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时,正对上三双饿得发绿的眼睛。
最小的那个,顶着一头枯黄毛,怯生生地叫我:娘,饿。
嗓子眼像堵了把沙子。
我不是她娘。
半小时前,我还是个被甲方折磨到凌晨三点、刚泡好泡面的悲催社畜。
现在,我是大燕朝河西村老康家,那个刚死了男人、名声臭遍十里八乡的极品长媳,康秋实。
丈夫康坤山,三个月前被征去北边打仗,死讯前两天才传回来。
公婆康满仓和赵金花,蹲在灶房门口,脸比锅底还黑。
小叔子康海子,十七岁,梗着脖子瞪我,像看仇人。
小姑子康麦穗,十五岁,抱着饿得直哭的小侄女芽芽,眼泪吧嗒掉,不敢看我。
空气里只有芽芽细弱的呜咽。
哭哭哭!就知道哭!丧门星!婆婆赵金花猛地一拍大腿,指桑骂槐,克死了我儿,还要克死我们一家子吗粮袋都见底了!秋实!你那点私房钱呢啊坤山活着的时候,钱都进了你的嘴!现在人没了,你还要攥着棺材本,看着我们一家老小饿死!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记忆碎片汹涌而来。
原主康秋实,确实是个极品。
自私、懒惰、嘴馋、刻薄。
丈夫康坤山在时,仗着男人老实肯干,拼命压榨。
公婆的孝敬钱,克扣。
小叔子读书的束脩,昧下。
小姑子的嫁妆布,偷摸卖了换零嘴。
丈夫刚被征走,她就把家里值点钱的细粮、鸡蛋,锁在自己屋里,一个人偷偷吃独食。
公婆只能喝稀得照人影的野菜糊糊。
小叔子被迫停了学。
小姑子和芽芽饿得面黄肌瘦。
现在,坤山的死讯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家里的存粮彻底见底。
原主昨天还因为婆婆想拿点糙米给芽芽熬口糊糊,大闹一场,把婆婆推了个趔趄。
然后,夜里一口气没上来,便宜了我。
我低头,看着身上打满补丁却还算干净的粗布衣裳。
摸了摸袖袋。
硬硬的。
一小串铜钱,还有一块小碎银。
估计是原主最后的老本。
娘,我嗓子干得发疼,声音嘶哑,家里……一点粮都没了
没了!一粒都没了!赵金花哭嚎起来,都是你这个败家精!坤山啊!我的儿啊!你睁开眼看看啊!你走了,我们一家都要被你媳妇饿死了啊!
康海子拳头捏得死紧,眼里的恨意几乎要烧出来:大嫂,大哥的抚恤钱,是不是也进了你的兜
康麦穗抱着芽芽,绝望地闭上眼,眼泪流得更凶。
芽芽在她怀里,伸出瘦得皮包骨的小手,抓住一把地上的干草根,就要往嘴里塞。
芽芽!不能吃!康麦穗慌忙去掰她的手。
那瞬间,我心脏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
前世,我也有个差不多大的小侄女。
眼前这个瘦得脱相的小女孩,眼神怯生生的,像只受惊的小猫。
芽芽不哭。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却带着一种我自己都陌生的温和。
我站起身。
腿有点软。
走到芽芽面前,蹲下。
无视赵金花的哭嚎,康海子愤怒的目光,还有康麦穗警惕的眼神。
我伸手,不是去抢草根,而是轻轻摸了摸芽芽枯黄的头发。
然后,在所有人错愕的注视下,我解开了袖袋。
掏出那串油亮的铜钱。
还有那块小小的、约莫一钱重的碎银子。
啪嗒。
我把它们放在了灶房门口那块磨得光滑的石墩上。
爹,娘。我抬起头,看向呆住的康满仓和赵金花,这钱,是我……以前糊涂,攒下的。还有坤山……走之前,偷偷塞给我的几文。
拿去,买粮。
院子里死一样寂静。
只有风吹过破窗纸的呼啦声。
赵金花忘了哭嚎,眼睛死死盯着石墩上的钱,像见了鬼。
康海子眼里的愤怒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疑。
康麦穗抱着芽芽,忘了擦泪。
康满仓,一直沉默得像块石头的公公,终于动了动浑浊的眼珠,看向我,嘴唇哆嗦着:秋实……你……你说啥
我说,拿这钱,买粮。我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芽芽不能饿着,大家……都不能饿着。
赵金花猛地扑过来,一把抓起钱和银子,紧紧攥在手心,像是怕我反悔。
她狐疑地上下打量我,像不认识我一样:康秋实,你……你打什么歪主意这钱……莫不是假的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娘,家里锅都揭不开了,我能打什么主意快去买粮吧,芽芽饿得啃草根了。
赵金花看看手里的钱,又看看饿得没力气的芽芽,一咬牙:海子!跟我去里正家!他家有骡车,去镇上快!
康海子没动,依旧死死盯着我,眼神复杂。
快去啊!赵金花踹了他一脚,真想饿死你侄女!
康海子这才收回目光,闷头跟着他娘冲出了院子。
院子里剩下我、沉默的康满仓、抱着芽芽的康麦穗。
气氛依旧紧绷。
康麦穗抱着芽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离我远点。
康满仓蹲回墙角,吧嗒吧嗒抽着早已没烟的旱烟杆,烟雾没有,只有沉重的叹气。
我知道,原主造的孽太深。
这点钱,买不回信任。
只是暂时堵住了快要饿死的嘴。
我默默走到水缸边。
水缸快见底了。
拿起破瓢,舀了点水,倒进缺了口的瓦盆里。
麦穗,给芽芽擦把脸吧,灰扑扑的。我把瓦盆端过去。
康麦穗像受惊的兔子,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小声说:谢……谢大嫂。声音细若蚊呐。
她拧了块破布巾,小心翼翼地给芽芽擦脸。
芽芽大概是因为刚才那点温柔的触碰,对我没那么怕了,大眼睛偷偷看我。
我冲她勉强笑了笑。
心里沉甸甸的。
这点钱,顶多买点糙米杂粮,撑不了几天。
抚恤钱
记忆里,官府是发了一点抚恤银的。
不多,也就够买两石糙米。
但原主拿到手,转头就给自己扯了块花布做新衣裳,还买了半斤猪头肉解馋。
早就花得精光,一个子儿都没剩。
真正的绝境。
我该怎么办
前世学的那些农业知识,在这缺粮少种、靠天吃饭的古代农村,远水解不了近渴。
力气
原主这身子骨,虽然不算太弱,但常年偷懒,力气也有限。
我看向院子角落堆着的几件破农具,锈迹斑斑。
还有那几分薄田的记忆,贫瘠,缺水。
头,更疼了。
赵金花和康海子回来得很快。
骡车脚程快。
他们背回了一个不大的麻袋,还有一小布袋东西。
买了五十斤糙米,十斤黑面,还有一小包盐。赵金花把东西放下,抹了把汗,脸上终于有了点活气,但看向我的眼神依旧警惕,花了一百三十文!秋实,你那钱……统共就一百五十文加那点碎银,碎银我让里正娘子帮忙称了,一钱二,换了一百二十文。
她把剩下的四十文铜钱,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我:喏,还剩这些。
我没接。
娘,您收着吧,家里总得有个应急的钱。我说。
赵金花更诧异了,像看怪物一样看我。
康海子放下东西,一声不吭,去水缸边舀水猛灌。
娘,快做饭吧,芽芽饿坏了。康麦穗小声提醒。
哦,对,对!赵金花回过神,宝贝似的抱起糙米袋,这就熬粥!熬稠点!
