑海!
*
*
*
**呜——!呜——!**
尖锐凄厉的汽笛声撕裂了黄昏的宁静,像垂死巨兽的最后哀嚎,震得人耳膜生疼,心脏也跟着一阵阵抽搐。站台上,混乱如同沸腾的粥锅。逃难的人群像被惊散的蚁群,推搡着、哭喊着、咒骂着,汇成一片绝望的洪流,不顾一切地涌向那列即将开动的绿皮火车。铁皮车厢被挤得嘎吱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硝烟的气息,浓烈得刺鼻。不是战场上的硝烟,是焚烧文件的焦糊味,是炸毁铁轨的硫磺味,是恐惧本身被点燃的味道。它们混合着汗臭、尘土和劣质烟草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肺叶上。
晚秋!这边!快!
一个急促而熟悉的声音穿透鼎沸的人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臂。
是顾言深。
他穿着笔挺的深蓝色军官制服,肩章上的金属徽记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冷硬的光。额发被汗水浸湿,几缕凌乱地贴在饱满的额角,更衬得他眉眼深邃,轮廓如同刀削斧凿般坚毅。只是此刻,那双总是沉着冷静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站台上混乱的倒影,翻滚着浓得化不开的焦灼。
言深!
我的声音在嘈杂中显得那么微弱,几乎被淹没。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那力量大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决绝。另一只手上,紧紧攥着一个硬壳笔记本,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嵌入封皮——那是他今早塞给我的,里面夹着那张写着我们名字、墨迹还未干透的婚书。他说,等安顿好了,就堂堂正正地来娶我。
车要开了!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目光死死盯着那扇敞开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车门。人群还在疯狂地向上涌,车门随时可能关闭。
他拉着我,用身体为我开道。那宽阔的肩膀强硬地撞开挡路的行李和惊惶失措的人墙,像一艘劈开惊涛骇浪的船。他的手心滚烫,透过薄薄的衣袖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颤抖。
终于挤到了车门边。一股混杂着汗味、烟味、劣质脂粉味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
上去!
顾言深猛地将我往前一推。
我的后背撞上冰冷的车门铁框,疼痛让我瞬间清醒了一些。回头,隔着涌动的人头,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焦灼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悲怆的、深不见底的沉重。像暴风雨来临前,最后平静的海面下汹涌的暗流。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汹涌的人潮立刻将他向后推去。
就在这时,他猛地探出手臂,穿过混乱的人隙,不顾一切地再次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大,仿佛要将我的骨头捏碎。他将我用力地往车厢里一送!
活下去!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喊,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重重砸在我的心上,晚秋!答应我!活下去!
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彻底推进了拥挤不堪的车厢。脚下踉跄,差点摔倒。周围的人咒骂着将我挤向更深处。
等我回来!
他的声音被汽笛的尖啸和人群的嘶喊撕裂,变得模糊不清,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等我回来……娶你!
我拼命挣扎着,不顾一切地扑向车门。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铁门框,指甲几乎要翻折,只为将头探出去,再看一眼!
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在混乱的光影和弥漫的烟尘中,艰难地锁定了他。
他被人流推搡着后退了几步,却依旧像一棵扎根的石柱般顽强地钉在原地,目光穿透混乱,牢牢地锁在我身上。军帽的帽檐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却遮不住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那眼神……那眼神……
不是离别的悲伤,也不是诀别的绝望。
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孤注一掷的、燃烧着生命火焰的……郑重托付。
那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深处。他在把他的命,他的全部念想,都托付给了我!他要我活着!替他活着!等他回来!
言深——!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喉咙瞬间涌上腥甜。
哐当!
