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夏末,湘南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糖浆。蝉鸣尖锐,撕扯着师大新生报道处的嘈杂人声。钟强攥着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指尖用力得几乎要嵌进纸里,骨节发白。掌心全是汗,洇湿了通知书的一角,留下深色的印记。眼前是攒动的人头,崭新的行李箱轮子在地上滚出沉闷的声响,交织着学长学姐们热情的招呼。阳光白得晃眼,晒得他裸露的脖颈一阵刺痛,空气里弥漫着塑胶跑道被烈日灼烤后特有的焦味,还有新生身上廉价香皂和汗水混合的气息。
这一切,熟悉得让他心口绞痛。
他回来了。不是衣锦还乡,不是功成名就,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塞回了这个起点,塞回了这张同样滚烫、同样沉重的通知书面前。前一刻,他还在南方那座终年湿热的城市角落,肺里像塞满了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病毒带来的高热灼烧着每一寸神经,眼前是母亲那张被岁月和辛劳揉皱、写满无尽哀恸的脸庞,在扭曲的视线里摇晃、破碎……
再睁眼,却是这喧嚣、燥热、充满廉价希望的九月。
同学同学!麻烦让一让!一个拖着巨大行李箱的女生皱着眉,声音带着点不耐烦。
钟强猛地回神,下意识地侧身让开。目光不经意扫过身侧,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是她。
秦治香。
人群里,她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裙摆随着脚步轻盈地摆动,像夏日湖面漾开的微波。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段纤细白皙的脖颈。阳光跳跃在她微扬的唇角,那双眼睛干净澄澈,带着初入象牙塔的、不谙世事的光芒。她正和一个圆脸女生说笑着,声音清脆,像檐下风铃。
就是这笑容,这声音,这干净得不染尘埃的模样,像一束光,曾经蛮横地劈开他贫瘠生命里所有的阴霾,成为他前世认定、拼尽一切也要抓住的唯一救赎。为此,他赔上了家乡安稳的教鞭,赔上了父母积劳成疾的期盼,赔上了整整十年如无根浮萍般在繁华都市缝隙里挣扎沉浮的岁月,最终换来她早已嫁作人妇、为人母的冰冷现实,和自己躺在病毒肆虐的冰冷角落,听着母亲肝肠寸断的哀嚎咽下最后一口气。
前世汹涌的悲怆、刻骨的绝望,还有那十年漂泊磨出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卑微,如同沉寂的火山灰,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张明媚无邪的脸庞彻底点燃。滚烫的岩浆在胸腔里疯狂冲撞,灼烧着喉咙,烧得他眼眶赤红。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甜,才勉强压下喉咙里那一声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呜咽。
泪水终究没能忍住,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淌过他粗糙的脸颊。他狼狈地抬起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周围喧嚣的人声仿佛瞬间退潮,世界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绝望的搏动,咚,咚,咚……像丧钟。
他回来了。带着两世为人的血泪和屈辱,带着一个被彻底碾碎又勉强粘合的残破灵魂。
这一次,他绝不再做扑火的飞蛾。他要活下来,清醒地、结结实实地活下来。
大学四年的时光,在钟强眼中,褪去了前世那层梦幻般的瑰色滤镜,露出了它原本坚硬、需要步步为营的质地。他依旧是那个从大山深处走出来的钟强,沉默,内敛,带着洗不掉的泥土气息。只是眼底深处,沉淀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静,甚至是……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他依然和秦治香在一起。
这是命运无形的丝线,也是他冷静观察的堡垒。重来一次,有些轨迹似乎带着强大的惯性。秦治香的笑容依旧明媚,带着恰到好处的依赖和娇嗔。她会在食堂人多时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会在晚自习后拉着他去校门口的小摊买一份热腾腾的烤红薯,会在电话里跟闺蜜略带炫耀地提起我们家钟强如何如何。一切都和前世重叠,甜蜜得几乎让人沉溺。
但钟强的心,像沉在深海的礁石。他清醒地注视着每一次甜蜜互动背后,秦治香眼底偶尔掠过的、不易察觉的游移。她接某些电话时会下意识地走开几步,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她手机屏幕亮起时,那个频繁出现的、备注为律所王主任的名字,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的视野里。
王律茂。
这个名字在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里,似乎只出现在秦治香后来轻描淡写的抱怨中——我们单位那个王主任,烦死了,老爱管闲事。
彼时深陷困顿、自顾不暇的钟强,从未深究过这烦死了背后藏着怎样的亲昵。
如今,这根刺清晰起来。钟强不动声色。他需要证据,需要看清这看似完美的关系下,到底盘踞着怎样令人作呕的真相。他像一个耐心的猎人,在甜蜜的陷阱旁冷静地布网。
学业成了他抵御虚妄、积蓄力量的铠甲。图书馆角落那个被磨得发亮的位置,成了他最忠实的据点。深夜的台灯光晕下,他啃着厚厚的专业书籍,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他不再是那个只满足于及格、心思全系在恋人身上的毛头小子。奖学金名单上,他的名字开始出现,一次,两次……那些薄薄的证书和奖金,被他小心地攒起来,积少成多。
强子,牛逼啊!又拿国奖!室友大刘拍着他的肩膀,语气羡慕,请客请客!这次必须海底捞!
