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像是天被捅了个窟窿。
冰冷的雨点砸在脸上,又急又密,带着江水的腥气。我站在跨江大桥的栏杆边,栏杆的冰冷透过湿透的廉价衬衫,直往骨头缝里钻,冷得人牙齿都在打颤。脚下,浑浊的江水裹挟着城市夜晚的光怪陆离,在黑暗中翻滚奔涌,深不见底,像是张开了巨口的怪兽,等着吞噬一切。
口袋里那台老旧的手机,又在疯狂震动。不用看,我也知道屏幕上此刻一定挤满了催命符。一条接一条,红色的未读通知刺眼地亮着,文字冰冷又锋利,精准地切割着我最后一点苟延残喘的神经。
林风先生,您在我行的欠款已严重逾期,请于今日17:00前处理最低还款额,否则将启动法律程序,并可能影响您的个人征信记录。详询……
林风!钱呢!说好的今天!老子不是开善堂的!再不还钱,老子让你全家鸡犬不宁!别以为躲着就没事!
【XX银行】尊敬的林风客户,您尾号XXXX的信用卡本期账单应还款金额为¥27,685.43,已严重逾期。我行将保留采取一切必要法律措施的权利……
风哥,兄弟实在顶不住了,家里老婆闹翻天……那十万块,你看能不能先挪点下个月工程款下来,我……
三百零七万四千八百二十六块五毛三。
这个数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烫在我的脑子里,每时每刻都在滋滋作响,散发出绝望的焦糊味。公司倒闭清算完毕,公章被收走,账户被冻结,就像一场精心策划的抢劫,最终只给我留下了这张巨额账单和一副被彻底掏空、千疮百孔的躯壳。
家房子、车子,能卖的都卖了,连老婆陪嫁的那对金镯子都没剩下。
人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平日里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朋友们,如今电话要么打不通,要么接通了就是一声长长的、不耐烦的叹息,或者干脆就是破口大骂。亲戚躲得比谁都远,仿佛我身上带着致命的瘟疫。
这世界,干净得连一片能遮住我的树叶都不剩了。
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我抹了一把脸,视线更加模糊。脚下的江水咆哮着,那翻涌的黑暗似乎带着某种催眠般的魔力,低语着,诱惑着:跳下来吧,跳下来就一了百了,再也不用面对那些冰冷的数字,那些噬人的目光,那些无休止的、令人窒息的逼问。
跳下去,就解脱了。
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被这冰冷的雨和更冷的绝望抽干。我闭上眼,手指死死抠住湿滑冰凉的金属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
嗡——嗡——
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像垂死者的最后挣扎,固执地从口袋里传来,狠狠撞在我的肋骨上。这该死的催命符!
一股邪火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解脱凭什么凭什么那些落井下石的王八蛋还能心安理得地活着凭什么我要像个懦夫一样,被这三百多万逼得跳进这脏水里!
操!一声嘶哑的、不似人声的咆哮冲破了喉咙,被风雨撕扯得七零八落。
我猛地收回前倾的身体,像是甩掉什么脏东西,用力抽出那台嗡嗡作响、屏幕被雨水和催债短信挤得满满当当的手机,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桥下翻腾的黑暗狠狠砸了下去!
一道微弱的亮光划着弧线,瞬间被咆哮的江水吞噬,连个水花都没溅起。
手机没了。
世界……好像瞬间安静了那么一瞬。只有风声雨声,还有我自己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
砸掉手机的动作耗尽了我最后一点力气,也像是砸掉了某种沉重的枷锁。一股奇异的、带着破罐破摔意味的轻松感,夹杂着更深的茫然,涌了上来。
接下来去哪去做什么不知道。我像个断了线的木偶,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浑浑噩噩地、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桥栏,走下引桥。
冰冷的雨水彻底浇透了我,衣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寒意刺骨,但我已经感觉不到冷了。心口那块地方,空得只剩下呼呼的风声。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拐进了一条和外面霓虹闪烁的主干道截然不同的昏暗小巷。这里没有喧嚣的车流,只有雨水敲打老旧遮阳篷和坑洼地面的单调声响。垃圾腐烂的酸馊味、湿木头腐朽的气息,还有某种若有若无的劣质香烛味,混合在潮湿的空气里,钻进鼻孔。
巷子很深,两旁的店铺大多黑着灯,卷帘门紧闭。就在我快要走到巷子尽头,以为这里只剩下黑暗和死寂时,一点昏黄的光,突兀地出现在前方左侧。
一盏老式的、蒙着灰尘的纸灯笼,在屋檐下随着风轻轻摇晃,发出微弱而执拗的光。灯笼下面,是一扇窄小的、不起眼的木门,门楣上挂着一块同样古旧的木匾。匾上的字迹被岁月和雨水侵蚀得有些模糊,但依旧能辨认出,是一个笔锋奇古、带着某种沉重力道的字:
渡。
门虚掩着,那道昏黄的光,就是从门缝里漏出来的。
渡渡什么渡人渡己还是……渡魂
一个荒诞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这地方,能不能把我渡了渡到那没有债务、没有烦恼的彼岸
鬼使神差地,我停下了脚步。身体里的力气早已耗尽,支撑我的,大概只剩下这最后一点茫然的好奇,或者说,是溺水者看到一根漂浮稻草的本能。我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同样冰凉潮湿的木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麻木,轻轻推开了它。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而艰涩的呻吟,像是沉睡了千年的叹息。
门内的景象,与门外巷子的破败昏暗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空间不大,但异常整洁,甚至称得上肃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干燥的混合气息——陈年纸张特有的微甜,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檀香又带着点药草味的熏香,还有一种……金属的冷冽感。
正对着门的,是一张宽大的、颜色深沉的木质柜台。柜台后面,站着一个男人。
他看起来年纪似乎不小,头发是那种近乎透明的银白色,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穿着一件样式极其简单、没有任何花纹的深灰色长衫,料子看起来很挺括。脸上没什么表情,皮肤是一种近乎没有血色的白皙,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最让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平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没有任何情绪的波澜,仿佛看透了世间一切悲欢离合,只剩下一种近乎非人的漠然。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他看着我,眼神在我湿透、狼狈、失魂落魄的身上扫过,没有惊讶,没有怜悯,甚至连一丝好奇都没有。那目光,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
典当他的声音响起来,不高,甚至算得上温和,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金属质感,每一个字都像冰珠落地,敲在寂静的空气里,也敲在我空洞的心上。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发出的声音嘶哑难辨:我……没钱……
说完这三个字,一股巨大的羞耻感猛地攫住了我,烧得脸颊发烫。我下意识地想低下头,避开他那洞穿一切的目光。
这里不收钱。他淡淡地说,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我脸上,仿佛穿透了我此刻的窘迫,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渡’只收人生价值。
人生……价值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一片荒芜的脑子里激起了微弱的涟漪。我茫然地看着他,完全无法理解这四个字组合在一起的意义。
什么我的声音依旧干涩。
价值。他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像是在陈述一个最基础的常识。你活着,总有些东西是有价值的。比如……他的目光似乎在我空无一物的手腕上停留了一瞬,你曾珍视的亲情
亲情我脑子里瞬间闪过父亲得知我破产后骤然灰败的脸,母亲在电话那头压抑不住的哽咽,还有妻子……不,前妻离开时那决绝冰冷的背影。那些画面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心上。我下意识地摇头,动作僵硬得像个生锈的木偶。
那么……爱情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像在念一份枯燥的清单。
爱情那个曾经发誓要与我同甘共苦的女人,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卷走了仅存的几万块现金,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纸冰冷的离婚协议。心口那处空荡荡的地方,又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抽痛。我再次摇头,幅度更大,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痛楚。
健康他的目光似乎在我憔悴枯槁的脸上停顿了一下。
健康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隐隐作痛的胃,那是长期焦虑和饮食混乱留下的印记。身体早已被这沉重的债务压垮,像一辆随时会散架的老破车。但我还是摇头。健康没了健康,我连跪着还债的资格都没有了。
或者……他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双古井般的眼睛第一次有了些微的聚焦,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锁定了我灵魂深处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防。……尊严
尊严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铁钳,猛地夹住了我的心脏,烫得我浑身一哆嗦。
尊严!