冰冷的铁门在我眼前,带着金属特有的、冷酷无情的巨大声响,轰然关闭!隔绝了站台,隔绝了硝烟,隔绝了……他。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他挺拔的身影在混乱的人群中,依旧固执地朝我这个方向凝望。他的嘴唇似乎动了一下,无声地重复着那三个字:活下去。
*
*
*
黑暗。冰冷彻骨的黑暗。
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痕。小小的卧房里,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我蜷缩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身上裹着一条单薄的旧棉被,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寒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死寂。
掌心死死攥着一个硬壳笔记本,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笔记本粗糙的封面硌着掌心,带来一种麻木的钝痛。而笔记本里,夹着那张薄薄的、承载着所有滚烫希望的婚书。
林晚秋小姐……顾言深先生……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墨色淋漓的字迹在眼前模糊、晃动,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深深扎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那些字,他曾一笔一划郑重写下,带着滚烫的体温和沉甸甸的承诺。如今,却冰冷得像墓碑上的刻痕。
下午那个穿着灰布军装、一脸悲戚的传令兵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锥,一遍遍在死寂的房间里回响:
……顾长官……他……在掩护最后一批百姓撤离时……遭遇敌机轰炸……阵地……阵地……全没了……遗体……无法辨认……
轰!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失去了颜色,只剩下那几句话在疯狂旋转、放大,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
阵地……全没了……
遗体……无法辨认……
无法辨认……
这几个字,如同最残酷的诅咒,反复撕扯着神经。连最后一点微弱的念想,一个可供凭吊的坟茔,都被这该死的战争无情地碾碎了!他那么爱整洁的一个人,最后连一副完整的躯壳都没能留下吗他就那样……化为乌有了散落在冰冷的、陌生的焦土上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剧烈的、痉挛般的绞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用力地揉捏、撕扯,痛得人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一种被活生生剜去一块血肉的尖锐痛楚。
眼泪早已流干,眼眶酸涩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喉咙里堵着一团冰冷的、沉重的硬块,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只能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呜咽。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连带着身下的床板也跟着发出细微的悲鸣。
冷。好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气,冻得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言深……
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破碎的气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骗子……你说……要我等你回来的……
你说……要堂堂正正……娶我的……
你……食言了……
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攥着笔记本的手猛地一松。硬壳笔记本啪嗒一声,无力地滑落在冰冷的地面上。那张轻飘飘的婚书,从散开的书页中滑出,像一片被寒风卷落的枯叶,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在月光惨白的光晕里。
黑暗彻底吞噬了意识。
*
*
*
意识沉浮,如同溺水者挣扎着想要抓住一根浮木。沉重的眼皮如同被黏住,每一次试图掀开都无比艰难。耳边似乎有模糊而遥远的声音,焦急地呼唤着一个名字。
苏念晚苏念晚!能听到吗苏念晚!
声音渐渐清晰,带着一种紧绷的关切。那呼唤像是一根线,一点点将我从冰冷刺骨的黑暗深渊里拽回。
视野由一片混沌的灰暗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张模糊晃动的人脸轮廓。光线有些刺眼,是工地应急灯惨白的光。
醒了!她醒了!
一个带着本地口音、明显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响起,是陈师傅。
谢天谢地!小苏,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疼
另一个同事的声音凑近了些。
脑袋里像是塞满了沉重的铅块,又像是被无数根针同时扎刺着,一阵阵尖锐的胀痛。肩膀和手臂传来火辣辣的摩擦痛感。我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视线掠过陈师傅焦急的脸,掠过其他几张围拢过来的、写满关切和惊魂未定的工友的脸……
然后,毫无预兆地,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那双眼睛的主人半蹲在我身侧,位置比其他人稍远一些,却奇异地占据了我视野的中心。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切地凑近询问,只是安静地、专注地看着我。他的面容在应急灯晃动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深邃,沉静,如同黎明前最幽暗的海水,却又仿佛蕴藏着某种穿透时光的、难以言喻的专注力。那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心脏,毫无预兆地、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一股尖锐的、混杂着剧痛和巨大荒谬感的电流,猛地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倒流,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回心脏,撞得胸腔嗡嗡作响。
是他!
那张脸……那眉骨的弧度,那鼻梁的线条,那紧抿的薄唇……虽然比记忆中的轮廓更加成熟、棱角更加分明,带着现代人特有的利落感,但……
顾言深!
