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谁偷走了他的生命 > 第一章

(一)、最后的送别
深秋的下午,寒意已悄然渗入骨髓。风,不再是夏日的温存,裹挟着萧瑟,掠过田野。枯黄的树叶,吸足了最后的秋阳与晨露,在枝头恋恋不舍地摇曳片刻,终究挣脱了最后的羁绊,如失魂的蝶,纷纷扬扬地飘落。它们拂过行人的肩头,带着一丝冰冷的触感,最终归于沉寂的大地,在母亲怀抱中沉沉睡去,完成生命的轮回。
在这片空旷田野的边缘,今日新添了一座孤坟。黄土尚未干透,散发着泥土特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湿润味道。帮忙的人们早已散去,留下空旷的寂静和几个悲痛的身影。
坟前,两个年近三十、披麻戴孝的年轻人跪伏在地。他们是老李的儿子和女儿。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声在空旷的田野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破碎。泪水混合着泥土,在他们年轻的脸上肆意流淌,仿佛要将这些年压抑的、复杂的、迟来的悲恸一次倾泻干净。他们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土,久久不愿起身,仿佛这样就能离沉睡的父亲更近一些。
旁边,一位头发凌乱、形容枯槁的老妇人,是老李的妻子。她的眼睛红肿得几乎只剩下两条细缝,泪水无声地、持续地滑落,在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冲出新的轨迹。她佝偻着背,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只是呆呆地望着那堆新土,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一条离水的鱼,灵魂似乎已被抽离,只余一具被巨大哀伤掏空的躯壳。
还有一位腰背微弯的六旬男子,是老李一生的挚友——老赵。他比跪着的年轻人站得稍近些,浑浊的老泪纵横。他不住地用粗糙的手背抹着脸,却怎么也擦不干那汹涌的悲伤。他哽咽着,声音嘶哑破碎,对着那冰冷的坟茔反复低语:老李哥啊…老李哥…你…你咋就…这么狠心走了啊上次见你…不是…不是还能说能笑吗才多久啊…三个月…就三个月…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那坟茔吸走了他所有的力气,老天爷…你太不长眼了啊!
寒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掠过坟头,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回应,又像是一声悠长的叹息。空旷的田野,将老赵的悲鸣衬得愈发凄凉无助。儿子和女儿的哭声陡然拔高,撕心裂肺。老妇人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老赵赶忙伸手搀住她枯瘦的胳膊,两人互相支撑着,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共同抵御着这生命无法承受之重。
(二)生命垂危的老李
三个月前。
暑气正盛,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一个小小的乡村院落,几间红砖房在毒辣的日头下蒸腾着热气,墙壁似乎真的在喘着粗气。屋内,一台老旧的电扇在屋顶中央徒劳地旋转着,叶片搅动着闷热的空气,发出嗡嗡的呻吟,送出的风也是温吞的,非但没能带来清凉,反而像搅动着一锅粘稠的热粥,让人更加心烦意乱。
一张简易的木床上,躺着生命已如风中残烛的男人——老李。曾经健壮的身躯如今枯瘦如柴,薄薄的被单下几乎看不出起伏。脸色是骇人的灰败,如同蒙了一层尘土。那双曾经明亮、透着憨厚和偶尔迷茫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失去了所有神采,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和偶尔从干裂嘴唇中逸出的、细若游丝的喘息声,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离去。
床前,紧握着他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的,是头发也已花白的老赵。老赵的眼眶通红,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但那份心痛和难以置信却清晰地写在脸上。
(三)哥俩好
老李和老赵,是打穿开裆裤就在一起的邻居,更是胜过亲兄弟的铁哥们。年轻时,日子简单清贫,快乐却纯粹。隔三差五,不是老李家的小院,就是老赵家的炕头,两人必定要凑到一起。一碟油炸得喷香的花生米,一样自家腌制的咸菜或是一盘地里刚摘下的青菜炒鸡蛋,再加上一瓶廉价的、却足以点燃热情的二锅头,便是他们无上享受的盛宴。酒过三巡,话匣子打开,从地里的庄稼说到村里的趣事,从懵懂的心事说到对未来的憧憬,常常能聊到月上中天。两家的父母也早把他们视作自家半个儿子,谁家有点稀罕吃食,都少不了招呼对方孩子过来尝一口。那份毫无隔阂的亲厚,是贫瘠岁月里最温暖的底色。
后来,日子像河水一样流走。两人相继成家,各自有了需要扛起的责任。肩上担子重了,相聚的次数自然就少了。再后来,农村实行了包产到户,土地像磁石一样吸住了他们的时间和精力。虽然两家紧挨着,鸡犬之声相闻,可惜土地被分在了不同的生产队,地块也相隔甚远。老赵的地在村东头向阳坡上,土质好;老李的地则分在了村西洼地,容易积水。两人各自在自家的田垄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被农活和家事紧紧捆绑着。见面的机会,除了偶尔在村头巷尾匆匆打个照面,寒暄几句,就只剩下过年过节时难得的、短暂的重聚。推杯换盏间,那份积淀的情谊依旧醇厚,仿佛从未因时光和距离而稀释。他们心底都明白,无论见与不见,那份兄弟情,早已融进了血脉里,是相通的。
(四)老赵家的幸福生活
老赵的家庭负担相对轻些,只有一个妹妹。父母感情和睦,虽然也是土里刨食,但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算得上安稳宽裕。老赵自己也争气,娶了自己中意的姑娘。姑娘是邻村的,性情温婉,手脚勤快。婚后接连添了三个活泼可爱的孩子。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个个都显露出对书本的喜爱,老赵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他和妻子商量:咱俩都没读够书,不能让孩子再走咱的老路。只要他们肯学,砸锅卖铁也供!