钟强扯了扯嘴角,笑容有些淡:攒钱呢,下次,下次。他把奖金信封仔细地收进抽屉最里层。那里面,还躺着他利用周末和假期,顶着烈日寒风,在电脑城帮人装机、在校外培训机构代课、甚至在深夜的烧烤摊洗盘子换来的一张张皱巴巴的钞票。每一张都浸着汗水和前世记忆的苦涩。他知道深城那座金光闪闪的堡垒有多难叩开,他需要弹药,需要更多、更硬的筹码。
偶尔,在筋疲力尽的深夜,他会拿出那个藏在枕头下的旧笔记本。上面没有文字,只贴着两张小小的照片。一张是老家土屋前,父母拘谨地站着,脸上是常年劳作的沟壑和面对镜头时努力挤出的、带着卑微的笑容。另一张是前世的最后,母亲伏在病床边,那枯槁的手死死抓着他滚烫的手臂,浑浊的泪水爬满皱纹纵横的脸,嘴巴绝望地张着,像是在无声地呼唤他的名字——那是他灵魂深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指尖轻轻拂过母亲照片上那绝望的泪痕,冰冷的触感直抵心脏。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腾的酸楚和恨意被强行压回深处。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更深的决绝。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爱情,而是为了不再让那绝望的泪水重现。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和汗水滴落中悄然流逝。毕业季的骊歌终究响起。招聘会现场人潮汹涌,如同翻滚的沸水,蒸腾着希望和焦虑。深城海关的招聘台前,队伍长得望不到头。钟强穿着用攒下的钱买来的、唯一一套像样的西装,布料挺括却掩不住他眉宇间刻下的风霜痕迹。他递上精心准备的简历,上面列着双学位、国奖、核心期刊论文,还有厚厚一沓各种资格和等级证书。
面试官是几个表情严肃的中年人,问题犀利而务实。钟强站在他们面前,不再是前世那个只有一腔孤勇和苍白承诺的毛头小子。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引用的案例和数据信手拈来,甚至能敏锐地抓住面试官提问背后的深层意图,给出超出预期的回答。他像一把反复淬炼的剑,洗去了浮躁的锈迹,展露出内敛的锋芒。
当最终录用通知以邮件形式送达时,钟强正坐在宿舍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上。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把他半边身子染成温暖的橘红色。他盯着手机屏幕上那简短却重若千钧的邮件,久久没有动作。脸上没有狂喜,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了然。
他成功了。用尽了两世的力气,终于爬上了前世遥不可及的平台。他打通了家里的电话,母亲在那头泣不成声,父亲激动得语无伦次,那声音里的欣慰和骄傲几乎要穿透听筒。钟强握着手机,听着那前世魂牵梦萦、今生终于可以坦然回应的喜悦,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像样的音节。他只能低低地嗯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终于,他挂断电话。宿舍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夕阳沉落,最后一丝暖光消失,房间陷入昏暗。他坐在床沿,身体里绷了四年、甚至横跨两世的弦,在这一刻骤然松弛,带来的不是轻松,而是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压垮的疲惫和空洞。他缓缓弯下腰,双手捂住脸,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压抑的、沉闷的呜咽,在寂静的房间里低低回旋,像受伤野兽的哀鸣。眼泪从指缝间渗出,滚烫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这眼泪,不是为了喜悦,更像是一场漫长酷刑后,幸存者的茫然与悲怆。