我林风,也曾是意气风发、受人尊敬的林老板!曾几何时,我西装革履,出入高档场所,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带着成功者的从容。员工恭敬地喊着林总,合作伙伴热情地握手寒暄,亲戚朋友投来羡慕的目光……那是什么那就是我的尊严!是我林风在这世上立足的根本!
可现在呢
它被三百多万的债务碾得粉碎!像垃圾一样被扫进了阴沟!为了借钱,我低声下气地求过多少人陪过多少笑脸受过多少白眼和冷嘲热讽在那些昔日称兄道弟的人面前,我的腰弯得还不够低吗我的脸皮,早就被现实一层层地剥下来,踩在泥里了!
我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一股浓烈的、带着血腥味的自嘲猛地冲上喉咙。我咧开嘴,想笑,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像是破风箱漏气般的声音,比哭还难听。眼泪混杂着冰冷的雨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滚烫地划过冰冷的脸颊。
呵……呵呵……我抬起头,脸上挂着扭曲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直直地迎向柜台后那双平静到令人恐惧的眼睛,尊严我他妈现在……连条狗都不如!这玩意儿……还值钱吗
我的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颤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血块。
柜台后的男人,那个自称渡的老板,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的涟漪。他看着我歇斯底里的惨状,目光平静得像是在看一场早已预知结局的默剧。
值。他薄薄的嘴唇里,清晰地吐出一个字,斩钉截铁,毫无波澜。
然后,他微微侧身,从柜台下方一个同样古旧的抽屉里,取出一份东西。
那是一张纸。
但它又绝不像普通的纸。纸张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仿佛沉淀了千年时光的暗黄色泽,边缘并不规则,带着一种手工制作的粗糙感。纸面上没有任何印刷的文字,只有一些极其繁复、深奥的暗红色纹路,像是某种失传的古老图腾,又像凝固的、深红色的血液。那些纹路在柜台昏黄灯光的映照下,似乎隐隐流动着微弱的光晕,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神不宁的气息。
他将这张奇异的纸,轻轻推过光滑的柜台桌面,停在我面前。
签了它。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催眠的力量,签下你的名字,典当你的尊严。你的债务……他顿了一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凝视着我,清晰地吐出那个改变一切的数字,三百万。即刻清零。
三百万!即刻清零!
这六个字,像六道惊雷,在我早已被绝望和雨水浸泡得麻木不堪的脑海里轰然炸响!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震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空白。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白瞬间席卷了我所有的思维。债务清零三百万……没了那个压得我喘不过气、日夜啃噬我灵魂的庞大数字,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烟消云散了
代价仅仅是……尊严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度荒谬和一种扭曲狂喜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我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尊严那玩意儿值三百万!在三百多万的债务面前,尊严算个屁!它早就被现实踩在脚下,碾得粉碎了!与其带着这虚无缥缈的、一文不值的尊严跳进冰冷的江水里,或者像条丧家之犬一样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不如……不如用它换一个彻底的解脱!
签!
这个念头像野火一样燎原,瞬间吞噬了所有残存的犹豫和羞耻。一股巨大的、病态的兴奋感攫住了我,血液仿佛在瞬间沸腾起来,驱散了周身的寒冷。我甚至没有去细看那张纸上那些诡异的暗红色纹路到底代表了什么,也没有去思考这个交易背后可能存在的恐怖陷阱。
我的眼里,只剩下那轻飘飘的三百万清零!
笔!我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尖锐嘶哑,像是濒死野兽的嚎叫,在这间寂静诡异的典当行里显得格外刺耳。我的眼睛死死盯着柜台后的老板,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
老板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我剧烈的情绪波动只是一缕微不足道的风。他默默地、动作精准地递过来一支笔。
那支笔通体乌黑,笔身冰凉刺骨,触手的感觉不像金属,也不像木头,更像某种……化石化的骨头。笔尖闪烁着一点幽暗的、不祥的微光。
我一把夺过那支冰冷的笔,手指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剧烈颤抖。笔尖悬停在纸张下方那个同样闪烁着微光、等待名字的空白处。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间典当行里所有干燥的、带着陈年纸墨和奇异熏香的气息都吸进肺里,然后,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在那空白处,歪歪扭扭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签下了我的名字——
林风。
最后一笔落下。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灼烧声响起。
我签下的林风二字,那黑色的墨迹,竟如同活物一般,猛地向内收缩、扭曲!仿佛纸张下方有看不见的火焰在炙烤。仅仅一刹那,那两个原本清晰的字迹,就彻底融入了纸张本身那些繁复诡异的暗红色纹路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那片空白处,仿佛从未有人书写过任何东西。
与此同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猛地攫住了我!
