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绝美哑女和恶霸村长 > 第一章

雨,是突然砸下来的。前一刻还只是闷,空气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喘气都带着土腥味儿。下一刻,墨汁似的浓云就被一道惨白的闪电撕开,紧接着,炸雷贴着黑黢黢的山脊滚过,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在干裂的黄土地上,腾起一片呛人的烟尘。晒谷场瞬间成了泥潭。
林秀缩在草垛背风的凹陷里,怀里紧紧搂着几把刚采的、还带着湿气的车前草和蒲公英根。她得赶在雨彻底下来前回去,给发烧的刘寡妇熬点水喝。闪电的光劈开沉沉夜幕,瞬间照亮了晒谷场中央那两个扭打在一起的黑影。
是陈瘸子和赵永禄。
陈瘸子佝偻着身子,像一张拉满又濒临崩断的弓,他那条坏腿在泥浆里徒劳地蹬踹,每一次发力都溅起浑浊的水花。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被雨水打湿的头发黏在额头上,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几步外泥水里一个散开的蓝印花布包袱。包袱皮被踩得稀烂,露出里面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裳,还有一双崭新的、沾满泥浆的红色塑料凉鞋——那是给李寡妇的。
想跑带着李寡妇陈瘸子,你他妈吃了豹子胆!赵永禄的声音穿透哗哗的雨声,冰冷得像冻了十年的石头。他是村长,是这黑瞎子沟的天。他穿着件半旧的蓝布褂子,雨水顺着那粗壮的脖颈往下淌,汇成一股股细流。他揪着陈瘸子稀疏的头发,膝盖狠狠顶向陈瘸子瘦骨嶙峋的腰眼。陈瘸子一声闷哼,身体软了下去,像一袋倒空的谷子。
林秀的指甲深深掐进怀里的草药茎秆里,绿色的汁液染污了她粗糙的手指。她想闭上眼睛,可眼皮像被冻住了。她想跑,双腿却钉在泥地里。雨点疯狂地砸在她脸上,和某种滚烫的东西混在一起,流进嘴里,又苦又涩。
赵永禄喘着粗气,弯腰捡起丢在泥水里的那根手臂粗、被磨得油亮的榆木门闩。门闩沾了泥水,沉甸甸的。他掂量了一下,眼神扫过瘫在地上抽搐的陈瘸子,又扫过那个刺眼的红凉鞋,最后,那目光仿佛无意地扫过林秀藏身的草垛方向。林秀猛地一缩,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坏了规矩,就得认罚!赵永禄的声音不高,却像铁锤砸在冰冷的砧板上,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他抡起了门闩。
砰!
沉闷的撞击声被哗哗的雨声盖去大半,像砸在装满湿泥的麻袋上。陈瘸子的身体剧烈地弹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不成调的呜咽。
砰!第二下。陈瘸子蜷缩起来,像一只被踩扁的虫子。
林秀的牙齿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她全身的骨头都在打颤,牙齿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冷,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要把人碾碎的恐惧。她想喊,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砰!第三下。门槛重重落在陈瘸子佝偻的后背上。陈瘸子不动了。只有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身上迅速洇开的深色痕迹,在泥地里蜿蜒流淌。
赵永禄拄着门闩,胸膛起伏。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目光再次投向草垛,这次是直直的,穿透了稀疏的草秆,像两道冰冷的钩子,死死钩住了林秀。
谁!他厉声喝问。
林秀魂飞魄散,怀里的草药撒了一地。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草垛后爬出来,泥水溅了她一身衣脸。她想逃,脚下一滑,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泥浆里。
赵永禄一步步走过来,沉重的胶鞋踩在泥水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像是死亡的鼓点。他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遮住了稀疏的草垛,也遮住了林秀眼前最后一点微光。他弯腰,一只粗糙、沾着泥点和可疑暗红色污渍的大手,铁钳般攥住了林秀细细的手腕,猛地将她从泥水里提了起来。林秀瘦小的身体悬空,双脚离地,只有脚尖勉强能触到湿滑的地面。
赵永禄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她那双因极度惊恐而睁大的、蓄满泪水的眼睛。林秀徒劳地挣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呜咽,像一只被扼住脖颈的幼鸟。她踢蹬着,泥点甩到赵永禄的裤腿上。赵永禄眉头都没皱一下,另一只手猛地抬起,狠狠掴在她脸上。
啪!清脆的响声在雨夜里格外刺耳。
林秀眼前一黑,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嘴里全是血腥味。所有的挣扎和呜咽都被这一巴掌扇了回去。她软软地垂着,像一块破布。
赵永禄拖着她,像拖着一捆没有重量的柴禾,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晒谷场,走向村子深处。泥泞的小路上只留下两道深深的拖痕,很快又被瓢泼大雨冲刷得模糊不清。雨水冰冷,浇透了林秀单薄的衣衫,冻得她瑟瑟发抖。手腕被攥得生疼,骨头像是要裂开。她不敢抬头,只看到村长那双沾满泥巴、沉重无比的胶鞋,一步,一步,踏在黏稠的黑暗里。
最后停在一间低矮的石头屋子前。这不是赵永禄家气派的大瓦房,是村子最偏僻角落的废弃地窖口。腐朽的木盖板被赵永禄一脚踹开,一股浓烈的霉味混合着泥土和某种陈年腐败物的腥气扑面而来,熏得林秀一阵眩晕。
赵永禄毫不留情地把她推了进去。