久违的米香,终于飘荡在破败的小院里。
虽然只是最粗糙的糙米粥。
但每个人都捧着碗,喝得小心翼翼,连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
芽芽喝了大半碗热乎乎的粥,小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偎在康麦穗怀里,睡着了。
赵金花收拾碗筷时,破天荒地没指使我。
康海子蹲在院子里,借着最后的天光,拿根树枝在地上划拉着什么。
我凑近一看,是些简单的字和数字。
他在记账。
记今天买粮花了多少钱,还剩多少。
字写得歪歪扭扭,但很认真。
海子,以前……在学堂学了多久我轻声问。
康海子身体一僵,手里的树枝差点折断。
他没回头,声音硬邦邦的:半年。
半年。
记忆里,原主因为嫌束脩贵,又觉得读书没用,天天在家闹。
说小叔子读书是浪费钱,不如早点下地干活。
公婆懦弱,丈夫坤山老实,拗不过她。
生生断了康海子的读书路。
我沉默了。
原主造的孽,真是方方面面。
想……接着读吗我试探着问。
康海子猛地转过头,那双像极了坤山的眼睛,此刻充满了讥讽和压抑的怒火:接着读大嫂,你是忘了当初怎么指着爹娘的鼻子骂,说供我读书是填无底洞,不如喂狗还是忘了你把我那几本破书,撕了当引火纸烧了
他蹭地站起来,比我高半个头,少年人的怒气带着压迫感:现在装什么好人大哥没了,家里眼看就要饿死,你问我读不读书康秋实,你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觉得大哥的抚恤钱花完了,又想出什么新花样来磋磨我们
他的声音很大,惊动了屋里的赵金花和康麦穗。
两人跑出来,紧张地看着我们。
赵金花下意识地想把康海子拉到身后。
我看着康海子通红的眼睛,看着他紧握的拳头,看着他眼底深处那点不甘心被掐灭的微光。
心里堵得难受。
我不想干什么。我迎着他的目光,声音不高,但清晰,我只是觉得,这个家,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坤山没了,天没塌。
地还在,人还在。
以前……是我混蛋。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喉咙发紧,对不住爹娘,对不住海子麦穗,更对不住芽芽。
但现在,我不想再当那个‘极品’大嫂了。
我想让芽芽能吃饱饭,想让麦穗以后能体面嫁人,想让海子……如果还有机会,能继续认字读书。
想让爹娘,晚年不至于饿死冻死。
我顿了顿,看着他们震惊到麻木的脸。
我知道,空口白话说得好听。
信不信,由你们。
我会做给你们看。
就从明天开始。
家里的地,我下。水,我挑。柴,我砍。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
转身走进那个属于我的、低矮昏暗的西屋。
关上门。
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慢慢滑坐在地上。
手还在抖。
刚才那番话,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门外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才传来赵金花压低的、带着哭腔的声音:老头子……她……她是不是……魔怔了
康满仓长长地叹了口气,没说话。
康海子低低骂了一句什么,脚步声重重地走开了。
康麦穗轻轻拍着芽芽,哼起了不成调的摇篮曲。
夜,还很长。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
我起身。
换上原主唯一一件还算利索的旧衣裳,袖口裤腿都扎紧。
找出一把最轻便的锄头,磨了磨锈。
推开吱呀作响的屋门。
清晨的寒气扑面而来。
院子里,康满仓已经蹲在墙角抽旱烟了。
赵金花在灶房忙活,看到我,手里的水瓢差点掉地上。
康海子从东屋出来,看到我这副打扮,眉头拧成了疙瘩。
爹,娘,海子,麦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去自留地看看。
家里的地,一共八亩。
六亩是租的里正家的,租子重。
两亩是开荒出来的薄田,算是自留地。
贫瘠得厉害,往年也就种点豆子、杂菜,收成勉强够塞牙缝。
没人说话。
只有赵金花嘟囔了一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扛起锄头,顶着他们复杂的目光,走出了院子。
河西村依山傍水,但土地不算肥沃。
记忆里,自留地在村子西头靠近山脚的地方。
土质沙,存不住水。
走到地头,果然。
稀稀拉拉长着些蔫头耷脑的豆苗和不知名的野菜,杂草倒是长得挺旺。
我放下锄头,没急着动手。
仔细看地里的情况。
土质贫瘠,板结严重。
缺水。
旁边有条小水沟,但水位很低,引水困难。
这地,靠常规种法,累死也出不了多少粮。
得想办法。
改良土壤没肥料。
引水没工具没人手。
我蹲下身,拔起一根蔫巴巴的豆苗,看着它细弱的根系。
目光扫过地边沟坎。
一些生命力顽强的野草野菜,在石头缝里都能长。
其中一丛,开着不起眼的淡紫色小花,叶子有点眼熟。
我心头猛地一跳!
凑过去,仔细看。
叶片形状,茎秆……还有那小花!
这……这好像是……
野生土豆!
也叫洋芋、马铃薯!
我强压住激动,小心地扒开那丛植物周围的土。
果然!
泥土里,藏着几个拇指大小、沾满泥巴的块茎!
圆溜溜的,疙疙瘩瘩。
虽然小得可怜,但这形态,绝对是马铃薯的雏形!
我的心狂跳起来!
马铃薯!
高产!耐旱!耐贫瘠!
不挑地!块茎繁殖!
简直是老天爷给这个绝境送来的救命稻草!
原主的记忆里,这个世界似乎还没有广泛种植土豆这种作物!
至少河西村附近没见过!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几个小土豆挖出来,捧在手心,像捧着稀世珍宝。
环顾四周,荒坡上,这种开着淡紫色小花的植物,星星点点,还不少!
有希望!
巨大的狂喜冲击着我。
但很快,又冷静下来。
野生的,太小了。品种可能退化。
需要选育,需要精心种植。
而且,不能声张。
在粮食就是命的年代,陌生的高产作物,一旦被发现,是福是祸,很难说。
怀璧其罪。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
把几个小土豆小心地用手帕包好,揣进怀里。
然后,拿起锄头,开始干活。
先清理地里的杂草。
锄头很沉,原主的身子骨确实虚。
没干多久,腰就酸得直不起来,手心磨得火辣辣地疼。
汗珠子滚进眼睛里,涩得难受。
但我咬着牙,没停。
太阳渐渐升高,毒辣起来。
汗水湿透了后背。
直到日头快到头顶。
我才勉强把两分自留地上的杂草清理了一遍。
累得眼前发黑,几乎站不稳。
扶着锄头,大口喘气。
远远地,看到田埂上走来一个人影。
是康海子。
他挎着个篮子,走得很快。
到了地头,他停下,看着我满身的汗和泥,还有那清理过的、光秃秃显得更贫瘠的地,眉头皱得更紧。
娘……让我给你送点水。他把一个旧竹筒递过来,语气硬邦邦的。
我接过竹筒,拔开塞子,清凉的水灌下去,才感觉活过来一点。
谢谢。我说。
康海子没应,把篮子放下,里面是两个掺了野菜的黑面饼子。
晌午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又停下,背对着我,声音闷闷的:你……悠着点,别累死在地里,还得花钱埋。
这别扭的关心。
我看着他的背影,再看看地上的饼子和水。
心里那点因为发现土豆而雀跃的火苗,似乎又稳了一些。
至少,不是完全的绝境。
下午,我继续翻地。
把板结的土块敲碎,尽量弄得松软些。
手指磨出了水泡,一碰就钻心地疼。
但我没停。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地整好,偷偷种下那些宝贝土豆!