妻子深以为然。
可三个孩子的学费、书本费,加上日渐增长的生活开销,像一块巨石压在老赵的心头。光靠几亩薄田,显然难以为继。老赵不是那种只会埋头苦干的人,他读过几年书,脑子活络。他开始琢磨挣钱的门路。先是试着养了几头猪,起早贪黑,辛苦自不必说。后来听跑运输的亲戚说,城里人冬天稀罕新鲜蔬菜,弄大棚种反季节菜能挣钱。老赵心动了,和妻子商量了几天几夜,最终咬牙把家里攒了多年的积蓄,又借了些外债,在自家最好的地里搭起了两座蔬菜大棚。
老赵负责技术,他买书看报,向有经验的老农请教,整天泡在大棚里,琢磨温度、湿度、施肥、防虫,像伺候孩子一样伺候着那些绿油油的秧苗。妻子则继承了老丈人做买卖的精明劲儿,负责销售。天不亮就蹬着三轮车,载着沾满露水的新鲜蔬菜去赶早市,后来又慢慢打开了县城的销路。夫妻俩一个主内,一个主外,配合得天衣无缝。老赵的父母身体硬朗,也常常来帮忙照看孩子或在大棚里搭把手。一家子勤劳和睦,日子虽然忙碌辛苦,却蒸蒸日上,充满了希望。三个孩子耳濡目染,从小就懂得体谅父母的艰辛。学习上格外用功,放假回家也抢着帮家里干活。全家人的心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日子像芝麻开花,节节高。
后来,三个孩子果然不负众望,都考上了大学,毕业后也都在县城找到了不错的工作,安了家,立了业。最让老赵欣慰的是,孩子们都特别孝顺懂事。眼看着父母年纪大了,孩子们说什么也不让他们再操劳。大棚不种了,地也承包出去了。孩子们隔三差五就开车回来,把老两口和老赵的父母接到城里小住。起初老两口还不习惯城里的高楼大厦,但架不住孩子们的热情和孙辈的缠绕。更重要的是,孩子们各自的小家庭也都经营得和和美美,夫妻恩爱,对孩子也耐心。看着儿孙满堂,笑语喧哗,那份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乐,让老两口的心彻底融化了,去城里的次数也越来越勤,时间也越来越长。后来,孩子们干脆凑钱在县城给老赵夫妻和爷爷奶奶买了一套不算大、也不算新的二手房。虽然旧点小点,但老两口却觉得是天堂。离孩子们近了,想见面抬脚就到;又有自己独立的空间,不打扰孩子们的小日子。自从在县城安了这个小窝,老赵两口子回村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偶尔回去一趟,村里人见了都啧啧称赞:瞧瞧老赵,越活越年轻了!红光满面的,城里水土就是养人!
老赵总是憨厚地笑着回应,心里那份满足感,藏都藏不住。
(五)、老李的悲催人生
和老赵相比,老李的人生轨迹,与老赵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老李也上过几年学,识得一些字。无奈家中兄弟姐妹多,他是老大。父母都是老实巴交、只知道埋头苦干的庄稼人,家里穷得叮当响。为了帮父母分担,他早早地就辍了学,扛起锄头下了地。他继承了父母的憨厚老实,勤劳肯干,却也像他们一样,思维被牢牢地禁锢在那一亩三分地里,只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春种秋收,循环往复。他的人生词典里,似乎只有干活和忍耐两个词。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父母自然着急。其实,老李心里早就藏了一个人——老赵的妹妹,小他几岁的赵秀云。小时候每次去老赵家,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总是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脆生生地叫着李哥哥,有什么好吃的都偷偷塞给他。老李很喜欢这个活泼爱笑、心地善良、手脚麻利的小姑娘。后来,赵秀云渐渐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性格还是那么开朗爽快,像田野里迎着阳光的向日葵。这正是老李心底最渴望的伴侣模样。秀云也毫不掩饰对老李这个憨厚可靠的大哥哥的好感。老李鼓起勇气向老赵吐露了心思,老赵一听,乐得直拍大腿:好事啊!秀云那丫头也常念叨你呢!我爹娘肯定也没意见!
