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傅云琅从小斗到大。
他总嫌我开的药方太苦,我骂他开的药铺太黑心。
直到他重伤昏迷,死死攥着我的手喊笨兔子。
——那是我七岁被他气哭时,他给我起的外号。
傅云琅你装死是不是我气得拔银针,再不起来扎你哑穴!
他忽然睁眼,把我拽进怀里:苏大夫,这次换你尝尝苦头……
唇齿间弥漫的药香,竟带着蜜糖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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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炉里升腾的袅袅白气,裹着党参、黄芪、当归等药材特有的醇厚香气,暖融融地填满了仁济堂后头这间小小的煎药房。我,苏妙妙,正小心翼翼地守着炉子,盯着砂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深褐色汤汁,心里盘算着这锅新琢磨出来的十全大补汤给隔壁王婶送过去,她准保能夸我三天。王婶身子虚,常年脸色发白,喝了这个,保管让她面色红润,健步如飞!
妙妙啊!一声洪亮又带着点无奈的老者嗓音穿透药气,前头忙不过来啦!快来搭把手!
哎!爹!马上来!我脆生生应了,赶紧把炉火调小了些,用布巾擦了擦手,转身掀开布帘子就往前堂跑。刚跑出去两步,迎面就撞上刚从外面回来的阿琅——傅云琅。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细棉布长衫,料子挺括,衬得身姿愈发挺拔如青竹。那张脸,啧啧,用我娘的话说就是比画儿上的仙童还俊,此刻却偏偏挂着一副惯常的、让人看了就牙根痒痒的似笑非笑表情。他刚从济世堂那边过来,手里还沾着点新收药材的灰尘,目光却精准地越过我爹,落在了我身后煎药房的方向。
苏伯父。他声音清朗,先跟我爹打了招呼,随即那含笑的视线就落回我脸上,带着点促狭,哟,苏大夫又在钻研什么济世良方隔着老远就闻到一股…嗯…别具一格的药香。他刻意拖长了调子,那别具一格四个字,被他咬得意味深长,分明就是在说你这药味儿怪得离谱。
我心头那簇小火苗腾一下就起来了。又是他!从小到大,只要我苏妙妙琢磨点新东西,傅云琅这只黑心狐狸就准保要跳出来泼冷水!他家的济世堂是这清水镇上最大的药铺没错,可也不能这么瞧不起人吧我爹苏仁可是正经的太医出身!
傅大掌柜鼻子真灵,我扬起下巴,毫不客气地回敬,故意加重了大掌柜三个字,我这新熬的‘十全大补汤’,药效强劲,专治各种虚症,香气自然醇厚些,不像某些黑心药铺,尽卖些徒有其表、药效平平的货色!我意有所指地瞥向他家铺子的方向。
济世堂药材是地道,可那价格……哼,傅云琅这只狐狸精得很,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没少赚街坊邻居的钱。
傅云琅也不恼,反而挑了挑眉,那双桃花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像是早料到我会有此一说。他慢悠悠地踱步过来,径直走向我方才煎药的炉子。我心头警铃大作,想拦,却被他轻松地侧身避过。
十全大补汤他拿起旁边案台上我还没来得及收起的药方草稿,只扫了一眼,好看的眉头就微微蹙起,随即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苏妙妙,你这方子里,黄芪用量是寻常方子的两倍党参也多了近三成当归更是……啧啧,你这是想给王婶子补气血,还是想让她老人家今晚就热血上头,流着鼻血绕着清水镇跑三圈
他指尖点着方子上那几味药,语气带着惯有的、令人抓狂的精准和揶揄:还有这炙甘草,放这么点,压得住其他药的燥性王婶那脾胃本就虚寒,你这方子下去,怕是补药没见效,倒先让她上吐下泻,虚脱在床了。
他每说一句,我爹苏仁的脸色就凝重一分。傅云琅这小子虽然嘴巴毒,但在药材药理上的判断,连我爹都不得不服。他凑过去一看那方子,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妙妙!胡闹!这药是能随便加量的吗!药性相激相克,是儿戏吗亏你还是我苏仁的女儿!