不是疼痛,不是眩晕。而是一种……剥离感。一种极其重要的、与生俱来的东西,被硬生生地从我灵魂最深处、最核心的位置,抽离了出去!就像猛地拔掉了一根深深刺入骨髓的毒刺,带来一阵剧烈的、令人窒息的空虚和短暂的尖锐刺痛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前所未有的轻松。
仿佛一直套在脖子上、勒得我无法呼吸的无形枷锁,突然消失了。
我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还是湿冷的,但……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那种时刻萦绕在心头的、沉甸甸的羞耻感和自我厌恶,消失了。内心一片空旷,像被一场飓风彻底清扫过的废墟,干净得可怕,只剩下一种奇异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嗡……
口袋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手机震动的声音。
这声音让我一个激灵。我的手机……不是被我砸进江里了吗这震动……
我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伸手探进湿漉漉的裤子口袋,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的、硬硬的矩形物体。
我猛地把它掏出来。
赫然是我刚才在桥上砸掉的那部旧手机!它完好无损地躺在我的掌心,屏幕甚至没有一丝水痕,正亮着光,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一条来自【XX银行】的短信通知!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喉咙。我颤抖着手指,点开那条短信。
屏幕的光刺得我眼睛发痛,但那几行字,却像烙铁一样烫进了我的瞳孔:
【XX银行】尊敬的林风客户: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于XX时XX分收到他行转账人民币3,000,000.00元。当前可用余额:3,000,127.68元。请注意查收。
三百万!整整三百万!一分不少!
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像海啸一样瞬间将我吞没!我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一长串零,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仿佛要把那冰冷的屏幕捏碎!
钱!真的到账了!那三百万的债务大山……真的……没了!
啪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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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滚烫的液体砸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水渍。是眼泪还是刚才流进眼睛里的雨水我不知道,也根本不在乎!巨大的狂喜冲击着我的神经,让我浑身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我猛地抬起头,看向柜台后那个如同玉雕般的老板,脸上不受控制地扯出一个极其夸张、扭曲的笑容,嘴角咧到了耳根。
哈哈!哈哈哈!钱!钱到了!三百万!真的到了!我语无伦次地喊着,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变形,在这间安静得诡异的典当行里显得格外刺耳。我的债……清了!清了!
老板依旧面无表情,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我近乎癫狂的狂喜,仿佛在看一出滑稽戏。他微微颔首,动作轻得几乎难以察觉。
交易达成。他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典当物:尊严。价值:三百万。时限:三十日。逾期未赎回……他顿了顿,那平静的目光似乎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意味,……则彻底归‘渡’所有。
赎回时限逾期
这些字眼像几颗冰冷的小石子,砸在我被狂喜冲昏的头脑上,激起一点微不足道的涟漪。赎回用什么赎回尊严都没了,还谈什么赎回至于时限……三十天一个月一个月后怎么样彻底归他所有那又怎样难道我林风没了这所谓的尊严,就活不下去了吗
荒谬!可笑!
现在,我只知道,那该死的三百万债务,压死人的三百万,真的没了!我自由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摆脱了沉重枷锁的轻盈感充斥全身,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
归你哈哈!拿去!尽管拿去!我挥舞着手机,屏幕上的余额数字在昏黄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像是我此刻心情的写照。这玩意儿……值三百万太他妈值了!哈哈哈!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但这次,是纯粹的、毫无负担的狂喜之泪。
老板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解读的情绪,快得如同错觉。
我大笑着,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像是要飞起来。我再也不想在这间散发着陈腐气息的鬼地方多待一秒!我要出去!我要呼吸自由的空气!我要……庆祝!
走了!老板!谢谢啊!太谢谢了!我胡乱地朝他摆了摆手,脸上依旧挂着那夸张扭曲的笑容,转身,脚步踉跄却异常轻快地冲向那扇虚掩的木门。
吱呀——
木门被我用力推开,外面巷子里冰冷潮湿的空气夹杂着雨水的腥气扑面而来。我却觉得这空气前所未有的清新甘甜!我冲进雨幕,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张开双臂,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我滚烫的脸颊,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嘶哑而畅快的大笑。
哈哈哈——没了!都没了!老子自由了!
笑声在狭窄幽暗的雨巷里回荡,惊起了几只躲在屋檐下的野猫,发出几声不满的叫声。
我毫不在意,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巷子,重新汇入外面霓虹闪烁、车水马龙的街道。雨水冲刷着街道,地面反射着迷离的光。我站在路边,看着川流不息的车灯,看着行色匆匆、撑着伞的路人,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轻松感包裹着我。
没有了债务的枷锁,没有了尊严的束缚……世界,仿佛向我敞开了另一扇大门。
一股强烈的、难以抑制的冲动涌了上来。
我要试试!试试这没有尊严枷锁的感觉,到底能有多爽!
路边,一个头发花白、衣衫破旧的老乞丐蜷缩在湿漉漉的墙角,面前放着一个搪瓷碗,里面零星躺着几个硬币。他低着头,瑟瑟发抖。
我咧开嘴,脸上再次浮现那种病态的兴奋笑容。我几步走过去,没有半点犹豫,扑通一声,直接跪在了老乞丐旁边的湿冷水泥地上!动作自然得仿佛天经地义。
大爷!行行好!我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极其夸张的哭腔,脸上却笑嘻嘻的,可怜可怜我吧!三天没吃饭了!给点钱买口吃的吧!我甚至还伸出手,学着老乞丐的样子,朝着匆匆路过的行人,毫无羞耻地晃动着。
老乞丐被我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愕和茫然,像看一个疯子一样看着我。
路过的行人更是纷纷侧目。有人皱眉,露出嫌恶的表情匆匆走开;有人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这个穿着还算体面、年纪也不算大的男人,竟然毫无廉耻地跪在另一个乞丐旁边乞讨;还有人拿起手机,偷偷地对着我拍摄。
这人神经病吧
看着不像真乞丐啊……
拍下来发网上!标题就叫‘世风日下,年轻人当街乞讨博眼球’!
议论声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但奇怪的是,这些声音,这些目光,这些赤裸裸的鄙夷和嘲讽,此刻听在我耳中、看在我眼里,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它们无法再像从前那样,轻易地刺伤我,引发我哪怕一丝一毫的羞愤或难堪。我的内心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不起半点波澜。
甚至……还有点想笑。
原来,没有尊严的感觉,是这样的。轻飘飘的,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别人的看法与我何干他们的鄙夷,伤不到我分毫。这种剥离了所有道德束缚、社会评价后的自由感……竟然如此……痛快!