傍晚,拖着灌了铅一样的腿回到家。
赵金花看着空了的竹筒和篮子,又看看我泥猴似的模样,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了句:水烧好了,去洗洗,吃饭。
饭桌上,依旧是糙米粥,但稠了不少。
还多了一小碟咸菜疙瘩。
没人说话。
只有吸溜粥的声音。
但气氛,似乎比昨天……松动了那么一丝丝。
我狼吞虎咽地喝完粥,感觉力气回来了一点。
爹,娘,我放下碗,我想……把西边那两分自留地,重新整整,种点东西。
康满仓抬眼看了看我。
赵金花立刻警惕起来:种啥那破地能种出啥金疙瘩糟蹋种子!家里可没钱买好种子!
不用买好种子。我尽量说得平静,我看地边有些野生的……土蛋子,挖了点回来,想试试。
啥玩意儿土蛋子赵金花一脸嫌弃,那东西疙疙瘩瘩,喂猪猪都嫌!能顶饭吃
我……我在娘家那边,听人说过,这东西种好了,产量不低,顶饿。我半真半假地说,反正那地闲着也是闲着,试试看,万一成了呢总比荒着强。
康满仓吧嗒了口没烟的烟杆,慢吞吞地说:随你折腾吧,别糟蹋了正经的豆种就行。
这就是默许了。
赵金花还想说什么,被康满仓看了一眼,撇撇嘴没再吭声。
康海子一直埋头喝粥,没说话。
康麦穗小声问:大嫂,那……那东西,好吃吗
种出来就知道了。我笑了笑,应该不难吃。
夜里。
我坐在油灯下(灯油金贵,只敢用一点点)。
小心地拿出怀里的那几个小土豆。
挑出两个最大、芽眼最饱满的。
用家里唯一一把还算锋利的小刀,小心翼翼地切块。
确保每一块上都带着健壮的芽眼。
切面沾上灶膛里扒出来的草木灰,防止腐烂。
剩下的几个小的,留着继续当种。
看着处理好的几块土豆种,我长长舒了口气。
希望,就在这些小小的块茎里了。
第二天,我起得更早。
把处理好的土豆块,用破布包好,揣进怀里。
扛上锄头,提了个破木桶,直奔自留地。
趁着清晨凉快,没人。
我按照记忆中的方法,在整好的地里挖浅坑。
行距、株距尽量拉开,给块茎膨大留足空间。
每个坑里,放一块土豆种。
盖上薄薄一层细土。
然后,去旁边的小水沟,一桶一桶地提水。
水位低,提水很吃力。
来回几十趟,才勉强把种下去的土豆浇了个半透。
累得几乎虚脱。
但看着那片埋下希望的土地,心里是充实的。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上了发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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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亮就下地,伺候我那两分宝贝土豆田。
除草,松土,提水浇灌。
家里其他的活,我也尽量抢着干。
挑水,以前是康海子和康满仓的活。
我咬着牙,摇摇晃晃地也去挑。
柴火,以前是康海子砍。
我拿着钝斧子,手上磨出血泡,也去山脚砍些枯枝。
做饭,赵金花不让我碰粮食袋子,我就帮忙烧火,洗菜。
给芽芽洗脸洗手,尽量温和。
康麦穗做针线,我就在旁边学着缝补破衣裳,针脚歪歪扭扭,但能补上。
我的变化,一点点渗透。
赵金花依旧骂骂咧咧,但骂声中少了些刻骨的恨意,多了点习惯性的抱怨。
康满仓依旧沉默,但蹲在墙角抽烟时,看我的眼神没那么冷了。
康海子依旧对我爱答不理,但偶尔我挑水回来,他会一声不吭地接过扁担。
康麦穗胆子大了点,敢小声跟我说话了。
芽芽见了我,会怯生生地笑一下。
家里的气氛,在一种奇异的、紧绷的缓和中进行着。
糙米和黑面在一天天减少。
赵金花的脸色也跟着一天天变差。
她开始变着法地节省。
粥越来越稀。
野菜越放越多。
咸菜疙瘩成了主菜。
每个人脸上,刚养起来的那点微弱的气色,又渐渐被饥饿的菜色取代。
只有我的土豆田,给了我唯一的慰藉。
那些小苗,顶着贫瘠的沙土,顽强地钻了出来。
嫩绿嫩绿的,一天一个样。
我像呵护眼珠子一样呵护着它们。
除草最勤快,松土最仔细。
水沟的水位越来越低,我就跑更远的地方,去山脚下一个石头缝里渗出的水洼提水,哪怕每次只能提小半桶。
指甲缝里全是洗不掉的泥。
手粗糙得能刮破布。
但我看着那片越来越茂盛的绿色,心里就踏实。
希望,在泥土里生长。
这天傍晚,我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地里回来。
刚进院子,就感觉气氛不对。
赵金花坐在门槛上抹眼泪。
康满仓蹲在墙角,旱烟抽得吧嗒吧嗒响,眉头锁死。
康麦穗抱着芽芽,眼睛红红的。
康海子站在院子当中,脸涨得通红,拳头捏得死紧,胸膛剧烈起伏着。
怎么了我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了!赵金花猛地抬起头,指着我,又像是不知道该指谁,手指颤抖着,还不是你!康秋实!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你撺掇海子!撺掇他去打里正家那几亩水田的主意!现在好了!被人指着鼻子骂回来!我们老康家的脸,都丢尽了!
我愣住了,看向康海子:海子怎么回事
康海子猛地转过头,那双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屈辱、愤怒,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绝望。
不关你事!他低吼一声,像头受伤的困兽,撞开我,冲进了东屋,砰地关上了门。
海子!海子!赵金花拍着门哭喊。
娘,到底怎么回事我追问康麦穗。
康麦穗抽泣着,断断续续说了。
原来,里正家有几亩靠近河边的上好水田,今年租子到期了。
村里好几户人家都盯着,想租。
康海子今天不知怎么,壮着胆子去找里正了。
结果,话没说两句,就被里正的儿子奚落了一顿。
说他家穷得叮当响,连他大哥的抚恤钱都给他大嫂败光了,拿什么交租子
还嘲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个连学都上不起的泥腿子,也配租好田
康海子年轻气盛,顶撞了几句。
被里正家的长工推搡了出来。
里正娘子……还在门口骂,康麦穗哭得打嗝,说……说海子哥……痴心妄想……还……还癞蛤蟆想吃……想吃她家金枝……
金枝
里正家的女儿
我脑子里电光火石一闪。
原主模糊的记忆里,似乎有片段。
康海子以前去学堂,偶尔会绕路从里正家门前过。
有时会恰好遇到在门口绣花的金枝……
少年懵懂的心思。
在现实残酷的贫困和羞辱面前,被碾得粉碎。
难怪他那么愤怒,那么绝望。
这不仅仅是租不到田的问题。
是少年人那点可怜的自尊,被彻底踩在了泥里。
赵金花还在哭骂:……都是你!康秋实!不是你这些天装模作样,撺掇着海子不安分,他能去碰这个钉子我们老老实实种那几亩破租田,饿不死就行了!现在好了!得罪了里正!以后还怎么在村里活啊!