前堂等着抓药的几个街坊邻居听见动静,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瞧。王婶子也在其中,此刻正一脸惊疑不定地看着我。
我的脸唰一下红透了,像是被滚烫的药汁泼过,火辣辣地疼。羞窘、难堪,还有被傅云琅当众戳穿、看笑话的愤怒,像无数只小虫子啃噬着我的心。尤其是他那副看吧,我就知道的得意神情,简直像根针,狠狠扎在我最敏感的自尊心上。
傅云琅!我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拔高了八度,指着他的鼻子,你少在这里装什么大尾巴狼!我家仁济堂怎么开方子,轮不到你这黑心奸商来指手画脚!管好你的‘济世堂’,别整天盯着别人家!我口不择言,只想用最狠的话把他那副讨厌的笑容打掉。
我黑心傅云琅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放下药方,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苏大夫,摸着良心问问,清水镇上,谁家药铺童叟无欺,药材地道,价格公道又是谁家的大夫,开方子全凭一时兴起,不管病人死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气得通红的脸,慢悠悠地补充道,哦,对了,忘了说,你七岁那年,把黄连当成甘草,差点把李二叔苦得三天说不出话,这事儿,大家伙儿还没忘吧
你!我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陈芝麻烂谷子的糗事都被他翻出来!四周隐约传来街坊们压抑的低笑声,更是让我无地自容。这只该死的狐狸!他就是存心的!存心要在所有人面前让我下不来台!
傅云琅!我跟你没完!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冲上头顶,我再也顾不得什么形象,狠狠地跺了跺脚,声音带着哭腔,你给我等着!此仇不报,我苏妙妙的名字倒过来写!撂下这句毫无威慑力的狠话,我再也待不下去,猛地一掀帘子,冲回了后院的煎药房,砰地一声把门甩得震天响。
门板隔绝了前堂的喧闹,也隔绝了傅云琅那可恶的视线。我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喘着气,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让它掉下来。药炉里微弱的火苗还在跳跃,那锅被我寄予厚望的十全大补汤散发出略带焦糊的苦涩气味,像是在嘲笑我的愚蠢和冲动。
傅云琅!这个讨厌鬼!黑心狐狸!从小到大,他就没说过我一句好!我恨恨地想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等着吧,我一定要找到机会,让他也尝尝当众出丑、哑口无言的滋味!
自那日十全大补汤事件后,我与傅云琅之间那无形的壁垒,简直比清水镇的城墙还要厚上几分。狭路相逢,必定是刀光剑影,硝烟弥漫。
他去城东赵员外府上请平安脉,我便故意碰巧路过赵府后门,扯着嗓子跟赵家的厨娘讨论某些药铺卖的燕窝品相不佳,怕是掺了次货,声音大得足够穿过几重院落。傅云琅出来时,脸色果然不太好看,但他只是淡淡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凉飕飕的,让我心里莫名有点发虚。
没过两天,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批品相极好的川贝母,摆在济世堂最显眼的位置,引得不少人驻足。我岂能让他得意立刻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仁济堂门口,拿着一筐自家晾晒、品相稍逊但药效绝不差的本地贝母,对着过往行人热情吆喝:贝母润肺止咳!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不像某些黑心铺子,专挑贵的卖,坑的就是老实人!我一边喊,一边拿眼风使劲剜对面济世堂的招牌。
那天下午,傅云琅终于从铺子里踱了出来。他站在自家台阶上,隔着不算宽的青石板街,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夕阳给他挺拔的身影镀了层金边,却丝毫暖化不了他眼中的冷意。他没说话,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看得我心头那点虚张声势的得意劲儿一点点消散,只剩下莫名的心慌和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极轻地哼了一声,转身回去了。那声轻哼,比任何恶毒的话语都更让我难受。
日子就在这种针尖对麦芒的较劲中滑过。秋意渐浓,清水镇外的枫叶染红了半边山坡。这天午后,我正埋头在药柜前整理新收的茯苓,门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夹杂着惊恐的呼喊和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混乱地敲碎了小镇惯常的宁静。
让开!快让开!傅掌柜受伤了!
天杀的!那马惊了!傅掌柜是为了救那孩子才……
好多血!快!快抬到仁济堂!苏大夫!苏大夫救命啊!