叮当。
一枚硬币被一个皱着眉头、大概是实在看不过去的路人扔进了老乞丐的碗里。
我笑嘻嘻地,在周围一片更加惊愕和鄙夷的目光注视下,毫不犹豫地伸出手,闪电般地从老乞丐的碗里,把那枚还带着体温的一块钱硬币捞了出来!
谢了啊兄弟!我朝着那个扔硬币的路人扬了扬手里的硬币,脸上笑容灿烂无比。
老乞丐彻底懵了,张着嘴,干瘪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毫不在意,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从地上利落地爬起来,拍了拍湿漉漉裤子上的灰尘,将那枚硬币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在周围一片骂声和闪光灯的咔嚓声中,大摇大摆地、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扬长而去。
没有羞耻,没有负担,只有一种近乎变态的、挣脱了所有束缚的轻松感。
回到那个租来的、仅有十平米、散发着霉味的蜗居,我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换掉湿透的衣服,而是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台同样破旧的笔记本电脑。
当掉尊严换来的三百万……该怎么花这个念头在我空旷的脑子里盘旋,带着一种报复性的快感。买豪车买豪宅挥霍一空不,那样太低级了。一个更刺激、更符合我现在状态的想法冒了出来。
我点开了一个用户量巨大的直播平台,指尖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注册了一个新账号。取什么名字
我的手指停顿了一下,脑海中闪过那间诡异的典当行,那盏昏黄的灯笼,那个平静得可怕的老板渡。一个带着自嘲和彻底放纵意味的名字跃然眼前。
无面人林疯。
对,林疯!不是林风!从签下那张契约起,那个风字代表的过去,代表的所谓体面、尊严,就已经被彻底抹去了!现在的我,就是林疯!一个没有脸面、没有羞耻的疯子!
账号注册成功。我翻箱倒柜,找出前妻搬家时遗落下的、压在最箱底的一条俗艳的大红色连衣裙,还有一顶劣质的假长发。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心理负担,我动作麻利地脱掉湿透的男装,将那件紧身的、带着刺鼻香水残留味的裙子套在身上。
拉链有些卡顿,我粗暴地扯了几下,毫不在意。然后戴上那顶油腻腻的假发,对着手机前置摄像头那模糊的倒影,抓起前妻留下的化妆品——粉底液胡乱地在脸上涂抹,口红画歪了,像小丑的嘴,眼影涂得又浓又脏,像个调色盘。
看着镜子里那个不男不女、妆容恐怖、穿着女装的怪物,我的内心一片死寂般的平静。没有恶心,没有羞耻,只有一种……新奇或者说,一种彻底放飞自我的麻木
我打开了直播间,标题取得极其耸动,带着浓浓的猎奇和挑衅意味:
破产负债300万,当掉尊严穿女装!求打赏还债!火箭加微信!
直播开始了。
起初,直播间里只有零星几个误入的路人。
卧槽这啥玩意儿
变态吧
辣眼睛!举报了!
弹幕寥寥无几,充斥着厌恶和谩骂。
但我毫不在意。我对着镜头,咧开那张涂着歪扭口红的嘴,露出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开始用刻意捏尖的、不伦不类的嗓音说话,夹杂着粗俗不堪的笑话和对债主的深情呼唤。我扭动着僵硬的身体,做出各种夸张、笨拙、甚至带有明显性暗示的舞蹈动作。那件红裙子紧绷在身上,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假发也歪到了一边。
感谢‘看个乐子’送的小花花!老板大气!老板想看什么劈个叉我对着镜头,毫无羞耻地模仿着女主播的腔调,甚至真的尝试着去劈叉,结果动作笨拙,差点摔倒,引来一阵哄笑和更多的谩骂弹幕。
哟!‘债主爸爸看我’送了个飞机!感谢爸爸!爸爸想看什么跪一个没问题!我立刻对着镜头,噗通一声跪下,脸上挂着谄媚到极致的笑容,甚至磕了个头,爸爸再爱我一次!打赏个火箭,儿子立刻把微信号私聊给您!包您满意!
哗然!
直播间的人数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飙升!弹幕瞬间爆炸!
卧槽!真跪了!
牛逼!这哥们儿是真疯了啊!
为了钱脸都不要了!
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这神经病哪儿来的
打赏!必须打赏!看个乐子!
已录屏!明天热搜预定!
变态!恶心!举报他!
火箭、飞机、跑车……各种虚拟礼物的特效开始疯狂地在屏幕上炸开!伴随着的是更加汹涌的、几乎要淹没整个屏幕的谩骂、嘲笑和猎奇的狂欢。
看着那些不断跳动的打赏金额数字,看着直播间疯狂攀升的热度,看着满屏的污言秽语和猎奇目光,我的内心依旧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愤怒,没有羞耻,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冰冷的、置身事外的麻木感。
这就是没有尊严的世界吗像一场盛大的、光怪陆离的马戏表演。而我,就是那个小丑。观众们扔来金币,也扔来烂番茄和臭鸡蛋。但小丑,会在乎这些吗
他只需要……收下金币,然后表演得更卖力。
我对着镜头,咧开那张血盆大口,笑得更欢了。手指划过屏幕,点开一个特效,瞬间,我那张浓妆艳抹、扭曲怪异的脸,被套上了一个更加滑稽的猪头滤镜。
感谢老板们的火箭飞机!猪猪给大家扭个秧歌!
我的无面人林疯直播间彻底火了。
以一种极其病态、猎奇的方式,在网络的泥沼中迅速发酵、膨胀,最终像一颗毒瘤般炸开,登上了热搜榜的末尾。
标题触目惊心:【猎奇】昔日老板破产当街乞讨,穿女装直播跪舔求打赏!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点开链接,是我穿着大红裙子、浓妆艳抹跪在镜头前磕头的动图,是我当街抢乞丐硬币被抓拍的丑态,还有我在直播间里戴着猪头滤镜扭秧歌的鬼畜片段。评论区更是沦为了大型的舆论屠宰场。
卧槽!这不是以前那个做建材的林风吗以前挺体面一人,怎么变这样了
为了钱真是脸都不要了!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肯定是欠债逼疯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纯纯的神经病!建议送精神病院!