老赵私下里跟父母一提,父母起初也挺高兴,老李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人品没得说。
然而,老李的家庭却像一道巨大的阴影,横亘在两家之间。老李的父亲是村里出了名的大男子主义,脾气暴躁,在家里说一不二。老李的母亲则是个典型的受气包,逆来顺受,从不敢大声说话。三天两头就能听见老李家传出男人粗暴的吼骂和女人压抑的哭泣。每到这时,老李和弟弟妹妹们都吓得缩在角落,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出。他家人口多,劳力少,除了种地,也缺乏别的营生头脑,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困难户。老赵的母亲开始忧心忡忡:秀云爹,老李这孩子是好,可他那个家…闺女真要嫁过去,那不是跳火坑吗你看看他爹对他娘那个样儿…老李耳濡目染的,以后会不会也…
她不敢想下去。老赵的父亲也沉默了,眉头拧成了疙瘩。是啊,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光人好还不够,那家庭氛围,想想就让人心头发凉。尽管老赵多次替老李说好话,拍胸脯保证老李和他爹不一样,但父母的顾虑像磐石一样难以撼动,总是用秀云还小、再看看之类的理由搪塞过去。
命运的转折点出现在高考恢复那年。赵秀云天资聪颖,憋着一股劲儿复习,竟然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学校!消息传来,赵家欢天喜地,老李却陷入了巨大的矛盾漩涡。秀云心里同样煎熬,她对老李的情意是真挚的。得知录取消息的那个晚上,她偷偷跑到村后的小河边找到老李,泪眼婆娑地说:李哥,我不想去!我就想跟你在一起,种地也行!
老李看着心爱的姑娘,心如刀绞。他何尝不想留下她但他更清楚自己的处境。昏暗的月光下,他紧紧握着秀云的手,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秀云,别说傻话!这是多少人做梦都盼不来的机会!你得去!必须去!
他顿了顿,艰难地咽下喉咙里的苦涩,跟着我…没啥好日子过。你…你得有出息,奔你的前程去!
他太了解自己的家了,那份沉重的贫穷和压抑的家庭氛围,他不想让自己心爱的姑娘跟着受苦。爱她,或许放手才是最好的成全。加之老赵父母抓住这个机会,苦口婆心甚至半强迫地劝说秀云要以前途为重,最终,赵秀云带着对老李的深深眷恋和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踏上了去省城求学的路。第二年,她在学校遇到了家在省城、同样优秀的同学,两人情投意合。毕业后,秀云顺理成章地在省城找了工作,安了家。得知消息那天,老李一个人在田埂上坐到深夜,灌了半瓶劣质白酒,对着空旷的田野无声地嘶吼,最终醉倒在冰冷的泥土里。他感觉心被活生生剜走了一块,空落落的疼,但又能如何这就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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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李父亲不容置疑的安排下,老李很快和邻村一个姓王的姑娘见了面。姑娘模样还算周正,但沉默寡言,眼神怯怯的,听媒人说性子还很犟、认死理。老李打心眼里不愿意。他本就话不多,性格沉闷,再找个闷葫芦似的媳妇,这日子怎么过他心里向往的,始终是像秀云那样开朗爱笑、能说会道的女子。可父亲的权威不容挑战,特别是当父亲瞪着眼睛说:我看挺好!老实本分!一看就是能过日子的人!再说了,人家不图咱盖新房,彩礼也只要了个意思!上哪儿找去就这么定了!
老李看着父亲那张不容置喙的脸,再看看母亲在一旁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叹气的样子,他知道反抗是徒劳的。在这个家里,父亲的话就是圣旨。他像被抽干了力气,麻木地点了头。
婚后的日子,起初还算平静。王姑娘(后来成了老李媳妇)确实话少,但老李心疼她离开娘家,便主动找些话头,家里家外的活也抢着干。妻子虽然回应不多,但也算相安无事。直到儿子的降生,这个家开始慢慢滑向失控的深渊。妻子对儿子表现出一种近乎偏执的溺爱。儿子要星星,她不敢给月亮;儿子哭一声,她心肝都颤;儿子犯了错,她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老李看不下去,劝她:孩子不能这么惯,惯子如杀子!
妻子要么充耳不闻,要么就冷冷地顶一句:我的孩子我知道疼!用不着你管!