仁济堂我爹出诊去了!我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茯苓啪嗒掉在地上。傅云琅受伤了为了救人混乱的念头像潮水般涌来,我几乎是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
门口已经围了一大圈人,个个面带惊惶。两个壮实的汉子正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块卸下来的门板,门板上躺着的人,正是傅云琅!
他一身惯常的月白衣衫此刻被尘土和刺目的暗红浸染得不成样子,尤其是左肩和肋下,布料被撕裂,露出模糊的血肉。那张总是带着可恶笑容的俊脸,此刻苍白如纸,紧紧闭着双眼,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唇边还挂着一缕未干的血迹。他安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了往日的锋芒和刻薄,脆弱得像个一碰即碎的瓷器。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住了。眼前这毫无生气的傅云琅,与我记忆中那个无论何时都带着可恶笑容、言语犀利的黑心狐狸,形成了强烈到令人心悸的反差。我甚至忘了呼吸,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他衣衫上那不断扩大的暗红血迹,灼痛了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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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抬进来!轻点!放诊床上!我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在喊,尖锐得不像自己的。身体比脑子更快地行动起来,我推开挡在前面的人,指挥着汉子们把门板小心地挪到内堂的诊床上。
热水!干净的布!快!还有,把我爹药箱最底下那个白瓷瓶拿过来!快!我一边急促地吩咐着旁边吓傻了的学徒,一边扑到诊床边,颤抖着手去探傅云琅的颈侧。
指尖触到的皮肤冰凉,但脉搏还在微弱地跳动,一下,又一下,虽然细若游丝,却顽强地存在着。还好!还活着!这个认知让我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稍稍一松,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攫住——他伤得太重了!
学徒哆嗦着把东西都拿了过来。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是大夫!苏仁的女儿!我拿起剪子,毫不犹豫地剪开傅云琅被血黏住的衣衫。狰狞的伤口暴露出来,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撕裂伤,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刮过,皮肉翻卷,还在汩汩地往外渗着暗红的血水。肋下则是一大片骇人的青紫淤肿,中间有个明显的马蹄状凹陷,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不祥的深紫色,显然内伤极重。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我咬紧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压下那股灭顶的慌乱。不能慌!苏妙妙,你不能慌!
白药!我朝学徒伸手,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冰凉的药粉混合着止血散,被我小心翼翼地洒在那狰狞的伤口上。血水暂时被药粉吸住,但很快又洇了出来。我拿起针线,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强迫自己稳住,一针一线地缝合那皮开肉绽的肩伤。每一次下针,都像是在缝合自己心口某种尖锐的裂痕。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洇开一小片水渍。
处理完外伤,最棘手的是内伤。那马蹄踏下的位置,正是胸腹要害。我凝神屏息,手指搭上他冰冷的手腕寸关尺。脉象沉涩而散乱,如游丝般时断时续,脏腑受创,气血逆乱,情况凶险万分。
参片!快!我哑声吩咐。学徒赶紧将切好的老山参片递到我手中。我撬开傅云琅紧咬的牙关,将参片压在他舌下,吊住他那一口微弱的气息。
接着,我飞快地打开爹的银针包,捻起最长最细的一根三棱针。认准穴位,稳准狠地刺下!涌泉、百会、内关……银针随着我指尖的捻动微微震颤,试图强行唤醒他体内濒临断绝的生机。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和浓重的血腥、药味中流淌。每一刻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我全神贯注,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指尖下的脉动和银针的反馈上,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针药终于起了作用,也许是那口参片吊住了他最后一丝元气,傅云琅原本微弱到几乎消失的脉搏,似乎……似乎稍微有力了一点点
就在我紧绷的神经因为这微小的希望而稍稍放松的刹那——
一只冰冷、沾着血污和尘土的手,猛地抓住了我正搭在他腕上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惊人,像濒死的兽类最后的挣扎,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深入骨髓的执拗。
我惊得浑身一颤,差点叫出声来,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他死死攥住,纹丝不动。
然后,我听到了。
一个极其微弱、模糊不清,像是从破碎的胸腔深处艰难挤出来的气音,带着梦呓般的混沌,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进我的耳膜:
…笨…兔…子…
别…走…
笨…兔子
我的身体瞬间僵直,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停止了流动。
七岁那年的记忆,带着夏日灼热的温度和冲天的委屈,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
也是这样一个午后,蝉鸣聒噪。我兴冲冲地把自己人生中开出的第一张药方——画满了看不懂的符号和几味最简单药材名的涂鸦,宝贝似的捧到傅云琅面前,期待着他的夸奖。
结果呢
那个穿着锦缎小袍、漂亮得像玉雕娃娃的小男孩,只瞥了一眼,就毫不客气地嗤笑出声:苏妙妙,你这鬼画符也叫药方字丑得像狗爬,药名都写错了两个!笨死了,像只傻兔子!