绝望的气氛,再次笼罩了这个破败的家。
比之前更沉重。
我走到东屋门口。
门关得死死的。
海子,我敲了敲门,声音不大,开开门,大嫂有话跟你说。
里面没动静。
我知道你委屈。
被人看不起的滋味,不好受。
但关起门来生闷气,打自己,没用。
越是这样,他们越觉得踩你踩对了。
我停了停,听着里面的动静。
好田谁都想要。但好田不是靠求来的,更不是靠别人施舍。
是靠本事挣来的。
你有力气,有脑子,肯下死力气干活。这就比那些只会仗着老子威风、欺负人的草包强百倍!
里正家的田租不到,天塌不下来。
我们还有自己的地。
西头那两分自留地,我的‘土蛋子’,长势很好。
只要伺候好了,秋后收成,未必就比他那水田差!
到时候,我们用收成说话!
让他们看看,老康家的人,不是泥捏的!
你想让金枝瞧得起你,想让人瞧得起我们老康家,就得自己先挺直了腰杆,把日子过出个样子来!
门里,依旧沉默。
但我听到了一丝压抑的、粗重的呼吸。
海子,信大嫂一次。
信我们自己的地一次。
秋后,用收成,打他们的脸!
说完,我没再停留。
转身去灶房烧火。
饭总是要吃的。
路,再难,也得一步一步往前走。
日子在饥饿和压抑中缓慢流淌。
我的土豆田,成了我全部的精神寄托。
那些绿油油的苗子,长得飞快,茎秆越来越粗壮,叶子肥大浓绿。
看着就喜人。
我偷偷给它们追了两次肥——用家里积攒的、兑了水的少量粪水。
效果显著。
土豆苗窜得更高了。
我估算着时间,快开花了。
这意味着地下的块茎开始膨大了!
最关键的时候到了!
需要更多的水,更精心的照料。
可偏偏,天公不作美。
进入七月,滴雨未下。
小水沟彻底干涸。
山脚石缝的水洼,也只剩下湿泥。
村里唯一的灌溉水源,是那条穿村而过的小清河。
水位也降到了最低。
家家户户都在抢水。
里正家把持着上游最好的取水口,还派了长工看着。
轮到我们这些下游的穷户,只能捡点漏,或者等夜深人静。
这天半夜。
我被渴醒。
喉咙干得冒烟。
听着外面死寂一片,只有虫鸣。
一个念头冒出来:去河边偷水!
为了我的土豆!
我悄悄起身,摸黑拿起水桶和扁担。
蹑手蹑脚地推开院门。
月色朦胧。
刚走到院外篱笆边。
一个黑影猛地从旁边站起来,吓了我一跳!
谁!
是我。康海子的声音,低沉。
他站在月光下,手里也拿着水桶和扁担。
大嫂,他看着我,眼神复杂,你也是……去偷水
我松了口气,点点头:嗯,地太干了。
他没说话,沉默地走过来。
一起吧。他说,有个照应。
我们俩,一前一后,像做贼一样,在寂静的村道上疾走。
快到小清河下游时,远远看到有火把晃动。
是里正家的长工在巡夜!
我们赶紧缩到路边的灌木丛后。
等巡夜的人骂骂咧咧走远。
才猫着腰,溜到河边。
水位很低,河床裸露了大片。
我们小心地下到河边,用瓢一点点往桶里舀水。
水很浑浊,带着泥沙。
但此刻,这就是生命之源。
舀了大半桶,正要起身。
突然!
哗啦!一声水响!
上游不远处,也有人偷水!
紧接着,传来里正家长工粗野的喝骂:狗日的!敢偷水!抓住他!
火把光和人声迅速朝那边围过去!
快走!康海子低喝一声,挑起他那担水。
我也赶紧挑起我那大半桶浑浊的河水。
两人趁着混乱,拔腿就跑!
心脏怦怦狂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挑着水,在崎岖不平的田埂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
身后隐约传来叫骂声和扭打声。
不知道是谁那么倒霉被抓住了。
我们不敢回头,拼命跑。
直到冲进自家院子,关上院门,背靠着门板,才敢大口喘气。
浑身都被汗湿透了。
心有余悸。
没事吧康海子喘着粗气问。
没……没事。我摇摇头,看着桶里晃荡的浑水,又看看他。
月光下,少年的侧脸紧绷着,汗水顺着下颌线流下来。
眼神里有种劫后余生的狠劲。
谢了,海子。我说。
他别过脸,闷声道:谢什么,为了……为了那破土蛋子。
他挑起水桶,走向西屋后面,那里有我存放浇地水的小土坑。
我跟上去。
两人沉默地把偷来的水倒进坑里。
水坑几乎见底了。
这点水,对于两分地,杯水车薪。
但聊胜于无。
明天……康海子看着水坑,突然说,我去找王瘸子。
王瘸子是村里的孤老头,住在山坳里,他屋后有个很小的泉眼。
找他我疑惑。
嗯,康海子声音很低,他腿脚不方便,挑水难。我……我帮他挑水砍柴,换他用泉眼的水。
我怔住了。
看着康海子。
这个曾经满眼戾气、对我恨之入骨的少年。
他好像……真的在试着,用自己的方式,扛起这个家。
好。我重重地点头。
第二天,康海子真的去找了王瘸子。
具体怎么谈的不知道。
但傍晚,他就挑回了两桶清澈甘冽的山泉水!
虽然不多,但比河里的浑水强百倍!
他默默地倒进我存水的小土坑。
然后,又一声不吭地拿着柴刀上山了。
我知道,他是去给王瘸子砍柴。
日子,在偷水、换水、照料土豆的紧张和期盼中,一天天过去。
土豆开花了。
淡紫色的小花,一簇簇,点缀在绿叶间。
像一片紫色的云霞落在我那贫瘠的自留地上。
美丽又充满希望。
村里的婆娘们路过,偶尔会指指点点。
哟,康家媳妇,你这地里种的是啥花啊还挺好看,能吃不
就是些土疙瘩开的花,中看不中吃。我笑着敷衍过去。
嘁,我就说嘛,康秋实能种出啥好东西净整些没用的!有人嗤笑。
我不争辩。
只是更精心地照料着。
掐掉多余的花枝,让养分集中供应地下的块茎。
时间进入八月末。
土豆的茎叶开始由绿转黄。
这意味着,地下的果实,成熟了!
可以收获了!
我强压着激动,选了一个清晨。
扛着锄头,提着大筐,来到地头。
康海子不知怎么,也跟来了。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也扛了把锹。
赵金花不放心,拉着康满仓和抱着芽芽的康麦穗,也远远地站在田埂上看着。
他们脸上,是好奇,更多的是不信和担忧。
我深吸一口气。
看准一株茎叶最粗壮、枯黄得最彻底的植株。
挥起锄头,小心翼翼地刨开周围的土。
泥土被翻开。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锄头碰到了硬物!
轻轻拨开泥土。
一个拳头大小、沾满新鲜泥土的块茎,露了出来!