哗众取宠!博眼球!这种人就该封杀!
有一说一,他这心理素质……也是牛批……
我居然有点佩服他……至少他豁得出去……
各种声音,愤怒的、鄙夷的、嘲笑的、猎奇的、甚至病态欣赏的,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的手机被打爆了。陌生的号码,陌生的声音,接通就是劈头盖脸的辱骂。
林风你个畜生!你把我儿子的名声都败光了!你怎么不去死!——是前岳父苍老而愤怒到极致的咆哮。
疯子!别他妈再联系我!我丢不起这人!——昔日称兄道弟的合伙人,声音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
林风,你……你到底怎么了妈快担心死了……你爸气得住院了……——母亲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理解的绝望,每一个字都像钝刀子割肉。
听着母亲绝望的哭泣,听着父亲被我气住院的消息,我的心脏位置,本该是痛彻心扉的地方,此刻却是一片麻木的冰凉。没有预想中的剧痛,没有愧疚的撕扯。只有一种……极其遥远、极其淡漠的感知,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那个叫亲情的按钮,好像被彻底拔掉了插头,失去了传导痛觉的功能。
我面无表情地挂断了母亲的电话,甚至顺手将这个号码拉进了黑名单。世界清净了。
敲门声响起,急促而粗暴。
林风!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别装死!门外传来一个熟悉又充满戾气的声音——是陈彪,我的头号债主之一,一个放高利贷起家的狠角色,当初借了我五十万。
我慢悠悠地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三个人。为首的是陈彪,剃着板寸,脖子上挂着粗金链子,一脸横肉,眼神凶狠。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一脸不善的壮汉。
哟,彪哥稀客啊!我斜倚着门框,脸上堆起那种在直播间里练就的、极其熟练的谄媚笑容,找小弟有事
陈彪看到我这副吊儿郎当、毫无惧色的样子,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怒火更盛:少他妈给我嬉皮笑脸!林风,你他妈可以啊穿女装当网红赚了不少吧老子的钱呢!连本带利六十五万!今天少一个子儿,老子卸你一条腿!
他身后的两个壮汉配合地往前一步,气势汹汹。
换做以前,看到这阵仗,我早就腿软了。但现在……
我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甚至更加谄媚。我微微弯下腰,凑近陈彪,用一种近乎耳语的、极其肉麻的语调说:彪哥~您别急嘛!钱……小弟在努力赚呢!您看我这直播间,多火!火箭飞机刷刷的!就是……还差点火候。我的目光,带着一种赤裸裸的暗示,滑过他擦得锃亮的黑色尖头皮鞋。
陈彪被我恶心得一个激灵,脸上横肉抽搐:你他妈想干什么
彪哥,我脸上的笑容更加真诚,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谄媚,您这鞋……真亮!一看就是上等货!小弟……小弟给您擦擦擦亮了,财源滚滚来!说不定小弟一高兴,手一抖,您那六十五万……嗖一下就还上了呢
说着,在陈彪和他两个手下彻底惊呆、如同见鬼般的目光注视下,我竟然真的,毫不犹豫地,缓缓地……跪了下去!
不是单膝,是双膝!
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我脸上的谄媚笑容不变,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不是去擦鞋,而是直接捧起了陈彪那只穿着昂贵皮鞋的脚!
陈彪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想缩回脚,却被我死死捧住。
彪哥,别动,脏……我依旧用那种腻死人的腔调说着,然后,在陈彪目眦欲裂、彻底石化的表情中,在周围几个租户偷偷打开门缝投来的惊恐、鄙夷、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在远处似乎有手机镜头闪烁的微光里……
我低下头,伸出舌头,对着他那沾着灰尘和泥点的鞋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虔诚……舔了下去!
粗糙的皮革味、灰尘的土腥味、还有鞋油的化学气味,瞬间充斥口腔。
呕……陈彪身后的一个壮汉,再也忍不住,当场干呕起来。
陈彪的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最后变成一片死灰。他像看一个来自地狱最深处的怪物一样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厌恶、恐惧和一种被彻底冒犯的暴怒。他猛地抽回脚,仿佛沾上了什么世界上最恶心的东西,对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浓痰。
疯子!你他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指着我,手指都在颤抖,声音因为极度的恶心和愤怒而变调,钱……钱老子不要了!晦气!真他妈晦气!离老子远点!再让老子看见你,见一次打一次!呸!
他像是躲避瘟疫一样,带着两个同样脸色惨白、惊魂未定的手下,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踉跄。
我依旧跪在地上,脸上那谄媚的笑容甚至都没来得及收起。我舔了舔嘴唇,尝到了灰尘和鞋油的混合怪味。奇怪的是,依旧没有任何恶心的感觉。
周围的门缝迅速关上,留下一片死寂和更深的鄙夷。
我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甚至还回味似的咂了咂嘴。
啧,真难吃。我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脸上却浮现出一种近乎满足的、病态的平静笑容。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羞耻。只有一种……彻底践踏了底线后、反而获得某种扭曲自由的轻松感。
只是,这具麻木的躯壳深处,某个地方,好像……更空了。像一口被彻底淘干了水、只剩下无尽黑暗的枯井。
日子在这种彻底放纵的麻木中滑过。
直播间的热度随着我一次次刷新下限的表演而居高不下,打赏金额不断累积。那三百万,我几乎没动,只是看着银行卡里冰冷的数字,像一个旁观者。直播赚的钱,足够我支付这狭小出租屋的租金,购买那些劣质的化妆品和廉价的女装道具,维持一种最低限度的、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我住在城市边缘一片混乱的城中村,握手楼林立,电线像蛛网般在头顶缠绕,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垃圾、油烟和劣质香水的混合气味。我租的顶楼房间,窗户正对着隔壁一栋更破旧的筒子楼。
那天傍晚,夕阳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沉甸甸地压在西边鳞次栉比的屋顶上,将天空染成一片病态的橙红。我刚结束一场充斥着污言秽语和猎奇打赏的直播,脸上厚重的劣质粉底被汗水冲开一道道沟壑,假发歪斜地挂在头上。我随手扯掉假发和那件勒得我喘不过气的红裙子,只穿着一条松垮的旧裤衩,赤着精瘦的上身,走到那扇蒙着厚厚油污的窗户边,想透口气。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得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巨响,毫无征兆地猛然炸开!脚下的楼板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窗户玻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下意识地抓紧窗框,惊愕地抬眼望去。
声音来自正对面那栋破旧的筒子楼!就在我目光聚焦的瞬间,三楼一个窗户猛地向外喷吐出巨大的、橙红色的火舌!浓烟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瞬间翻滚着、咆哮着向上涌起,顷刻间就吞噬了四楼、五楼的窗口!玻璃在高温下噼啪爆裂,碎片像冰雹一样砸落下来!
