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考场惊魂
热浪在教室里黏稠地翻滚,几乎凝滞。头顶老旧的风扇徒劳地搅动着浑浊的空气,发出吱呀作响的呻吟,搅得人心烦意乱。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冰凉,掌心却一片滑腻的冷汗。摊开在面前的,是一张高三下学期的数学月考卷子。白纸黑字,像一片片尖锐的碎冰,刺得我眼睛生疼。
林晚,你还好吧同桌压低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像羽毛般拂过耳际。
我猛地回过神,胡乱地摇了摇头,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单音节:嗯。
好怎么可能好。我的目光死死锁在试卷第一道选择题上,那些熟悉的符号和公式此刻扭曲、变形,如同鬼魅的爪牙,在眼前疯狂舞动。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廉价的塑料笔杆,发出细微的咔哒声。胃里像是塞进了一块沉重的、棱角分明的冰块,沉甸甸地坠着,又冷又硬,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隐隐的钝痛。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沿着鬓角无声地滑落,砸在试卷边缘,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那湿痕的形状,像极了昨夜医院缴费单上那个刺眼的、血淋淋的缺口数字——八千七百六十三块二毛。奶奶枯槁的手攥着我的手,冰凉,却用了最后一点力气,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无声的哀求,还有深不见底的恐惧——对停药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
视线模糊了一瞬,思绪却不受控制地倒带,清晰地闪回三天前的傍晚。学校后门那条堆满废弃课桌椅的逼仄小巷,空气里混杂着垃圾的酸腐气息。周诗雅就站在那片狼藉的阴影里,校服外套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价格不菲的某奢侈品牌logo
T恤。夕阳吝啬地在她精致的侧脸上涂抹了一层黯淡的金色,却照不进她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
她没说话,只是伸过手来。那动作随意得就像丢弃一张废纸。一个鼓鼓囊囊的、印着银行名称的白色信封,被两根涂着昂贵护手霜的手指夹着,递到我面前。信封口没有封死,里面一叠崭新的红色钞票,边缘整齐得如同刀裁,刺眼地露了出来。
喏,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懒散,目光甚至没有在我脸上停留,只落在我洗得发白的旧校服袖口,拿去吧。月考,老规矩,把卷子写满就行。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弧度冰冷而精准,像手术刀划开的切口,可别……考得太高了。惹人注意,对我们都没好处。
那叠钱的重量,透过薄薄的信封,沉甸甸地压在我的手上,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我几乎能闻到新钞特有的、混合着油墨和纸张的味道,那味道此刻却带着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铜臭,瞬间压过了巷子里垃圾的馊味。奶奶病房里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气息,仿佛隔着时空再次扼住了我的喉咙。
攥紧信封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巷口的风带着傍晚的凉意灌进来,吹得我脊背一阵发冷。周诗雅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香奈儿护手霜的甜腻香气,混在垃圾的酸腐味里,形成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氛围。那香气像无数细密的针,扎进我每一寸皮肤,提醒着我正在进行的肮脏交易。
知道。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过喉咙,每一个音节都刮擦着生疼,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写满……就行。
每一个字,都像在出卖自己的灵魂碎片。
……
沙沙……沙沙……
2
监考者的阴影
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单调而规律,像某种催命的咒语。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被无限拉长。我强迫自己低下头,目光死死锁在卷面上。那些扭曲的数学符号,那些复杂的几何图形,它们似乎都认识我,带着冰冷的、审视的目光。可我的手却背叛了我,握着笔,僵硬地在演算纸上划拉着毫无意义的线条。笔尖戳破了薄薄的纸页,留下一个丑陋的小洞。那个洞,像是我心头永远无法填补的窟窿。
手心里的冷汗更多了,黏腻得几乎握不住笔杆。胃里的那块冰似乎又膨胀了一圈,顶得我喉咙发紧,每一次吞咽都异常艰难。我不敢抬头,不敢看讲台的方向,只能死死盯着试卷右上角那个空着的姓名栏。那里本该工整地写上周诗雅三个字,此刻却像一个黑洞,吸走了我所有的力气和温度,吸走了我作为林晚存在的最后一点证明。我是谁一个为了钱,连自己名字都不敢写下的可怜虫。
滴答。
一滴汗珠终于不堪重负,从我的下巴坠落,正正砸在试卷上那道立体几何题旁边。深灰色的墨迹瞬间被晕染开,模糊了题目中一个关键的∠符号。那个小小的墨点,在我眼中急速放大,变成奶奶病床上监护仪屏幕上刺目的、代表低血压的红色警报。
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脆弱的胸腔,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完了!奶奶的脸,监护仪的警报,催款单上冰冷的数据,周诗雅轻蔑的眼神……无数碎片在脑中轰然炸裂!