笨兔子三个字,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刚刚萌芽的自尊心。我当场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把那张药方揉成一团,狠狠砸在他那张可恶的漂亮脸蛋上,哭着跑回了家,发誓再也不理他。
这个外号,只有他叫过。也只有那一次。
十几年了,连我自己都几乎忘了这桩童年糗事。他怎么会……怎么会在这个时候……
混乱、震惊、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我脑中炸开,掀起惊涛骇浪。我僵硬地低下头,看着被他死死攥住的手腕,那只手冰冷、染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却传递出一种绝望般的依赖。
笨兔子……别走……
他是在叫我在意识模糊、濒临死亡的边缘,他抓住我,喊的……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之间的、那个带着遥远记忆尘埃的、难听的绰号
诊室里弥漫的浓郁血腥气和苦涩药味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一种令人眩晕的、不真实的寂静。我的目光死死钉在傅云琅苍白如纸的脸上,试图从他紧闭的眼睫、紧蹙的眉头间,捕捉到一丝伪装的痕迹。
没有。只有沉重的、令人心慌的昏迷。唯有那只攥住我手腕的手,冰冷而执拗,像一个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
笨兔子……
这三个字像带着倒刺的钩子,反复刮擦着我混乱的心。羞恼、难以置信,还有一丝丝被深埋的、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在胸腔里翻搅冲撞。他怎么可能记得他凭什么记得!还偏偏是在这种时候!
一股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委屈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烧得我耳根发烫。我用力吸了一口气,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却再次被他无意识地死死攥紧。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和他清醒时那副讨人厌的嘴脸如出一辙!
傅云琅!我再也忍不住,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尖锐,像是要刺破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你装死是不是!给我醒醒!
他毫无反应,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那股莫名的邪火越烧越旺。好啊,昏迷了还不忘占我便宜,抓着我的手喊我笨兔子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我空着的左手猛地探向一旁的针包,毫不犹豫地捻起一根最长的、闪着寒光的银针!
针尖对准了他颈侧一个清晰的穴位——哑门穴!
再不起来,我咬着牙,声音发狠,盯着他毫无血色的脸,我就扎你哑穴!让你真变成个哑巴!看你还怎么喊‘笨兔子’!
冰冷的针尖几乎要触到他颈侧脆弱的皮肤。我是认真的,这个讨厌鬼,就该让他吃点苦头!扎下去,他就算醒了也说不出话,看他还怎么气我!
就在针尖即将刺入的千钧一发之际——
那双紧闭的、覆盖着浓密睫毛的眼睛,毫无预兆地、倏然睁开了!
不是那种从混沌中慢慢苏醒的迷茫,而是一种极其锐利、清醒的、带着某种深潭般幽暗光芒的视线,精准地、瞬间锁定了我!
那眼神,锐利如电,穿透了所有弥漫的药气和虚弱的表象,直直刺入我的眼底,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滚烫的东西。
我举着银针的手,僵在了半空。大脑嗡的一声,彻底空白。他……醒了在我威胁要扎他哑穴的时候这么巧!
下一秒,一股远超我想象的巨大力量猛地从他那只攥着我的手中传来!我甚至来不及惊呼,整个人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道狠狠拽倒!
天旋地转!
眼前是诊室顶梁上模糊的旧木纹,鼻尖猛地撞进一片混合着浓重血腥味和清冽药草气息的奇异空间。我的腰被一条结实的手臂紧紧箍住,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勒断,整个上半身不受控制地重重砸在了他尚算完好的右侧胸膛上!
