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的光线,冷得发青,刺得人眼睛生疼。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尖锐的气味,还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腥锈,死死堵在喉咙口。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把烧红的铁片吸进肺里。
我蜷缩在狭窄的推床上,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腹内翻江倒海,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肠子,在拼命撕扯、拧绞,然后扔进滚烫的硫酸里反复灼烧。
冷汗浸透了薄薄的病号服,紧贴在皮肤上,冰凉黏腻。
嘶……我猛地抽了一口冷气,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咯咯的轻响。视觉被剧烈的疼痛搅得一片模糊,天花板上那些惨白的灯管,似乎都在旋转、扭曲,拖拽出长长的、摇曳不定的光尾。
按住他!别乱动!一个模糊的白影在视野边缘晃动,声音急切。紧接着,一只带着消毒橡胶气味的手有力地按住了我因痉挛而不断弹起的肩膀。冰凉的耦合剂涂上我的腹部,随即是探头压下来的钝痛和冰冷触感。
看这里!另一个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在嗡嗡作响的耳鸣里穿刺进来。我的视线艰难地聚焦在推床旁边竖起的超声屏幕上。
灰白混沌的图像中央,一点突兀的、针尖大小的亮斑固执地闪烁着。它嵌在代表肠道的模糊管状阴影里,像一颗被困住的、冰冷的星辰。围绕着那一点,原本应该平滑连续的肠道壁影像,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惊的毛糙、扭曲和增厚,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灼伤、侵蚀过。
异物确认,那个权威的声音再次响起,沉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是纽扣电池。位置很深,十二指肠降部。他顿了顿,手指在屏幕上那亮斑周围不规则增厚的区域画了个圈,看周围组织,有典型的化学性灼伤迹象……等等!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般的锐利,有渗漏!电解质液外泄的迹象!快,通知内镜室和外科准备!情况危急!
电池……漏了旁边年轻的助手声音有些发颤。
对!电池外壳破损了!主治医生的声音斩钉截铁,强碱性电解液正在泄露!时间就是肠道!快!
冰冷的恐惧,比腹内的灼烧更尖锐,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胃里一阵翻腾,酸水猛地涌上喉咙口。我下意识地想蜷缩得更紧,却被护士死死按住。就在这剧痛和恐慌的浪潮几乎将我彻底淹没的瞬间,一个荒谬、冰冷、如同电路板般棱角分明的词,毫无征兆地在我混乱灼热的脑海里炸开——肠道损伤险。
这个词,带着一种残酷的黑色幽默,像一枚精确制导的芯片,精准地刺穿了疼痛的迷雾。是我自己写的条款。是我亲手把它塞进那个被整个部门私下嘲笑为奇葩保险大礼包的产品组合里。当初市场部的同事拍着我的肩膀,笑得前仰后合:老陈,真有你的!这玩意儿会有人买买来干嘛防自己误吞打火机吗哈哈哈!我记得自己当时只是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地解释:风险模型覆盖需要无死角,再小的概率事件也需要对冲机制。数据表明,儿童误吞异物中,纽扣电池占比……
儿童误吞……冰冷的讽刺感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我的神经。谁能想到,第一个吃下这枚保险果实的,竟然是我自己一个精算师,一个亲手设计它的人这概率……比彗星撞地球还低吧
呃啊——!又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从腹腔深处爆开,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全身,彻底打断了我混乱的思绪。眼前一黑,意识像断线的风筝,猛地向下坠去。最后残存的感知里,是推床轮子疯狂碾过地砖的刺耳滚动声,护士焦急的呼喊,还有那点屏幕上固执闪烁的、致命的金属冷光……