就在这令人魂飞魄散的瞬间,一股清冽的、带着淡淡消毒水味道的气息毫无征兆地笼罩下来。
阴影投落,遮住了试卷上那块晕开的墨迹。
我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凝固了。全身的肌肉绷紧如铁,每一根神经都拉到了极限,发出无声的尖叫。时间停滞了。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像濒死的哀鸣。
然后,一个声音贴着我的耳廓响起。很低,很沉,像冰冷的金属片在摩擦,带着一种穿透耳膜的锐利,却又刻意压得极轻,只够我一个人听见:
去年坐在你这个位置的那个女生……那声音停顿了微不可察的一瞬,像是在欣赏我的恐惧,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刺进我的神经末梢,她也是这样,求我放她一马的。
那求字,被他念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玩味的残忍。
轰——!
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白,紧接着是无数尖锐的碎片在疯狂搅动。去年的女生求他放她一马什么意思周诗雅不是说……她爸打点好了一切吗不是说监考老师……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窒息感铺天盖地。
冷汗不再是渗出,而是瞬间汹涌而出,如同决堤的冰水,从额角、后背疯狂地往下淌。我死死地咬着下唇,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是嘴唇被咬破了。握笔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柔软的皮肉里,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滑腻的手,紧紧扼住了我的喉咙,无法呼吸。我感觉自己正在沉没,沉没进一片名为绝望的、冰冷的深海里。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扭曲、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讲台上那道身影投下的阴影,如同巨大的、无形的牢笼,将我牢牢锁死在这方寸之地,动弹不得,无处可逃。他就在那里,像一只精准计算着猎物反应的猫,欣赏着我的崩溃。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声的酷刑彻底压垮时,一张洁白的纸巾,叠得方方正正,边缘锋利如刀,被两根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放在了那张被冷汗和墨渍浸染得一片狼藉的试卷上。动作随意得像拂去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
别怕。那个声音又响起了,近在咫尺,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甚至……一丝难以察觉的、玩味的笑意,继续写。
data-fanqie-type=pay_tag>
那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记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别怕继续写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他在享受这种掌控感!我的胃猛地抽搐起来,那块冰仿佛彻底碎裂,尖锐的冰棱刺穿了五脏六腑,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绞痛。我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口腔内壁的软肉,用更剧烈的疼痛来对抗那灭顶的恐慌和屈辱。血的味道更浓了,带着铁锈的腥甜,弥漫了整个口腔,也弥漫了我整个世界。
笔尖悬在纸上,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试卷上的题目变成了一团团无法辨认的墨色污迹。那张洁白的纸巾,像一块裹尸布,覆盖在我仅存的自尊上。奶奶痛苦的呻吟声仿佛穿透了时空,在我耳边清晰响起,与陈屿那平静得可怕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最残酷的刑罚。
……
3
办公室的审判
林晚同学,年级主任的声音隔着厚重的红木办公桌传来,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威严,像宣读判决书,陈老师反映的情况,我们需要你如实说明一下。关于这次月考数学试卷上出现的异常……
我僵硬地坐在他对面的硬木椅子上,感觉那冰冷的椅面正源源不断地吸走我身上最后一点热量。办公室很宽敞,明亮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分割线。窗外传来操场上体育课学生模糊的喧闹声,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空气里飘着陈年纸张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这味道让我瞬间又回到了充满绝望的病房。
我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主任油光锃亮的脑门上,脑子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一片混沌。主任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钻进耳朵,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我只捕捉到几个冰冷的词:……反映……情况……说明……处分……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在心口。
坐在主任旁边的男人,正是陈屿。他姿态放松地靠在自己的椅子里,右腿随意地叠在左腿上,手里拿着一支金属外壳的钢笔,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光洁的桌面。那笃、笃、笃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异常清晰、刺耳,像倒计时的秒针,精准地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也像在敲打着一具棺木的盖子。
他并没有看我。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正平静地注视着窗外,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真实的情绪。他仿佛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一个冷静的、等待最终结果的猎人。
……特别是数学卷面,存在多处异常笔迹和逻辑断层,与你平时水平严重不符……主任还在说着什么,语气越来越严厉。
就在这时,陈屿手中那支钢笔敲击桌面的节奏,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他微微侧过脸,目光终于落到了我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让我无处遁形,仿佛我的骨头、我的血液、我心底最肮脏的秘密都在这目光下无所遁形。
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不高,甚至称得上温和,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毫无阻碍地穿透了主任公式化的询问,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钉入我的耳膜:
周诗雅的父亲是校董。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四肢,又瞬间退潮,留下一片冰冷的麻木。他知道了!他果然全都知道!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僵了我的四肢百骸,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剥光的羞耻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淹没。奶奶的脸,催款单,周诗雅甩信封时嘴角的弧度……所有画面在脑中疯狂闪回、炸裂!
