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上海。
我,刘大川,一个灶台上讨生活的厨子。
这年头的上海滩,风云变幻,可对我来说,天大的事儿,也大不过和平饭店后厨里这一方三尺灶台。
引子:灶台上的刀光剑影
灶台上的火,呼一下,蹿起半人高,像条火龙,要把屋顶给舔穿了。
我手里的铁勺在锅里搅得哐啷作响,不是翻炒,倒像是在跟谁干仗。
豆大的汗珠子,顺着我额头的抬头纹往下滑,淌进眼睛里,又咸又涩,可我连抬手抹一把的胆儿都没有。
为啥
因为我身后站着一尊活菩萨——我们饭店的新老板,李棠。
她那双眼,乖乖,比挂在黄浦江边上的探照灯还毒,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后脑勺。
我敢打包票,只要我手上的动作稍微慢个半拍,她那淬了冰的眼神就能把我后背给剜出两个洞来。
刘师傅,三号桌催菜了!宫保鸡丁到底得不得行啊
服务员小刘那张急吼吼的脸从门帘子后面探了进来。
马上!催催催,催命啊!
我心里骂着,嘴上却客气得很。
手腕猛地一抖,最后一把金黄酥脆的花生米哗啦一声被我颠进了滚烫的锅里,随着锅气翻腾,香气瞬间炸开。
刘大川。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像腊月里的冰溜子,毫无征兆地从我背后砸了过来。
我整个后背的肌肉唰地一下就绷紧了,差点把锅给掀了。
是李棠。
炒完这盘,来我办公室一趟。
她说完,高跟鞋笃笃笃的声音就远去了,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心尖上。
晓得了。
我闷声应了一句,心里头却跟塞了只兔子似的,七上八下,扑通乱跳。
这娘们儿,又想整哪一出
我把菜麻利地盛进白瓷盘里,翠绿的葱段,鲜红的辣椒,油光锃亮的鸡丁,瞧着就让人流口水。
可在小刘端走的那一刻,我心里却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擦了擦满是油污的手,我磨磨蹭蹭地往她办公室挪。
路过逼仄的更衣室,一股子汗味混着廉价肥皂的气味扑面而来。
我鬼使神差地停下脚,从裤兜里掏出那张被汗水洇得皱皱巴巴的信纸。
是我老娘从苏北老家寄来的,信上说,托人给我寻摸了个姑娘,在纺织厂当会计,水灵得很,让我这个周末,天王老子下凡也得滚回去见上一面。
我盯着信纸上那个娟秀的名字——张晓兰,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这头是老娘的最后通牒,那头是女阎王的传唤,我今天怕是要折在这儿了。
第一章:办公室里的鸿门宴
进来。
我还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先给自己点根烟壮壮胆,办公室里头,李棠那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
推开门,一股子冷气夹着淡淡的雪花膏香味儿扑面而来。
李棠就坐在那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面,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支派克金笔,正对着一本厚厚的账本刷刷地写着什么。
她今天穿了件的确良的白衬衫,乌黑油亮的长发利索地扎成一根高马尾,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脖颈。
见我进来,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清亮的杏眼,像两汪深潭,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坐。
她指了指我对面的那张椅子,语气跟命令似的。
我哪敢真坐啊,就半个屁股尖儿挨着椅子边,后背挺得笔直,跟个等着挨训的小学生一样。
那封皱巴巴的信,被我死死地攥在手心里,又一层热汗冒了出来,黏糊糊的。
什么事,扭扭捏捏的。
她终于放下了笔,十指交叉,搁在桌上,一副准备审问犯人的架势。
那个……李总,我清了清嗓子,声音干得像砂纸,我想……我想请个假。
我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把那封被我捏成咸菜干的信,颤巍地推了过去。
我娘……给我说了门亲事,让我这个周末……务必回去相看一下。
说完这句话,我感觉自己后背的衣裳都湿透了。
李棠没说话,只是伸出两根白皙的手指,夹起那封信。
她看得很快,漂亮的眉头却越锁越紧。
看完,她把信纸啪一下扔回桌上,好像那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
她修长的手指,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桌面。
笃……笃……笃……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下凿在我的心口上,让我心慌得厉害。
刘大川。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更冷了。
周末是饭店生意最炸的时候,这个规矩,你懂的吧
我晓得,我晓得!我赶紧点头哈腰,搓着手,急得快要站起来,就一天!李总,就周日一天!我保证天不亮就去,天黑前肯定赶回来!