---
意识像是在粘稠的泥沼里沉浮了很久,才挣扎着浮出水面。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每一次试图掀开,都牵扯着额角神经一跳一跳地疼。鼻腔里依旧是那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和药味,但似乎多了一丝…昂贵皮革和雪茄混合的、极具压迫感的气息
我艰难地睁开一条缝。
视野模糊了好一阵才逐渐清晰。首先撞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病房白墙和点滴架,而是一张宽大的、线条冷硬的办公桌轮廓,反射着窗外透进来的、没有温度的光。桌前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中年男人,西装笔挺得像是刚从熨烫机上拿下来,连一丝褶皱都找不出。他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他身后两侧,一左一右,像两尊沉默的门神,站着两个同样西装革履的年轻人,神情一丝不苟,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姿态无可挑剔。其中一人提着一个看起来异常沉重的黑色密码箱。
这阵仗……不像查房的医生,倒像来收债的银行家,还是带着武装押运队的那种。我混沌的大脑一时有些当机。
陈默先生为首的中年男人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精准,我是泰安保险集团理赔部总监,赵启明。
泰安理赔部总监几个关键词像小锤子敲打着我的太阳穴。我喉咙干得冒烟,只能发出一个沙哑的气音:……嗯
赵启明微微颔首,眼神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秒,似乎在确认我的清醒程度。他翻开手中的文件夹,动作不疾不徐,纸张发出清脆的摩擦声。
根据您本次入院诊断及手术记录,您因意外误食纽扣电池,导致十二指肠化学性灼伤伴局部穿孔,情况符合重大损伤标准。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我的手下意识地按向腹部,厚厚的纱布下,传来一阵钝痛。胃里似乎又泛起那股金属的锈味。他继续道:我们调取了您的投保记录。陈先生,您自十年前起,作为我司核心精算师期间,持续为自己投保了一份名为‘全面意外防护宝’的综合险产品组合。
他顿了顿,目光落回文件上,指尖精准地点在某一处。该组合内包含一项附加条款:‘极端异物侵入性脏器损伤保障’(特约条款编号:TX-CM-007)。该条款由您本人于入职第五年主导设计并加入组合。
病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微弱的嘀、嘀声,此刻听起来却异常清晰刺耳。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微弱轰鸣。那个被嘲笑了无数次的奇葩条款……它真的存在而且……一直有效
赵启明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穿透空气:经核实,您此次意外损伤,完全符合TX-CM-007条款约定的最高赔付触发条件——‘因不可抗力导致的高风险异物对核心消化器官造成不可逆性严重物理及化学损伤’。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颗重磅炸弹,在这间充斥着药水味的病房里轰然引爆:
依据该条款顶额赔偿规则,及您作为原始设计者的特殊贡献系数加成,泰安集团确认,向您一次性支付理赔金人民币——贰亿元整。
贰亿。
这两个字,被赵启明用那种宣读财务报表般毫无波澜的语调说出来,却在我耳边炸开,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像是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病房里凝滞的空气,也瞬间抽干了我肺里的氧气。心电监护仪那原本规律催眠的嘀嘀声,骤然加速,变成了一串尖锐、疯狂、近乎失控的警报蜂鸣!
嘀嘀嘀嘀嘀——!
