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三天了,哀乐和哭声像附骨之蛆,死死缠着这栋老旧居民楼的每一寸空气。
楼下那位上周还颤巍巍在院里晒太阳的老太太走了,按照本地那套固执的习俗,遗体要在楼下临时搭起的灵棚里足足停够七天,好让那些散落在天南地北、平日里可能几年都未必见上一面的亲戚们,能赶得上这最后一面。
白天的喧嚣几乎要掀翻楼顶。
唢呐尖锐的哭嚎撕扯着耳膜,一波高过一波的悲声合唱此起彼伏,夹杂着司仪用扩音喇叭喊出的、带着浓重乡音的悼词,嗡嗡地在楼板间震荡。
纸钱燃烧的焦糊味混合着廉价香烛的浓烈气味,钻过紧闭的门窗缝隙,弥漫在房间里每一个角落。
李俊义猛地从并不安稳的浅睡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怦怦乱撞。汗水浸湿了他额角的碎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窗外,那该死的哀乐正进行到最高亢凄厉的部分,鼓点密集地敲打着他脆弱的神经。他烦躁地抓过枕头,狠狠捂在自己头上,试图隔绝这无孔不入的噪音。
闷热和窒息感瞬间袭来,但那穿透力极强的唢呐声依旧如同细针,顽强地刺穿棉絮的屏障,扎进他的耳道深处。
他猛地掀开枕头坐起来,眼白里布满血丝,深重的黑眼圈如同两团化不开的墨迹。
三天了,整整三天,他几乎没真正合过眼。白天本该是他补充睡眠的黄金时间,此刻却成了酷刑场。灵感在这种能把人逼疯的嘈杂里,连脑子都成了浆糊,更别提什么构思分镜、勾勒恐怖氛围了。
他画惊悚恐怖主题漫画为生,靠的就是夜深人静时那份孤绝的沉浸感,现在一切都被搅得天翻地覆。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李俊义赤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走到窗边,猛地拉开那扇陈旧的铝合金窗。楼下灵棚里人影幢幢,花圈簇拥,香烟缭绕,一股更浓烈的焦糊味裹挟着初春傍晚的凉风扑面而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那浑浊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痒。他看着那些披麻戴孝、哭声震天的人群,一种近乎绝望的烦躁涌上来。
死者为大,这道理他懂,所以他硬生生忍了三天,没下去理论一句。可再这么下去,他觉得自己离疯也不远了。
他砰地一声关上窗,隔绝了大部分噪音,但楼板下隐约传来的嗡嗡人声和走动声,依旧如同无数细小的蚂蚁般在啃噬他紧绷的神经。他环视这间五十平米、堆满画稿和参考书籍的出租屋,目光最后落在角落那张凌乱的单人床上。
一个近乎赌气的念头冒了出来:改!把作息彻底颠倒过来,白天工作,晚上睡觉。这楼里住的都是些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和学生,晚上总该消停了吧
想法很美好,但执行起来却像一场酷刑。生物钟这东西,就像一根被深深钉进身体里的铁钉,想要强行拔出来,带出的都是血肉和痛楚。
夜幕降临,当整栋楼终于被一种疲惫的宁静笼罩,邻居们陆续熄灯安歇时,李俊义却像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他强迫自己坐在工作台前,对着发光的数位板,笔尖悬在半空,脑子里却一片空白。白天被强行压下的疲惫此刻排山倒海般反噬回来,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眨动都异常艰难。
咖啡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苦涩的味道在舌根蔓延,除了让胃里翻腾和心跳更快,似乎并无他用。他烦躁地撕掉一张又一张不满意的草稿,揉成纸团狠狠砸向角落。
他索性丢开笔,一头栽倒在床上。身体极度渴望睡眠,意识却异常清醒,怎么也沉不下去。
楼下灵棚的喧嚣似乎还在耳畔残留,幻化成无数细碎的声音在颅腔内盘旋。时间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淌,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知挣扎了多久,就在那令人窒息的清醒与困倦的边界线上,意识终于开始模糊,像沉入一片粘稠的温水。就在这半梦半醒的临界点上,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刺破了这片混沌。
咚…咚…咚…咚。
很轻,很脆,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质感,像是某种坚硬的、干枯的骨头关节,一下一下,极其规律地敲击在房间的地板上。声音的来源难以分辨,似乎来自脚下,又似乎来自房间的某个角落。
李俊义的神经瞬间绷紧,残留的睡意被一扫而空。他屏住呼吸,心脏在骤然加速的跳动中撞击着胸腔。那是什么老鼠还是楼板老化发出的异响他竖起耳朵,捕捉着黑暗中任何细微的动静。
紧接着,那敲击声之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粗糙的木头,每一个音节都摩擦着人的耳膜:
你出来啊…别躲了…躲是没有用的…
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清晰地灌入李俊义的耳朵里。他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上头顶。
这不是幻听!绝不是!