我把姿态放得极低,几乎是在乞求。
我娘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成天就念叨着我这门亲事,就盼着我早点成家,让她抱上孙子……
我开始打感情牌,把老娘都搬了出来。
刘大川。
她突然又一次打断我,声音里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味道。
你来和平饭店,几年了
两年……零三个月,还有十一天。
我记得清清楚楚。
当初你师父,就是我爹的老伙计,刘胖子,他把你领到我爹面前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你还记得不
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里火辣辣的。
记得……师父说……说让我好好干,别给他老人家丢脸,也别……也别给和平饭店这块金字招牌抹黑。
哦李棠的身子微微前倾,一双眼睛像鹰隼一样,死死地锁住我,那你自个儿说说,为了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人,在饭店最忙的时候撂挑子跑路,这事儿,算不算给你师父丢人算不算给和平饭店抹黑
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压迫感,砸得我头晕眼花。
额头上的汗,终于扛不住了,汇成一股小溪,流进了我的眼睛里。
又酸又涩,刺得我生疼。
就在我狼狈不堪的时候,李棠突然豁地一下站了起来。
她绕过宽大的办公桌,穿着高跟鞋,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雪花膏香味,蛮横地钻进了我的鼻腔。
不对,这香味里,还混着一丝极淡的油烟味。
我猛地想起来,昨天后厨忙得快飞起来的时候,是她,这个饭店的大老板,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冲进来帮着我们摘菜洗碗。
这个女人,她不是个只会打算盘的娇小姐。
那个姑娘,长啥样
她突然开口问,声音里没了刚才的咄咄逼人,反而带着点儿……好奇
我……我还没见过照片,信上没说。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多大了
信上说……二十四。
哦,比我小四岁啊。
李棠突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听得我心里一哆嗦。
她毫无征兆地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一下。
我吓得一激灵,闭上了眼。
等我再睁开眼,发现她只是把我衣领上粘着的一粒调皮的葱花给摘了下来,捻在指尖。
然后,她凑到我耳边,用一种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问:
刘大川,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炸了。
这感觉,比三伏天被人当头浇了一勺滚油还刺激。
这问题怎么答啊你教教我怎么答
这简直就是一道送命题!
说她漂亮显得我这个当伙计的太轻浮,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说她不漂亮那我明天就可以卷铺盖滚蛋,顺便祈祷自己不要在黄浦江底喂鱼。
李、李总……您……您就别拿我开涮了……
我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谁跟你开玩笑了
她的脸刷地一下又冷了回去,变脸比翻书还快。
她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刘大川,你要是敢去,你就试试看。
那眼神,不是威胁,是警告。
我感觉自己像一尊被雷劈了的泥菩萨,就那么僵在原地,张着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冻得我连呼吸都忘了。
李棠没再看我。
她施施然地转过身,走回到那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
她拿起那支派克金笔,在我的请假条上,龙飞凤舞地划拉了几下。
然后,啪的一声,像是法官落槌,把那张纸拍在了桌子上。
两个猩红的大字,像两道血口子,烙在我的眼球上——
不准。
出去,干活。
她下了逐客令,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好像刚才那个在我耳边吐气如兰的女人,根本就不是她。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办公室的。
魂不守舍。
双腿像灌了铅,又像踩在棉花上,一步深一步浅。
等我回到后厨,灶台上的火已经快要熄了,锅里传来一阵焦糊味。
完了,那盘宫保鸡丁,废了。
第二章:一碗面的风波
我几乎是逃命一样,从李棠的办公室里窜了出来。
后厨那帮眼尖的伙计们,一瞅我这副丢了魂的模样,个个都跟见了瘟神似的,躲得老远。
刘师傅,你脸色哪能噶难看
是不是又被李总给削了
他们不敢大声问,只敢交头接耳地瞎嘀咕。
我没理他们,抓起菜刀,哐哐哐地开始剁肉。
可我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李棠那句你敢去试试。
那声音,那眼神,像个魔咒,在我脑子里盘旋。
铛!