笃。钢笔尖又一次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声响。
然后,他看着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涟漪,像是怜悯,又像是某种更复杂、更冷酷的审视。他微微前倾了一点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问道:
你奶奶……在第三医院肾内科的医药费,还差多少
嗡——!
脑子里像有千万只蜜蜂同时炸开了锅!所有的伪装,所有的侥幸,所有的防线,在他这句轻飘飘的问话面前,瞬间土崩瓦解,碎成了齑粉!他不仅知道我是谁,知道我替谁作弊,他甚至知道我奶奶在哪个科室!他精准地戳中了那根最脆弱、最疼痛的神经!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僵了我的四肢百骸,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剥光的羞耻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淹没。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死了,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带来火烧火燎的剧痛。视线开始模糊,水汽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最深重的绝望和一种被彻底碾碎的自尊。
主任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精准到可怕的转折震住了,他张了张嘴,看看陈屿,又看看脸色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我,一时间竟忘了继续他的询问,脸上只剩下错愕。
办公室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窗外操场上模糊的喧闹声,遥远得如同隔世。阳光依旧明亮,却再也照不进我心底那片冰冷的、绝望的黑暗深渊。奶奶躺在病床上蜡黄的脸,透析机冰冷的运转声,护士递过来那张写着欠费8763.2元,请尽快续缴,否则将停止治疗的通知单……还有周诗雅甩过来的那个沉甸甸的信封……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句冰冷的、洞悉一切的问询下,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冲垮了我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和伪装。
还差多少
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更像困兽垂死的嘶鸣。
在主任惊愕的目光和陈屿骤然变得深沉的注视下,我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回荡,如同丧钟。巨大的反作用力让我踉跄了一下,但我不管不顾。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而剧烈颤抖着,近乎痉挛地伸向校服口袋深处,粗暴地掏出了那个已经被体温焐热的信封。
那叠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气息的钞票,此刻在我眼中却像是沾满了最肮脏的污秽,是出卖灵魂的罪证,是悬在奶奶生命线上摇摇欲坠的、沾满毒液的绳索。奶奶痛苦的呻吟,周诗雅那轻蔑的眼神,陈屿那洞悉一切、仿佛带着施舍的平静……所有屈辱和绝望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还差多少
我攥紧了那叠崭新的、边缘如同刀锋般锐利的钞票。那红色刺得我眼睛生疼,像血,像火,灼烧着我的掌心。
下一秒,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决绝地将它们撕开!
嗤啦——!
崭新的钞票发出清脆而绝望的撕裂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第一张,第二张……鲜红的百元纸币在我手中脆弱得像枯叶,轻易地被撕成两半、四半、无数片细碎的红色纸屑。锋利的纸边割破了我的指腹,细小的血珠渗出来,染红了断裂的100字样,但我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毁灭的快意,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疯狂,支撑着我机械地重复着撕扯的动作。每一次撕裂,都像是在撕裂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也像是在撕裂那个冰冷虚伪的世界强加给我的一切枷锁!