又是一轮敲击声。
咚…咚…咚…咚。
随后,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复读机般重复着刚才的话语:你出来啊…别躲了…躲是没有用的…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心脏,但紧接着,被连续数日睡眠剥夺积累起来的巨大烦躁和无名火,像被点燃的汽油桶,轰地一声炸开了。
恐惧被这狂暴的怒火暂时压了下去。又是楼下!肯定是楼下那些还在守夜的人,白天吵还不够,晚上还要搞这种装神弄鬼的恶作剧
简直欺人太甚。
操!李俊义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对着脚下的地板,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跺了几脚。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扭曲变形:楼下的!有完没完!大半夜的找死啊
咚!咚!咚!
他脚下的力量极大,震得老旧的楼板嗡嗡作响,连带着床架和桌上的杂物都跟着一阵抖动。这粗暴的回应似乎奏效了。楼下的敲击声和那沙哑的呼唤,在他吼完这一嗓子之后,戛然而止。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在黑暗中回荡。
突如其来的安静反而让李俊义愣了一下。怒火发泄出去一部分,理智稍稍回笼。他喘着粗气站在床边,侧耳倾听。楼下再没有任何动静传来。死寂,纯粹的、令人不安的死寂。
他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下来,一丝疲惫混合着胜利般的虚脱感涌了上来。大概真是哪个无聊的家伙搞的恶作剧,被自己这凶神恶煞的一吼给吓跑了吧他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冷汗,重重地跌坐回床上,后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算了,赶紧睡吧。他这样想着,重新躺下,拉过被子盖住自己,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心跳。
被这么一折腾,刚才那点可怜的睡意更是跑得无影无踪,但身体的疲惫感却更加强烈了。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什么都不想。
时间在黑暗中一点点流逝。就在他的意识再一次开始模糊,即将沉入那个渴求已久的睡眠深渊时——
咚…咚…咚…咚。
那声音,又响了!
这一次,位置变了,不再是来自脚下,而是清晰地来自客厅的方向。
就在他这扇卧室门外,依旧是那四下清脆、带着骨节质感的敲击。紧接着,那个沙哑、冰冷的声线再次响起,内容依旧,只是音量似乎比刚才微弱了一些,带着一种更深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执着:
你出来啊…别躲了…躲是没有用的…
李俊义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刚刚压下去的怒火如同浇了油一般,轰然爆燃,瞬间吞噬了最后一丝残留的恐惧和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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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掀开被子,一股邪火直冲顶门心,这次声音就在门外,就在他家里,管他娘的是人是鬼,今天非得揪出来看看是什么东西在捣乱!