林秀重重地摔在冰冷潮湿、凹凸不平的泥地上,骨头硌得生疼。地窖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头顶那个方形的洞口,透进一点微弱的天光,映出赵永禄模糊而庞大的轮廓,像一尊堵在地狱门口的凶神。雨水顺着洞口边缘流下来,滴答滴答,敲打着死寂。
赵永禄没有立刻下来。他似乎在洞口站了一会儿,粗重的呼吸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响。然后,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嗤啦一声,火柴划亮了,短暂地驱散了浓稠的黑暗,映亮了他那张被雨水冲刷过、显得更加冷硬凶戾的脸,也映亮了林秀惊恐万状、沾满污泥的面孔。
火光跳跃着,移向他另一只手里捏着的一个硬皮小本子。林秀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她的教师证!虽然只是在山那边更穷的村子代过几天课,但那是她曾经是林老师的唯一证明!照片上的她,眼神清澈,带着一点羞怯的笑意。
哼,老师赵永禄的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声音在地窖里嗡嗡回荡,带着残忍的嘲弄。他捏着教师证的一角,毫不犹豫地将它凑向那点微弱的火苗。
火舌贪婪地舔舐上硬纸壳的边角,瞬间卷曲、发黑,然后蔓延开来。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贪婪地吞噬着那张年轻的脸庞,吞噬着教师两个字,吞噬着林秀过去那个微弱的、带着尊严的身份。纸张燃烧发出细碎的噼啪声,一股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混杂着地窖的霉味,令人窒息。
林秀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团迅速化为灰烬的火焰。她甚至感觉不到烫,只觉得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撕裂。那是她的过去,她的念想,她微弱的光!就这么在眼前,被轻易地、恶意地烧掉了!
赵永禄轻易地躲开了她无力的抓挠,冷漠地看着那点火焰在教师证上蔓延,直到它彻底变成蜷曲、焦黑的碎片。他松开手,灰烬带着最后一点火星,飘飘荡荡,落在林秀满是泥水的头发上、肩膀上,落在冰冷的地面上,迅速被湿气浸透、污浊,变成一团团丑陋的黑泥。
省省力气。赵永禄的声音像冻土一样硬,从今儿起,你啥也不是。
他不再看她,转身,沉重的脚步踩着腐朽的木梯上去。咣当一声巨响,地窖口那块厚重的、带着铁箍的木板被狠狠盖上。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消失了。
彻底的黑暗,如同冰冷的墨汁,瞬间淹没了林秀。她蜷缩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身体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外面,雷声沉闷地滚过,雨声更大了,哗哗地敲打着盖板,像是无数只手在拼命捶打棺材盖。手腕被攥过的地方火烧火燎地疼,脸上挨巴掌的地方肿得发烫。但更疼的,是胸口那个被烧穿的大洞,呼呼地灌着地窖里阴冷刺骨的风。
黑暗和寂静放大了所有的感官。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像擂鼓一样撞击着耳膜。她听见老鼠在角落里窸窸窣窣地爬动。她听见雨水从盖板缝隙渗进来,滴落在泥地上,发出单调而永恒的嘀嗒声。
每一滴,都像是砸在她的心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一整夜。雨声渐渐小了,变成淅淅沥沥的呜咽。地窖口的木板被再次掀开,刺眼的光线猛地灌进来,林秀下意识地用手臂挡住眼睛。
出来!是赵永禄冰冷的声音,不容置疑。
两个粗壮的村汉跳了下来,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架起瘫软的林秀,粗暴地将她拖了上去。外面天已放亮,但阴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雨后泥泞的村路上,稀稀拉拉站着些村民,大多缩着脖子,眼神躲闪,不敢直视。空气中弥漫着湿土、草木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气息。
林秀被拖拽着,深一脚浅一脚,脚上的破布鞋早就不知掉在哪里了。冰冷的泥浆裹着她的赤脚,刺骨的寒意直往上钻。她茫然地被拖着走,视线掠过一张张麻木或惊惶的脸。她看到了李寡妇,那个红塑料凉鞋的主人。她穿着一身重孝,头上缠着白布条,眼睛肿得像核桃,脸色灰败得像死人,呆呆地站在自家破败的院门口,怀里紧紧抱着那双沾满泥巴的红凉鞋,眼神空洞地望着被拖拽而过的林秀,里面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寂的绝望和认命。
队伍停在了村后山坡上,那里新添了一个小小的土包,前面插着一块粗糙的木板,上面用烧黑的木炭歪歪扭扭写着陈有田之墓——陈瘸子的大名。泥土还是湿的,散发着新鲜而冰凉的气息。
赵永禄站在坟前,像一尊铁塔。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地盖过了所有窃窃私语和风声:
大伙都看见了!他环视一圈,目光带着威压扫过每一张低垂的脸,陈有田!不听劝,非要夜里赶路,自个儿摔死了!这就是命!
人群一片死寂。有人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
赵永禄顿了顿,目光落在被架着、摇摇欲坠的林秀身上,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牲口。
可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神圣的宣判意味,咱黑瞎子沟,有咱的规矩!人死为大!死了,也不能叫他孤零零一个人在那边!得有个知冷知热、端茶倒水的!
他的手指猛地指向林秀,指尖几乎戳到她的鼻尖:
她!林秀!昨晚上,是陈有田咽气前最后瞅见的人!这缘分,老天爷定的!打今儿起,她就是陈有田的人!给陈有田守坟,伺候他在地下过活!