火!好大的火!
那火焰像是有了生命,贪婪地舔舐着斑驳的墙壁,吞噬着窗户里伸出的破旧衣物和杂物。浓烟滚滚,遮天蔽日,将那片橙红的天空彻底染黑。刺鼻的、混合着塑料、木材和未知物品燃烧的焦糊恶臭,瞬间就顺着风灌进了我的鼻腔。
着火啦!快跑啊!
救命啊!三楼!我孩子还在里面!
报警!快打119!
煤气罐!三楼的王老头家有煤气罐!
楼下瞬间炸开了锅!惊恐的尖叫、凄厉的哭喊、杂乱的奔跑声、东西被撞倒的碎裂声……各种声音如同沸水般翻滚上来,充满了末日般的混乱和绝望。
筒子楼狭窄的楼道口,开始像溃堤的蚁穴一样,疯狂地涌出逃命的人影。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个个惊惶失措,脸上写满了恐惧,有的只穿着睡衣拖鞋,有的抱着来不及收拾的细软,互相推搡着、哭喊着冲向相对安全的空地。
混乱中,一个撕心裂肺、几乎变了调的妇女哭嚎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扎进这片混乱的中心:
我的孩子!我的妞妞啊!还在三楼!301!谁来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们!她才三个月大啊!!
那声音里的绝望,足以让铁石心肠的人动容。
人群在短暂的骚动后,却陷入了更深的恐慌。望着那已经被浓烟和火焰完全吞噬的三楼楼道口,望着那不断掉落的燃烧物和噼啪作响的窗户,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勇气。有人试图往里冲,但立刻被那扑面而来的热浪和浓烟逼退,剧烈地咳嗽着,脸上满是烟灰和恐惧。
进不去!烟太大了!
火全堵在楼梯口了!
消防车!消防车怎么还不来啊!
完了……那孩子……
绝望的议论在人群中蔓延。那个哭嚎的妇女瘫软在地,被几个邻居死死拉住,她疯狂地挣扎着,眼神涣散,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哀鸣。
就在这时,一个眼尖的、正拿着手机对着火场拍摄的人,镜头猛地一晃,捕捉到了对面顶楼窗口一个模糊的身影。
快看!对面楼顶!那……那是不是那个疯子主播!拍摄者失声喊道。
镜头立刻被拉近,聚焦。
画面里,对面那栋破旧出租楼的顶楼窗口,一个赤着精瘦上身的男人身影清晰地显现出来。他头发凌乱,脸上还残留着没擦干净的、红红白白的女妆痕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下方吞噬三楼的火海和浓烟。
是林风!是那个当街乞讨、穿女装直播、跪舔债主皮鞋的无面人林疯!
他出现在这里干什么看热闹还是在直播这场火灾博眼球
楼下的人群也看到了他。惊愕、鄙夷、厌恶的情绪瞬间在人群中交织。
是他!那个变态!
这种时候还出来丢人现眼!
拍他!把他拍下来发网上!让他彻底出名!
恶心!这种人就该被火烧死!
咒骂声清晰地飘了上来。
我站在窗口,赤着上身,脸上残留的化妆品被汗水晕开,像几道滑稽的油彩。楼下鼎沸的人声、凄厉的哭喊、消防车由远及近的刺耳鸣笛、火焰燃烧的噼啪爆响……所有这些巨大的声音,此刻传入我的耳朵,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粘稠的液体,模糊而遥远。
那个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嚎——我的妞妞!她才三个月大啊!——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在我一片麻木死寂的心湖里,极其微弱地……刺了一下。很轻,很短暂,像水面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涟漪,瞬间就消失了。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没有恐惧,没有冲动,没有英雄主义的豪情,甚至连一丝我应该做点什么的道德感都没有。那被典当掉的尊严,似乎也一并带走了所有属于人的正常情感反应机制。我只是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看着对面那场吞噬一切的灾难。
楼下,似乎有电视台的直播车赶到,巨大的摄像机和探照灯架了起来,镜头扫过混乱的现场,扫过绝望的人群,最后,似乎也捕捉到了顶楼窗口我这个突兀的、赤着上身的看客。
就在这时——
哇啊——哇啊——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尖锐的婴儿啼哭声,如同穿透浓雾的针尖,极其顽强地、断断续续地,从对面三楼那翻滚的浓烟和火光深处……传了出来!
那声音太微弱了,淹没在火场的噪音和楼下的喧嚣里,几乎难以分辨。
但就在那啼哭声传入我耳膜的刹那!
轰——!
一股无形的、沛莫能御的力量,毫无征兆地、狠狠地撞进了我的胸膛!不是来自外界,更像是从我身体最深处、从灵魂那早已被掏空的核心地带,猛然爆发出来!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不是生理上的疼痛,而是一种……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一种被彻底遗忘、被彻底剥离的东西,在生死绝境的刺激下,在生命最原始的呐喊声中,竟悍然冲破了那契约的冰冷束缚,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我的身体猛地一颤!一直笼罩在我意识上的那层麻木不仁、隔绝情感的冰冷外壳,在这股源自生命本能、超越一切理性的力量冲击下,如同脆弱的玻璃般……轰然碎裂!
救她!
这两个字,不是思考的结果,不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它像一道来自洪荒的指令,带着焚毁一切的力量,瞬间烧毁了我所有的犹豫、所有的麻木、所有的不在乎!它点燃了我身体里每一寸肌肉,每一根神经!
楼下的人群,还在对着顶楼窗口的我指指点点,咒骂不休。直播镜头也牢牢锁定了我这个看客。
下一秒,让所有人彻底惊呆的一幕发生了!
窗口那个赤着上身、脸上带着诡异妆容的男人,猛地一个翻身,动作敏捷得不像话,竟然直接从窗口翻了出来!
他没有跳下!而是双手死死扣住了窗台外沿粗糙的水泥边缘,身体如同猿猴般悬吊在几层楼高的外墙上!紧接着,他腰腹发力,双腿猛地向上蜷缩、蹬踏,整个人竟借着这股力量,险之又险地翻上了屋顶那狭窄的、满是油污和杂物的平台!