坚硬,温热,带着属于他的、无法忽视的气息和强健有力的心跳震动感,瞬间将我完全包裹、淹没。
苏大夫……一个低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磁性的声音,紧贴着我的头顶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发丝,带来一阵细密的战栗。
我惊惶失措地抬起头,正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总是盛着戏谑或冷意的桃花眼,此刻深不见底,里面翻滚着我从未见过的、浓稠得化不开的情绪,像夜色下汹涌的暗流,几乎要将我溺毙其中。苍白的唇勾起一个极浅、却带着绝对掌控意味的弧度。
……这次,换你尝尝苦头。
话音未落,一个不容抗拒的、带着药草清苦气息的吻,重重地落了下来!
唔——!
所有未出口的惊呼和挣扎,被尽数封堵在唇齿之间。
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失声、失序、失重。
预想中属于病人的虚弱和药味的苦涩并没有主宰这个吻。他的唇瓣微凉,带着失血后的苍白干燥,可那触碰的力道却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不容置疑的掠夺感,瞬间击溃了我所有的防线。属于傅云琅的清冽气息,混合着他身上尚未散尽的、微腥的血气,还有他常年浸染药草、仿佛融入骨血的那股独特药香,以一种排山倒海之势将我彻底淹没。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被投入了滚沸的药汤,所有的思考能力都被蒸腾殆尽。只剩下唇上那真实的、滚烫的、带着惩罚意味的触感,和他紧紧箍在我腰间、几乎要嵌入我骨血的手臂力量,提醒着我这一切并非噩梦。
震惊、羞愤、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怒火在胸腔里炸开,我下意识地挣扎起来,双手抵在他完好的右肩上,用力推拒。可他的手臂如同铁铸,纹丝不动。那吻反而因我的反抗而加深,带着一种强势的探索和惩罚,攻城掠地,不容退避。舌尖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不知是他唇上的裂口,还是我慌乱中自己咬破了唇。
就在我快要窒息,感觉胸腔里的空气都被他霸道地攫取一空时——
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从他胸腔深处爆发出来,带着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震得他整个身体都在剧烈颤抖,也终于打断了他那蛮横的侵袭。
箍在我腰间的手臂力道骤然一松。我像是溺水之人终于得救,猛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狼狈不堪地跌坐在诊床边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嘴唇上火辣辣的,残留着他霸道的气息和那丝微腥的甜。
傅云琅侧过头,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咳得撕心裂肺,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整个人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碎掉。
刚才那个强势掠夺的男人和眼前这个脆弱咳血的病人,巨大的反差让我呆若木鸡,混乱得完全失去了反应能力。诊室里只剩下他压抑痛苦的咳嗽声和我自己急促慌乱的喘息。
水……他咳得声音都变了调,嘶哑地挤出一点气音。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扑向旁边的矮几,手忙脚乱地倒了一碗温热的清水,又想起他内伤严重,不能直接大口吞咽,连忙拿起小勺。可我的手抖得厉害,勺子碰到碗沿,发出清脆又慌乱的磕碰声。
强压着心头翻江倒海的情绪,我坐回床边,小心翼翼地将他沉重的上半身微微扶起一点,靠在自己臂弯里。他身体的重量和热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烫得我手臂一颤。避开他左肩的伤口,我将盛着清水的勺子递到他干裂的唇边。
傅云琅就着我的手,小口地啜饮着。温水润湿了他苍白的唇,也稍稍缓解了那骇人的咳嗽。他的眼睫低垂着,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诊室里一时只剩下他微弱的吞咽声和我如擂鼓般的心跳。
一碗水喂了大半,他终于轻轻偏开头,示意不要了。
我将碗勺放回矮几,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空气再次陷入一种极其微妙而紧绷的沉默。刚才那个惊世骇俗的吻留下的灼热感,依旧清晰地烙印在唇上,无声地昭示着它的存在。我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还在微微发抖的手指,不敢看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笨兔子的喊声、他昏迷中绝望的攥握、还有那个带着血腥和药味的、蛮横的吻……
咳……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打破了死寂,吓着了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那里面的锐利和掌控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平静的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看着我,像是在观察我的反应。
傅云琅!积压的羞愤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我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连自己都惊讶的尖锐,你发什么疯!你……你……
你竟敢轻薄我几个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脸颊却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他看着我涨红的脸和喷火的眼睛,非但没有丝毫歉意,反而极轻地、极慢地牵动了一下唇角,那弧度极浅,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苍白疲惫的脸上漾开一丝近乎愉悦的涟漪。只是这笑意牵动了伤口,他立刻蹙紧了眉头,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
轻薄他哑着嗓子重复,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目光沉沉地锁住我,像无形的丝线缠绕过来,苏大夫,方才……不是你先威胁要扎我哑穴,让我再也说不出话的么
我的气势瞬间被他这轻飘飘又歪理十足的话噎住了一半,脸更红了:我……我那是……那是因为你抓着我的手乱喊!谁让你喊我……
笨兔子三个字又卡住了,憋屈得要命。
哦他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了然,一丝戏谑,还有一丝……说不清的喑哑,我喊什么了他明知故问,那双深邃的眼睛紧盯着我,不放过我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轰!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他绝对是故意的!这只黑心狐狸!就算只剩半条命,也改不了他恶劣的本性!