连续几天的睡眠剥夺积累的怨气彻底爆发,他甚至连拖鞋都忘了穿,赤着脚,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几步就冲到了卧室门口。
他一把拉开卧室的门,客厅里没有开灯,一片昏暗。
但声音的来源无比清晰——就在那扇通往楼道的老式防盗门外,那个东西,就在门外。那规律的敲击和沙哑的呼唤,隔着一层薄薄的铁皮,清晰地传进来,挑拨着他的神经。
操你妈的!李俊义低吼一声,双眼赤红,几步就跨到了防盗门前。冰凉的金属门把手触碰到他的手心。他没有任何犹豫,几乎是出于本能,手指猛地收紧,就要用力向下转动门锁。
就在门锁的弹簧发出轻微咔哒声的瞬间,一股冰冷的电流毫无征兆地从他攥着门把的手上窜遍全身!那感觉并非物理上的触电感,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极度危险的警兆。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将他熊熊燃烧的怒火瞬间浇灭了大半。
转动门把的动作,硬生生地僵住了。
现在几点
一个念头突兀地、清晰地跳进他狂怒而混乱的脑海。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客厅墙上那个挂钟模糊的轮廓。
黑暗中,夜光的指针散发着幽幽的绿光,指向了一个令人心脏骤停的位置——凌晨四点!
凌晨四点!在这个偏僻小县城的居民楼里,在这个刚办完丧事、整栋楼都笼罩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氛围里的凌晨四点。谁会在这个时候,跑到他家门外,不厌其烦地敲四下门,然后用那种非人的沙哑声音一遍遍重复着那句诡异的话
疯子
还是……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自己画过的无数恐怖漫画情节,那些关于厉鬼索命、关于午夜凶铃的设定。一股寒意比刚才强烈百倍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握着门把的手指都开始微微颤抖。
不能开门,绝对不能开门,无论门外是什么,一旦打开这扇门,后果……他不敢想下去。
招惹一个疯子固然可怕,但招惹上一个不是人的东西……那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握着门把的手。身体因为恐惧和强行压制愤怒而微微发抖。他屏住呼吸,像一只受惊的猫,无声无息地向后退了半步,后背几乎贴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咚咚咚咚…沙哑的呼唤…那声音还在继续,执着得可怕,如同设定好的程序,一遍遍重复着。
怎么办就这么僵持着
一个念头闪过——猫眼!
对,门上有猫眼。
这想法给了他一丝渺茫的希望。恐惧依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但强烈到近乎扭曲的好奇心,如同黑暗中探出的钩子,死死勾住了他。
他想看,无论如何,他必须亲眼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外面发出这种声音。
李俊义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还残留着纸钱燃烧过的淡淡焦糊味。他蹑手蹑脚地再次靠近那扇冰冷的防盗门,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
他踮起脚尖,动作缓慢得如同电影慢镜头,生怕发出哪怕一丝微小的声响惊动了门外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将右眼,一点点凑近门板上那个小小的、冰凉的猫眼孔。
冰凉的触感传来,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调整着焦距。
猫眼狭窄的视野,如同一个扭曲的鱼眼镜,将门外楼道里昏暗的景象压缩、变形地呈现在他的眼前。声控灯早就熄灭了,只有远处安全通道那盏幽绿的安全出口指示牌,散发着微弱而惨淡的光芒,勉强勾勒出狭窄楼道和对面墙壁的轮廓。
空……空的!
李俊义的瞳孔猛地收缩,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铁锈味的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了。
头皮阵阵发麻,每一根头发似乎都要竖立起来!
猫眼能看到的区域里,除了冰冷的墙壁和楼梯扶手那模糊的金属反光,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影,没有鞋子,没有任何可以发出声音的实体。
可是……咚咚咚咚…那清晰的、如同骨头敲在门板上的声音。还有那沙哑的、近在咫尺的呼唤你出来啊…别躲了…躲是没有用的…
它们依旧清晰地、固执地透过门板传来,就在他眼前这片空无一物的区域里回荡!