那个在硝烟弥漫的站台上,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推上火车,嘶吼着活下去!等我回来娶你!的男人!
那个在冰冷月光下,随着那张轻飘飘的婚书一同坠入永恒黑暗的男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内搭挺括的白衬衫,领口一丝不苟地系着一条暗蓝色的领带这分明是现代人的装束!
巨大的震惊和混乱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只有指尖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是幻觉吗是摔糊涂了吗还是……那汹涌而至的前世记忆,彻底撕裂了现实与虚幻的界限
苏小姐
那个半蹲着的男人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混乱的磁性。他微微蹙了一下眉,似乎察觉到了我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和极度的混乱。你感觉怎么样头部有撞击感吗
他叫我……苏小姐不是……林晚秋
混乱的思绪被这声称呼短暂地劈开一道缝隙。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顾……顾先生
旁边的陈师傅这时才像想起什么,连忙介绍,语气带着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这位是顾言深先生,是……是这栋老宅现在的业主。他转向那个男人,顾先生,这位是我们基金会的文物修复师,苏念晚苏工。刚才在阁楼测绘时不小心……
顾言深!
这个名字,像一颗烧红的子弹,毫无预兆地射穿了我刚刚筑起的一丝心理防线!所有的震惊、混乱、荒谬感,瞬间被这三个字点燃,轰然炸开!
身体猛地一震!我几乎是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住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是他!名字一样!脸一样!连那眼神深处那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和穿透力……都一样!
业主这栋承载着林晚秋所有悲欢、埋藏着那张未寄出婚书的老宅……现在的业主
前世今生,记忆与现实,在这一刻以一种无比荒诞又无比尖锐的方式猛烈地碰撞在一起!灵魂仿佛被硬生生撕裂成两半。一半还沉浸在民国阁楼那冰冷的绝望和婚书飘落的死寂里,另一半却被强行拖拽回这灯火通明、人声嘈杂的现代工地!
巨大的眩晕感再次袭来,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胸口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
呃……
我痛苦地捂住嘴,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蜷缩,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快!担架!小心点!
陈师傅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怕是摔到头了!快送医院!
混乱中,有人七手八脚地抬起简易担架。我被小心翼翼地放上去。在身体被抬起的瞬间,视线掠过人群缝隙。
顾言深依旧半蹲在原地,没有起身。应急灯惨白的光线勾勒出他深邃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依旧沉静地、穿透了晃动的人影,牢牢地锁在我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纯粹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仿佛穿透了层层迷雾、试图捕捉到某种飘渺痕迹的……困惑和探究。
手腕!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他支撑在地面的左手。
深灰色羊绒大衣的袖口因为半蹲的姿势微微向上滑起了一小截,露出了一截线条利落的手腕。
就在那冷白皮肤的手腕内侧,靠近桡骨的位置——
一道清晰可见的、约莫一寸多长的暗红色印记!
形状并不规则,边缘有些模糊,像是一块凝固的、深色的胎记,又像……一道陈年旧伤的疤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周围工友焦急的呼喊、陈师傅指挥抬担架的声音、远处工地的嘈杂……所有的声音都瞬间退潮,变得遥远而模糊。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猛地收缩到极致!
手腕内侧……暗红色的印记……
前世记忆的画面,如同被强光照亮的底片,带着血淋淋的细节,无比清晰地冲撞进脑海!
硝烟弥漫的临时包扎点。呛人的血腥味混合着消毒药水的刺鼻气味。昏暗的煤油灯下,他咬着牙,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浸透了鬓角。军医正用镊子,从他左手手腕内侧的伤口里,艰难地取出一颗扭曲变形的弹头!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白色的绷带,也染红了他深蓝色的军装袖口……那伤口的位置,那涌出的鲜血的颜色……与眼前这道暗红色的印记,分毫不差!
位置!形状!颜色!