深城的天空,似乎永远被林立的高楼切割成狭窄的蓝色碎片。海关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钟强穿着笔挺的制服,行走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步伐沉稳。他迅速适应了这里的节奏,像一枚精准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嵌入这座庞大机器的运转中。领导赞许他踏实肯干,同事评价他沉稳可靠。他的生活轨迹清晰得如同尺规画出的直线——宿舍、单位、偶尔与秦治香约会的餐厅或商场。
生活按部就班,平静得如同一潭深水。
与秦治香的婚事,也顺理成章地提上日程。双方家长见面,秦家在深城中心区一家高档酒店的包厢里摆下宴席。水晶吊灯的光芒璀璨得有些虚幻,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食材和香氛混合的气息。秦治香的父亲,秦明远,一个保养得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脸上挂着商人特有的圆滑笑容。
小钟啊,年轻人,有前途!在海关好好干,前途无量!他拍了拍钟强的肩膀,不轻不重的言道:治香跟着你,我们做父母的,也就放心了。
钟强微微欠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谦逊笑容:谢谢叔叔,我会努力,不会让治香受委屈。他的目光扫过秦母,那是一个同样精致、眼神却带着不易察觉审视的女人。她的笑容很标准,却少了温度。
订婚、拍婚纱照、筹备婚礼……一切流程快得像是按下了加速键。秦家展现了雄厚的财力,婚礼定在深城顶级的滨海酒店。巨大的宴会厅穹顶垂下无数水晶珠链,在灯光下折射出梦幻般的光芒。鲜花拱门、香槟塔、衣着光鲜的宾客……钟强穿着昂贵的定制礼服,站在红毯尽头,看着秦治香挽着父亲的手臂,穿着曳地的洁白婚纱,一步步向他走来。她妆容精致,笑容完美无瑕,如同橱窗里最耀眼的模特。
在司仪抑扬顿挫的主持声浪中,在宾客们祝福的目光聚焦下,钟强牵起秦治香的手。那手细腻微凉。他俯身,吻上她的唇。唇瓣柔软,带着高级唇膏的甜腻香气。周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闪光灯亮成一片。钟强的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有些抽离,仿佛透过这盛大的喧嚣,看到了某个冰冷而空洞的角落。他像一个尽职的演员,在聚光灯下完成属于自己的戏份。
婚后的日子,像精密的钟表。秦治香依旧在海关工作,一个清闲体面的岗位。她热衷于购买奢侈品,热衷于在社交平台展示精致的婚姻生活——钟强送的名牌包(实则是她刷卡购买后塞给他再拍照)、周末打卡的高档下午茶、家里某个精心布置的角落……钟强配合着,像一个沉默的道具。他上交大部分工资,承担所有家用,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家,那间位于城市繁华地段的精装公寓,越来越像一个华丽的样板间。整洁,冰冷,缺乏真正的人气。钟强常常在深夜加班回来,看着玄关处秦治香随意踢掉的高跟鞋,看着客厅茶几上残留着口红印的昂贵咖啡杯,空气中飘散着她惯用的、浓烈而富有侵略性的香水味,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便悄然弥漫开来。
那个周末的下午,本不该属于他。一个临时取消的会议,让他比往常提前了几个小时回家。电梯平稳上升,数字跳跃。他掏出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厚重的实木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
首先钻入耳膜的,是一个男人低沉、带着明显狎昵意味的笑声,陌生又刺耳。紧接着,是秦治香那熟悉的声音,却染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黏腻而放浪的娇媚。
讨厌……轻点儿……那木头今天加班呢,回不来……
血液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轰然冲上头顶!钟强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炸开,炸得他眼前发黑,天旋地转。他猛地推开门!