老李气得干瞪眼,拳头攥得咯咯响,却毫无办法。等女儿出生后,妻子的溺爱更是变本加厉。老李多说几句,换来的就是妻子歇斯底里的哭闹和更长时间的冷战。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一两个月。在那段日子里,妻子仿佛成了老李家里的一个幽灵,默默地做饭、洗衣、照料孩子,但对老李视若无睹。无论老李说什么、做什么,哪怕是故意在她面前弄出很大声响,她也毫无反应,眼神空洞地穿过他,仿佛他是透明的空气。老李憋着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那种被彻底忽视的感觉比吵架更让他抓狂。他像个困兽,在冰冷的沉默里窒息。
终于有一天,在又一次试图沟通被彻底无视后,老李长期压抑的怒火和骨子里继承自父亲的那种潜在的暴力因子轰然爆发。他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对着妻子咆哮、推搡,甚至动手打了她。更让他感到无力甚至恐惧的是,妻子既不反抗,也不躲避,只是默默地承受着,任由他的拳头落在身上,眼泪无声地流淌。打完之后,看着妻子蜷缩在角落、无声流泪的样子,老李心里并没有发泄的快感,反而涌起一股更深的绝望和厌恶——厌恶妻子,更厌恶变得像父亲一样的自己。这个家,成了一个没有硝烟却冰冷彻骨的战场,只有两个孩子,在夹缝中瑟瑟发抖。
然而,一个奇怪的现象发生了。自从父母的关系降到冰点,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两个孩子却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他们变得异常懂事,学习上更是拼了命似的,成绩一个比一个好。放学回家就钻进自己那间小屋,安安静静地写作业,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仿佛想把自己缩到最小,避开父母的冷战和可能爆发的冲突。老李看着成绩单上耀眼的分数,心里五味杂陈,有骄傲,但更多的是难以言说的苦涩。直到孩子们高考填报志愿,儿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南方大学,女儿则选择了更北方的冰城。老李看着志愿表上那些遥远而陌生的地名,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孩子们像逃离牢笼的小鸟,飞走了,并且很少回来。电话也寥寥无几,即便是过年,也总以学业忙、工作忙、票难买、路途远等理由推脱。老李心里明白,那冰冷吵闹的家,早已在他们心里刻下了深深的伤痕。他们不是不想家,是不想回到那个让他们感到窒息和痛苦的地方。后来,他辗转听说,儿子在大学谈了几年的女朋友,最终因为他控制欲太强、脾气暴躁而分手。女孩临走时说:你发起火的样子,让我害怕,就像看到了你父亲。
老李得知后,浑身冰凉,如坠冰窟。儿子的霸道和控制欲,和自己、和爷爷,何其相似!这就是代代相传的诅咒吗更让他揪心的是女儿,已经快三十岁了,对婚姻表现出极大的恐惧和排斥。亲戚朋友介绍的对象,她连见都不愿见。她私下对要好的朋友说:我害怕…我怕找个像我爸、像我爷爷那样的男人…我怕挨打,怕过我妈那样的日子…
想到一双儿女都过了成家的年龄,却因为原生家庭的阴影而抗拒婚姻,宁愿独自漂泊在外,老李的心像被钝刀子反复切割,疼得他夜不能寐。他无数次在深夜惊醒,望着窗外惨白的月光,巨大的愧疚和悔恨像潮水般将他淹没。这个家,被他经营得支离破碎!他成了孩子们不幸的源头。
(六)、老李要改变的决心
这份无处排解的苦闷和自责,老李只能向唯一信任的老赵倾诉。每次老赵回村,或者他去县城看望老赵,酒过三巡,老李就会拉着老赵的手,絮絮叨叨地诉说自己的失败、对孩子们的愧疚、对妻子的无奈。说到动情处,这个倔强的汉子也会忍不住落泪。老赵听着,陪着叹气,拍着他的肩膀安慰:老李哥,想开点…孩子们大了,有自己的路…你和嫂子,都这把年纪了,凑合过吧…
有时,老赵也会试着帮他分析:老哥啊,不是我说你,你这性子太闷,啥事都憋心里,憋久了可不就炸了还有嫂子,她那性子也是…唉,你们俩啊,都太倔!当年要是能多沟通沟通,心平气和地把话说开,也不至于…
老赵也会讲自己和妻子怎么商量事,怎么互相体谅,怎么教育孩子。看着老赵提起家人时眼中自然流露的幸福光芒,再看看老赵家照片墙上那些洋溢着笑容的全家福,老李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一种类似顿悟的光芒。他像是黑暗中摸索的人,终于看到了一丝微弱的烛火。他猛地灌了一口酒,哑着嗓子说:老赵兄弟…你说得对!是我混蛋!是我糊涂了一辈子!为了孩子们…我…我得改!我得好好待你嫂子…我得求她原谅我…
看着老李眼中那份迟来的、带着痛苦和决绝的悔悟,老赵用力握紧他的手,声音也有些哽咽:哥!你早该这么想了!为了孩子们,为了你自己,好好跟嫂子过!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真心改,嫂子能感觉到!