你喊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我恼羞成怒,猛地站起身,只想离这个危险又讨厌的家伙远一点,我看你是摔坏了脑子!好好躺着,我去给你煎药!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抓起药箱里早就配好的几味药材,掀开布帘就冲进了后院的小药房。
砰!药房的门被我用力关上,隔绝了前堂那令人窒息的气息。我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唇上残留的触感依旧鲜明,带着他清冽的气息和药草的苦味,还有……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奇异的回甘
我下意识地舔了舔依旧发麻的唇瓣。
苦……却又带着一丝……甜
这荒谬的感觉让我更加心烦意乱。我用力甩甩头,试图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甩出去。一定是错觉!是被他气糊涂了!对,一定是这样!
我走到小药炉边,将手里的药材——当归、桃仁、红花、赤芍、生蒲黄、地龙……这些都是活血化瘀、续筋接骨、治疗内伤的良药——一股脑儿倒进药罐里,又舀了几大勺清水进去,点燃了炉火。
炉火噼啪作响,舔舐着药罐底部。很快,药罐里开始发出细微的咕嘟声,一股浓郁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渐渐充斥了整个小小的药房。我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炉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失神地看着跳跃的火苗。
前堂里那个人的气息和温度,还有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却顽固地盘踞在脑海里,怎么也驱散不掉。
笨兔子……
他为什么要记得为什么偏偏要在那个时候喊出来
还有那个吻……算什么报复戏弄还是……别的什么
纷乱的思绪像缠绕的藤蔓,越理越乱。药罐里的水彻底沸腾了,苦涩的药气翻涌着,弥漫了整个空间,苦得人心头发涩。
不知过了多久,药液被熬煮得只剩下浓稠的一小碗,深褐色的汤汁散发着强烈的、令人皱眉的苦味。我熄了火,用布巾垫着滚烫的药罐把手,小心翼翼地将药汁倒进一个白瓷碗里。深褐色的液体在碗中晃动,映出我一张心绪不宁、眉头紧锁的脸。
端着这碗足以让最不怕苦的人都退避三舍的药,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刑场一般,掀开帘子,重新踏进了前堂诊室。
傅云琅依旧安静地躺在诊床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柔和了他过于凌厉的轮廓。那只受伤的手臂被妥善地安置在身侧。没有了清醒时的锐利和咄咄逼人,此刻的他,只剩下重伤后的脆弱和疲惫,安静得让人……心头莫名地发软。
我脚步放得更轻,将药碗轻轻放在床边的矮几上。碗底碰到木头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
他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目光不再像之前那般锐利迫人,而是带着重伤初醒的迷茫和一丝倦怠,视线有些迟缓地落在我的脸上,然后移向我手边那碗冒着热气的、气味浓烈到令人望而生畏的汤药。
他的眉头,几乎是本能地、极其明显地皱了起来,形成一个清晰的川字。薄唇紧抿了一下,无声地表达着抗拒。
呵。我在心里冷笑一声。傅云琅啊傅云琅,你也有今天!让你之前总嫌我开的药苦!风水轮流转!