人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夹杂着几声短促的倒吸冷气声。但没有人站出来说话。只有李寡妇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她死死咬住嘴唇,抱紧了怀里的红凉鞋,把头埋得更低了。
死人不能没媳妇!赵永禄的声音如同铁锤,重重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也砸碎了林秀最后一丝微弱的幻想,这是老辈儿传下来的理儿!
话音未落,赵永禄一步跨到林秀面前。他粗糙的大手猛地捏住了她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林秀被迫仰起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眼睛。她看到那里面映出自己惊恐扭曲的脸。
一个粗瓷碗凑到了她的嘴边。碗里是半碗浑浊粘稠的液体,散发着刺鼻的、难以形容的怪味,像是熬烂的草药混合了铁锈和某种腐败物的气息。
喝了它!赵永禄命令道,声音里带着不容抗拒的残忍,省得你下去伺候陈有田,嘴碎,扰了他清净!
林秀拼命挣扎,头左右猛烈地摇晃,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嗬嗬声。她闭紧嘴巴,牙齿死死咬合。但赵永禄的手指像铁钳,捏得她下颌骨剧痛,几乎要脱臼。另一个村汉粗暴地捏住了她的鼻子。
窒息感瞬间袭来。肺部像要炸开。求生的本能终于冲垮了意志的堤坝。在她张开嘴大口喘气的瞬间,那碗冰冷、粘稠、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药液,被赵永禄毫不留情地、狠狠地灌了进去!
辛辣!灼烧!像是吞下了一团烧红的炭火,一路从喉咙烧到胃里!又像是无数把淬了毒的小刀在喉咙里疯狂搅动!林秀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痛苦地蜷缩、痉挛,想把那毒物呕出来。但更多的药液被强行灌入。火烧火燎的剧痛瞬间淹没了她的喉咙,扼杀了她所有试图发出的声音。她感觉自己的声带被活生生撕裂、烧熔!
碗空了。赵永禄随手把粗瓷碗丢在泥地里,发出沉闷的响声。
林秀瘫软在地,像一条离水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大口喘息,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只有嘶哑、破碎的气流摩擦着被彻底摧毁的喉咙,如同破旧风箱的呜咽。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吞咽都像在吞咽刀片。她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脖子,身体蜷缩成一团,在冰冷的泥地上剧烈地抽搐、翻滚。
赵永禄冷漠地看着她在地上痛苦挣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在看一只垂死的蝼蚁。等她的痉挛稍微平复,只剩下断断续续、不成调的抽气时,他对旁边两个村汉使了个眼色。
两人上前,动作麻利地拿出一条乌黑、沉重的铁链。那铁链粗如拇指,冰凉刺骨,上面还带着斑驳的锈迹。他们毫不怜惜地抓起林秀瘦弱的左脚踝,将铁链一端冰冷的铁环紧紧扣了上去,然后拿出一个巨大的铁锁,咔嚓一声,锁死。钥匙被赵永禄一把抓过去,揣进了怀里。
铁链的另一端,被拖向山坡下陈瘸子那间孤零零的、摇摇欲坠的土坯房。铁链拖在泥水里,发出沉重的、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是拖着一具无形的棺材。
林秀被半拖半架着,踉踉跄跄地走向那间即将囚禁她的坟墓。她的喉咙还在火烧火燎地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双脚踩在冰冷的泥水里,被碎石硌得生疼。沉重的铁链拖在身后,每一次拖动都牵扯着脚踝,磨得皮肉生疼。
土坯房的门被哐当一声推开,一股浓重的霉味、灰尘味和劣质烟草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扇糊着破报纸的小窗透进一点微光。炕上铺着破烂的草席,墙角堆着农具和杂物,到处落满灰尘,蜘蛛网在房梁上随风轻荡。这里的一切都散发着死亡和陈腐的气息。
林秀被狠狠推搡进去,脚下一个趔趄,扑倒在冰冷的泥地上。铁链哗啦作响。
老实待着!给陈瘸子守好家!赵永禄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冰冷而遥远。门被重重关上,光线再次被隔绝。落锁的声音格外清晰、刺耳。
黑暗重新降临。比地窖更深的黑暗,带着腐朽的死亡气息,沉甸甸地压下来。林秀趴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剧痛让她无法呼吸。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冻结。她连呜咽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滑过滚烫肿胀的脸颊,滴落在身下冰冷的泥土里。
结束了。她的一生,她的生音,她的一切,都结束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眼泪流干了,也许是痛到麻木了。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支撑着坐起身。冰冷的铁链缠绕在脚踝上,沉重而屈辱。她茫然地环顾着这个囚笼。昏暗的光线下,土炕上那卷破草席边缘露出的炕沿,似乎有什么东西硌着她的手指。
她下意识地摸索过去。
手指触到一个冰冷的、细小的、圆柱形的东西,藏在炕沿一条不起眼的裂缝深处。她小心翼翼地抠了出来。
是半截铅笔。非常短,大概只有两寸长,木头笔杆被摩挲得光滑油亮,露出里面深色的铅芯。不知是陈瘸子哪次去乡里赶集偷偷买的,还是哪个孩子遗落被他捡到的。它静静地躺在林秀沾满泥污和泪痕的掌心,像一粒微弱的火种。
林秀紧紧攥住了它。铅笔粗糙的木屑边缘硌着她的手心,带来一丝微弱的、真实的触感。那冰冷的铅芯,却仿佛带着一丝奇异的、微弱的温度,从指尖一直传到她冰冷麻木的心底,烫得她一个激灵。
她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里,目光一寸寸扫过这间囚笼肮脏的土墙。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深黄色的土坯,像一块巨大的、空白的、沉默的墓碑。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破土而出的毒芽,带着绝望的养分和冰冷的恨意,在她死寂的心底疯狂滋生、蔓延。
她攥紧了那半截铅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然后,她猛地抬起手,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将那尖锐的铅芯,狠狠划向冰冷的土墙!