红色的碎片如同垂死的蝴蝶,又如同凋零的血肉,纷纷扬扬地从我指间飘落,撒满了脚下光亮的地板,也落在我洗得发白的旧球鞋上。那片刺目的狼藉,是我所有挣扎、所有不堪、所有绝望的具象化。
还差多少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陈屿,嘶哑的声音如同困兽最后的咆哮,盖过了窗外骤然响起的、沉闷的雷声,现在——
差一万!!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窗外的铅灰色天空,紧接着,积蓄已久的暴雨如同天河倒泻,狂暴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声!密集的雨点疯狂地冲刷着透明的玻璃,水流瞬间模糊了外面的世界,只留下一片狂乱晃动的、扭曲的光影。那雨声,像天在恸哭,又像世界崩塌的巨响。
办公室内,死寂无声。只有窗外倾盆大雨的喧嚣,像末日来临的鼓点,疯狂地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主任瞠目结舌地看着地上狼藉的红色碎片,嘴巴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脸上的肌肉因极度的震惊而微微抽搐,仿佛看到了最不可理喻的疯狂。
而陈屿,他依旧坐在那里,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透过办公桌上散落的红色碎屑,穿透窗外狂暴的雨幕,牢牢地锁在我身上。他脸上那层惯常的、仿佛掌控一切的平静面具,终于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不是愤怒,不是错愕,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像是某种精心计算的棋局,突然被一只绝望的手掀翻了棋盘。他的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滚着,像是意外,又像是……一丝被猝不及防刺中的震动那震动如此细微,却真实存在,在他深不可测的眼底一闪而过。
他看着我,看着地上那一片象征着一万块、也象征着我所有挣扎和屈辱的红色狼藉,嘴唇似乎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雨声震耳欲聋。
4
暴雨中的逃离
我猛地转过身,不再看他们任何一个人。冰冷麻木的脚踩过那些破碎的钞票,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刀锋上,也像踩在自己早已粉碎的心上。奶奶的脸在眼前晃动,带着解脱般的平静。办公室的门把手冰凉刺骨,我拧开,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外面那条被暴雨彻底淹没的走廊。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打湿了头发和单薄的校服。走廊空旷,天花板上的灯光在雨幕中显得惨白而晃动,如同鬼火。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踉跄着向前奔逃。湿透的布料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却比不上心口那一片冻结的荒芜。脸上湿漉漉一片,滚烫的液体混合着冰冷的雨水肆意流淌。那不是软弱,是祭奠,祭奠那个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跪下的自己,祭奠被撕碎的一切。
就在我即将冲下楼梯的拐角时——
林晚!
那个声音穿透了狂暴的雨声,清晰地追了上来,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急促,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那动摇像投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子,激不起我心底半点涟漪。
我的脚步钉在了原地,湿透的鞋底踩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不是因为他的呼喊,而是因为一种彻底了断后的虚脱。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子,冻得我一个激灵。我没有回头。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背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在暴风雨中终于折断却依旧指向天空的芦苇。
身后,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响起,带着水渍的啪嗒声,急促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离我几步远的地方。
暴雨如注,敲打着走廊尽头的窗户,发出连绵不绝的轰鸣,像是要将整个世界都彻底清洗一遍,又像是要将所有声音、所有过往都彻底埋葬。那声音填补了所有言语的空隙,沉重得令人窒息。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有沉重的、压抑的呼吸声,混杂在震耳欲聋的雨声里,清晰地传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沉重的分量,仿佛在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又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什么。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压力。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在雨水的冲刷下被无限拉长、扭曲。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我等待着,等待着那可能到来的、更冰冷的判决,或者虚伪的怜悯。无论是什么,都已无法再伤害我分毫。
终于,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沙哑的声音,艰难地穿透了层层雨幕,抵达我的耳畔:
那笔钱……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被某种强烈的情绪梗住了喉咙。窗外的闪电再次撕裂天空,瞬间映亮了他站在我身后几步之遥的身影轮廓,在湿漉漉的墙壁上投下一个巨大而模糊的、微微晃动的影子,如同鬼魅。
……她爸是校董,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复杂情绪的沉重,这沉重里似乎有某种我无法理解、也不想去理解的挣扎,但你奶奶……
后面的话,被一声更加震耳欲聋的、几乎就在头顶炸开的惊雷彻底吞没!轰隆——!!!