醒了我端起药碗,故意让那浓烈苦涩的药气往他那边飘了飘,脸上努力做出最严肃、最公事公办的苏大夫表情,喝药。
碗沿递到他唇边。
他垂眸看了一眼碗里深褐色的液体,眉头皱得更紧,身体几不可察地往后缩了缩,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强压着反胃的感觉。那表情,像极了小时候被大人逼着喝苦药的孩子。
烫。他哑着嗓子,只吐出一个字,带着点拖延的意味。
刚熬好,当然烫。我面无表情,稳稳地端着碗,丝毫没有收回的意思,晾一下再喝傅大掌柜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娇气了还是说……我故意拖长了调子,学着他惯有的嘲讽语气,怕苦
傅云琅抬起眼皮,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带着点无奈,似乎还有一丝……纵容他没再说什么,认命般地微微张开嘴。
我舀起一勺药汁,小心地吹了吹,确保温度不至于烫伤他,才递到他唇边。他皱着眉,屏住呼吸,几乎是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劲头,将那勺浓黑的药汁含了进去。
苦涩的药液滑入喉咙,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眉头死死拧着,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我看着他这副隐忍的模样,心里那点小小的报复快感还没来得及升起,就被一种更奇怪的情绪取代——竞觉得……有点可怜
我连忙甩掉这个可怕的念头。他是傅云琅!是黑心狐狸!活该!
一勺,又一勺。诊室里只剩下瓷勺偶尔碰触碗壁的轻响和他压抑的吞咽声。他的脸色始终绷着,每一口都喝得极其艰难。碗里的药汁很快下去了一半。
就在我舀起下一勺,再次吹凉递过去时,他忽然低低地开口,声音因为药液的浸润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清晰:小时候……你开的第一张方子……是治风寒的。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又像是在积攒力气,上面画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小人,还有生姜、葱白、红糖……把‘姜’字,写成了‘僵’……
我的动作猛地顿住,勺子停在半空。愕然抬头看他。
他却没有看我,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诊室顶上的房梁,苍白的唇边,竟缓缓勾起一个极浅、极淡,却真实无比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嘲讽,没有戏谑,只有一种近乎温柔的怀念,像穿过漫长时光尘埃,轻轻拂过心尖。
那张方子……他继续说,声音很轻,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我心上,还有后来你写的那些……画满了小兔子、骂我是黑心狐狸的……我都收着。
轰隆!
有什么东西在我脑海里彻底炸开了!
那些早已被遗忘在角落的、儿时胡闹的涂鸦……那些被我随手丢弃、以为早已化为尘土的药方和控诉信……
他……他全都收着!
勺子里的药汁因为我的颤抖,晃动着溅出几滴,落在洁白的被褥上,洇开深色的痕迹。我的呼吸停滞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苍白的侧脸,试图从那抹怀念的浅笑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开玩笑的痕迹。
没有。只有一片坦然的平静,和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锁在……书柜最上面那个……檀木盒子里。他补充道,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重的倦意,眼睫也缓缓垂落,像足着浓重的倦意,眼睫也缓缓垂落,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那只没受伤的手,却无意识地、轻轻地搭在了我端着药碗的手腕上。指尖微凉,触碰的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忽视的份量。
诊室里再次陷入寂静。只剩下药碗边缘袅袅升起的、苦涩的药气,和他逐渐变得平稳绵长的呼吸声。
我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手腕上那一点微凉的触感,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震颤。
檀木盒子……锁着的……那些我以为早已湮灭的、笨拙的、带着孩子气愤怒和稚嫩期许的过去……
他全都收着一直收着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胀痛,还有一种巨大的、颠覆性的茫然瞬间席卷了全身。那些针锋相对、那些互相拆台、那些被他气得跳脚的瞬间……难道……难道底下藏着的是……
我猛地低下头,看着碗里剩下的小半碗深褐色药汁。浓烈的苦味依旧刺鼻。可刚才,就在刚才,在他吻下来的时候……我舌尖尝到的,除了苦,分明还有一丝……被药香浸润过的、奇异的甜
那甜味,此刻仿佛又悄然泛了上来,丝丝缕缕,缠绕在唇齿之间,顽固地对抗着周遭弥漫的苦涩药气。
我端着碗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