黄澄澄,圆滚滚!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大大小小,一串串,像金色的铃铛,缀在根须上!
天……天爷啊!田埂上的赵金花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呼。
康满仓手里的旱烟杆啪嗒掉在地上。
康麦穗捂住了嘴。
芽芽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康海子一个箭步冲过来,蹲下身,颤抖着手,捧起一个沾满泥的土豆。
那土豆足有他拳头大!
这……这真是那土蛋子他声音发颤,抬头看我,眼里是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嗯!我重重点头,声音也哽咽了,是它!我们……成了!
我疯了一样,挥舞着锄头,刨向下一株!
更多的土豆翻滚出土!
大的像碗口!小的也有鸡蛋大!
密密麻麻!挤挤挨挨!
一株!两株!三株!
每一株下面,都挂满了沉甸甸的金疙瘩!
那两分贫瘠的沙土地,此刻像一座小小的金山!
发财了……发财了……赵金花喃喃着,跌跌撞撞地跑下田埂,扑到地里,抓起两个大土豆,又哭又笑,我的老天爷啊!这么多!这么多粮啊!
康满仓也颤巍巍地走过来,蹲下,粗糙的手摸着那些沾着泥土的宝贝,老泪纵横。
康麦穗抱着芽芽,又哭又笑。
芽芽伸出小手,摸着一个圆圆的土豆,咯咯笑起来。
康海子站在土豆堆里,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猛地仰起头,对着湛蓝的天空,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哭腔的嘶吼!
像是要把积压了太久的屈辱、愤怒、绝望,全都吼出去!
吼声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
惊起了几只飞鸟。
也吸引了附近地里干活的村民。
他们围拢过来。
看着老康家地里那堆成小山的、黄澄澄的陌生果实,全都惊呆了!
这……这是啥
康秋实,你这地里刨出来的是金疙瘩
我的娘哎!这得有多少斤
这东西……真能吃
面对七嘴八舌的询问和震惊的目光。
我直起酸痛的腰,抹了把脸上的汗和泥。
举起一个最大的、金灿灿的土豆。
阳光照在上面,熠熠生辉。
这叫土豆!也叫洋芋!
顶饿!好吃!
蒸着吃,煮着吃,烤着吃,炖肉吃!都香!
这一亩地,我指着眼前这两分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能收……至少两千斤!
两千斤!
人群炸开了锅!
惊叫声此起彼伏!
两千斤!
在这个一亩好水田,精耕细作,年景好也才收三四百斤谷子的年代!
两千斤是什么概念
是能让人眼红到滴血的天文数字!
里正和他儿子也闻讯赶来了。
看着那小山一样的土豆堆,里正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儿子更是满脸的不可思议和贪婪。
康……康家媳妇,里正清了清嗓子,努力摆出威严,你这……这是什么稀罕物从哪弄来的可别是啥有毒的东西!
里正叔,我平静地看着他,这东西,是我在娘家那边见过的。山野里就有野生的,我们河西村山边也有。我不过是挖了野生的回来,试着种了种。没毒,我娘家那边都吃了几十年了。
至于产量,我笑了笑,大家伙都看见了。这两分地,收了多少海子,麦穗,数数筐!
康海子和康麦穗激动地开始把土豆往带来的大筐里装。
一筐满了,又一筐满了……
足足装了六大筐!堆得冒尖!
每一筐都沉重无比!
这……这两分地,少说也有七八百斤吧有经验的老农颤抖着声音估算。
只多不少!康海子大声道,声音洪亮,充满了扬眉吐气的自豪!
人群再次哗然!
两分地七八百斤!
一亩地岂不是真能上两千!
里正和他儿子的脸色,变了又变。
震惊,贪婪,算计,飞快地闪过。
咳咳,里正挤出一个笑,好啊!康家媳妇,你这是给咱们河西村立了大功了!发现了这等高产的宝贝!这样,这土豆种,我看……
爹!他儿子突然打断他,眼珠一转,看向我,脸上堆起假笑,康嫂子,你看,这土豆种这么金贵,你们家地少,也种不了多少。不如这样,你把种薯卖给我家!我家地多!价钱好说!保证比市价高!
这话一出,赵金花和康满仓的脸色立刻变了。
他们习惯了逆来顺受,面对里正家的强势,下意识地就想退缩。
周围的村民也安静下来,看着我们。
康海子猛地握紧了拳头,眼神喷火。
我轻轻按住了他的胳膊。
上前一步,迎着里正儿子那势在必得的目光。
不卖。
我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
啥里正儿子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种薯,不卖。我重复了一遍。
你!里正儿子脸上挂不住了,康秋实!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家出钱买你的,是看得起你!
谢谢你看得起。我扯了扯嘴角,但这土豆种,是我们老康家,用汗珠子摔八瓣,从石头缝里抠食,一点点试种出来的。它救了我们一家人的命。
我环视着周围的村民,提高了声音。
我康秋实以前,是混账,是极品,对不起老康家,对不起街坊邻居。
是这片地,是这些土豆,给了我重新做人的机会。
这土豆种,我谁也不卖!
但我可以送!
送人群再次骚动。
对,送!我看着那些同样面黄肌瘦、眼里充满渴望的乡亲,只要是咱们河西村的人,想种土豆的,秋后,每家来领十斤种薯!
不要钱!
我只教大家怎么种!
我只求一点,种好了,收了粮,能吃饱饭了,记得这是老天爷给咱们穷苦人的一条活路!别糟蹋了!
话音落下。
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我。
包括我的家人。
赵金花张大了嘴。
康满仓忘了捡他的烟杆。
康麦穗紧紧抱着芽芽。
康海子看着我,眼神剧烈地闪动着,有震惊,有不解,最终,化为一种复杂的、近乎炽热的亮光。
好!!!
不知是谁,第一个吼了出来!
康家媳妇!好样的!
秋实妹子!我们信你!
活菩萨啊!
老康家积德了!
叫好声,欢呼声,瞬间淹没了田地!
里正和他儿子的脸,彻底黑成了锅底。
在众人的欢呼和簇拥下,我们一家人,挑着、扛着那沉甸甸的六大筐土豆。
像凯旋的英雄。
回到了那个破败,却仿佛被金光笼罩的小院。
赵金花看着堆满了半个堂屋的金疙瘩,又哭又笑,挨个摸着,嘴里不停地念叨:我的老天爷……我的老天爷……
康满仓蹲在土豆堆旁,吧嗒吧嗒地抽着重新点燃的旱烟,烟雾缭绕中,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
康麦穗和芽芽坐在土豆堆里,芽芽拿着一个小土豆,开心地玩着。
康海子默默地拿起扫帚,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
然后,他走到我面前。
大嫂,他看着我,眼神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以后,家里的力气活,都归我。
我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是高兴的。
晚饭。
破天荒地奢侈。
赵金花蒸了一大锅土豆!
金灿灿,香喷喷的土豆!
剥开焦黄起皱的外皮,露出里面沙瓤瓤、粉糯糯的肉。
热气腾腾。
蘸上一点点粗盐。
入口,是前所未有的绵软香甜!
是粮食的滋味!是活命的滋味!是希望的滋味!