嗤——
一声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摩擦声响起。一道深深的、清晰的黑色划痕,突兀地出现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又像一声沉默的呐喊。
林秀死死盯着那道划痕,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嘶嘶的、漏气般的喘息。剧烈的动作牵动了喉咙的伤口,又是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身体蜷缩下去。
但她的手指,却更加用力地、死死地攥紧了那半截铅笔。
冰冷的铅芯,硌在手心,像一颗等待发芽的种子。
日子变成了泥沼里的爬行。喉咙的灼伤结了痂,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粗糙的砂砾,每一次试图发声都只换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和更深的绝望。林秀彻底成了哑巴,一个拖着沉重铁链、被遗忘在陈瘸子破屋里的活死人。
最初的日子,只有赵永禄那个半傻的婆娘隔三差五来一次。她挎着个破篮子,里面装着两个梆硬的杂面窝头或是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有时还有一小碟齁咸的腌萝卜。她从不看林秀的眼睛,眼神空洞麻木,放下东西就走,像完成一件无关紧要的差事。铁链的长度,刚好够林秀爬到门口接过那点维系生命的残渣,再爬回冰冷的土炕。
但林秀没有死。那半截铅笔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白天藏在炕沿那条隐秘的裂缝里,夜晚就紧紧攥在手心。它冰冷坚硬,却成了她对抗无边黑暗的唯一武器。
墙上的痕迹,开始增多。
起初,只是毫无意义的划痕,宣泄着无处可去的痛苦和恐惧。一道,两道,凌乱地刻在靠近炕头的墙上。直到那个傍晚,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争吵声由远及近,停在屋外不远处的柴垛旁。
……永禄哥,这…这粮种的钱,乡里拨下来明明是六毛一斤,咱…咱给大伙说五毛,这…差得也太多了点吧一个畏畏缩缩的身影,是村里的会计赵老蔫。
多多什么多!赵永禄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沟里修渠不要钱请上面人吃饭喝酒不要钱你懂个屁!这年头,不把上面伺候舒坦了,啥好事能轮到咱黑瞎子沟账给我做平实了!就按五毛报!剩下的,先存着,以后有大用!
脚步声和低语声渐渐远去。
柴房里死寂。林秀趴在冰冷的门缝边,铁链在脚踝上勒出深深的红痕。她慢慢爬回炕边,摸出那半截铅笔。这一次,她的手异常稳定。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微光,她在斑驳的土墙上,找到一块相对平整的地方,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刻下:
**粮种
6毛/斤
报5毛**
字迹歪歪扭扭,像虫子爬过,却无比清晰。
刻完最后一个字,她虚脱般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喘着气,喉咙的伤口被牵扯,痛得她浑身一颤。但看着墙上那几行丑陋的字,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心底升起,冰冷,却带着一丝微弱的掌控感。她不再是完全被动挨打的牲口。她说出来了,用一种无人能听见、却可能致命的方式。
从此,她的耳朵成了最灵敏的捕兽夹。她把自己缩在墙角最深的阴影里,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努力捕捉着屋外经过的每一丝声响。沉重的铁链限制了她的活动范围,却把她的听觉磨砺得异常敏锐。
后山那片林子……永禄叔点头了,老木头,值钱……夜里动手,手脚干净点……断断续续的低语顺着风飘进来。
墙上的记录多了一行:**盗伐后山林木
夜**
上头拨的救济款……永禄叔说了,先紧着遭了雹子的几家分分,剩下的……他家老二在县里看上个营生……几个婆娘在院墙外晾晒被褥时的闲谈。
墙上:**雹灾救济款
克扣**
那个哑巴啧……给死人守坟的物件儿,晦气!谁沾谁倒霉!永禄叔心善,还管她口吃的……这是赵永禄婆娘在井台边跟人抱怨。
墙上没有记录这些。林秀的目光掠过这些字,最终落在角落里几个小小的、几乎看不清的记号上。那是她计算铁链长度、门锁结构、以及窗户木栅栏间距的草图。铅笔的痕迹很浅,混在斑驳的墙皮里,毫不起眼。
铅笔越来越短了。每一次在墙上刻划,都像是在消耗她自己仅存的生命力。手指被粗糙的木茬和铅芯磨破,结了厚厚的茧,又磨破。喉咙的伤在阴冷的冬天反复发作,每一次咳嗽都像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她靠着偷偷辨认窗外野地里生长的草药,艰难地自我治疗。婆婆丁、车前草、甚至一点点苦涩的蒲公英根,都是她续命的稻草。
墙上的账本越来越厚,密密麻麻,爬满了靠近土炕的那一整面墙。数字、人名、时间、事件……像一张无声的、不断收紧的网。那半截铅笔,也终于短得只剩下指甲盖那么一小点,铅芯几乎要露到尽头,捏在指尖都显得困难。
一天黄昏,赵老蔫婆娘送饭时,破天荒地多嘟囔了一句:……新来个大夫,在乡卫生院,姓韩,听说城里来的大学生呢……架子大,永禄叔去请都请不动……
林秀接过那碗稀粥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微光。
三天后的晌午,阳光难得地穿透云层,有些晃眼。林秀蜷缩在土炕最里面,闭着眼睛,像一具没有生气的躯壳。沉重的脚步声停在门外,钥匙在锈蚀的锁孔里艰难转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门开了。强烈的光线涌入,林秀下意识地眯起眼。
一个身影堵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脸,只能看出身形挺拔,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肩上挎着一个印着红十字的旧药箱。一股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外面阳光和尘土的气息,涌了进来,与屋里浓重的霉味格格不入。