客厅落地窗前的阳光刺得人眼晕。昂贵的羊绒地毯上,衣物凌乱地纠缠在一起。沙发上,两具身体正忘情地交叠着。秦治香仰着头,长发散乱,脸上是沉迷而陌生的潮红。她身上那个男人,背对着门口,肩膀宽阔,后颈有一颗醒目的黑痣。
时间仿佛凝固了。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冰冷的光。空气里浓烈的香水味混合着情欲的气息,令人窒息。
沙发上的人终于察觉不对。男人猛地回头——那张脸,钟强在秦治香手机通讯录里见过无数次!王律茂!那个律所王主任!此刻,他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只有被打断的不悦和一丝……居高临下的嘲弄。
秦治香尖叫一声,慌乱地扯过散落的衣物遮挡身体,眼神惊恐地看向门口,撞上钟强那双赤红、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眼睛。
钟……钟强你怎么……她的声音因惊吓而扭曲。
王律茂却慢条斯理地站起身,甚至没有完全整理好自己。他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充满恶意的弧度,目光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过钟强惨白的脸,声音带着赤裸裸的鄙夷:
呵,真不巧。不过,你也该有点自知之明。你真以为……治香这样条件的女人,从头到尾,就只吊着你这一棵歪脖子树他嗤笑一声,像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事实,傻小子,醒醒吧!
轰——!
最后那根支撑着钟强两世理智的弦,彻底崩断!王律茂那张写满嘲弄的脸,秦治香苍白惊惶却毫无悔意的表情,还有那句只吊着你这一棵歪脖子树……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灵魂最深处!
前世十年漂泊的狼狈、尊严被践踏成泥的屈辱、父母绝望的眼神、病毒侵入肺腑的灼痛……所有被强行压抑的黑暗记忆,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爆!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咙!
他眼前骤然一黑,身体里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像一座被内部爆破的山峰,直挺挺地、沉重地向后倒去。后脑勺撞击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门槛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世界彻底陷入无边黑暗。
冰冷,生硬,还有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机油、铁锈和尘埃的腐败气味,霸道地钻进钟强的鼻腔。后脑勺传来一阵阵钝痛,像有把生锈的锯子在来回拉扯。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适应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头顶是锈迹斑斑、布满蛛网的巨大钢梁,几缕惨淡的光线从高墙上方狭窄的、布满污垢的窗户透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灰尘。他躺在一个巨大的废弃厂房中央冰冷的水泥地上。手脚被粗糙的麻绳紧紧捆住,勒得皮肉生疼,血液循环不畅带来的麻木感蔓延到四肢百骸。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这空旷死寂的空间里激起空洞的回响。钟强艰难地扭过头。
秦治香和王律茂并肩走了过来,停在他面前,像在欣赏一件待处理的垃圾。秦治香已经换上了一身干练的黑色套装,脸上精心补过妆,但眼底残留着一丝惊魂未定,很快被一种强装的冰冷和怨毒取代。王律茂则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姿态闲适,嘴角甚至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仿佛眼前不是被他们绑架的丈夫,而是一场即将上演的有趣戏剧。
醒了王律茂居高临下,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钟强,你说你,好好的班不加,非要回来撞破好事。现在好了,大家都没退路。
秦治香往前一步,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咔哒声。她俯视着地上的钟强,眼神复杂,有残留的惊恐,但更多的是被逼到绝路的狠厉和一种……令人心寒的指责:钟强!都是你!是你逼我的!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给不了我安全感!你除了那点死工资还有什么王哥能给我一切!是你自己没本事,守不住老婆,怪得了谁!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带着一种扭曲的逻辑。
钟强浑身都在发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焚毁一切的怒火和彻骨的悲凉。他死死盯着秦治香那张因激动和自私而扭曲的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什么时候……秦治香……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背叛我的!巨大的痛楚让他的声音嘶哑破碎。
秦治香被他眼中刻骨的恨意刺得微微一缩,随即像是破罐破摔,尖声道:什么时候哈!你以为你在湘南那会儿,一副穷酸相,凭什么能追到我要不是王哥那时在那边有项目,让我‘稳住’你这个本地人图个方便,你以为我会多看你一眼!从始至终,你不过就是个跳板!是个傻子!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将过去所有甜蜜的伪装彻底撕碎。
原来如此!