刺耳的警报声像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颅骨。眼前的一切——赵总监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他身后两个如同雕塑般的西装男,雪白的墙壁,甚至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都在剧烈地旋转、扭曲、变形。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咙,带着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金属锈味。我猛地弓起身子,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病号服。
赵启明只是微微蹙了下眉,抬手示意了一下。旁边一个西装男立刻上前一步,动作麻利地调整了一下我手臂上连接监护仪的夹子。那催命般的蜂鸣声才渐渐平息下来,变成急促但尚算规律的嘀嘀声。
陈先生,请稳定情绪。赵启明的声音波澜不惊,仿佛刚才宣布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会议通知。他朝提着密码箱的另一个西装男点了点头。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簧弹开声。沉重的黑色密码箱被放在床尾的移动桌板上,箱盖打开。里面没有成捆的现金——那太原始了。只有一部崭新的、屏幕巨大的智能手机,旁边躺着一张薄薄的、泛着暗金色金属光泽的银行卡。
理赔金总额,已于今日上午九时整,全额存入这张为您特别开设的‘泰安尊享无限卡’中。赵启明指了指那张卡,这部定制手机已预装我司最高权限客户端,绑定了该账户,您可以随时查询、进行任何额度的转账或支付操作。全球通用,无任何额度限制。
西装男恭敬地将手机和银行卡拿起,轻轻放在我盖着薄被的手边。冰冷的金属卡片边缘触碰到我的指尖,那温度,冻得我一个激灵。
相关电子协议及确认书,已发送至您预留的个人邮箱及这部新手机内。您只需在方便时进行电子签名确认即可。赵启明合上了他手中的文件夹,动作利落得像完成了一个标准流程,我们就不打扰您休息了。祝您早日康复,陈先生。
他微微颔首,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转身。两个西装男紧随其后,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整齐划一、节奏冰冷的嗒、嗒声,迅速消失在病房门外。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死寂。
只有心电监护仪还在不知疲倦地嘀嘀作响,提示着我这颗心脏还在跳动。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左手边那两样东西上。
那张暗金色的卡片,像一块来自深渊的邀请函,静静地躺在惨白的被单上,反射着窗外冷淡的天光。旁边那部崭新的手机,漆黑的屏幕像一只沉默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我。
两个亿。
这两个字不再是抽象的数字,它们具象成了这张冰冷的卡片和这只沉默的手机。一股巨大的、近乎眩晕的失重感猛地攫住了我。腹部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我这场暴富背后那荒诞而血腥的代价。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了那张卡。冰凉的金属感顺着指尖的神经,一路蔓延到心脏,带来一阵奇异的、令人战栗的麻痹。
---
出院那天,阳光格外刺眼,亮得有些不真实。我站在泰安集团那座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大厦楼下,抬头望去。曾经熟悉的、带着点压抑的压迫感消失了,那冰冷的玻璃反光,此刻看起来竟有些……可笑像小孩子堆砌的积木塔。
口袋里那张暗金色的卡片,沉甸甸的,贴着大腿的皮肤,散发出一种持续不断的、微弱的电流感,提醒着我它的存在。两个亿。这个数字在脑海里盘旋了几天,终于开始从抽象的概念沉淀出一点实感。
我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走向熟悉的员工通道,而是径直拐进了旁边的星巴克。点了一杯最贵的、名字长得记不住的咖啡,然后掏出那部崭新的定制手机。
屏幕亮起,预装的泰安尊享APP图标是一个简洁的金色盾牌。点开,指纹识别瞬间通过。主界面干净得过分,只有一个巨大的、不断跳动着实时数字的账户余额显示框。
1,
后面跟着一长串令人眼花的零。
指尖悬在屏幕上空,停顿了几秒。然后,我点开了通讯录里那个标记为主管-张扒皮的号码。没有寒暄,没有铺垫,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敲下几个字,点击发送。
短信内容只有三个字,加一个标点:
爷不干了。
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一股电流般的快感猛地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比吗啡还猛。胸腔里积压了多年的浊气,仿佛随着这三个字狠狠喷吐了出去。我把手机往桌上一丢,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背脊重重地靠在柔软的沙发椅背上,端起那杯昂贵的咖啡,猛灌了一大口。滚烫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粗野的畅快感。
财富自由的生活,像一幅用金粉描绘的画卷,在我面前轰然展开。
曾经需要精打细算、犹豫再三的东西,现在只需要一个念头。滨江壹号院顶层复式,号称云端之邸,落地窗能俯瞰半个城市蜿蜒的江景。销售总监亲自接待,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容,唾沫横飞地介绍着意大利定制的厨卫、德国原装的智能家居系统……我听得有些烦,直接打断:就这套。全款。今天能办手续吗
总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热情,连连鞠躬:能!绝对能!陈先生您这边请!