是那个新来的乡医林秀的心猛地一缩,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她把自己更深地缩进角落的阴影里,头埋得更低,凌乱肮脏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她甚至屏住了呼吸,只留下嘶嘶的微弱气流声。
脚步声走了进来,停在屋子中央。来人似乎被屋内的阴暗、霉味和简陋震惊了一下,沉默了片刻。
有人吗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响起,带着城里人特有的口音,语气温和,却也有些迟疑,我是乡卫生院的韩医生,来做…做例行走访。
他的目光在昏暗的屋子里扫视,最后落在了蜷缩在炕角的那个单薄身影上。他迟疑了一下,向前走近了两步,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就在这时,林秀脚踝上的铁链,随着她细微的移动,发出了轻微的哗啦声。
韩医生的脚步猛地顿住。他的目光,从林秀枯槁肮脏的脸,缓缓下移,最终死死钉在了她左脚踝上那圈乌黑、沉重、闪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铁环,以及那根连接着铁环、另一端深深嵌进墙壁里的粗大铁链上!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被一种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甚至带上了一丝惊骇。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声。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林秀嘶嘶的、艰难的呼吸声,和韩医生陡然变得粗重的喘息声。
时间仿佛停滞了几秒。
韩医生的目光艰难地从那根刺眼的铁链上移开,带着巨大的冲击和困惑,下意识地再次扫过这间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囚笼。他的视线掠过冰冷的土炕,掠过墙角堆积的农具,掠过布满灰尘的窗棂……最终,那震惊而锐利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定格在了林秀身后、靠近土炕的那面墙壁上。
昏暗的光线下,那面墙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墓碑。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无数道深深浅浅、用尖锐硬物刻划出来的痕迹!它们不是无序的抓痕,而是……字!歪歪扭扭,如同虫豸爬行,却顽强地挤满了斑驳的土墙!
韩医生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眼睛死死盯着那片触目惊心的文字墙。震惊、骇然、难以置信……复杂的情绪在他年轻的脸上剧烈翻涌。他下意识地向前踉跄了一步,似乎想看得更真切些。
**粮种
6毛/斤
报5毛
克扣
赵永禄
赵老蔫**
**盗伐后山林木

卖李庄
王老五
分钱**
**雹灾救济款
3000元
克扣1500
赵永禄**
**倒卖牲口税
李三家牛
多收50**
**……**
一笔笔,一件件,人名、数字、时间、罪行……冰冷、赤裸、带着无声的控诉,如同无数双从地狱伸出的手,狠狠攥住了韩医生的心脏!他的脸色变得惨白,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再次射向蜷缩在炕角的林秀。
这一次,他的目光穿透了林秀凌乱的头发和刻意低垂的头颅。他看清了那张脸——枯槁,肮脏,颧骨高耸,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虽然深陷在眼窝里,布满了血丝,但此刻,那里面不再是死水般的绝望,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光芒!那光芒锐利如刀,死死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钉在韩医生的脸上!
她不怕他看到!她就是要他看到!
韩医生被那眼神烫得心头剧震,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撞在冰冷的门框上。他明白了!这个被铁链锁住、毒哑了的女人,在用这面墙,用她仅剩的生命和这截快耗尽的铅笔,记录着什么!控诉着什么!
就在这时,屋外远远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狗吠,由远及近,似乎有一大群人正朝这边走来,脚步声纷乱而沉重。
韩医生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看了一眼墙上的账本,又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眼神剧烈地挣扎着。那目光里有惊惧,有犹豫,有对未知危险的天然警惕。他猛地转回头,再次对上林秀那双死死盯着他的、燃烧的眼睛。
时间不多了!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没有再看墙上的字,也没有试图跟林秀说任何话。他飞快地、近乎慌乱地从肩上取下那个印着红十字的旧药箱,拉开拉链,手在里面急急地摸索着。几瓶药水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
林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攥着那最后一点铅笔头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几乎要嵌进肉里。他能做什么他敢做什么
外面的脚步声和嘈杂声越来越近,似乎就在院门口了!甚至能听到赵永禄那标志性的、带着威严的咳嗽声!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韩医生的手从药箱里抽了出来。他看也没看,将一个用油纸裹着的小小方块状物体,连同两片白色的药片,飞快地、几乎是扔地塞到了林秀蜷缩着的、紧挨着炕沿的手边!动作快得如同闪电。
做完这一切,他猛地直起身,迅速拉上药箱拉链,动作带着一种强装的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不再看林秀,也不再看那面墙,转身大步向门口走去,脚步甚至有些踉跄。
就在他即将跨出门槛的那一刻,赵永禄那高大的身影,带着几个村汉,已经堵在了门口,正好与韩医生迎面撞上!