前世所有的疑点在这一刻串联成线!为什么她总在毕业前极力怂恿他放弃家乡编制奔向深城为什么他十年挣扎她却从未真正伸出援手为什么最后轻描淡写地嫁给了别人原来,自己从始至终,都只是她精心算计中一枚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前世家破人亡的惨剧,不仅仅源于自己的无能,更源于这蛇蝎心肠的蛊惑!
巨大的恨意和屈辱如同岩浆喷发,烧得他双目赤红,几乎要滴出血来!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挣扎,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进来吧!钟强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厂房深处那片浓重的阴影嘶吼出声,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
脚步声再次响起,沉稳而有力。从高大的废弃机床和堆积的油桶后面,转出几个人影。
大刘,他大学时睡在上铺的兄弟,此刻脸上再无平日的嘻嘻哈哈,只有一种冰冷的肃杀。阿峰,毕业后一起喝过无数次大酒的老友,眼神锐利如鹰。还有另外两三个面孔,都是钟强重生后,利用先知信息,在工作和投资上刻意接近、并最终以实实在在的利益捆绑在一起的伙伴。
他们沉默地走出来,站在钟强身前,形成一道坚实的人墙,冷冷地注视着对面脸色骤变的秦治香和王律茂。大刘手里,甚至还拿着一个正在闪着红点的微型摄像机。
你……你们……秦治香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惊骇地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这群她平时根本瞧不上眼的、钟强的穷酸朋友。
王律茂脸上的玩味笑容也彻底僵住,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愕和慌乱。他猛地意识到,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捉奸现场!
钟强躺在地上,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看着秦治香和王律茂脸上那精彩绝伦的惊惶失措,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嘴角却缓缓咧开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冰冷而扭曲的笑容。那笑容里,是两世积压的仇恨终于找到宣泄口的疯狂快意,更是对命运残酷嘲弄的无声控诉。
秦治香,王律茂,他的声音嘶哑,却像淬了冰,游戏,该结束了。
深城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庄严肃穆的国徽高悬,法槌的声响仿佛能敲碎人心底的侥幸。旁听席坐满了人,媒体记者的镜头无声地对准了被告席。
秦治香穿着一身不合身的灰色看守所马甲,往日的光彩尽失,头发凌乱,脸色惨白如纸。当公诉人用清晰冰冷的声音宣读起诉书,列举她和王律茂涉嫌的故意伤害、非法拘禁、巨额财产侵占(包括转移钟强工资和婚内财产)等多项罪名时,她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
……被告人秦治香、王律茂,为掩盖通奸事实,防止罪行败露,合谋将被害人钟强非法拘禁于废弃厂房,期间进行人身侮辱和威胁,并意图进一步实施伤害……其行为已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八条、第二百三十四条……公诉人的声音字字千钧。
当听到关键证据——包括大刘拍摄的厂房内秦治香亲口承认长期欺骗、王律茂威胁的完整视频,以及钟强好友阿峰等人提供的关于秦治香长期转移、侵占夫妻共同财产(数额高达数百万)的银行流水和合同文件——被一一当庭展示时,秦治香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不!不是这样的!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眼神涣散而绝望,声音尖利地打断审判进程,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法官!法官大人!我是女人啊!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一时糊涂!是这个社会对女人太苛刻了!是钟强他没用!他给不了我安全感!我才是受害者!你们要尊重女权!保护女性!应该从轻判我!从轻啊!她挥舞着手臂,语无伦次,试图抓住女权这最后一根稻草,为自己的罪行披上扭曲的正当性外衣。
旁听席上响起一片压抑的哗然和鄙夷的嘘声。几个真正关注女性权益的旁听者皱紧了眉头,眼中流露出强烈的厌恶——这种无耻的绑架,是对真正女权运动的亵渎。
主审法官,一位头发花白、面容肃穆的老者,眉头紧锁。他重重敲下法槌:肃静!被告人秦治香,注意法庭纪律!你的辩解与本案事实无关!女权主义的核心是追求平等与公正,绝非违法犯罪的挡箭牌!本庭代表法律,代表的是所有公民的公平与正义!不会因性别而偏袒,也绝不会因任何借口而姑息犯罪!