前世那撕裂皮肉、深可见骨的枪伤,今生竟化作了一道与他生命一同降生的胎记
轰!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前世今生剧烈的碰撞所带来的眩晕和恶心感达到了顶峰!眼前猛地一黑,所有的感知瞬间被切断。身体最后的感觉,是重重地砸回担架冰冷的帆布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
*
*
消毒水那独有的、冰冷而洁净的气味,顽固地钻入鼻腔。意识如同沉在深海之下的碎片,一点点艰难地向上浮起。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我缓缓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那刺眼的白炽灯光,以及一片单调的天花板。大脑里一片混沌的空白,紧接着,是如同被重锤反复敲打般的钝痛,伴随着无数破碎画面疯狂闪回——坍塌的阁楼、生锈的铁盒、暗红的丝绒、泛黄的婚书……还有站台上那声嘶力竭的活下去……月光下飘落的婚书……
最后定格的,是那张在现代应急灯光下、戴着金丝边眼镜、轮廓深邃的脸,以及他手腕上那道刺目的暗红印记。
顾言深!
这个名字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混乱记忆的闸门。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疼。身体深处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虚弱感,仿佛灵魂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长途跋涉。
小苏你醒了
一个带着浓浓担忧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我艰难地转过头,看到陈师傅那张黝黑、布满皱纹的脸凑在床边,眼睛里全是血丝和关切。他身后还站着基金会项目组的张组长。
陈师傅……张组……
我喉咙干涩得厉害,声音嘶哑。
哎哟,可吓死我了!
陈师傅拍着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你说你怎么就那么不小心!幸好老天爷保佑,没摔出大毛病!医生给你拍了片子,说骨头没事,就是有点轻微脑震荡,还有软组织挫伤,得好好静养几天。
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
张组长是个严谨的中年女性,语气温和但带着职业性的关切,工地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安心养伤。顾先生那边也特意交代了,医疗费用不用担心。
顾先生……这三个字让我的神经瞬间绷紧。
顾……顾先生呢
我忍不住问出口,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
顾先生把你送到医院,看着你进了急诊室才离开的。
张组长解释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感慨,真是位体面又负责的业主。他说这宅子是他的祖产,出了这样的事,他很过意不去。临走前还特意留了话,等你醒了,务必告诉他一声,他晚些时候会再来看你。
祖产……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那栋老宅……果然是和他血脉相连的地方。前世今生,兜兜转转,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再次交集。我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摸那张泛黄婚书时冰凉粗糙的触感。
哦对了,
陈师傅像是想起什么,从旁边床头柜上拿起一个用干净白布仔细包裹起来的长方形物件,你摔下来时死死攥着的这个本子,还有……还有那张纸。护士清理你手上伤口时,我帮你收起来了。喏,在这儿。
白布被小心地揭开。
露出了那个硬壳笔记本,以及压在笔记本上的,那张折叠起来的、边缘泛黄、布满褐色泪痕的婚书。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薄薄的纸上。那熟悉的墨色字迹——緍書、顧言深、林晚秋——如同带着无形的魔力,瞬间将我拉回那个冰冷绝望的月夜。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陈师傅和张组长的目光也落在那张纸上,带着纯粹的好奇。
这……是你在那暗格里找到的
张组长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专业修复师的敏锐,看着像老物件啊。‘婚书’‘顾言深’……‘林晚秋’……这名字……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恍然,顾先生祖上难怪他那么紧张这宅子。这得是民国的东西了吧保存得……真不容易。
是啊,
陈师傅也凑近了看,啧啧称奇,小苏,你这摔一跤,倒是摔出个宝贝来了!这上面的名字,跟顾先生一模一样呢!那个林晚秋……说不定就是顾先生太奶奶之类的啧啧,这缘分!