视觉和听觉在此刻产生了无法调和的恐怖撕裂。他的眼睛告诉他那里空无一物,但他的耳朵却无比清晰地捕捉到声音的来源就在那里。
这种强烈的认知冲突,让李俊义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巨手,狠狠攥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他猛地向后弹开,后背重重撞在客厅冰冷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瞪着那扇门,仿佛那后面藏着吞噬一切的深渊。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睡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鬼!撞鬼了!奶奶的话如同惊雷般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响——遇上了脏东西!
恐惧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理智堤坝。
但他毕竟是以画恐怖漫画为生的人,潜意识里对鬼怪的存在本身就有着某种职业性的认知和心理准备。
慌乱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奶奶那带着乡音的、斩钉截铁的话语立刻压倒了恐惧:遇上脏东西,千万不能慌了神或者分了心。人本身有阳气,只要自己正气在,鬼也拿你没办法!
正气在…正气在…李俊义在心里默念着,牙齿紧紧咬在一起,发出咯咯的轻响。他强迫自己挺直腰背,不再畏缩地贴着墙壁。恐惧依旧如同冰冷的蛇缠绕着他,但一股强烈的、源自生存本能的愤怒和不甘开始升腾。
凭什么凭什么要这样折磨他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肺里所有的恐惧都挤压出去,再猛地吐出,努力调动起全身的力气和仅存的勇气,对着那扇冰冷的防盗门,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
滚——!
这一声怒吼,带着他几天来积压的所有怨气、恐惧转化成的愤怒,在寂静的客厅里炸开,甚至震得窗户玻璃都嗡嗡作响。
奇迹般地,门外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规律的敲击声,那沙哑的呼唤声,像是被这一声怒吼生生掐断了喉咙,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死寂,再次降临。这一次的寂静,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重感。
李俊义的心脏依旧狂跳,他不敢放松,屏住呼吸,再次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凑近猫眼。
视野里,依旧是空荡荡的楼道。
但……他听到了别的声音。
嗒…嗒…嗒…
很轻,很慢,像是穿着硬底布鞋踩在水泥楼梯上的声音。那声音由近及远,正在一级一级地……下楼
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楼道深处。
走了
那个东西……真的走了
李俊义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猛地一松,双腿一软,整个人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刚才那一声吼和持续的恐惧抽干了。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地板上。
就在他心神稍定,以为这场噩梦终于结束时,那个沙哑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再次响了起来!
这一次,声音仿佛就贴在他背后的门板上传来,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李俊义……
李俊义全身的肌肉瞬间再次绷紧,像被冻结的冰块。
他猛地抬头,惊恐地望向门板。
既然还有两天时间……那声音继续着,语调平直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程序,你还有两天时间!
嗒…嗒…嗒…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真正的远离,沿着楼梯向下,渐渐微弱,最终彻底消失在死寂的黑暗里。
门后,终于恢复了彻底的寂静。
李俊义瘫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浑身脱力,像一滩烂泥。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睡衣,冰凉的布料紧贴着皮肤。