签那些厚厚的合同时,我甚至没怎么看条款,只是在需要签名的地方龙飞凤舞地写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像金币落袋的声音。
车库那是必须填满的。以前只能在汽车杂志上流口水的名字,现在触手可及。阿斯顿·马丁DBS,幽蓝的金属漆在展厅灯光下流淌着液态宝石般的光泽。法拉利SF90,那抹炽烈的红,像一团凝固的火焰。还有一辆低调些但气场十足的宾利添越,用于日常代步。销售员激动地搓着手,语无伦次地介绍着参数。我靠在光可鉴人的车身上,指尖拂过冰冷丝滑的碳纤维部件,只问了一句:有现车吗刷卡。
看着POS机上那串长得离谱的数字被轻易划走,一种掌控一切的虚幻感油然而生。
吃米其林三星主厨带着团队亲自上门,在滨江壹号院那堪比五星级酒店后厨的开放式料理区忙碌。精致的菜肴摆满了能坐下二十人的巨大餐桌,每一道都像艺术品。可我坐在餐桌的主位,面对着足以让美食博主尖叫的盛宴,却提不起太多食欲。味蕾像是蒙上了一层灰,再昂贵的松露、再稀有的鱼子酱,尝起来都隔着一层,只剩下一种空洞的、程序化的高级感。腹部的伤口早已愈合,只留下一条淡淡的疤痕,但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似乎还会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源自深处的隐痛和……金属的锈味
狂欢的表象之下,一种巨大的空洞感,像藤蔓一样悄然滋生、缠绕。钱能买来最顶级的物质,却填不满心里那个突然被炸开的、深不见底的黑洞。我常常一个人坐在两百多平米的空旷客厅里,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璀璨如星河的灯火,室内却静得可怕,只有中央空调送风系统发出低沉的呜咽。那些轰鸣的跑车引擎声,那些恭维的话语,那些炫目的灯光……喧嚣过后,留下的寂静反而更加震耳欲聋。
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不是信息,是泰安尊享APP的推送通知,一条冷冰冰的银行流水记录,显示一笔巨额资金转入了某个海外艺术品拍卖行的账户——就在几分钟前,我在线上拍下了一幅据说价值连城的抽象画,只因为觉得它挂在客厅那面巨大的白墙上,或许能镇一镇这过分的空旷。
我看着那串数字消失,心里没有任何波澜。钱,真的变成了一个纯粹的数字游戏。
直到那个午后。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洒在客厅昂贵的羊毛地毯上,形成一片温暖的光斑。我刚结束一个索然无味的视频会议——收购一家经营不善的小公司,纯粹是出于无聊——正慵懒地陷在沙发里,手指无意识地在泰安尊享APP上滑动,浏览着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可供挥霍的选项。
叮咚——
门铃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是管家,他恭敬地站在门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白大褂、表情异常严肃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陈先生,管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位是仁和医院的刘主任,他说……有非常紧急的事情,需要亲自见您。
刘主任我的私人医疗顾问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下。上次全面体检,似乎已经是一个多月前了出院后,我把他安排成了我的私人医生,定期上门检查,费用自然不菲。但此刻,他脸上那种凝重到近乎肃穆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
刘主任我坐直了身体,挥了挥手让管家退下,进来坐。怎么了
刘主任没有坐。他快步走进来,脚步显得有些沉重。他没有寒暄,直接将那个牛皮纸文件袋递到我面前,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
陈先生,他的声音干涩,眼神复杂地落在我脸上,混合着一种职业性的沉重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您最新的全套体检结果出来了。情况……非常不乐观。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积蓄说出某个残酷结论的勇气:我们在您的血液和多个组织样本中,检测到了极高浓度的重金属离子,包括锂、锰、汞……种类非常复杂,且浓度远超正常值数百倍,甚至上千倍。结合您之前的病史和影像学追踪复查……
他的话语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穿透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了下来:
我们高度怀疑,是当初误食的纽扣电池在您体内破裂泄露后,其强碱性电解液及重金属成分持续缓慢地扩散、侵蚀,已造成多器官的进行性、不可逆损伤。目前,您的肝、肾、骨髓造血功能均显示出重度衰竭迹象。胰腺功能也受到严重波及……
多器官衰竭。
这五个字,像五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我的耳膜,然后狠狠搅动。刘主任后面还在说什么——晚期、预后极差、积极治疗也只能延缓、建议立刻入院进行系统性评估和干预……那些词句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进来,模糊不清,只剩下嗡嗡的回响。
我坐在那里,身体僵硬得如同浇筑在沙发里。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甚至有些刺眼,暖暖地照在我半边脸上。但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却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连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世界在我眼前,无声地裂开了一道巨大的、深不见底的缝隙。引擎的轰鸣、刷卡时的快感、米其林三星的香气、俯瞰全城的豪迈……所有用两个亿堆砌起来的华丽图景,在这一瞬间,轰然垮塌,碎成齑粉。
只剩下多器官衰竭五个血淋淋的大字,悬挂在意识崩裂的废墟之上。
---
刘主任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管家小心翼翼地问了些什么,我也毫无反应。巨大的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那片渐渐西斜、失去温度的阳光。
寒意,从骨髓深处弥漫出来,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刺穿着每一寸皮肤。
身体深处,那早已习惯的隐痛,此刻骤然变得清晰、尖锐起来。
不再是模糊的不适,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带着锈蚀感的沉重,沉甸甸地坠在腹腔深处,坠得我几乎直不起腰。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沉坠的区域,带来一阵阵沉闷的钝痛。
肝脏肾脏还是被那些该死的重金属啃噬得千疮百孔的骨髓不知道。
只知道那疼痛是真实的,带着死亡逼近的、冰冷的气息。
呵……呵呵……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溢出几声干涩的、破碎的轻笑。
声音在空旷得能听到回音的客厅里飘荡,显得格外诡异和凄凉。
两个亿云端之邸超跑顶级珍馐
我挣扎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那张价值不菲的沙发里爬起来。
动作牵扯到腹部的旧伤,一阵锐痛传来,让我眼前发黑,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我扶着冰冷的、大理石的茶几边缘,喘着粗气,目光投向客厅一角那个巨大的、需要密码和掌纹才能打开的私人保险库。
嘀…嘀嘀…嘀——
掌纹识别通过,厚重的合金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里面没有金条,没有珠宝。
占据了大半个空间的,是一摞摞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崭新的、散发着浓郁油墨气息的——现金。深红色的百元大钞。
像一堵堵用钱砌成的墙,散发着一种原始而疯狂的诱惑力。
这是我暴富后近乎偏执的收藏癖,似乎只有这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才能短暂地填补内心的空洞。
此刻,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片凝固的红色海洋。
我像着了魔一样,扑了过去。双手插入冰冷的钞票堆里,用力抓起两大捆。钞票特有的、带着点粗糙感的纸张边缘刮过皮肤。
没有想象中的满足感。没有安全感。
只有更深的、刺骨的冰冷。
我猛地将手中的钞票狠狠抛向空中!红色的纸片像一场怪诞的雪,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覆盖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也落在我身上。
不够!完全不够!
一种近乎绝望的冲动驱使着我。我发疯似的撕扯着那些捆扎钞票的纸带,把成捆成捆的钱粗暴地推倒、扒开。
深红色的纸币像决堤的洪水,哗啦啦地倾泻而出,迅速在地板上蔓延开来。
我跪倒在这片冰冷的、散发着油墨味的红毯上,用尽全身力气,近乎癫狂地用手臂、用身体,把更多的钞票向自己身边扒拉、聚拢。
推倒!扒开!聚拢!