后来,在县城的老赵也断断续续听村里人说,老李最近像是变了个人。对妻子不再横眉冷对,说话语气温和了许多,有时还会主动帮妻子干点活。孩子们往家里打电话的次数也多了些,听说几年没回家的孩子们今年破天荒地答应回来过年。老赵听到这些,打心眼里为老李高兴。正好儿子儿媳孝顺,极力邀请老两口带着爷爷奶奶一起去东南亚旅游过年,机票酒店都订好了。老赵犹豫了一下,想到老李家的新气象,觉得应该没问题,便欣然答应。临出发前,他特地开车回了趟村,想亲眼看看老李,也当面道个别。
走进老李家的小院,确实感觉气氛不同以往。虽然还是那个旧院子,但收拾得干净利落了许多。老李的妻子正在院里晾衣服,看到老赵,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久违的、有些生涩的笑意,招呼道:他赵叔来了,快屋里坐。
虽然笑容还有些勉强,但比起以前的冷漠麻木,已是天壤之别。老李闻声从屋里出来,气色比上次见面时好了不少,虽然依旧清瘦,但眼神里少了些戾气,多了点平和。他热情地把老赵拉进屋,泡上茶。两人聊着家常,老李话里话外透着对未来的期盼,特别是提到孩子们要回来过年时,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临走时,老赵拍着老李的肩膀:哥,看到你这样,我就放心了!好好跟嫂子过,等孩子们回来,好好热闹热闹!我们一家子出去溜达一圈,过完年就回来!
老李笑着点头,送老赵到院门口。就在老赵拉开车门准备上车时,老李忽然紧走两步,拉住老赵的胳膊,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声音也低了下去:老赵…兄弟…我…我最近这身子骨,总觉得不大对劲…老觉得这儿(他指了指右上腹)闷闷的,胀得慌,吃饭也没啥胃口…跟你嫂子提过两回,她…她也没当回事,说可能是累着了,歇歇就好…孩子们…平时也难得说上几句话…
他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老赵心里一紧,仔细打量老李的脸色,虽然比上次好,但确实透着一种不健康的黄气。他严肃地说:哥,这可不是小事!不能拖!赶紧的,抽空去县医院查查!别不当回事!要不…我明天陪你去
老李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你们一家子明天就出门了,别耽误正事!我…我再看看,过两天要是还不好,我就自己去瞅瞅。
他勉强笑了笑,兴许就是胃不舒服,老毛病了。
老赵看他精神尚可,说话也还有力气,加上行程已定,家里也都在等他,便再三叮嘱他一定要去看医生,然后才忧心忡忡地开车离去。他没想到,这竟是此生见老李清醒时的最后一面。
老赵一家在异国他乡度过了一个温暖热闹的新年。阳光、沙滩、异域风情和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暂时冲淡了临行前对老李的那一丝忧虑。旅途劳顿加上通讯不便,他也很久没和老李联系。
(七)老赵惊闻噩耗
老赵回国后没几天,一个从老家打来的电话像晴天霹雳般击中了老赵。电话里,一个远房亲戚声音沉重:老赵哥…你快回来一趟吧…老李…老李哥他…快不行了!肝癌晚期,医院都不收了…人已经抬回家了…
什么!老赵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手机差点脱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个月!仅仅三个月前,老李还笑着送他出门,还在期盼着孩子们回家过年!怎么转眼间就…他来不及多想,心急火燎地叫上儿子,开车就往老家狂奔。
推开老李家那扇熟悉的院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和衰败的气息扑面而来。走进昏暗的里屋,老赵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床上躺着的那个形销骨立、面色黑黄、气息奄奄的人,真的是他那个憨厚勤劳的老李哥吗仅仅三个月,病魔竟将他摧残得如此面目全非!老李的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无光,嘴唇干裂发紫,每一次呼吸都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停止。
老赵扑到床边,双手颤抖着紧紧握住老李那只枯枝般的手,冰凉刺骨。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他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老李…大哥…我…我回来了!我回来看你了!你…你睁开眼看看我啊…
他感觉到老李的手指似乎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旁边,老李的妻子红肿着眼睛,低声啜泣着。儿子和女儿也站在床边,脸上写满了疲惫、悲伤和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神情。
老赵凑近老李耳边,大声说:大哥!孩子们说…城里有点急事…让我回去一趟…你一定要好好的!撑住!等我!等我回来啊!咱哥俩…还有好些话没说呢!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也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祈盼。
老李涣散的眼神似乎费力地聚焦了一下,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气若游丝,但老赵听清了那微弱的声音:我…没事…你去…去就行…我…等你回来…咱哥俩…好好…说说话…
那声音虽轻,却透着一股执拗的坚持。
老赵心如刀绞,用力点点头,泪水滴落在老李的手背上。他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个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房间,带着满心的焦灼和祈祷,再次驱车赶回县城处理所谓的急事——其实是孩子们看父亲状态太差,怕他承受不住,想让他暂时离开那个压抑的环境缓口气。
几天后,处理完事情的老赵再次星夜兼程赶回老李家。这一次,他感觉到气氛更加凝重。老李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偶尔清醒片刻,眼神也是直勾勾的。老赵守在他床边,握着他的手,不断地跟他说话,回忆他们年轻时的趣事,讲他旅游时看到的风景,尽管他知道老李可能已经听不到了。
(八)老李最后的时刻
那是一个异常安静的午后。老李突然短暂地清醒过来,眼神竟有了一丝清明。他极其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缓缓扫过围在床边的妻子、儿女,最后停留在老赵脸上。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微微抬起枯瘦的手,朝着妻子和儿女的方向,虚弱地、但清晰地摆了摆。
老李的妻子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丈夫的意思,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她颤抖着拉起儿子女儿的手,一步一回头,泣不成声地退出了房间。
房间里只剩下老赵和老李。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老李艰难而微弱的呼吸声。老赵紧紧握住他的手,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老李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开合着,声音微弱得像一阵风,但老赵屏住呼吸,一字一句都听得真真切切。那不是长篇大论,而是断断续续、用尽生命最后气力的几个词:兄弟…信…枕头下…给…他们看…我…走了…别…怪…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老赵,带着一种沉重的托付和深深的愧疚。
老赵用力点头,泪流满面:哥!你放心!我懂!我都懂!