香!真香!赵金花吃得满嘴都是,含糊不清地夸着。
康满仓也顾不上烫,一连吃了三个。
康麦穗小心地吹凉了,喂给芽芽。
芽芽吃得小嘴鼓鼓囊囊,眼睛都幸福地眯了起来。
康海子埋头猛吃,吃得又快又急。
吃着吃着,他动作慢了下来。
肩膀开始微微耸动。
一滴,两滴……
滚烫的眼泪,砸进碗里。
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
但压抑的呜咽,还是泄露出来。
海子……赵金花慌了。
康海子猛地抬起头。
脸上全是泪痕。
他死死地看着我,又看向堆在堂屋的土豆山,最后看向公婆,看向抱着芽芽的麦穗。
爹!娘!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大哥……大哥他当年……不是非要去当兵不可啊!
一句话,像惊雷炸在饭桌上!
所有人都僵住了。
赵金花手里的土豆掉在桌上。
康满仓的烟杆再次落地。
康麦穗惊恐地捂住了芽芽的耳朵。
我的心,猛地一沉。
康海子泪流满面,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
那年……征兵的来了……要抽丁……
按规矩……该我去……我年纪够了……
是大哥……大哥他……他拦住了我!
他说……他说他力气大,他去!
康海子痛苦地闭上眼,巨大的悲痛让他浑身颤抖。
可……可我知道!不是的!
是……是大嫂!他猛地指向我,手指颤抖,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迟来的悔恨,是那天!大嫂!你闹着要吃镇上的桂花糕!你说大哥不给你买,你就……你就回娘家!
大哥……大哥他没办法!
家里哪有钱买那精贵东西!
他……他听说,被抽丁的人家,能提前领……领二钱银子的安家费……
他是为了那二钱银子!为了给你买桂花糕!才……才主动顶了我的名字去当兵的!
他是替我死的!是被你馋死的!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嘶吼出来!
然后,像耗尽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
死寂。
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康海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在破败的屋子里回荡。
赵金花像被抽掉了魂,直挺挺地坐着,眼珠子一动不动。
康满仓佝偻着背,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淌过沟壑纵横的脸。
康麦穗紧紧抱着懵懂的芽芽,吓得瑟瑟发抖。
我坐在那里。
全身的血液,似乎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原主的记忆碎片,疯狂地涌现。
那个闷热的午后。
原主躺在炕上,撒泼打滚。
我不管!我就要吃桂花糕!镇上张记的!康坤山!你今天不给我买回来,我就回娘家!这破日子我不过了!
老实巴交的康坤山,蹲在门槛上,抱着头,一声不吭。
征兵告示贴在村口。
人群喧哗。
原主还在不依不饶地闹。
康坤山抬起头,看着征兵告示,又看看屋里撒泼的媳妇,再看看旁边一脸惶恐的弟弟。
他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点点黯淡下去。
最终,他站起身,闷声说:别闹了。我去给你买。
他去了镇上。
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
里面是两块小小的、金黄的桂花糕。
甜香扑鼻。
他把油纸包塞给原主。
原主立刻眉开眼笑,抢过来就吃,连半句都没问钱是哪来的。
第二天。
康坤山就去里正那里,报了名,顶了弟弟康海子的丁额。
领了那二钱银子的安家费。
几天后,他穿着不合身的号衣,背着小小的包袱,在家人哭天抢地的送别中,走向了北边。
一去不回。
原来是这样。
原来坤山的死,原主康秋实,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那一口桂花糕,沾着她丈夫的血!
巨大的愧疚和罪恶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虽然不是我做的。
但顶着这副躯壳,享受着他们此刻的信任和依赖……
我无法置身事外。
我慢慢站起身。
走到嚎啕大哭的康海子面前。
然后,噗通一声。
我直挺挺地,朝着公婆,朝着康海子和康麦穗,跪了下去!
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泥地上!
爹!娘!海子!麦穗!芽芽!
是我!是我康秋实!对不起坤山!对不起你们!对不起这个家!
我不是人!我是畜生!
坤山的命……是我害的!
我抬起头,额头沾着土,脸上全是泪。
你们打我!骂我!把我赶出去!我都认!
我只求你们一件事!
让我赎罪!
让我用这辈子!伺候爹娘!把海子麦穗风风光光嫁娶!把芽芽拉扯成人!
让我替坤山,把这个家撑起来!
求你们……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我匍匐在地上,泣不成声。
屋子里。
只剩下压抑的哭声。
过了很久很久。
一只粗糙、颤抖的手,落在了我的头上。
是婆婆赵金花。
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声音嘶哑破碎:
起来……秋实……起来……
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
坤山……回不来了……
这日子……还得过……
你……你起来……别跪着了……
公公康满仓,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像有千斤重。
他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烟杆。
没再点燃。
只是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发白。
康海子停止了嚎哭。
他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恨,有痛,有怨。
但最终,都化为了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丝茫然。
他没有拉我,也没有再骂我。
只是默默地站起身,走到墙角,拿起扫帚。
开始一下,一下,用力地扫着地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仿佛要把所有的痛苦、悔恨、无奈,都扫进角落里去。
康麦穗抱着芽芽,小声地啜泣着。
芽芽似乎感受到了巨大的悲伤,伸出小手,笨拙地去擦康麦穗脸上的泪。
姑……不哭……
这一夜。
老康家的灯,亮到了很晚很晚。
没人说话。
只有沉重的呼吸和偶尔压抑不住的抽泣。
堂屋里那堆金灿灿的土豆,在昏暗的油灯下,散发着温暖而沉重的光。
它带来了生的希望。
也照见了血淋淋的过往。
第二天,日子照旧。
但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赵金花不再骂我,但也很少跟我说话,眼神复杂。
康满仓更加沉默。
康海子埋头干活,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牛。
康麦穗小心翼翼地,带着芽芽,尽量避开我。
我知道。
那层血痂太厚。
不是靠几筐土豆就能轻易揭开的。
需要时间。
需要我用日复一日的行动,去证明。
去赎罪。
土豆的丰收,像一阵风,刮遍了河西村,甚至邻近的村子。
每天都有村民上门。
小心翼翼地打听,或者直接带着篮子,想要换点种薯。
我履行承诺。
凡是河西村的,愿意种的,都登记好。
等土豆晾干表皮,选好留种的,每家送十斤。
分文不取。
只要求他们秋后按我说的方法种。
一时间,康家那个破败的小院,门庭若市。
赵金花看着那些被小心翼翼挑走的、最好的种薯,心疼得直抽抽。
但看着那些村民千恩万谢、带着希望离开的背影,她又默默地把抱怨咽了回去。
康海子成了最忙的人。
他负责登记,负责维持秩序,负责把选好的种薯交给村民。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阴沉,虽然话还是不多,但脊梁挺得很直。
村里人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尊重。
不再因为他家穷,因为他大哥死了,就随意轻贱。
实力,是最好的底气。
土豆丰收带来的短暂喜悦,并不能完全驱散饥饿的阴影。
家里的存粮,在土豆收获前,就已经彻底耗尽。
全靠新土豆撑着。
但土豆不能当长久的主粮。
而且,种薯送出去大半,剩下的,除了留足自家的口粮和明年的种,也所剩无几。
想要长久地活下去,光靠这点土豆还不够。
得换钱,买粮,买油盐,置办过冬的棉衣。
还得想办法,增加田地的产出。
这天晚上。
一家人围坐在堂屋。
中间是一堆烤得喷香的土豆。
气氛依旧有些沉闷。
爹,娘,我打破了沉默,我想……拿一部分土豆,去镇上卖了,换点钱粮。
赵金花立刻紧张起来:卖这东西……镇上人认吗能卖上价
我打听过了,康海子接口,他最近经常往镇上跑,镇上粮铺收杂粮,但价钱压得低。集市上散户卖,价钱能高点,但耗时间,还不一定卖得掉。
那……那咋办赵金花没了主意。
我拿起一个烤熟的土豆,慢慢剥着皮。
我们不卖生土豆。
我们卖熟的。
熟的几个人都看向我。
嗯。我点点头,烤土豆,煮土豆,或者……炸土豆条。
炸土豆条康麦穗好奇地问。
对。我把剥好的土豆递给芽芽,小家伙立刻开心地啃起来。
把土豆切成粗条,用油炸得金黄酥脆,撒上一点点盐和辣椒面……又香又脆,热乎乎的,拿在手里就能吃。
我描述着。
赵金花和康麦穗的眼睛渐渐亮了。
康海子若有所思:这……倒是个法子。集市上都是卖馒头包子面条的,卖这个新鲜吃食的,没有。
成本呢康满仓问到了关键点,油……金贵。
是金贵。我承认,所以,我们少量试。先做一点,去镇上试试水。卖得掉,再扩大。卖不掉,就自己吃,也不亏。
家里的油……还够炸几锅的。赵金花盘算着。
那就试试!康海子一锤定音,眼里有了光。
说干就干。
第二天。
天不亮,一家人就忙活起来。
康麦穗负责把土豆洗净、削皮。
康海子力气大,负责把土豆切成均匀的粗条,泡在清水里去掉些淀粉。
赵金花守着灶台,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油温——油太金贵了,一滴都不能浪费。
我负责最后的调味,撒上碾得细细的盐和一点点辣椒面(这辣椒面还是之前赵金花晒干存下的,辣味足,但不多)。
第一锅土豆条下锅。
滋啦——
滚油沸腾。
浓郁的、奇特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小院!