他不敢闭眼,更不敢起身,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扇隔绝了外界的防盗门,耳朵捕捉着楼道里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那沙哑声音最后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蛇,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李俊义…还有两天时间…
两天什么两天
巨大的恐惧和未知带来的压迫感,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不知道自己在地板上坐了多久,直到窗外浓稠的黑暗渐渐被一种稀释的灰蓝色取代,熹微的晨光艰难地穿透污浊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楼道里开始有了动静。早起上班的脚步声,钥匙串清脆的碰撞声,邻居间模糊的问候声……这些平日听来再寻常不过的生活噪音,此刻却如同天籁,将李俊义从那个冰冷恐惧的深渊边缘一点点拉了回来。人间烟火气,终于驱散了那彻骨的阴寒。
他扶着墙壁,慢慢地、极其费力地站了起来,双腿因为久坐和恐惧而酸软发麻。
他试探着,一点一点挪到门边,手颤抖着握住了冰冷的门锁。咔嚓,门锁转动的声音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清晰。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门。
楼道里灯火通明,声控灯尽直地亮着。赶着上班的邻居行色匆匆,背着书包的学生打着哈欠,提着菜篮的老人慢悠悠地走着……一切如常,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昨夜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阴冷,仿佛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李俊义靠在门框上,看着眼前鲜活的一切,剧烈的心跳终于慢慢平复下来。阳光虽然还未完全升起,但清晨的光线和人气,给了他巨大的安全感。
然而,那两天的魔咒,却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深深刻在了他的意识深处。
白天过得异常平静。李俊义强打精神坐在工作台前,意外地发现自己的思维异常活跃。笔下的线条前所未有的流畅,那些关于恐惧、关于未知的想象源源不断地涌出,落在数位板上,勾勒出一个个张力十足的惊悚画面。
画画的速度快得惊人,灵感如同开闸的洪水,他甚至没怎么感觉到疲惫。
更让他惊奇的是,当夜幕再次降临,他躺回床上时,一股强烈的、几乎无法抗拒的困意瞬间就将他淹没了。这困意来得如此迅猛、如此深沉,与前几天那种辗转反侧、焦躁不安的状态判若云泥。
头刚沾上枕头,意识就像沉入一片温暖而毫无重量的深海,迅速模糊、消散。他几乎没来得及思考这突如其来的正常睡眠是否与昨夜那诡异的遭遇有关,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这一觉,睡得极其深沉,极其安稳。没有梦境,没有惊醒,身体仿佛漂浮在绝对舒适的真空里,所有的疲惫和紧张都被这深沉的睡眠温柔地抚平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深夜,也许是凌晨。
咚…咚…咚…咚。
那声音,又来了。
清晰,规律,带着骨节撞击的质感,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直接敲打在李俊义沉睡的意识深处。
他被吵醒了,但这醒来的感觉异常怪异。没有往常被惊醒时的烦躁和愤怒,只有一种被打扰了极致舒适美梦的、纯粹的恼怒。
烦不烦……他嘟囔着,睡意依旧浓重,眼皮沉重得不想睁开,身体下意识地想要翻个身继续睡。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攫住了他。
他感觉不到身下床铺的柔软承托感!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失去了所有的重量,像是飘浮在空气中。这种失重感太过陌生,太过离奇,瞬间驱散了他大半的睡意。
李俊义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有些模糊,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水汽。他发现自己确实飘在卧室半空中。距离天花板很近,可以清晰地看到天花板上那盏老旧吸顶灯布满灰尘的灯罩。他愕然地想要低头看看自己,这个念头刚一产生,他的视线就自然而然地向下垂落。
目光穿透了下方一层稀薄如烟的阻碍。
他看到了自己的床。
床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安静地躺着——是他自己!
那个李俊义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睡衣,盖着被子,姿势放松,仿佛仍在沉睡。但那张脸……惨白!毫无血色,如同刷了一层劣质的白垩。嘴巴大张着,形成一个黑洞洞的、极其不自然的O形,像是凝固在无声的呐喊或者极度的惊骇中。胸口没有任何起伏,整个人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僵硬感。