哟,韩大夫赵永禄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惯有的威严,您怎么跑这犄角旮旯来了这地方晦气,别冲撞了您。
韩医生脚步一顿,脸上瞬间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那笑容僵硬得如同石刻。他侧身让开门口,声音努力保持着平稳,却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赵村长。是…是乡里安排的例行走访,摸排一下特殊困难户的情况。刚…刚看完,正要走。
赵永禄鹰隼般的目光越过韩医生的肩膀,锐利地扫进昏暗的屋内,精准地落在蜷缩在炕角、一动不动的林秀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冰冷而充满压迫。随即,他的目光又扫过屋内,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林秀的心跳几乎停止,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攥紧的拳头。她能感觉到赵永禄那毒蛇般的视线在自己身上爬过。她用尽全身力气,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那只握着铅笔头和韩医生塞来东西的手,死死压在冰冷的炕席下。
哦走访赵永禄拖长了调子,目光转回到韩医生脸上,带着探究,这哑巴婆娘,有啥好访的一个守坟的物件儿,脑子早就不清楚了,问也白问。韩大夫还是去别家看看吧,别在这晦气地方耽误工夫。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送客意味。
是,是,村长说的是。韩医生连连点头,声音里的紧绷更明显了,我这就走,这就走。他几乎是贴着赵永禄和他身后几个虎视眈眈的村汉,侧身挤出了门口,脚步匆匆,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院外的小路上,背影甚至带着一丝仓皇。
赵永禄站在门口,看着韩医生消失的方向,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收回目光,再次投向昏暗的屋内,投向炕角那个蜷缩的身影,眼神阴鸷而复杂,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屋内死寂。只有林秀嘶嘶的呼吸声,轻得如同游丝。
过了几秒,也许是十几秒,赵永禄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进屋里:把门锁好。看紧了。这话是对身后的村汉说的。
哐当!
沉重的木门再次被关上,隔绝了光线,也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响。落锁的声音如同丧钟。
黑暗重新吞噬了一切。林秀紧绷的身体瞬间脱力,瘫软在冰冷的炕席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撕裂的痛楚。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过了许久,等到外面彻底没了动静,她才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挪开压在身下的手。
掌心早已被汗水浸湿,黏腻冰冷。摊开手掌。
那两片白色的小药片,是阿司匹林。
而那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方块,被她颤抖的手指剥开。
里面,是一小截崭新的、削好的铅笔!铅芯黝黑,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幽微却锐利的光。
林秀的指尖抚过那光滑冰冷的笔身,感受着那坚硬铅芯蕴含的力量。她抬起头,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望向那面爬满了无声控诉的墙壁。喉咙深处,那早已烧熔的声带似乎震动了一下,发出一种无声的、凄厉又决绝的啸音。
她攥紧了那截新铅笔,指甲深深陷入木杆之中。冰冷的铁链缠绕着脚踝,沉重依旧,但这一次,她仿佛感觉不到那冰冷的重量了。
时间不再是泥沼,而是凝固的岩浆,在死寂中缓慢地积蓄着毁灭的力量。韩医生的出现和那截新铅笔,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早已平息,但水底的暗流却在汹涌。林秀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她蜷缩在土炕最深的阴影里,连那嘶嘶的呼吸声都似乎刻意压低了。
赵永禄来得更勤了。他不再只是远远地站在门口,让婆娘或者村汉送饭。他会亲自进来,像一头巡视自己领地的猛兽,沉重的脚步踩在泥地上,发出闷响。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得如同刀子,一遍遍扫过这间狭小的囚笼——冰冷的土炕,堆在墙角的破碗,糊着破报纸的窗户,还有……那面靠近土炕的、斑驳肮脏的土墙。
他的目光会在那面墙上停留片刻。林秀的心每次都提到嗓子眼,全身的肌肉绷紧,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她能感觉到那目光的审视,带着一种冰冷的、探究的意味,似乎想穿透厚厚的墙皮,看到里面隐藏的东西。她把自己缩得更小,头埋得更深,攥着铅笔的手指藏在破衣袖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绝对的静止。
赵永禄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发现。那密密麻麻的刻痕,早已和墙皮本身斑驳的裂纹、污渍融为一体,在昏暗的光线下,除非凑到眼前一寸寸仔细分辨,否则根本无法察觉。他最终只是冷哼一声,目光重新落回林秀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掌控。
老实点,哑巴。他丢下冰冷的话语,转身离开。落锁的声音每次都格外响亮。
每一次他离开,林秀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冷汗浸透,虚脱地瘫在炕上,许久才能缓过气。但她攥着铅笔的手,却一次比一次更紧。她用那截新铅笔,在墙上刻划得更加小心、更加隐蔽,将新的发现——赵家老二在县里倒卖化肥的线索,赵永禄婆娘偷偷变卖救济棉被的蛛丝马迹——混入那些更早、更模糊的旧痕里。
新铅笔的铅芯一点点磨短。墙上的网,越收越紧。
消息还是像长了翅膀的山风,无法阻挡地吹进了黑瞎子沟。先是几个去乡里赶集回来的婆娘,在井台边压低了嗓子,神秘兮兮地议论:
……听说了吗县里,还有市里!下来老多人了!穿绿军装的!带着枪呢!叫啥……严打工作组
可不是!阵仗大得很!隔壁靠山屯的王麻子,听说就因为偷了生产队两根木头,昨儿夜里就被抓走了!五花大绑,哭爹喊娘的!
