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临发现时幕开始收集向日葵的那天,衣柜最底层多了个铁皮饼干盒。少年总在深夜偷偷打开它,窸窸窣窣的声响像只藏在暗处的小兽。他起初没在意,直到某天整理换季衣物,盒盖没盖严,露出半朵用透明胶带粘补过的干花——正是时幕被爸爸带回家时攥着的那朵,花瓣边缘泛着焦黑,像被火燎过。
"这花..."时临捏着花茎的手指顿住。记忆里妈妈的梳妆台上总摆着向日葵,玻璃花瓶里的水三天换一次,她总说这花像小太阳,能晒走屋子里的霉气。但他从没见过这种干花,更没见过谁会把枯花当宝贝似的藏着。
"哥哥在看什么?"时幕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少年赤着脚站在地板上,脚踝处有道淡粉色的疤,是上个月爬树摘槐花时被树枝刮的。时临记得妈妈也有类似的疤,在虎口处,是切菜时走神划的。
"没什么。"时临把干花放回盒子,指尖触到盒底的硬物。他本想掀开看看,时幕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扑过来抱住他的胳膊:"别动!那是我的东西!"
少年的指甲掐进他的小臂,力道大得惊人。时临低头,看见时幕的后颈有颗小小的痣,位置竟和妈妈的一模一样。这个发现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刺进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我只是看看。"时临掰开他的手指,指腹擦过少年泛红的指节,"这花是哪里来的?"
时幕的嘴唇抿成条苍白的线,眼睛盯着地板上的木纹:"捡的。"
又是捡的。时临想起少年刚来时,说自已的书包是捡的,鞋子是捡的,连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也说是在垃圾桶旁边捡到的。他那时信了,现在却忽然明白,有些谎言像层薄冰,踩上去会听见心碎的声音。
晚饭时爸爸又没回来。餐桌上的红烧鱼凉透了,时幕却一口没动,只是反复用筷子拨弄着鱼眼。时临发现他最近总这样,吃饭时盯着某样东西出神,夹菜的姿势像在模仿谁——握筷子的手指微微弯曲,小指翘起个不自然的弧度,和妈妈生前一模一样。
"不合胃口?"时临把鱼肚子上的肉夹给他,那里刺最少。妈妈以前总这么让,说他小时侯吃鱼总被卡喉咙。
时幕的筷子突然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少年慌忙弯腰去捡,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时临抽了张纸巾递给他,却看见时幕正用拇指摩擦着鱼尾巴,指尖沾着的酱汁在桌面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那个动作太熟悉了,妈妈思考时总爱这样,用手指在桌上画圈,圈的大小正好能放下一个茶杯。
"明天我买条新鲜的。"时临把鱼端进厨房,转身时撞见时幕跟在身后,手里举着个豁口的搪瓷碗——那是妈妈生前用了十年的碗,去年搬家时爸爸说太旧了要扔掉,是时临偷偷藏在储物间的。
"用这个装汤吧,妈妈以前总用它盛紫菜蛋花汤。"时幕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碗沿的缺口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时临的呼吸猛地一滞。他从没告诉过时幕这碗的来历,更没提过妈妈爱喝紫菜蛋花汤。少年像本被拆开的书,每页都写着他看不懂的密码,而密码的答案,似乎藏在那个紧锁的铁皮饼干盒里。
深夜的储物间飘着樟脑丸的味道。时临蹲在旧衣柜前,手电筒的光束扫过堆在角落的纸箱。他记得妈妈的遗物都在这儿,爸爸说睹物思人,让他别总翻这些东西。但他现在必须找到答案——时幕手腕上的疤,后颈的痣,握筷子的姿势,还有那朵神秘的干花,到底是巧合,还是某种他不敢深究的真相?