雷声的余波在走廊里嗡嗡回荡,震得脚下的地板都在微微发颤。那未完的半句话,像一个巨大的、悬而未决的问号,被硬生生劈断在狂烈的风雨声中。留给我的,只有一片震耳欲聋的空白和更加汹涌的、冰冷的雨水。
我猛地吸了一口混杂着雨水和尘埃的冰冷空气,再没有任何迟疑,也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个被雷声吞没的答案。我冲下楼梯,一头扎进了外面那片白茫茫的、狂暴的雨幕之中。雨水冰冷刺骨,砸在身上生疼,却有一种奇异的、冲刷般的快感。我奔跑着,任由雨水冲刷掉脸上残留的泪痕,冲刷掉身上可能沾染的纸屑和那令人作呕的交易气息。每一步踩在积水的路面上,都溅起浑浊的水花。
跑!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充斥着谎言、交易和冰冷审视的地方!
冰冷的雨水灌进领口,激得我一阵哆嗦,脚步却更快了。校门口就在前方,那扇铁门在雨幕中显得模糊而遥远,像一道通往未知的界限。就在这时,一道刺目的车灯穿透雨帘,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校门口停下。车窗缓缓降下一半,露出周诗雅那张妆容依旧精致、却带着明显不悦和一丝不易察觉慌乱的脸。她隔着雨幕看向狼狈不堪的我,眼神复杂,有惊疑,有鄙夷,或许还有一丝被牵连的恐惧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我没有停下,甚至连一丝目光都没有偏移。我用尽全身力气,像一颗脱离轨道的流星,从那辆象征着权力和金钱的黑色轿车旁狂奔而过。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她的脸。她是谁校董的女儿与我何干我的世界,只剩下脚下这条被暴雨冲刷的、冰冷的路,和胸腔里那颗被绝望和愤怒烧灼得滚烫、却也因此获得短暂自由的心脏。
5
碎钞的枷锁
三天后,第三医院肾内科护士站。
林晚家属一个护士探出头来,手里拿着一张单据,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轻松,你奶奶的账户上刚收到一笔匿名缴费,正好一万块。后续治疗的费用暂时够了。
我站在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走廊里,浑身冰冷,血液却在瞬间凝固,随即又疯狂地奔涌起来,冲击着耳膜。护士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
缴费一万块匿名
这三个词像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我的脑海。撕碎的红色碎片,陈屿那深不见底的眼睛,雷声中那句被吞没的话……所有画面在眼前疯狂闪回、碰撞。
护士递过来一张薄薄的缴费凭证复印件。那上面的数字冰冷而准确。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下面一行小小的、打印的备注上:
>
现金存入(零散拼凑)
零散……拼凑……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堵得我无法呼吸。眼前瞬间模糊一片,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怎么也止不住。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熟悉的血腥味,混合着泪水咸涩的味道。
奶奶暂时得救了。用那堆被我亲手撕碎、又被某人一片片捡起、拼凑起来的肮脏钞票。
我死死攥着那张薄薄的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把它捏碎,也仿佛要从中汲取一点支撑自己站立的力气。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看透、被精准操控、连最后一点决绝的反抗都被无声化解后的巨大无力感和屈辱感。
他赢了。以一种我无法预料、也无法反抗的方式。他洞悉我的软肋,欣赏我的崩溃,然后,在我撕碎一切、自以为获得某种悲壮尊严之后,又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你逃不掉。你的挣扎,你的愤怒,你自以为的牺牲,都在他的计算之中,甚至成为他达成某种目的(或许是良心或许是更深的掌控)的工具。那拼凑起来的一万块,是医药费,更是烙在我灵魂上、永远无法洗脱的耻辱印记。它时刻提醒我,我的脊梁骨,终究是弯的。为了活下去,我永远欠着这份带着施舍和玩味意味的恩情。
奶奶枯槁的手在病床上微微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睛转向我,带着一丝茫然和询问。
我用力抹了一把脸,将那张浸染了泪水的缴费凭证小心地折好,塞进口袋深处,仿佛塞进一块滚烫的烙铁。然后,我走到奶奶床边,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握住她冰凉的手。
奶,
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却努力维持着平静,没事了……药……续上了。
窗外,雨还在下。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它冲刷着街道,却冲刷不掉我心底那片泥泞的沼泽和那个被碎钞拼凑起来的、冰冷而沉重的枷锁。我知道,这场雨,会下很久,很久。而我,将永远活在这场撕碎一万块之后、永不停歇的冰冷暴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