一声脆响,我手一哆嗦,菜刀的刀背狠狠地砸在了我左手的指甲盖上。
疼!钻心的疼!
我嘶地倒抽一口凉气,赶紧把手缩回来。
指甲盖已经青了一大块。
活该!让你不专心!
我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可越骂,脑子里就越乱。
那一整个下午,我都跟游魂似的。
炒个青菜,盐放了两遍,齁得服务员小刘直咧嘴。
烧个鱼汤,忘了放姜,腥得三桌客人直接退了菜。
后厨的气氛,因为我的失常,变得格外压抑。
没人敢出声,只有锅碗瓢盆偶尔发出的碰撞声,显得异常刺耳。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打烊。
伙计们都脚底抹油地溜了,偌大的后厨,只剩下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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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急着走,摸出一根大前门,蹲在饭店的后门,就着昏暗的路灯,点上了。
烟雾缭绕中,我心里那团乱麻,非但没解开,反而越缠越紧。
老娘那边,怎么交代
电话打回去,她那脾气,非得把我骂个狗血淋头不可。
可李棠这边……
我一想到她那张又冷又俏的脸,心里就突突地跳。
这娘们儿,到底想干啥
难道她真……
我不敢再往下想,猛吸了一口烟,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就在我愁得想拿脑袋撞墙的时候,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
笃、笃、笃……
这声音我太熟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烟头在地上捻灭,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一抬头,李棠就站在我面前。
她换下了一身干练的白衬衫,穿了件淡蓝色的连衣裙,裙摆在晚风里轻轻晃荡。
路灯的光晕从她头顶洒下来,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她脸上没啥表情,可不知道为啥,我总觉得她今天的眼神,没有在办公室里那么吓人了。
下班了不回家,躲这儿当门神
她开口了,声音淡淡的。
没……没啥,抽根烟,解解乏。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活像个被班主任抓到抽烟的坏学生。
走。
李棠吐出一个字。
啊走去哪儿我有点懵。
我请你吃宵夜。
她说完,压根不给我拒绝的机会,直接转过身,就往街角的方向走去。
那背影,挺拔又骄傲。
我还能怎么办
只能跟个小跟班似的,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我们去了街角那家开了十几年的老王面馆。
店面不大,就五六张桌子,可生意好得很,都这个点了,还坐得满满当当。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浓郁的骨汤和香醋混合的香气。
李棠像是常客,熟门熟路地找了个靠窗的空位坐下。
老板,两碗牛肉面,多加份牛肉,再来一瓶啤酒,两个杯子。
她冲着灶台后那个忙得满头大汗的老板喊了一声,嗓门清亮。
我坐在她对面,局促不安,两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这还是我头一回,跟她单独在饭店以外的地方吃饭。
感觉……怪怪的。
面很快就上来了。
大碗,宽汤,厚切的牛肉铺了满满一层,上面撒着翠绿的香菜和葱花,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动。
李棠拿起啤酒瓶,啵的一声撬开盖子。
她先给我面前的玻璃杯倒了满满一杯,泡沫刺啦啦地往上冒。
可轮到她自己,她却只倒了小半杯茶水。
说说吧。
李棠用筷子挑起一撮面条,吹了吹,却没有吃,一双眼睛,还是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
说……说啥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娘给你找的那个对象。
她把对象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我苦笑一声,感觉嘴里的唾沫都是苦的。
李总,您就别拿我开涮了,成不
我端起酒杯,想喝一口壮壮胆。
谁涮你了
她啪地一下,把筷子搁在了碗沿上。
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面馆里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
李棠没在意别人的目光,身子微微前倾,又摆出了在办公室里审问我的架势。
刘大川,我再问你一遍,你觉得我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又来了!
这要命的问题又来了!
我手一抖,满满一杯啤酒,哗啦一下,洒了半杯在桌子上。
金黄的酒液顺着桌子边沿往下淌,滴滴答答,像是我心里在流血。
我窘得满脸通红,手忙脚乱地想找东西擦。
你……您……我结结巴巴,脑子里一片空白,您……您是个好老板。
憋了半天,我就憋出这么一句屁话。
就这
李棠的眉毛挑了起来,显然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
还……还能干、聪明、有魄力……
我绞尽脑汁,把我这辈子会说的所有好词儿都往她身上堆。
长得呢
她不依不饶,追问道。
我感觉我头皮都麻了,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上面爬。
豁出去了!