不同于烤土豆的焦香,这是一种混合着油脂和淀粉被高温激发的、霸道而诱人的焦香!
芽芽扒在灶房门口,使劲吸着小鼻子:香!娘!香!
赵金花紧张地盯着油锅里的变化。
看着淡黄色的土豆条,在热油中翻滚,渐渐变得金黄,边缘卷起,泛起诱人的酥泡。
成了!捞!我喊道。
赵金花用笊篱把金灿灿的土豆条捞起来,沥干油。
倒在准备好的干净簸箕里。
我抓了一小把盐和辣椒面,均匀地撒上去。
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尝尝!我招呼大家。
康海子第一个忍不住,拿起一根,吹了吹,塞进嘴里。
咔嚓!
酥脆的声音!
他眼睛猛地瞪圆了!
唔!好吃!他含糊不清地喊着,烫得直哈气,却舍不得吐出来。
赵金花、康满仓、康麦穗也各自尝了一根。
瞬间,都被这新奇又美味的口感征服了!
我的老天爷!这……这土蛋子炸出来,咋这么香!赵金花难以置信。
又脆又香!还有点辣!吃了还想吃!康麦穗小脸兴奋得通红。
芽芽急得直蹦,伸出小手:芽芽要!芽芽要!
我笑着给她一根不那么烫的。
小家伙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眼睛立刻眯成了月牙,满足地晃着小脑袋。
看着家人脸上久违的、纯粹的满足笑容。
我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成了!明天就去镇上卖!
第二天,依旧是半夜。
我们一家人再次全体出动。
康海子挑着担子,一头是裹着厚棉被保温的木桶,里面是炸好的、撒好调料的土豆条。另一头是炭炉和小铁锅,还有一小罐宝贵的油。
我和康麦穗挎着篮子,里面装着削好皮、切好条、泡在水里的生土豆,还有干净的碗筷(用削薄的小竹片代替筷子)。
赵金花和康满仓留在家里照顾芽芽,顺便准备下一批土豆。
趁着天蒙蒙亮,我们赶到了镇上集市。
找了个靠近街口、人流还算不错的位置。
支起小炉子,架上小铁锅。
康海子生火。
我往锅里倒入珍贵的油。
油热了。
康麦穗把沥干水的土豆条递给我。
滋啦——
熟悉的、霸道的香气,再次升腾!
瞬间,就吸引了早起赶集的人!
咦啥味儿这么香
没见过啊那锅里炸的啥金黄金黄的
闻着就馋人!
有人围了过来。
小娘子,你这卖的啥新鲜吃食一个挑着菜担子的汉子吸着鼻子问。
大哥,这叫‘黄金脆条’!用洋芋炸的!又香又脆!热乎的!尝尝我笑着招呼,用长竹筷夹起一根炸好的,递过去,免费尝!好吃您再买!
那汉子犹豫了一下,接过去,吹了吹,咬了一口。
咔嚓!
他的眼睛也亮了!
嘿!真脆!真香!还有点咸辣味儿!带劲!咋卖
三文钱一小碗!我指了指旁边康麦穗手里拿着的粗瓷小碗,一碗能装十来根。
三文有点贵啊……汉子有点犹豫。
旁边一个穿着体面些的中年人挤过来:给我来一碗尝尝!闻着真不错!
我麻利地装了一碗,递给他。
中年人斯文些,用我们提供的竹片夹着吃。
一根下肚。
嗯!不错!外酥里糯!咸香适口!当个零嘴儿挺好!给我再来一碗,带回去给娃尝尝!
好嘞!承惠六文!康海子大声应着,收钱,找零。
有了第一个带头的,加上那勾魂的香气。
生意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给我也来一碗!
闻着香!尝尝!
给我来两碗!
小小的摊位前,很快围满了人。
康海子负责收钱、找零、维持秩序。
康麦穗负责装碗、递碗。
我负责炸,控制火候和调味。
三个人忙得脚不沾地。
油锅滋滋作响。
香气弥漫半条街。
金黄的土豆条在油锅里翻滚,变成诱人的焦黄。
一碗碗递出去。
一枚枚铜钱落进钱匣。
日头升高。
带来的几大盆生土豆条,竟然卖掉了大半!
带来的油,也快见底了。
钱匣里,沉甸甸的,全是铜钱!
估摸着,得有两三百文了!
收摊吧!油快没了!我看着见底的油罐,喊道。
再炸最后一锅!康海子看着后面还排着的几个人,有点不舍。
油不够了,再炸味道就不好了。明天再来!我坚持。
做生意,口碑很重要。
最后一锅炸好卖完。
后面没买到的人,虽然遗憾,但听说我们明天还来,也就散了。
收拾好东西。
康海子挑着担子,脚步轻快得像是要飞起来。
康麦穗挎着空篮子,小脸红扑扑的,满是兴奋。
大嫂!你猜今天卖了多少钱康海子压低声音,难掩激动。
多少
三百二十七文!他眼睛亮得惊人,这才半天!
三百二十七文!
足够买几十斤糙米了!
够全家吃好些天了!
我们三个,相视而笑。
疲惫,但充满了希望。
回去的路上,经过粮铺。
我们买了三十斤糙米,十斤白面,一小罐油,还有一小包粗盐。
东西不多,但提在手里,沉甸甸的,是踏实的重量。
回到家。
赵金花看到我们买回来的粮食和油盐,还有那沉甸甸的钱匣。
再看看我们三个累得灰头土脸却精神焕发的样子。
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
最后,只抹了把眼睛,转身去灶房:饿了吧娘……娘给你们煮白面条!多放油!