李俊义的脑子嗡的一声,灵魂出窍
他……他死了
那个躺在床上的,是一具尸体
巨大的惊恐瞬间淹没了他!他想要尖叫,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要扑下去,回到那具身体里,却惊恐地发现,自己这个轻飘飘的状态,似乎完全无法控制。只能像个被无形绳索吊着的氢气球,悬浮在半空,眼睁睁地看着床上那具自己的尸体。
就在这时,门外那规律的敲击声,第四次响起了。
咚…咚…咚…咚。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宣告意味,每一下都敲打在他无形的意识上。
紧接着,那个无比熟悉、曾让他毛骨悚然的沙哑声音,穿透了门板,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终结般的平静,直接呼唤着他此刻的意识:
李俊义……
声音微微一顿,如同最后的审判。
时辰到了。
随着这四个字的落下,那股拖拽着李俊义的无形力量骤然加剧。如同巨大的磁石吸住铁屑,他的意识体——他自己——被猛地从卧室半空拉扯着穿过了墙壁,没有实质的碰撞感,只有一种灵魂被强行剥离空间的、令人窒息的撕裂感。
眼前熟悉的卧室景象瞬间扭曲、拉长,变成模糊的色块和线条,随即被冰冷粗糙的触感取代。
他感觉自己重重地摔在了门外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
不是身体的触感,是一种更本质、更虚无的存在被强行按在粗糙冰冷的地面纹理上的感觉。灵魂感知到的冷和痛,远比肉体感受更尖锐、更深入骨髓。
他抬起头——如果漂浮的意识体还能做出这个动作的话——看到了那扇门。那扇他犹豫过、恐惧过、最终没有打开的防盗门。门紧闭着,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冰冷铁幕。
然后,他看到了它。
就在他意识体趴伏的位置旁边,站着一个模糊的影子。影子的轮廓极其佝偻、扭曲,仿佛由无数黑暗碎片勉强拼凑而成。
看不清五官,只能感觉到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影子的下身似乎极其沉重,拖沓在地,而它抬起的那只手……不,那不是手!
那是一截惨白的、末端带着某种巨大增生骨节的……臂骨!或者说,是某种生物腐朽后遗留的、被黑暗淤泥包裹着的巨大骨节!刚才那沉重的敲门声,就是这截丑陋的骨节撞击铁门发出的!
李俊义魂飞魄散,无形的躯体(意识)因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扭曲。
他想尖叫,想逃离,可那根冰冷的骨节已经落下,没有触碰他,却有一股更庞大、更令人绝望的吸力从那佝偻的影子里散发出来,牢牢锁死了他。
跟上。沙哑的声音从影子的方向传来,没有任何催促的意味,只有冰冷的陈述。
那股吸力猛地一扯,李俊义的意识体如同被无形的锁链套住,身不由己地被拖拽着,紧贴着那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向楼梯口的方向滑去。
他能感知到自己被拖行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无形的、灵魂被磨砺的痛苦轨迹。经过楼道拐角那个小小的反光镜时,他绝望地朝着镜面看去——什么都没有。镜子里只有空荡昏暗的楼道,和他身后拖曳出的、只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冰冷绝望。
在他被彻底拖入楼梯下方那片更浓稠的黑暗之前,最后一丝挣扎的意志让他下意识地、如同最后确认般,向着自己那扇紧闭的家门,投去了一瞥。
透过那扇冰冷的铁门,穿过墙壁,他清晰地看到了卧室的景象。
床上,那个他无比熟悉的躯体,依旧僵硬地躺着,嘴巴张着,无声无息,脸色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下,呈现出一种彻底的、毫无生机的灰败死气。
这一次,他无比确定,是尸体。
而就在这片死寂的卧室里,那扇面向客厅的卧室门板上,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猫眼,正泛着模糊的微光。在那猫眼深处,冰冷无机质的玻璃透镜后面,似乎……映出了一张脸的轮廓。
一张和他床上尸体一模一样的、惨白僵死的脸。
空洞的眼睛,正直勾勾地,透过猫眼,望着门外楼道里正被拖走的……他自己。
三天后,腐烂气味惊动了邻居。
破门而入的警察捏着鼻子,只见李俊义仰面僵死在床上,嘴巴依旧大张着,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骇。
法医初步结论是心脏骤停导致的猝死,死亡时间约在三天前的深夜。现场没有挣扎痕迹,唯有书桌上摊开着一本画稿。凌乱的线条勾勒出深夜的门廊,四道狰狞的裂痕贯穿门板,标题是血淋淋的手写体——《四声敲门》。
最后一格画框里,一只枯骨般的手正伸向门锁,下方的对话框却是一片刺眼的空白,再无回应。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