老天爷!这么狠这…这阵风咋刮得这么邪乎
嘘……小声点!赵村长这几天脸都阴得能拧出水来……
风声越来越紧。往日里在村里吆五喝六的几个二流子,突然都蔫了,躲在家里不敢露头。赵永禄家的院门关得比以往更早,院子里也少见了他那些心腹村汉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和压抑,连狗叫声都少了许多。
林秀蜷缩在她的囚笼里,对外面的风声并非一无所知。送饭的婆娘来得更敷衍了,丢下东西就跑,嘴里有时会无意识地漏出一两句:……作孽啊…………要变天了……她甚至有一次听到赵永禄在院门外压低声音,极其暴躁地训斥一个村汉:……都给我夹紧尾巴!谁他妈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老子惹事,老子先扒了他的皮!
每一次听到这样的只言片语,林秀死寂的心湖就像被投入一颗烧红的石子,剧烈地沸腾一下。她抚摸着墙上那冰冷而坚硬的刻痕,感受着它们无声的呐喊。那截铅笔,被她攥得滚烫。
时机,快到了吗
这天清晨,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林秀被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惊醒。
声音从村口的方向传来!不是往常的鸡鸣狗叫,而是……一种混杂着呵斥声、脚步声、还有隐约的、低沉威严的喇叭扩音声!
全体村民注意!严打工作组进村!配合调查!禁止聚集!禁止阻挠!
那声音透过劣质的喇叭,带着电流的杂音,却清晰地穿透了清晨的寂静,也穿透了陈瘸子破屋厚厚的土墙,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林秀耳边!
来了!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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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秀猛地从冰冷的土炕上坐起!动作快得甚至带倒了炕沿边的一个破瓦罐,发出哐啷一声脆响。但她完全顾不上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要撞碎肋骨跳出来!血液轰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涌向四肢百骸!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力量在体内轰然炸开!三年!整整三年被锁链禁锢、被黑暗吞噬、被无声折磨的岁月,在这一刻化作了焚尽一切的烈焰!
她几乎是扑到炕沿边,手伸进那条熟悉的裂缝,不是摸铅笔,而是死死攥住了那截陪伴她一千多个日夜、早已磨得无比光滑锐利的铅笔头——它现在更像一把小小的、淬了毒的匕首!
与此同时,外面村口的喧嚣陡然升级!呵斥声、奔跑声、惊恐的哭喊声、还有几声短促而严厉的鸣枪示警声!如同滚油泼进了冷水,整个黑瞎子沟瞬间炸开了锅!
站住!
不许动!
赵永禄!出来!
混乱的声浪如同海啸般拍打着这间孤零零的土坯房。林秀甚至能听到纷乱的脚步声正朝着这个方向逼近!
没有时间了!一刻都没有了!
她猛地转身,不再看那面写满罪证的墙,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到握着铅笔头的那只手上!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爆发出凄厉的、无声的嘶吼,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匕首——那截坚硬冰冷的铅笔头,狠狠扎向脚踝上那冰冷乌黑的铁链锁扣!
嗤——嘎吱!
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刺耳地响起!铅芯瞬间崩断!木屑飞溅!但锁扣上那根连接铁链和铁环的、相对薄弱的插销,在凝聚了三年血泪的疯狂一击下,竟然被硬生生地撬变了形!
几乎在插销变形的同一瞬间,林秀双脚猛地蹬地,身体像离弦之箭般向前窜出!左脚踝上那沉重禁锢了她一千多个日夜的铁环,在巨大的爆发力下,竟哐当一声,从变形的插销中挣脱出来!
铁链哗啦一声掉落在地,沉重的声音敲打着地面,也敲碎了林秀身上最后的枷锁!
自由!
这个陌生的、带着血腥味的词,像电流一样瞬间贯穿了她的全身!她甚至来不及感受脚踝被铁环边缘刮破的刺痛,也顾不上看一眼地上那截断裂的铅笔头和散落的铅芯木屑。
屋外,纷乱的脚步声和严厉的呵斥声已经到了院门口!
这间!锁着的!看看里面!
门板被剧烈地拍打起来,灰尘簌簌落下。
林秀赤着脚,踩过冰冷的地面,踩过那截断裂的铅笔,像一道瘦骨嶙峋的、决绝的闪电,扑向那扇糊着破报纸的窗户!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肩膀狠狠撞向那几根腐朽的木栅栏!
咔嚓!哗啦!
腐朽的木头应声断裂!破报纸被撕开一个大洞!清晨阴冷而自由的空气,混杂着尘土和喧嚣,猛地灌了进来!吹起了她脏污打结的头发!
她像一只挣脱牢笼的鸟,从那破洞里钻了出去!破碎的木刺划破了她的手臂和脸颊,留下细长的血痕,但她毫无知觉。
双脚终于踏上了屋外冰冷的、带着晨露的土地!久违的、带着草木和自由气息的空气涌入她灼痛的肺部!眼前,是混乱的村庄景象:穿着绿色制服、表情严肃的工作组成员正在控制场面,几个村汉被按倒在地,惊恐的村民远远躲着张望……
而她的目标,无比清晰——院墙外,那棵屹立在村口、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霜雨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
跑!跑!跑!