老李似乎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紧绷的肌肉奇异地松弛下来。那空洞的眼神里,最后一丝光芒在缓缓熄灭。几秒钟后,他握着老赵的手,彻底失去了力量。
老赵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探到老李的鼻息下——一片冰凉。
老李哥——!
老赵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号。门外的家人闻声冲了进来,房间里瞬间被巨大的悲痛淹没,哭声震天动地。
老赵在泪眼朦胧中,清晰地看到老李的脸上,最后凝固的表情并非痛苦,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甚至…在那平静之下,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浅淡、几乎无法察觉的…微笑那微笑里,有解脱,有释然,或许,还有一丝终于完成某种心愿的安然
老赵颤抖着手,轻轻抚过老李的眼睛,让他安详地闭上。然后,他想起老李临终的嘱托,伸手到老李枕下摸索。果然,摸到了一个厚厚的、用牛皮纸信封仔细封好的东西。信封上,是几行歪歪扭扭、却用力透纸背的字迹:老赵亲启。万勿让我家人知晓。待我走后…斟酌…再定。
老赵的心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巨石。
后来,在料理后事的间隙,老赵独自一人,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在昏黄的灯光下,颤抖着拆开了那封厚厚的信。信纸有好几页,字迹潦草而虚弱,显然是老李在病中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断断续续写下的。信的内容,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九)老李的绝笔
老赵兄弟: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哥…可能已经不在了。别难过,哥…是解脱了。
哥这辈子,活得憋屈,活得窝囊,活成了一个笑话,更活成了一个罪人!哥心里苦啊,憋了几十年,像一块烂石头堵在心口,压得我喘不过气,却不知道该跟谁说。只有你,兄弟,哥信得过你。
我后悔啊!后悔当初像个怂包,不敢为自己活一回!后悔没娶到秀云…(此处字迹被泪水洇湿模糊了一大片)…更后悔听了爹的话,娶了你嫂子…不是说你嫂子不好,是我们俩…根本就是两把生锈的锁,硬生生被拧在了一起,互相折磨了一辈子!哥…对不起她!更对不起两个孩子!
那些年,哥心里苦闷,像灌满了黄连水,看什么都不顺眼。特别是看着你嫂子惯孩子,我就来气!跟她吵,跟她闹,甚至…还动手打了她…哥不是人!哥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像哥的爹!像个畜生!每次打完她,看她那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会掉眼泪的样子,哥心里更恨!恨她,更恨我自己!
孩子们…都看在眼里了。哥知道,他们怕这个家,恨这个家,所以才拼命学习,考得远远的,不想回来。儿子变得霸道,女儿害怕结婚…这都是哥造的孽!是哥这个爹没当好!是哥这个家像个冰窟窿,把他们冻伤了!哥…是孩子们不幸的根子!哥…罪该万死啊!(信纸上再次出现大片湿痕)
后来,兄弟你点醒了我。哥…是真的想改啊!哥想赎罪!想好好待你嫂子,想把这个家捂热乎点,让孩子们…能愿意回来看看。那段时间,哥是真下了决心,也…也真觉得有点盼头了。孩子们打电话说要回来过年,哥高兴得好几宿没睡着…
可老天爷…他不给哥机会啊!他嫌哥罪孽深重,惩罚哥来了…肝癌…哥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魂都吓飞了!哥不怕死,哥是怕…怕像隔壁老王头那样,最后疼得满地打滚,嚎得不像人声!哥…最怕疼了…小时候爹打哥,哥都疼得直哆嗦…(字迹剧烈颤抖)哥更怕…怕花光了家里的钱,最后还是个死!哥已经欠他们娘仨太多太多了…这辈子都还不清!哥不能再让他们背上一屁股债!哥…得给他们留点钱…那是哥的血汗钱…是他们娘仨往后活命的依靠…哥…只能这么弥补了…
所以,哥不去治!哥知道是早期,医生说能治…可哥不信!哥心里害怕!怕得要死!那恐惧…像黑水…把哥淹没了…哥控制不住自己…哥又变回了那个混蛋!哥冲你嫂子吼,骂她,甚至还想打她…哥不是恨她,哥是…是恨自己!恨这病!恨这命!哥…是想把他们推开…想让他们恨哥…这样…等哥走了…他们…他们就不会太伤心…就不会太想哥这个没用的爹…哥…只能用这种蠢办法了…哥…是不是傻透了兄弟…你骂哥吧…哥活该…
哥…走了。别怪哥。哥…太累了。让…让孩子们…好好待他们娘…让她…别那么苦了…哥…对不起她…
老李绝笔
(十)老赵和家人看信
看完这封浸透着无尽悔恨、绝望、恐惧和病态赎罪念头的长信,老赵早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嘶吼:老李啊!老李!你这个糊涂蛋!你这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子啊!