日子,终于走上了新的轨道。
每天半夜起来准备。
天不亮去镇上出摊。
靠着独一无二的黄金脆条,生意越来越好。
名声传开,甚至有人特意从别的街赶过来买。
收入稳定下来。
家里的米缸,终于不再是空的。
偶尔还能割点肥肉,熬点猪油,剩下的油渣炒青菜,香得芽芽能把碗舔干净。
康海子脸上的阴郁,渐渐被忙碌和希望驱散。
他成了集市的熟面孔,算账麻利,招呼客人也大方了许多。
康麦穗也变得开朗了,帮着收钱、招呼,手脚麻利。
赵金花和康满仓在家,除了照顾芽芽,就是精心伺候剩下的土豆和留种的种薯。
家里的气氛,虽然偶尔还会因为想起坤山而沉默,但那份沉重的悲伤和隔阂,正在被日复一日的劳作和逐渐好转的生活,慢慢冲淡。
转眼,秋收过了。
地里的粮食入了仓。
我们家的土豆种,也按照承诺,分发给了村里登记的各家。
我一家家去指导,教他们怎么切块,怎么催芽,怎么种植,怎么管理。
村民们拿着那珍贵的种薯,听着我的讲解,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期盼。
里正家也厚着脸皮派人来要。
赵金花气得想骂人。
我拦住了她。
照样给了十斤。
还详细说了种植方法。
为啥给他们康海子不解,还有些愤懑。
土豆要推广开,才能救更多人。我看着里正家派来的长工拿着种薯走远,光靠我们一家,种不了多少。他家地多,种好了,收成多,能卖的粮就多,粮价或许能平抑一点,对大家都好。
康海子看着我,眼神复杂,最终点了点头:大嫂,你看得远。
天气转凉。
炸土豆条的生意依旧红火。
我们又添了烤土豆的选项。
大个的土豆烤得焦香软糯,撒点盐,便宜顶饱,很受码头扛活的汉子欢迎。
收入更多了些。
我盘算着,除了日常开销,得攒点钱。
开春,得把那几亩租田的租子还上。
还得给海子买点书——他最近总往镇上学堂那边跑,站在外面听里面的读书声。
眼神里的渴望,藏不住。
还得给麦穗攒点嫁妆。
还有芽芽……
日子有奔头。
腊月里。
一场大雪过后。
我们终于还清了欠里正家的最后一笔陈年旧租。
当康海子把一小串铜钱交给里正时。
里正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震惊,复杂,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悔。
康家小子……行啊。他掂量着铜钱,干巴巴地说。
里正叔,这些年,承蒙关照了。康海子不卑不亢,挺直了腰板。
走出里正家高大的门楼。
康海子站在雪地里,对着湛蓝的天空,长长地、畅快地呼出一口白气。
大哥,他低声说,像是在对天上的坤山说,租子,还清了。
咱们家,不欠谁的了。
年关将近。
炸土豆条的生意好得惊人。
镇上充满了年节的气氛。
人们舍得花钱买点零嘴了。
我们的小摊前,天天排长队。
康海子提议:大嫂,我看集市口那家杂货铺要盘出去,位置好。咱们盘下来,支个固定的小铺面吧省得天天风吹日晒地出摊了。
我算了算手里的积蓄。
盘个小铺面,加上置办些简单的家伙什,勉强够。
行!盘!我拍板。
腊月二十三,小年。
康记黄金薯的小铺子,热热闹闹地开张了!
铺面不大,但位置好,干净亮堂。
门口支着油锅,香气四溢。
里面摆了两张小桌子,几张条凳,可以坐着吃热乎的。
我们还添了新品种:土豆泥(加了点猪油和盐,香滑无比)和简单的土豆汤。
开张第一天,生意火爆!
赵金花和康麦穗在店里忙活。
康海子收钱招呼。
我在后面炸土豆条,熬土豆汤。
芽芽穿着我给她新做的、塞了厚厚棉花的红袄子,像个小福娃,在店里跑来跑去,帮忙递个竹片(当筷子用),奶声奶气地喊:客官慢走!
惹得食客们哈哈大笑。
傍晚,打烊。
一家人围坐在店里的小桌旁。
桌上,是一大盆热气腾腾的土豆炖肉!
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炖得酥烂,吸饱了汤汁。
金黄的土豆块,粉糯糯的。
浓郁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小店。
吃饭!康满仓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声音洪亮。
大家拿起筷子。
外面寒风呼啸。
小店里,却温暖如春。
爹,娘,我夹起一块炖得烂烂的肉,放到赵金花碗里,过了年,开春,我想送海子去镇上学堂。
康海子夹菜的手,猛地顿住了。
他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
赵金花和康满仓也愣住了。
海子年纪不小了,但认字快,脑子活。我看着他们,读书,明理。不为考功名,就为了以后看个账本,写个文书,不吃亏。
家里的铺子,有我和麦穗,还有爹娘搭把手,忙得过来。
钱……我算过了,束脩加上笔墨,挤一挤,够。
康海子的眼圈,瞬间红了。
他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
我……我……他想说什么,声音哽住了。
去吧,海子。康满仓重重地放下筷子,看着儿子,你大哥……要是知道你能读书,他……他高兴。
赵金花抹了把眼睛,把碗里那块肉夹到康海子碗里:吃!多吃点!读书……费脑子!
康麦穗也小声说:哥,你去吧,铺子里我能行!
芽芽懵懂地拍着小手:叔!读书!芽芽也要!
康海子抬起头,脸上全是泪。
他看看爹娘,看看妹妹,看看芽芽,最后,目光落在我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了恨,没有了怨,没有了疏离。
只有全然的信任和一种沉甸甸的、重获新生的感激。
大嫂……他声音哽咽,我……我一定好好读!
给咱家争气!
给大哥……争气!
大雪初晴。
金色的阳光透过糊了新纸的窗户,照进暖融融的小店。
照在一家人含着泪、却洋溢着希望的笑脸上。
照在那盆油汪汪、香喷喷的土豆炖肉上。
我夹起一块软糯的土豆,放进嘴里。
沙瓤瓤,热乎乎。
带着泥土的厚重,也带着阳光的暖意。
咽下去。
胃里是踏实的饱足。
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穿成这个极品大嫂,或许是个意外。
但活成什么样子,是我自己选的。
从泥地里长出的土豆,能喂饱肚子。
从灰烬里爬起的日子,也能过出暖和气。
我看着身边埋头苦吃、脸颊鼓鼓的芽芽。
看着她身上那件崭新的、厚厚的红棉袄。
看着康海子眼中重新燃起的、属于少年人的光。
看着公婆脸上久违的、舒展的皱纹。
看着康麦穗羞涩却明亮的笑容。
看着这个小店里,人来人往的热闹烟火气。
我知道。
这个家,站起来了。
稳稳地,站在这片坚实的土地上。
再也不会倒下。
我端起碗,喝了一口热乎乎的土豆汤。
真暖。
真踏实。
原来,不用当极品,也能活得这么好。
也能让身边的人都吃上饱饭,穿上暖衣,看见希望。
这感觉。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