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不顾一切的决绝!
他……他要干什么!楼下有人失声尖叫。
屋顶上的男人没有丝毫停顿!他像一头发现了猎物的豹子,赤着的双脚在滚烫的、凹凸不平的屋顶上急速奔跑!目标明确——直冲向筒子楼与我所在出租楼之间,那条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堆满了废弃杂物和垃圾的幽深缝隙!
那是唯一的、也是极其危险的通道!下面是数层楼高的深渊!
他疯了吗!那缝隙过不去!有人惊呼。
他想从屋顶过去!找死啊!
直播镜头死死地追随着那个在屋顶上狂奔的赤膊身影。只见他冲到缝隙边缘,没有丝毫犹豫,身体猛地向下一蹲,然后如同炮弹般纵身跃起!双手精准地抓住了对面筒子楼屋顶边缘伸出的、一根锈迹斑斑、粗细不均的铁质落水管!
哐当!沉重的撞击声传来,那根老旧的水管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剧烈地摇晃起来,固定处的砖石簌簌掉落!
楼下的人群爆发出巨大的惊呼!
屋顶上的男人死死抓住水管,身体悬空,脚下就是令人眩晕的高度。他靠着臂力,身体艰难地向上引体,同时双脚在粗糙的墙壁上寻找着微小的凸起借力。汗水混合着脸上的油彩,在他精瘦的胸膛和脊背上冲刷出一道道污浊的痕迹。
几秒钟的挣扎,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他的一条腿猛地勾住了筒子楼屋顶的边缘!紧接着,整个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翻了上去!成功登顶!
没有喘息,没有停顿!他像一道赤色的闪电,冲向筒子楼临街一侧的边缘——那里,正是被浓烟和火焰完全吞噬的三楼上方!
楼下,消防车的轰鸣声已经到了巷口,高压水枪开始喷出粗壮的水龙,冲击着火焰。但三楼的火势依旧凶猛,浓烟滚滚,301的窗户像一个喷吐着死亡气息的怪兽巨口。
那个赤膊的男人,蹲在四楼边缘,目光死死锁定着三楼301的窗户位置。浓烟不断向上翻滚,熏烤着他裸露的皮肤。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突然,他动了!
只见他双手扒住屋顶边缘,身体竟然直接向下探去!整个人如同钟摆般悬吊在四楼外墙!他的双脚在粗糙的墙面上蹬踏、寻找着极其微小的落脚点,身体一点点艰难地向下挪动!目标,正是三楼那个被浓烟包裹的窗户!
天啊!他要从外面爬下去!
太危险了!楼都要烧塌了!
疯子!真是疯子!
楼下的惊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直播镜头紧紧捕捉着那个在浓烟和火光中、如同壁虎般向下攀爬的赤膊身影。每一次移动,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滚烫的墙壁灼烤着他的手掌和赤裸的胸膛,浓烟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直流,但他下探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终于,他的脚触碰到了三楼窗户那被烧得滚烫、扭曲变形的防盗窗栏杆!
就在这时——
轰!一声闷响!301房间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发生了爆燃!一股更猛烈的火焰夹杂着浓烟,猛地从窗口喷涌而出!瞬间将那个悬吊在外的赤膊身影完全吞没!
啊——!楼下响起一片绝望的尖叫!那个哭嚎的母亲更是直接晕厥过去!
完了!所有人都这么想。
然而,仅仅几秒钟后!
就在那喷涌的火焰和浓烟稍稍减弱的一刹那,一个身影猛地从浓烟中钻了出来!他怀里,赫然紧紧抱着一个包裹在粉色小毯子里的襁褓!
是林风!他成功了!
他的头发被燎焦了大片,脸上身上布满了黑灰和烫伤的痕迹,那件松垮的裤衩也被烧得破破烂烂。但他死死地将婴儿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大部分火焰和掉落的火星!
孩子!是孩子!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和难以置信的惊呼!
悬在三楼外墙的林风,一手死死抓住烧烫的防盗窗栏杆,一手紧紧抱着婴儿。他低头看了一眼下方,消防员已经架起了救生气垫,但距离他所在的位置还有不小落差。
他深吸了一口灼热呛人的空气,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婴儿更紧地护在胸前,然后——
松开了抓住防盗窗的手!
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噗通!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他背部着地,重重地摔在下方刚刚充起一半的救生气垫边缘!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但他蜷缩着身体,双臂如同最坚固的牢笼,将怀里的婴儿死死护住,没有让那小小的身体受到一丝一毫的冲击!
气垫边缘的消防员和医护人员瞬间冲了上去!
孩子!孩子怎么样有人焦急地喊。
林风躺在气垫上,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他艰难地、一点点地松开几乎僵硬的双臂。
粉色的襁褓被小心翼翼地打开。
一张被浓烟熏得有些发黑、但完好无损的、皱巴巴的小脸露了出来。似乎是受到了惊吓,小家伙撇了撇嘴,哇——的一声,嘹亮地哭了出来!声音充满了生命力!
活着!孩子还活着!医护人员惊喜地喊道。
巨大的欢呼声如同海啸般在人群中炸响!那个晕厥的母亲被掐醒,看到啼哭的孩子,发出一声泣血的嘶喊,连滚爬爬地扑了过来。
无数道目光,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难以置信的震惊、还有深深的……敬意,聚焦在那个躺在气垫边缘、浑身焦黑、伤痕累累、几乎不成人形的赤膊男人身上。
直播镜头也牢牢地对准了他。
他仰面躺在那里,胸口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脸上残留的油彩被汗水和黑灰糊成一团,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在经历了浓烟和烈焰的洗礼后,却异常地……干净。不再是之前的麻木空洞,也不再是那种病态的亢奋。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剧痛带来的生理性泪水,有死里逃生的茫然,还有一种……仿佛沉睡了千年、刚刚被唤醒的、属于人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释然
就在这时,一片燃烧殆尽的灰烬,被热气流卷着,打着旋,轻轻飘落下来。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滴落在他的脸颊上。
不是雨水,不是汗水。
是那个被他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小婴儿,在医护人员怀中,因为惊吓和不适,嚎啕大哭时甩出的一滴……晶莹的眼泪。
那滴眼泪,带着婴儿特有的、纯净的温热,轻轻地砸在他布满烟灰和灼伤痕迹的脸颊上。
啪嗒。
极其轻微的一声。
却如同九天惊雷,在他早已千疮百孔、被麻木冰封的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一股难以言喻的、汹涌澎湃的、滚烫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冰冷的堤坝,将他彻底淹没!