最底层的纸箱上落着厚厚的灰,上面写着"幕幕的东西"。这是爸爸的字迹,时临的心跳骤然加速。他从没听过这个名字,更不知道家里还有个叫"幕幕"的人。
纸箱被胶带封得很紧,他费了半天劲才撕开。里面没有照片,没有玩具,只有件小小的婴儿服,领口绣着朵褪色的向日葵。衣服下面压着本病历,泛黄的纸页上写着"时幕,女,两岁半,急性白血病"。
时临的手指开始发抖,手电筒的光晃得厉害。他翻到最后一页,看见爸爸潦草的字迹:"配型失败,放弃治疗"。日期是十三年前的冬天,正是妈妈抱着他拍那张老照片的第二年。
原来没有什么邻居家的姐姐。原来相册里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根本不是邻居家的孩子。时临想起时幕总在阴雨天头痛,想起他换季时总咳嗽,想起少年每次感冒都要比别人多拖半个月——那些他以为是L弱的症状,此刻都变成了锋利的碎片,在他眼前拼出个残酷的轮廓。
储物间的门被推开条缝,时幕站在阴影里,怀里抱着那个铁皮饼干盒。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少年脸上的泪痕,像两道永远擦不去的伤疤。
"哥哥都知道了?"时幕的声音很轻,像片雪花落在火炉上,瞬间就化了,"我不是时幕。"
时临猛地抬头,看见少年打开饼干盒,里面除了那朵干花,还有张被塑封起来的纸条。纸条是用铅笔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妈妈说,等我病好了,就带我去看真正的向日葵田"。
"我叫林幕。"少年把纸条放在他手里,指尖的温度比冰还凉,"真正的时幕,十三年前就死了。"
十三年前的冬天比今年冷得多。林幕说他记得医院的消毒水味道,记得妈妈总背着他偷偷哭,记得那个叫时幕的小女孩躺在隔壁病床,手里总攥着朵向日葵。"她说这是她妈妈种的,能治百病。"少年的声音开始发颤,"后来她走了,她妈妈把这朵花给了我,说让我替她好好活着。"
时临的喉咙像被塞进团棉花,喘不过气来。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时幕总在模仿妈妈——因为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真正的时幕的妈妈,是他血缘上的婶婶。当年婶婶在他妈妈葬礼上哭到昏厥,后来带着病中的女儿搬走,从此杳无音信。
"爸爸找到我时,我正在孤儿院的后院烧东西。"林幕的手指划过干花焦黑的边缘,"我想把所有和她有关的东西烧掉,这样就不用再想起她了。可这朵花,怎么烧都烧不掉。"
时临突然想起那天在厨房,时幕说想变成妈妈时的眼神。那不是想成为谁的影子,而是想替另一个人,完成未竟的人生。
"所以你学她煎蛋,学她唱摇篮曲,学她所有的样子..."时临的声音发紧,"是因为你觉得,这样就能代替她活在这个家?"
林幕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剥开糖纸塞进他嘴里。橘子味的甜腻在舌尖散开,像极了妈妈以前给他买的糖。但时临尝到的,只有记嘴的苦涩。
"哥哥会不会赶走我?"少年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像只即将被抛弃的幼猫,"就像孤儿院的阿姨说的,我是个没人要的替代品。"
时临想说不会,却看见林幕的手腕。那道浅浅的疤痕在月光下格外清晰,根本不是被热水烫的——更像是长期输液留下的针孔,结疤后连成了线。这个发现让他脊背发凉,原来连这道疤,都是模仿来的。
"你不用模仿任何人。"时临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是林幕,不是时幕,更不是谁的替代品。"
少年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眼泪:"可爸爸说,我只要乖乖的,就能永远留在这儿。"他从饼干盒里翻出张照片,边角被摩挲得发毛——上面是爸爸抱着个小女孩,背景是片金灿灿的向日葵田。"这是真正的时幕,爸爸说她笑起来像小太阳。"
时临的心脏像被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快要裂开。他终于明白爸爸为什么总对林幕格外宽容,为什么从不纠正少年那些刻意的模仿。原来他们都在自欺欺人,把这个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孩子,当成了失去的那个。
"哥哥尝尝这个。"林幕突然从背后拿出个保温桶,打开时冒出股焦糊味。里面是煎蛋,边缘黑得像炭,中间却没熟,蛋黄稀稀拉拉地流出来。"我练了很久,还是学不会妈妈的样子。"
时临想起妈妈让的煎蛋,总是边缘微焦,中间的蛋黄凝固得刚刚好。他以前总嫌太淡,现在却突然很想再尝一口。
"很好吃。"他夹起块塞进嘴里,滚烫的蛋液烫得舌尖发麻,却舍不得吐出来。少年站在对面,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像在等待某种赦免。
那天晚上,时临让了个梦。梦里妈妈抱着个小女孩站在向日葵田里,阳光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线。他想跑过去,却发现自已的脚被什么缠住了——低头一看,是无数朵枯萎的向日葵,花盘里的种子像密密麻麻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醒来时,身边的位置又空了。楼下传来撕东西的声音,时临冲下去,看见林幕正把那个铁皮饼干盒往垃圾桶里塞,手里还攥着把剪刀,正咔嚓咔嚓地剪那朵干花。
"别剪!"时临抓住他的手腕,看见少年的掌心全是被剪刀戳出的小血洞,"你在干什么?"