好……好看!特别好看!
我说完,端起剩下的半杯啤酒,一口就闷了下去,希望能借着酒劲儿把这关给混过去。
谁知道,李棠听完,非但没放过我,反而笑了。
那笑容,在面馆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明媚,也格外……危险。
她用一种我完全看不懂的眼神盯着我,一字一顿地问:
那为什么,你宁可跑回苏北老家,去见一个脸都没见过、是圆是扁都不知道的纺织厂会计,也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哐当!
我手里的筷子,没拿稳,直挺挺地掉在了水泥地上。
我的心,也跟着这声脆响,一起摔了个稀巴碎。
完了。
这下是彻底完了。
我这个榆木疙瘩,算是把天给聊死了。
就在我准备破罐子破摔,跟她说您是大老板,我是个厨子,咱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种混账话的时候——
李棠,她竟然弯下腰,当着满屋子食客的面,亲自帮我把那双沾了灰的筷子给捡了起来。
她从桌上的筷子笼里抽了张餐巾纸,仔仔细细地,把我的筷子擦了一遍,又一遍。
然后,她把擦干净的筷子递给我。
就在我伸手去接的那一刹那,她温热的指尖,有意无意地,轻轻擦过了我的手背。
那触感,像是一小簇火苗,又像是一股微弱的电流。
嗖的一下,从我的指尖,窜到我的胳膊,再一路麻到了我的心里。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李……李总,您……您别逗我了……
我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连我自己都听不下去了。
我……我就是个灶台上混饭吃的厨子,没读过几天书,浑身一股子油烟味儿。您呢,您是留过洋喝过洋墨水的大老板,长得又跟电影明星似的……
我爹,也是个厨子。
李棠突然开口,打断了我的话。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在我混乱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这家和平饭店,就是他老人家,一勺一勺,一盘一盘,从一个小摊子给炒出来的。
她的眼神里,有怀念,有骄傲,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我彻底哑火了。
是啊,我怎么忘了,老李总,他不就是上海滩厨师行里的一代传奇吗
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在他老人家面前,连提鞋都不配。
面馆里的气氛,因为我们这桌的沉默,变得有些微妙。
老板娘端着一碟花生米走过来,笑着打圆场:小李老板,今天咋有空带朋友来吃面啦
李棠这才从情绪里抽离出来。
她对着老板娘笑了笑,那笑容,在灯光下格外明媚动人,看得我心里又是一阵乱跳。
王阿姨,我跟我……对象,来吃碗面。
她说完,还故意瞥了我一眼。
我差点没被自己嘴里那口面给噎死。
对……对象!
老板娘哎哟了一声,眼睛在我俩身上来回打量,笑得合不拢嘴:我说呢!般配!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我脸皮薄,被她这么一说,一张脸涨得比猪肝还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棠却像是没事人一样,坦然地接受了老板娘的恭维。
等老板娘走后,她突然笑了,那是一种带着点狡黠和得意的笑。
刘大川,她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开口,明天,我跟你一道,回你家。
啊!
我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手里的面条都忘了往嘴里送。
回……回我家干啥去
去见你娘啊。
她理所当然地说。
就说,我是你老板,听说了你娘的‘美意’,特地去你家,做个家访。
她把美意和家访两个词,说得阴阳怪气。
我感觉我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这个女人……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这是嫌我死得不够快,还要亲自上门,往我棺材板上再钉几颗钉子吗
我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李棠已经站起身,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票子拍在桌上,大声喊道:老板,结账!