那是……什么感觉
像冰封万年的冻土被炽热的阳光穿透!像干涸濒死的河床迎来了滔天的洪水!像被抽走了脊椎的躯壳重新注入了支撑天地的力量!
心脏,那块早已被典当挖空、只剩下麻木死寂的地方,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绞痛!紧接着,是前所未有的、滚烫的搏动!咚!咚!咚!沉重而有力,每一次跳动,都像是重锤擂在灵魂的鼓面上!
一股强烈的酸楚感猛地冲上鼻腔,直逼眼眶!滚烫的液体瞬间盈满了他的双眼,视线一片模糊。那不是烟熏的生理泪水,而是源自灵魂深处、被强行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感——后怕、庆幸、迟来的恐惧、以及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撑裂的……悲伤!
为那个差点失去的小生命为这具差点葬身火海的躯壳还是为那个曾经拥有、却被自己亲手丢弃的东西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股汹涌的情绪洪流几乎要将他撕裂,让他控制不住地想嚎啕大哭!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齿咯咯作响,才勉强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呜咽压了回去。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周围的欢呼声、消防车的鸣笛声、医护人员的呼喊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声……所有声音,如同潮水般重新涌入了他的感知,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嘈杂,震耳欲聋!
就在这时——
嗡……
被他随手扔在出租屋床上、处于静音状态的旧手机,屏幕突然自动亮了起来。
一条新的信息,毫无征兆地弹出,来自一个没有保存、却仿佛带着某种冰冷烙印的号码:
渡:恭喜。您的勇气,已赎回所有典当物。契约解除。
信息下方,一张极其眼熟的图片附件自动加载出来——正是那张暗黄色、布满诡异暗红纹路的古老契约!但此刻,那上面曾经消失的林风签名,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焚烧过一般,正从纸张内部浮现出焦黑的痕迹,一点点地……化为灰烬!
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映照着林风那张布满黑灰、泪痕和灼伤、残留着油彩的、狼狈不堪的脸。
他躺在救生气垫冰冷的边缘,周围是鼎沸的人声、闪烁的警灯、消防水龙冲击火焰的哗哗声,还有怀中婴儿那充满生命力的嘹亮啼哭。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沉重而灼热的力量疯狂搏动着,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皮肉的伤痛,却带来一种近乎新生的、带着刺痛的……真实感。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沾满黑灰、烫伤处皮肉翻卷的手,颤抖着,摸索着,伸向自己赤裸的胸膛。
指尖,终于触碰到心脏的位置。
皮肤滚烫,心跳如雷。
咚!咚!咚!
那声音,隔着皮肉,顺着指尖,清晰地传遍四肢百骸,震得他灵魂都在发颤。
回来了。
那沉甸甸的、带着棱角的、甚至会带来痛苦的东西……它回来了。
不再是轻飘飘的虚无,不再是麻木的空洞。它带着滚烫的温度,带着沉重的分量,带着……属于人的全部感知,重新扎根在他生命的核心。
脸上残留的婴儿泪滴早已被体温蒸发,只留下一道微不可察的湿痕。他望着被火光和浓烟熏染得一片混沌的夜空,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在污浊之下,竟透出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稚拙的清澈。
晨曦,终于艰难地刺破了厚重的夜幕和未散的烟尘,将第一缕微弱的、带着凉意的光线,涂抹在劫后余生的城市边缘。
林风拒绝了救护车,只让医护人员简单处理了一下身上几处明显的烫伤和擦伤。他默默地推开围拢上来、想要采访他、感谢他的人群,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躯壳,拖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体,一步一步,踉跄地走回那间十平米、散发着霉味的出租屋。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窥探的目光。狭小的空间里,还残留着劣质化妆品和女装的刺鼻气味,地上散落着直播用的假发和那件俗艳的红裙子。
他看都没看那些东西一眼,径直走到床边,拿起那台屏幕碎裂、沾满污迹的旧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那条来自渡的短信和那张化为灰烬的契约图片上。
他沉默地凝视了几秒,手指移动到删除键,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那条信息连同图片,瞬间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然后,他点开了手机银行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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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布满黑灰和疲惫的脸。他输入密码的手指很稳,没有丝毫颤抖。
界面跳转。
账户余额清晰地显示在屏幕上:
¥3,000,127.68
那三百万,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连同他后来直播赚来的零星收入。那个曾经压垮了他整个世界的数字,此刻在冰冷的屏幕上闪烁着,却再也无法在他心中掀起一丝波澜。
他退出了APP。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而缓慢的呼吸声。
他走到墙角那个破旧的旅行包前——那是他仅剩的财产。他蹲下身,拉开拉链,里面只有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他动作缓慢地、一件一件地将衣服拿出来,叠好,再重新放进去。他的动作很认真,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最后,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了那张薄薄的、印着烫金银行标志的银行卡。冰凉的卡片夹在指尖,他低头看了片刻,然后也轻轻放进了旅行包的夹层里。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没有洗澡,没有换掉那身被烧得破破烂烂、沾满黑灰的裤衩。他就那样穿着,走到那扇蒙着油污的窗户前。
窗外,天光已经大亮。筒子楼的火势被彻底扑灭,焦黑的楼体像一道巨大的伤疤,兀立在晨曦中。楼下的人群还未完全散去,消防员在做最后的清理,记者在采访,医护人员在忙碌。空气中弥漫着烟尘、水汽和一种灾难过后的奇异平静。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转过身,背起那个破旧的旅行包。包带勒在肩头烫伤的皮肉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却恍若未觉。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楼道里依旧弥漫着烟味。他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下了狭窄、陡峭、堆满杂物的楼梯。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
推开单元楼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湿意扑面而来。街道上,昨夜救火留下的水渍还未干透,倒映着渐渐明亮的天空。几片焦黑的碎屑随风打着旋。
他走出小巷,站到了稍显宽阔的街道边。环卫工人已经开始清扫,早起的摊贩推着小车,发出吱呀的声响。城市正在苏醒。
他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晨露和淡淡的焦糊味,却无比真实。
胸腔里,那颗心脏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
咚。咚。咚。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城市尽头,那里,晨曦正一点点染红天际线。
然后,他迈开脚步,汇入了街道上渐渐多起来的、行色匆匆的人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