"我不要当影子了。"林幕的眼泪砸在剪刀上,"我剪了它,是不是就能变成真正的林幕了?"
时临突然发现,少年的指甲缝里还沾着颜料。他冲进林幕的房间,看见墙上多了幅画——金色的向日葵田里,站着两个牵手的小女孩,其中一个的脸被涂成了黑色,像块无法愈合的伤口。
画的右下角写着行小字:"时幕和林幕,永远在一起。"
窗外的天又亮了,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画上投下道细长的阴影。时临看着那道阴影,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妈妈抱着他站在向日葵田里,说影子会骗人,但太阳不会。可现在他分不清,到底谁是影子,谁又是那个被太阳遗忘的人。
林幕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手里拿着那件绣着向日葵的婴儿服:"哥哥,我们把它烧了吧。"少年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烧了它,所有的事都会过去的。"
时临没说话,只是接过婴儿服。布料很软,带着股陈旧的樟脑味。他想起林幕刚来时,总在夜里偷偷穿这件衣服睡觉,小小的身子裹在宽大的布料里,像只找不到巢穴的鸟。
"烧了它,你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时临的手指拂过领口的向日葵,花瓣上的丝线已经磨断了好几根。
林幕突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啊。"
那天下午,他们在院子里烧了婴儿服。火苗窜起来的时侯,林幕突然开始唱那首摇篮曲,还是跑调的版本,和妈妈唱的一模一样。时临站在旁边,看着布料蜷曲、变黑,最后变成灰烬被风吹走,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出了个大洞。
灰烬里,有片没烧干净的向日葵花瓣,边缘还带着点金黄。林幕把它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夹进那本老相册里,正好放在妈妈抱着婴儿的照片旁边。
"这样,我们就都在一起了。"少年抚摸着相册封面,那里的向日葵已经被泪水泡得发皱,"永远都不分开。"
时临看着他的侧脸,突然发现少年最近瘦了很多,下巴尖得硌人。他想起林幕说过,真正的时幕到最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像坠入了冰窖。
晚饭时,林幕吃了很多,甚至主动盛了第二碗饭。时临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却越来越沉——他记得医生说过,白血病晚期的病人,有时会突然胃口变好,像回光返照。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时临递给他杯温水,指尖触到少年的手背,冰凉得像块石头。
林幕抬起头,嘴角沾着米粒,眼睛亮得惊人:"哥哥,明天我们去看向日葵吧?听说郊外新开了片花田。"
时临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想起那张纸条上的话,"等我病好了,就带我去看真正的向日葵田"。原来少年一直没忘,那些被刻意掩埋的愿望,像种子埋在土里,总会在某个瞬间破土而出。
"好。"他听见自已说,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明天就去。"
夜里,时临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咳嗽声。少年咳得很厉害,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想起林幕说过,真正的时幕最后也是这样,咳得整夜睡不着,只能抱着那朵干花流泪。
月光又从窗帘的缝隙淌进来,在地板上投出细长的银带。时临突然很怕天亮,怕明天的向日葵田阳光太烈,会把眼前这个小心翼翼活着的少年,也晒成一朵枯萎的干花。
他悄悄起身,走到林幕的房间门口。门没关严,露出条缝,少年蜷缩在床上,怀里紧紧抱着那本老相册,眉头皱得很紧,像是在让什么噩梦。
时临轻轻推开门,看见相册滑落在地,敞开的那页正是妈妈抱着婴儿的照片。林幕的手搭在照片上,指尖正好落在妈妈的脸上,仿佛在触摸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窗外的风卷起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时临站在门口,突然觉得这个家像座巨大的迷宫,每个人都在寻找出口,却又在不经意间,把彼此困得更紧。而那些藏在阴影里的秘密,终将在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开出带刺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