临走前,她走到我身边,弯下腰,用那只刚刚碰过我手背的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明早八点,饭店后门口,我开车等你。
你要是敢迟到一分钟,或者敢偷偷溜了……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恶魔般的微笑。
我就扣你半年工资,外加全部奖金。
第三章:女老板的上门家访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我就被一阵急促的闹钟声给吵醒了。
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从床上爬起来。
昨晚,我几乎一夜没睡。
李棠那张带着笑的脸,和她那句我跟你一道回你家,就像两部循环播放的电影,在我脑子里折腾了一宿。
我完了。
我的人生,彻底完了。
我甚至能想象到,我娘在看到我领着饭店女老板回家搅黄了她好不容易安排的相亲后,会用何等壮观的场面来迎接我。
一哭二闹三上吊
不,我娘没那么文艺。
她大概率会抄起院子里那根用了十几年的擀面杖,追着我从村头打到村尾。
可我敢不去吗
我不敢。
半年工资加奖金,那是我攒了娶媳妇的钱。
为了这点钱,别说带她回家,就是要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得硬着头皮上。
我翻箱倒柜,找出了我压在箱子底,唯一一套还算体面的西装。
那是前年我爹过六十大寿的时候,我特地去南京路上的培罗蒙咬牙置办的。
穿上身后,对着镜子照了照。
镜子里的人,头发乱得像鸡窝,脸色憔悴,眼神惶恐,配上这身笔挺的西装,怎么看怎么滑稽,像个准备去英勇就义的土匪。
七点五十,我准时出现在了和平饭店的后门口。
秋天的早晨,已经有了些许凉意。
我紧了紧身上的西装,心里七上八下,比第一次上灶掌勺还紧张。
八点整,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一辆擦得锃光瓦亮的黑色老上海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了我面前。
车窗摇下,露出李棠那张无可挑剔的脸。
我愣住了。
今天的李棠,跟平时不太一样。
她没穿那些显得老成干练的职业套装,而是换上了一身米色的长袖连衣裙,外面搭了件驼色的羊毛开衫。
平时高高束起的马尾也放了下来,柔顺的黑发披散在肩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温柔了好几分,也年轻了好几岁。
她脸上还化了点淡妆,嘴唇上抹了淡淡的口红,是那种很显气色的豆沙色。
上车啊,傻站着干嘛等我给你开车门
她瞥了我一眼,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可我却听出了一点点……紧张
一路上,车里的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缩在副驾驶座上,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也不敢动。
李棠倒是显得气定神闲,一边熟练地开着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话。
你娘……喜欢啥
啊我没反应过来。
我问你,阿姨平时有什么爱好喜欢吃什么穿什么她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我……我娘她没啥特别的爱好,就喜欢听听评弹,嗑嗑瓜子。吃的嘛,她牙口不好,喜欢吃点软糯的东西,像……像枣泥糕之类的。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晓得了。
李棠点点头,没再说话。
车子开到镇上的供销社门口,她突然停了车。
你在这儿等着。
她丢下这句话,就推门下去了。
过了大概一刻钟,她提着一个用油纸包得方方正正的点心盒子回来了。
一上车,一股子香甜的枣泥味就飘了出来。
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我家住在离镇上还有十几里路的城郊,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院子。
黑色的老上海轿车在我们家那条泥土路上,显得格外扎眼。
车还没停稳,我娘就从院子里迎了出来。
她今天也穿了件新做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显然是精心打扮过,准备迎接那位素未谋面的准儿媳的。
可当她看到从驾驶座上下来的,不是我,而是一个打扮得像画报里走出来的时髦姑娘时,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那表情,是见了鬼的惊愕。
娘,这是……这是我们饭店的李总。
我硬着头皮,从副驾驶下来,跟在我娘身后,小声介绍道。
阿姨好。
李棠的反应,快得让我咋舌。
她脸上瞬间堆起了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快步走到我娘面前,亲热地把手里那盒点心递了过去。
早就听大川说您最爱吃咱们城里‘老字号’的枣泥糕,今朝路过,特地给您带了一盒尝尝鲜。
她的声音,甜得像抹了蜜。
我娘彻底懵了,受宠若惊地接过点心盒子,嘴里念叨着哎哟,这哪能好意思,让李总您破费了,一边手忙脚乱地把我们往屋里让。
屋里收拾得窗明几净,八仙桌上还摆着瓜子、花生和水果糖。
这阵仗,毫无疑问,是给那位纺织厂的会计姑娘准备的。
我看着这场景,心里一阵发虚。
大川,你这孩子,傻站着干啥还不快去给李总泡茶!