法官的声音沉稳有力,如同洪钟,在肃穆的法庭内回荡,瞬间压下了秦治香绝望的嘶喊。她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瘫软在被告席上,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最终判决落下:秦治香、王律茂数罪并罚,均被判处重刑。法槌落定,宣告了这场充斥着欺骗、背叛与罪恶的婚姻闹剧,在法律层面上彻底终结。
钟强坐在原告席上,听着那冰冷的判决词,脸上没有任何大仇得报的激动。只有一种巨大的、席卷而来的疲惫,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荒芜的沙滩。两世为人的重压,灵魂深处那根绷紧到极致的弦,在听到法槌敲响的瞬间,嘣地一声,断了。
眼前威严的法庭景象开始晃动、模糊、旋转。法官肃穆的脸,律师翻动的文件,旁听席上晃动的面孔……所有色彩和声音都急速褪去,被一片纯粹而厚重的黑暗温柔地吞噬。
他再次失去了意识。这一次,不是因为撞击,而是灵魂不堪重负的彻底休眠。
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入鼻腔。钟强再次睁开眼,看到的是医院病房单调的天花板。身体像是被重型卡车反复碾过,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后脑的钝痛依旧顽固。更深的,是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疲惫,一种劫后余生、却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的巨大空虚。
没有亲人围在床边。父母远在千里之外的山村,他还没敢告诉他们这场惊涛骇浪。只有大刘和阿峰轮班守在病房外。见他醒来,大刘红着眼圈,递给他一部新手机,声音沙哑:强子……你昏迷两天了。那个……老家那边,叔(钟强父亲)来电话了,问你好久没消息……我们……我们说你去封闭培训了,信号不好。
钟强接过手机,屏幕冰冷。他沉默了很久,才用嘶哑的嗓音挤出两个字:……谢谢。
身体的伤在药物的作用下缓慢愈合。心口的那个窟窿,却仿佛永远无法填平。他谢绝了所有探视,包括那些曾为他出庭作证的朋友。他需要绝对的安静,需要时间,去消化这过于庞大的荒谬和创伤。
一个月后,他出院了。没有回那个充斥着背叛气息的家,单位给了他一段时间的病假。他拖着依旧虚弱的身躯,坐上了回老家的长途火车。绿皮火车哐当哐当,穿过广袤的平原,爬行在连绵的群山之间。窗外的景色从钢筋水泥的森林,逐渐变成熟悉的、覆盖着深绿植被的起伏山峦。
当他提着简单的行李,风尘仆仆地站在自家那熟悉的、低矮的土屋院门前时,夕阳正把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正在院角喂鸡的母亲猛地抬起头。
强……强子母亲的声音颤抖着,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随即是更深的不安和心疼。她丢下手中的簸箕,踉跄着扑过来,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儿子的胳膊,浑浊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我的儿啊!你这是咋了咋瘦成这样了脸色这么难看工作不顺心还是……跟治香……母亲粗糙的手摩挲着他凹陷下去的脸颊,那掌心的温度滚烫,带着泥土和皂角的质朴气息。
父亲也闻声从屋里出来,佝偻着背,沉默地看着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刻满了担忧和无声的询问。
看着父母瞬间苍老了许多的面容,看着他们眼中那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和担忧,钟强喉头一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前世母亲伏在病床边绝望恸哭的画面与眼前这张泪流满面的脸重叠,巨大的酸楚和迟来的愧疚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只是缓缓地、重重地跪了下去,双膝砸在院子温热的泥土地上。像一个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找到归途却已筋疲力尽的旅人,更像一个犯下大错、祈求宽恕的孩子。他把脸深深埋进母亲粗糙温暖的衣襟里,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在这个真正称之为家的地方,在父母无言的包容和温暖中,汹涌决堤,无声地浸湿了母亲单薄的衣衫。
没有解释,没有哭诉。只有这迟来的、沉重的跪拜,和无声流淌的泪水,诉说着两世的愧疚、疲惫,以及终于找到归处的悲恸。