他们的话语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却像隔着厚重的水幕,模糊不清。我的全部心神,都被那张婚书攫住了。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我——我想再看一眼,想再次触碰那冰冷的墨迹,想确认那汹涌而来的记忆,到底是真实的过往,还是脑震荡后荒谬的幻觉。
……能……能给我看看吗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
陈师傅愣了一下,随即小心翼翼地将包裹着笔记本和婚书的布包递到我手边:给,小心点拿。
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笔记本粗糙的封面,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拈起了那张折叠的婚书。
纸张特有的、带着岁月尘埃的微凉触感,再次清晰地传递到指尖。
展开。
泛黄的纸页,暗红的丝绒底衬早已不见,但纸上那三个竖排的繁体大字緍書,下方并排的顧言深与林晚秋,以及那一行行端正娟秀的婚约条款……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与记忆中阁楼暗格里的景象、与前世那个月夜飘落的纸片,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指尖轻轻抚过林晚秋三个字。那娟秀的笔迹……
嗡——
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清晰的画面:昏黄的煤油灯下,一方简陋的书桌。纤细却有力的手指,执着饱蘸浓墨的毛笔,屏息凝神,在崭新的红纸上,一笔一划,无比郑重地写下林晚秋三个字。每一笔落下,都带着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和羞涩的甜蜜。
那是我自己的笔迹!前世的我,林晚秋的笔迹!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随即又被滚烫的洪流淹没。巨大的悲伤、被尘封的爱恋、失而复得的荒谬感……无数激烈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猛烈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心防。眼眶瞬间酸涩灼热,视线不受控制地模糊了。
小苏你怎么了
张组长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声音里充满了关切,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头又疼了
我猛地低下头,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将那汹涌而上的泪意强行逼退。手指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婚书,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纸张的边缘深深陷入皮肉。不能失态。不能在他们面前崩溃。
没……没事。
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就是……看着这老物件,觉得……挺唏嘘的。一百年了……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笃、笃、笃。
三声,沉稳而克制。
病房里的空气似乎都因为这敲门声而凝滞了一瞬。张组长和陈师傅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门口。
我的心跳,在敲门声响起的刹那,骤然失序!像一面被疯狂擂动的鼓,咚咚咚地撞击着脆弱的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一股强烈的预感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是他!一定是他!
请进。
张组长应了一声。
门把手转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门被推开一道缝隙,一个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深灰色的羊绒大衣已经脱下,搭在臂弯里。里面是那件挺括得一尘不染的白衬衫,领口系着那条低调的暗蓝色领带。金丝边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顾言深。
他站在门口,目光平静地扫过病房内,礼貌地对张组长和陈师傅微微颔致意:张组长,陈师傅。
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最终,他的视线,如同精准的探照灯,越过他们两人,稳稳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目光……深邃,专注,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仿佛要透过我此刻苍白病弱的表象,直接看到灵魂深处去。
苏小姐,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磁性,感觉好些了吗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僵硬地、近乎本能地微微点了点头。攥着婚书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张薄薄的纸,此刻仿佛有千钧之重,灼烧着我的指尖。
顾言深的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在我紧攥着婚书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几乎无法捕捉。随即,他迈步走了进来,步伐沉稳,带着一种无形的气场,让原本就不大的病房空间显得更加逼仄。
顾先生,您来了。
张组长连忙站起身,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客气,苏工刚醒不久,医生说需要静养观察几天,没有大碍,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那就好。
顾言深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脸上,语气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关注,这次意外,发生在我的祖宅,我责无旁贷。苏小姐所有的医疗费用和后续休养补偿,我会负责到底。另外……
他顿了顿,视线终于缓缓下移,落在了我紧握的、那张边缘泛黄的婚书上。
他的眼神变得极其专注,像是在仔细辨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深沉,仿佛能穿透纸张的纤维,看到那墨迹背后尘封的故事。
病房里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寂静。张组长和陈师傅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没有出声。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无数倍,沉重地压在心头。
终于,顾言深抬起眼,目光再次与我慌乱躲闪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他没有看婚书上的内容,也没有询问它的来历。
他只是凝视着我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仿佛有无数个世纪的星光在寂静地流转、沉淀。薄唇微启,低沉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穿透了百年时光的、宿命般的重量:
苏小姐,
他停顿了一下,那短暂的停顿里,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