我娘把我往厨房里推,明显是想支开我。
我刚走进厨房,就听见她压低了声音,试探地问李棠:
那个……李总啊,您今天大老远地跑来,是有啥事伐
阿姨,您太客气了,您可千万别叫我李总,听着生分。
李棠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笑意。
您要是不嫌弃,就跟大川一样,叫我棠棠就行。
我是来跟您‘赔罪’的。这不周末饭店实在太忙了,离不开大川这个主心骨,他那个假,我实在是不敢批。这不,怕您老人家多想,我今天就厚着脸皮,亲自上门来给您解释解释。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我面子,又捧了我娘。
我端着泡好的茶出来时,正好看见我娘那张原本紧绷的脸,已经舒缓了不少。
李棠跟个没事人似的,接过我手里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还煞有介事地夸道:嗯,阿姨家的茉莉花茶就是香,比我们饭店里的好喝多了。
一句话,又把我娘哄得眉开眼笑。
那个……棠棠啊,我娘搓着手,终于还是没忍住,把话题引到了正事上,你看,我们家大川,年纪也不小了,老大不小一个人在上海,我这当娘的总归不放心。这不,前两天托人给他相看了一门亲事……
嗯,我听说了。
李棠轻轻放下茶杯,打断了我娘的话。
纺织厂的会计,是吧人姑娘今年二十四,听说长得还蛮标致的。
她这话一出口,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又凝固了。
我站在旁边,端着茶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摆设。
完了完了,鸿门宴要开始了。
就在我心惊肉跳,准备迎接暴风雨的时候——
李棠,突然做出了一个让我和我娘都目瞪口呆的举动。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我娘身边,挨着她坐下,然后,自然而然地,握住了我娘那双粗糙的手。
阿姨,她抬起头,一双清亮的杏眼,无比真诚地看着我娘,一字一顿地问出了那句昨天在办公室里问过我的话:
您觉得,我怎么样
轰——
我娘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我手里的茶壶也哐当一声,差点没拿稳,摔在地上。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李棠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我们俩的震惊,依旧不慌不忙,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浅笑。
她用一种近乎宣告的语气,继续说道:
我今年二十八,比大川小两岁。
我爹妈走得早,现在一个人在上海,自己经营着和平饭店。
名下有房,有车,无不良嗜好。
阿姨,您要是觉得我还凑合,我……我想跟大川,处处看。
我娘张着嘴,看看我,又看看身边这个语出惊人的漂亮姑娘,大脑已经彻底宕机,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感觉我的脑子里,像是有几千几万只蜜蜂在嗡嗡作响,眼前一阵阵发黑。
这……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神展开!
这……这……我娘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李……棠棠啊,你……你可别拿我们这种乡下人开玩笑啊,我们……我们当不起的……
阿姨,您看我这样子,像是在开玩笑吗
李棠的表情,瞬间变得无比严肃和认真。
她松开我娘的手,从自己随身带来的那个精致的皮包里,拿出了一叠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在了八仙桌上。
这是我今年的体检报告,各项指标都正常,身体很健康。
这是我住的那套房子的房产证复印件。
这是和平饭店的营业执照副本,法人代表是我。
还有这个,是我在银行的存款证明……
我娘彻底傻了。
我也彻底傻了。
这哪是来相亲的
这分明是来收购的啊!
李总!您……您这是干什么!
我终于反应过来,赶紧冲上前去,想把桌上那些东西收起来。
你闭嘴!
李棠猛地回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那眼神,凌厉得像刀子,瞬间就让我怂了回去。
她转回头,又立刻换上了一副温婉的笑容,对着我娘说:
阿姨,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您怕我俩门不当户不对,怕大川跟我在一起会受委屈。
您放心,大川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他踏实,肯干,手艺好,人也孝顺。我就是看中了他这个人。
他要是跟我好了,这和平饭店,以后就是我们俩的。您要是想儿子了,随时可以搬到上海来跟我们一起住。我们给您养老送终。
这番话,信息量太大,也太震撼。
我娘这个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太太,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她突然嚯地一下站了起来,嘴里念叨着:我……我去给你们做饭……灶上还炖着肉呢……
说完,就逃也似的往厨房走去。
李棠也跟着站了起来,追了上去。
阿姨,我来帮您打下手!