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粗野。崭新的钞票被揉皱、撕裂,发出簌簌的哀鸣。
汗水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脏腑深处的虚弱感浸透了我的衬衫。
我大口喘着气,肺部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抽吸都带着灼痛和铁锈味。腹部的沉坠感越来越重,痛感也越来越清晰、尖锐,像有无数细小的、生锈的齿轮在身体里强行转动、碾压。
终于,筋疲力尽。
我停止了动作,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倒在自己亲手堆砌的钱山中央。
身体深深陷在冰冷的纸币里,深红色的海洋将我淹没到胸口。
四周全是钱,厚厚地铺满了视野所及的每一寸地板,一直延伸到巨大客厅的每一个角落。
两百多平米的空间,被一种荒诞而凄凉的深红所统治。
我仰面躺着,胸口剧烈地起伏。
天花板上那盏造价不菲的水晶吊灯,折射着窗外残余的天光,投下破碎而迷离的光斑,在满地的钞票和我的脸上晃动。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新钞油墨味,混合着我身上散发出的冷汗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源自身体内部的腐败气息
冰冷的感觉从身下无数张钞票里渗透上来,钻进骨髓,却丝毫无法缓解脏腑深处那持续燃烧的、带着锈蚀感的灼痛。
就在这冰冷的死寂和令人窒息的绝望中,一个画面,
一个被狂欢和金钱彻底掩埋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极其清晰地撞进了我的脑海——
灯光暧昧的餐厅。对面坐着林薇,我那时的女友。
她化了精致的妆,眼神在烛光下闪烁,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笑意。
她拿出一个深蓝色丝绒的小盒子,推到我面前。
亲爱的,她的声音甜得发腻,嘴角弯起的弧度却有点……僵硬送你的。一个小礼物,庆祝你升职加薪。我……挑了好久呢。
我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条设计相当别致的项链。
银色的细链,坠子不是宝石,而是一枚小小的、打磨得极其光亮的……金属圆片。
边缘镶嵌着几粒更小的、切割成多面体的碎钻,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璀璨的光。它看起来很酷,带着一种未来主义的冷硬感。
这是什么挺特别的。我当时还笑着问。
纽扣呀,林薇凑近了些,身上昂贵的香水味扑面而来,她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光亮的金属圆片,指尖冰凉,
复古又未来,多衬你这种搞精算的理工男气质。关键是我挑的嘛!独一无二!
她笑得眼睛弯弯,可那笑意,似乎只停留在精致的眼妆表面,并未真正抵达眼底。
怎么样喜欢吗我特意找工匠定制的哦!
她催促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喜欢,当然喜欢。
我当时被她的热情和精心定制打动,毫不犹豫地拿起那条项链。
入手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
我顺手就戴在了脖子上,那冰冷的金属坠子贴上皮肤的瞬间,似乎还激得我微微打了个寒颤。当时只以为是空调太冷。
林薇看着我戴上,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开来,灿烂得有些过分,甚至……有些诡异。她轻轻拍着手:
真好看!我就知道适合你!亲爱的,这礼物可是我……精、心、挑、选的哦。
最后四个字,她咬得格外清晰,一字一顿,像是在强调什么。
精心挑选……
这四个字,此刻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裹挟着记忆里林薇那张在烛光下笑得灿烂而诡异的脸,狠狠扎进我混乱灼痛的意识深处!项链!
那枚被我当成时尚饰品、后来不知何时遗失的金属纽扣吊坠!
它……它根本不是什么定制的装饰品!
那分明就是一枚货真价实的、包裹着漂亮外衣的——纽!扣!电!池!
呃……嗬……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扼住般的抽气声。
脏腑深处,那股被重金属锈蚀的剧痛猛地爆发开来,如同沉寂的火山终于喷发!
瞬间席卷了全身!冰冷的汗水瀑布般涌出。
身下是亿万金钱堆砌的冰冷坟冢。
而身体里,那枚由最爱的人精心挑选的致命礼物,正用它泄露的毒液,缓慢而坚决地,将我拖向永恒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