时间用它强大的、无声的力量,冲刷着一切。惊涛骇浪终会平息,再深的刻痕也会在日复一日的磨损中变得浅淡。
钟强在老家休养了几个月。山里的空气干净清冽,带着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微腥。他每天跟着父亲下地,笨拙地侍弄那些沉默的庄稼。掌心很快磨出了新的茧子,汗水浸透粗布衣裳,在烈日下晒干,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身体的疲惫是真实的,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脚踏实地的安稳感。夜晚,躺在老屋熟悉的硬板床上,听着窗外风吹过山林的呜咽和远处零星的犬吠,那些关于深城、关于背叛、关于法庭的记忆,如同上辈子看过的、一场情节惨烈却又逐渐褪色的老电影,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甚至开始怀疑,那所谓的前世记忆,是否只是重病昏迷时一场光怪陆离、漫长而痛苦的噩梦是大脑对现实巨大创伤的一种扭曲映射毕竟,重生、预知未来……这些太过离奇。而眼下这粗粝却真实的土地,父母日渐舒展的眉头,才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坚固的现实。
假期结束,他回到了深城海关。没有回到那个伤心地,单位帮他安排了临时的单身宿舍。工作依旧忙碌、严谨。他不再是那个试图攀附他人、渴求虚幻繁华的钟强。他拒绝了所有不必要的社交,生活简单得近乎刻板。工资的大部分,按月汇回老家。
日子像深城湾平静的海水,日复一日地冲刷着岸边的礁石。波澜不惊。
又是一个普通的周五傍晚。下班高峰的地铁像沙丁鱼罐头。钟强挤在其中,随着车厢的晃动而摇晃。空气闷热浑浊,混合着汗味、香水味和食物残留的气息。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千篇一律的城市霓虹。
回到租住的老旧小区楼下。晚风带着一丝难得的凉意。小区门口那家小小的社区超市亮着灯。钟强走进去,熟门熟路地走到冷柜前,拿起一盒打折的鲜牛奶。冰凉的触感透过塑料盒传递到手心。
就在他转身走向收银台的那一刻,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货架前站着一个女人。那侧影,那微卷的发梢,那身熟悉的米白色风衣款式……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刻意尘封的记忆!
秦治香!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钟强浑身僵硬,血液似乎瞬间凝固,连呼吸都停滞了!那早已模糊、被他强行归为噩梦的前世种种——病榻前母亲绝望的泪眼、病毒侵入肺腑的灼痛、灵魂抽离时无尽的黑暗——如同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带着令人窒息的冰冷气息,轰然席卷而来!
咔哒。一声轻响。
他手中的那盒牛奶脱手滑落,砸在超市光洁的地砖上。白色的奶液瞬间从盒子的裂缝中汩汩涌出,像一条蜿蜒的、绝望的河,迅速在地面蔓延开来,浸湿了他的鞋尖。
冰凉黏腻的触感从脚面传来。
钟强低下头,怔怔地看着那滩不断扩大的、惨白的狼藉。超市明亮的日光灯管,在湿漉漉的奶液表面反射出冰冷、刺眼、不断晃动破碎的光斑。
那个女人的侧影似乎察觉到了动静,疑惑地转过头来——
一张完全陌生的、带着点不耐烦的脸。
不是她。
原来,真的不是她。
钟强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超市店员拿着拖把小跑过来,嘴里抱怨着什么。周围有顾客投来好奇或不满的目光。世界的声音仿佛被隔绝了,只剩下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在死寂的空白中,沉重地、一下、一下地搏动着。
原来是这样。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不是为了帮忙收拾,而是膝盖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那冰凉黏腻的奶液。
没有预知未来的金手指,没有逆天改命的传奇。重来一次,他看清了背叛的毒刺,躲过了粉身碎骨的悬崖,却终究没能跃出命运的深潭。他依然只是一个普通人,在生活的洪流里奋力挣扎,精疲力竭地爬上岸,带着满身伤痕和水渍,继续走向下一个平凡、或许依旧艰难的日子。
那只小小的蝴蝶,曾经那么用力地扇动翅膀,以为能掀起改变命运的风暴。最终却发现,那点微弱的气流,甚至吹不散眼前这滩狼藉的奶渍,更遑论撼动这庞大世界早已设定好的、沉默而坚固的轨道。
他蹲在超市冰冷的地砖上,看着脚下那片狼藉的、不断扩散的白色,突然无声地笑了笑,笑容疲惫而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