他对着空气,像是对着老李的亡魂,痛心疾首地怒骂:你以为这样家人就不痛苦了你以为你死了,给他们留几个钱就算赎罪了你…你这是在他们的心口上又狠狠捅了一刀啊!你低估了你在他们心里的分量!你根本不懂!不懂什么叫骨肉亲情!不懂什么叫夫妻情分!你这个…糊涂透顶的…混蛋!
尽管老李在信中一再恳求甚至哀求不要让他家人看到,但老赵看着老李妻子那日渐枯萎、沉浸在无边痛苦中的模样,看着孩子们眼中那无法化解的悲伤和隐隐的困惑,他几经挣扎,最终做出了决定。在葬礼结束后的一个晚上,他把老李的儿子叫到一边,郑重地把那封信交给了他,沉痛地说:孩子…看看吧…这是…你爸最后的心…他糊涂…但…他是真疼你们…
儿子颤抖着接过那厚厚的信,在昏黄的灯光下,和闻讯赶来的妹妹一起,含着泪,一字一句地读完了父亲临终的绝笔。
读罢,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然后,兄妹俩再也抑制不住,抱头痛哭,哭声悲恸欲绝,仿佛要将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委屈、压抑、怨恨和此刻汹涌而出的理解、悔恨、心疼全部释放出来。
爸!爸啊…你怎么这么傻啊…儿子捶打着胸口,痛不欲生。
爸…我们错了…我们不该…不该躲着你啊…女儿哭得几乎晕厥。
老李的妻子,自从老李走后,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魂魄。终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形容枯槁,嘴里不停地喃喃念叨着老李的名字。夜晚更是噩梦连连,常常在睡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惊恐地说:老李…老李来接我了…他说他冷…他想我了…
短短时日,她就被医生诊断为严重的抑郁症。当儿子流着泪,将那封浸透父亲血泪的信递到她面前时,这个沉默了一辈子的女人,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她紧紧攥着信纸,仿佛要攥住那个已经离去的男人,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老李啊…是我该死!是我…是我没照顾好你啊!是我…是我先冷了你的心啊!你病了…害怕…我怎么就没多问几句…我怎么就没硬拉着你去医院啊!我…我才是那个罪人啊!你回来…你回来骂我打我啊…
巨大的悔恨和自责彻底击垮了她,她哭得昏天黑地,几乎背过气去。看着母亲痛不欲生的样子,看着信纸上父亲那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忏悔和那病态的赎罪计划,孩子们更是心如刀绞。他们终于彻底明白了,父亲最后那段看似冷酷无情的暴躁背后,藏着怎样深沉而扭曲的爱,藏着怎样巨大的恐惧和无助!也明白了母亲此刻深入骨髓的痛!
妈!妈!你别这样!
儿子女儿紧紧抱住崩溃的母亲,爸他…他不想看到你这样!他信里说了,让我们好好待你!妈,爸走了,你还有我们!我们不能再失去你啊妈!
兄妹俩擦干眼泪,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担当,爸糊涂了一辈子,最后用他的命给我们上了一课!我们不能再糊涂了!