我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客厅里。
听着厨房里传来的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还有我娘和李棠之间,从一开始的拘谨客套,到后来越来越热络的说笑声。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做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这场梦,太不真实了。
过了约莫一个钟头,她们俩端着几盘热气腾腾的菜从厨房里出来了。
有我娘最拿手的红烧肉,炖得酥烂入味,香气扑鼻。
还有一盘李棠炒的青菜,绿油油的,看着就很有食欲。
吃饭的时候,李死皮赖脸地坐在我娘身边,一口一个阿姨叫得比我还亲。
她不停地给我娘夹菜,夸我娘的红烧肉是她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
我娘那张脸,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褶子都多了好几条。
渐渐地,她也放下了戒备,甚至开始主动问起李棠家里的事。
我爹走得突然,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李棠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她没哭,但那副强忍着悲伤的模样,看得人心头发酸。
阿姨,说句不怕您笑话的话,我第一眼见到您,就觉得……觉得特别亲,像见着我自个儿的娘一样……
我娘是个心软的人,一听这话,哪里还顶得住。
她连忙放下筷子,拉着李棠的手,又是安慰,又是心疼。
一顿饭下来,这俩人,好得就跟亲生母女似的。
而我,这个正儿八经的亲儿子,倒像个上门蹭饭的外人,全程插不上一句话,只能埋头扒饭。
饭后,李棠抢着要去洗碗。
我娘把我拉到里屋,关上门,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地问我:
大川,你跟娘说实话,这个李总,她到底是个啥情况
我苦着一张脸,比吃了黄连还苦。
娘,你问我,我问谁去啊我也想知道啊!
她……她真个看上你了我娘的眼睛里,闪着八卦的光芒。
我哪儿晓得……
啪!
我娘一巴掌拍在我后背上,力道还不轻。
你个傻小子!我看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人家姑娘,房子车子票子,啥都不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门都主动上来了,你还搁这儿跟娘装糊涂!
我看这姑娘,有魄力,有担当,比那个什么纺织厂的会计,强了一百倍!这门亲事,娘准了!
我揉着被打疼的胳膊,欲哭无泪。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就在这时,李棠洗完碗,擦着手从厨房里出来了。
阿姨,大川,不早了,我得赶回去了。
我娘一听,赶紧拉住她的手,一脸热情地挽留。
棠棠啊,这么晚了就别走了,家里有空房间,住一晚再走嘛。
不了不了,阿姨,饭店明天一早还得开门呢。李棠笑着拒绝了。
我娘一脸的惋惜,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
对了!棠棠啊,那你这个周末,就让大川休息一天吧。你们年轻人,也该出去逛逛公园,看看电影,好好处处嘛!
李棠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立刻笑得眉眼弯弯,甜甜地应了一声:哎,都听阿姨的。
回城的路上,李棠开着车,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洒在她带着笑意的侧脸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憋了一路,心里有无数个问题想问,却又不知道从何开口。
眼看着车子就要开到饭店了,我终于还是没忍住。
那个……李总,您今天……您今天这到底是……

李棠从鼻子里发出一个疑问的音节,转头瞥了我一眼。
还叫李总
那……那叫……棠……棠姐我试探着问。
谁是你姐。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往上翘。
以后没人的时候,叫我棠棠。
我的心,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瞬间乱了节奏。
手心里,又开始冒汗。
车子在饭店后门停稳。
熄了火,李棠却没有马上让我下车。
她转过头,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映着窗外渐起的华灯,亮得惊人。
车厢里很安静,我甚至能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刘大川。
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清楚。
要是……要是你觉得我这个人还行,愿意跟我处处看,那下个月,我给你涨工资。
要是……你要是觉得不满意……
不满意……会怎样
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紧张地问道。
扣我工资还是把我开了
李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突然解开安全带,整个身子向我这边倾了过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温热的、带着淡淡雪花膏香味的吻,就轻轻地落在了我的脸颊上。
软软的,糯糯的,像一颗棉花糖。
我的大脑,在这一瞬间,彻底死机了。
那就……扣你半年奖金。
她在我的耳边,留下这句带着笑意的威胁。
然后,不等我回过神来,就迅速推开车门,下了车,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留下我一个人,傻傻地坐在车里。
我抬起手,轻轻地摸了摸刚才被她亲过的地方。
那里,好像还在发烫。
1988年的那个秋天,我的生活,就像那口被烧得滚烫的炒锅。
而被李棠这个女人,狠狠地,浇上了一勺热油。
刺啦一声,天翻地覆。
这往后的日子,我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谁能来告诉我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