她赤着脚,在冰冷硌脚的石子路上狂奔!单薄破烂的衣服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残破的旗帜。散乱的头发在脑后飞舞。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嗬嗬的嘶鸣,那是被毒药烧毁的声带在极限下发出的悲鸣。每一步踏在地上,都牵扯着脚踝上被铁环磨破、还在渗血的伤口,钻心地疼。但她跑得那么快,那么不顾一切,瘦弱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仿佛要将这三年被禁锢的生命力在这一刻全部燃烧殆尽!
站住!
那边!抓住她!
几声惊怒的呵斥从身后传来,有工作组的人,也有试图阻拦的村汉。
但她不管不顾!她的眼里只有那棵越来越近的老槐树!粗糙的树皮,巨大的树冠,像一座沉默的、能承载她所有血泪和控诉的丰碑!
近了!更近了!
她猛地扑到那巨大的树干下,粗糙的树皮摩擦着她手臂和脸颊的伤口,带来火辣辣的痛感,却让她感到一种近乎残忍的真实。她没有丝毫停顿,像一只敏捷而绝望的猿猴,手脚并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粗壮的树干上方攀爬!指甲抠进树皮的缝隙,脚蹬着凸起的树瘤,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疼痛和喉咙里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嘶鸣。
下面传来一片惊呼和骚动!有人试图追上来。
她爬得更高了!直到一个粗壮的、足以支撑她身体的树杈。她骑坐在上面,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视野陡然开阔。
整个黑瞎子沟尽收眼底:混乱的村口,惊恐的人群,低矮破败的房屋,连绵的、沉默的群山……还有,就在她下方不远处,那个被两个身穿绿色制服、表情冷峻的工作组成员紧紧扭住双臂的身影——赵永禄!
他挣扎着,试图挺直他那一贯代表权威的腰杆,脸上混杂着惊怒、难以置信和一丝竭力维持的威严,但更多的是无法掩饰的狼狈和恐慌。他那身象征权力的蓝布褂子被扯得歪斜,头发散乱。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死死地盯在了高高坐在槐树杈上的林秀身上!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充满了极度的怨毒和一种末日来临的疯狂!
两人的目光,在混乱喧嚣的空气中,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狠狠撞击在一起!无声,却仿佛能听到金铁交鸣的巨响!一个带着掌控一切的傲慢最终被碾碎的疯狂,一个带着积压千日、终于得见天日的血泪控诉!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所有的喧嚣——呵斥声、哭喊声、狗吠声——仿佛都潮水般退去。整个世界只剩下老槐树顶端呼啸的风声,和林秀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
她骑坐在粗粝的树杈上,身体因为剧烈的喘息和极度的激动而微微颤抖。狂风吹乱了她枯草般的头发,拍打着她布满新旧伤痕、此刻却因亢奋而泛着异常红晕的脸颊。脚踝上,那道被铁环磨出的、深可见骨的血痕,在晨光下格外刺眼,暗红色的血痂边缘还在渗出细小的血珠,顺着她沾满泥污的小腿蜿蜒而下。
她的目光,如同两簇烧红的炭火,死死钉在下方那个被死死扭住、如同困兽般的赵永禄身上。三年!整整三年被锁链禁锢、被黑暗吞噬、被毒哑折磨、被当作牲口般凌辱的日日夜夜!那些冰冷的泥地,那些馊臭的窝头,喉咙里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刀割的剧痛,脚踝上铁链摩擦皮肉的刺骨冰凉,还有赵永禄那一次次冰冷审视、如同看待死物般的眼神……所有的屈辱、痛苦、绝望和刻骨的恨意,在这一刻,如同沉寂千年的火山,轰然喷发!在她被毒哑的喉咙深处,汇聚成一股无声的、足以撕裂苍穹的尖啸!
她猛地抬起了右手!
那只手,瘦骨嶙峋,指关节粗大变形,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无数细小的划痕、冻疮留下的疤痕。此刻,这只饱经摧残的手,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她的食指和拇指,紧紧捏着一个东西——不是那截磨得光滑、为她刻下无数控诉的铅笔头,而是那截崭新的、韩医生塞给她的铅笔!它被削得尖利,铅芯黝黑发亮,像一把刚刚淬火、亟待饮血的匕首!
在下方所有人——惊愕的工作组成员、惶恐的村民、以及目眦欲裂的赵永禄——的注视下,林秀高高举起的手臂,如同行刑的铡刀,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挥下!
嗤啦——!
一声尖锐、刺耳、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骤然响起!盖过了所有的喧嚣!
那尖锐的铅芯,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划过老槐树饱经风霜、粗糙坚硬的深褐色树皮!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清晰的、无比刺目的白色刻痕!
那刻痕笔直、深刻,像一道无法愈合的巨大伤口,又像一道劈开混沌的闪电,带着三年血泪凝聚的所有力量,带着无声的控诉和最终的审判,悍然烙印在这棵见证了整个黑瞎子沟罪恶与沉默的古树身上!
I
一个简单的、坚硬的、如同墓碑般的竖线。
林秀高高举着铅笔的手,定格在树皮上那道新鲜的、惨白的刻痕末端。她的身体微微前倾,仿佛将整个生命的重量都压在了这一笔之上。狂风吹得她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散乱的发丝狂舞,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唯有一双眼睛,透过发丝的缝隙,死死地、燃烧着,穿透混乱的尘埃和喧嚣的人声,如同两道来自地狱的审判之光,直直地钉在赵永禄那张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只剩下死灰般绝望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