(十一)兄妹俩请假陪母亲
兄妹俩当即决定,向各自单位请长假,寸步不离地守护在母亲身边。当务之急,是治好母亲的抑郁症。他们带着母亲去了市里最好的医院,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为了让母亲开心,他们绞尽脑汁。
风和日丽的日子,儿子开车,女儿陪着,带着母亲去郊外风景好的地方散心。看山,看水,看田野里新绿的麦苗。女儿会挽着母亲的胳膊,轻声细语地讲着小时候母亲带她去挖野菜的趣事。天气不好的时候,一家人就窝在家里。儿子会故意耍宝逗乐,女儿则像小时候一样,缠着母亲教她织毛衣,或者撒娇说想吃母亲做的某样拿手菜。母亲起初毫无反应,眼神空洞。但孩子们不气馁,一遍遍地尝试,一次次地呼唤。终于两孩子温暖的话语像一束微光,开始一点点穿透老人心中厚重的阴霾。
奇迹在坚持中悄然发生。在药物、专业的心理疏导和孩子们无微不至、充满爱意的陪伴下,老李妻子的病情开始慢慢稳定。她脸上的泪水渐渐少了,眼神里重新有了一丝活气。偶尔,在孩子们讲起某个趣事时,她的嘴角会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一下。虽然笑容还很淡,很短暂,但这细微的变化,却像久旱逢甘霖,给了孩子们莫大的希望和动力。
一个月后,孩子们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母亲,踏上了离开老家的火车。/他们要带母亲远离这个承载了太多痛苦记忆的地方,去他们工作和生活的新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十二)老李家人的幸福生活
后来,老赵陆陆续续从村里人口中听到一些消息。老李的儿子女儿都在各自的城市成了家,也有了可爱的孩子。儿子变得温和了许多,懂得体贴妻子;女儿也终于走出了恐惧的阴影,找到了真心疼惜她的伴侣。老李的妻子轮流在儿女家居住,帮着照看孙辈。虽然眉宇间还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哀伤,但气色好了很多,脸上也常常带着慈祥的笑容。她会在阳光晴好的午后,抱着咿呀学语的小孙子,轻声哼唱着古老的歌谣,眼神温柔而宁静。她终于能在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中,安度晚年,慢慢抚平内心的创伤。老李用生命换来的那笔钱,孩子们一分没动,存了起来。他们说,那是父亲留给他们的教训和念想。
(十三)生命的和解
数年后,清明。
老赵带着香烛纸钱,从县城驱车回村,想去给老李上柱香,陪老哥说说话。通往坟地的乡间小路两旁,麦苗青青,野花点缀其间,一派生机勃勃。然而,当他走近老李的坟地时,远远便看到坟前围聚着一群人。坟前,一堆纸钱正化作袅袅青烟和尚未燃尽的灰烬。
他停下脚步,驻足观望。
只见坟前跪着老李的儿子和女儿,他们如今已是成熟稳重的中年人模样,身边各自站着他们的伴侣。旁边还有两三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大约是他们的儿女。一位头发已全白、穿着整洁素净棉衣的老妇人,在老李女儿的搀扶下,默默地站在一旁。正是老李的妻子。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迹,但气色尚好,眼神平和,只是望着那坟茔时,眼底深处依然涌动着难以言说的哀思和怀念。她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都神情肃穆。孩子们虽小,似乎也感受到气氛的凝重,安静地依偎在父母身边。有人在低声啜泣,有人默默垂泪,空气中弥漫着哀伤,却也流淌着一份历经劫波后的沉静与和解。
当老妇人无意间抬起头,目光穿过袅袅青烟,看到了不远处伫立的老赵时,她身体微微一震。随即,她松开女儿的手,竟迈开步子,朝着老赵快步走来。虽然步履有些蹒跚,却异常坚定。
她走到老赵面前,伸出枯瘦但温暖的手,紧紧、紧紧地握住了老赵的手。未语泪先流,浑浊的泪水顺着她布满皱纹的脸颊快速滑落,滴在两人紧握的手上。
他赵叔…你…你也来了…
她的声音哽咽沙哑,却充满了感激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复杂情感。
老赵也早已是老泪纵横,他用力回握着老妇人的手,声音颤抖:嫂子…是我…我来看老李哥…看到你…看到孩子们…真好…真好啊!
他的目光越过老妇人,看向坟前那一张张熟悉又带着新生的面孔,看着那几个天真可爱的孩子,心中百感交集,有悲伤,有欣慰,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他转向那座孤寂的坟茔,提高了声音,仿佛要让沉睡的人也能听见:
老李哥!你看见了吗你看见嫂子了吗她好好的!你看见你的儿子女儿了吗他们都成家了!你看见你的孙子外孙了吗看看他们,多好的孩子啊!老李哥…要是…要是你还活着…能看到今天…该多好啊!该多好啊!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带着无尽的遗憾和深深的怀念。
就在此时,一阵清风吹过,卷起坟前几片燃烧殆尽的纸灰,打着旋儿飞向天空。众人不由得抬头望去。只见湛蓝的天空中,不知何时飘来几朵洁白的云彩,形态舒展而安详,在阳光的照耀下,边缘仿佛镶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其中最大、最亮丽的一朵,悠悠地飘过老李坟茔的上空。
老赵凝望着那朵祥云,阳光有些晃眼。恍惚间,他似乎真的在那洁白柔软的云絮边缘,看到了一张模糊而熟悉的、带着宽慰的、宁静的…甚至有一丝释然的笑脸轮廓。那笑容,竟与老李弥留之际那抹浅淡的微笑,如此神似!
老赵心头猛地一震,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楚涌上鼻尖。他用力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再看时,那轮廓已融入了云的光影之中,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觉。他仰望着那朵渐行渐远的祥云,抬手轻轻按在剧烈跳动的心口上,无声地在心底默念:
老李哥…是你吗一定是你吧…在天有灵…即便去了远方,也在默默地看着…庇佑着家人平安…幸福…
清风拂过田野,带来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坟前,灰烬已冷,但生命的河流,已带着伤痛,更带着希望与和解,奔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