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是冰冷的鞭子,抽打着墓园里每一寸浸透的土地。湿漉漉的泥土气息混合着凋零白菊的淡香,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我独自站在新垒起的坟茔前,雨水顺着手中那把笨重的黑伞边缘滑落,砸在泥泞里,溅起细小的、冰冷的泥点,悄无声息地爬上我的裤脚。
黑压压的人群早已散去,那些带着怜悯、探究,或者仅仅出于义务的模糊面孔,如通退潮般消失在雨幕深处。只有几个疏远的亲戚,撑着伞在几步之外低声交谈,话语碎片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他们的目光偶尔扫过来,带着一种局外人的疏离,短暂停留,又迅速移开,仿佛我只是这巨大悲伤布景板上一件略显碍眼的道具。
“阿晚,”
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走近,声音干涩,“节哀顺变。日子……总得往前看。”
我微微颔首,喉咙里堵着一团棉花,发不出像样的声音。是啊,日子总得往前看。可脚下这片新翻开的泥土之下,埋葬的是江临——我名义上的丈夫,一个半月前在离家仅两条街的僻静巷口,被一辆疯狂冲出的货车撞倒,当场身亡。警察说,是司机醉驾。一个潦草得令人心寒的句号。
雨水似乎更冷了。
“往前看?”一个尖利、毫不掩饰厌恶的声音陡然插了进来,像一把生锈的剪刀划破了沉闷的哀乐。婆婆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侧,一身肃穆的黑衣,衬得她那张保养得宜的脸愈发刻薄。她手中的伞微微前倾,冰冷的伞骨几乎要戳到我的肩膀,隔开了那点可怜巴巴的亲戚间的暖意。“装得倒挺像那么回事。”她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雨声,砸在我的耳膜上,“人活着的时侯,也没见你多安分守已!”
那几个亲戚瞬间噤声,尴尬地交换着眼神,脚步下意识地往远处挪了挪。空气凝固了,只剩下雨点击打伞面的单调声响,和婆婆眼中毫不掩饰的恨意与鄙夷。那目光像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又是这种指控,从江临出事前几个月就开始盘旋,如通驱之不散的阴魂。我习惯了沉默,将头垂得更低,视线模糊地落在脚下那片被雨水搅成酱色的泥土上,仿佛那里藏着能吞噬一切羞辱的黑洞。
“晦气!”婆婆重重地啐了一口,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她不再看我,像甩掉什么脏东西一样猛地转身,伞沿带起一串冰冷的水珠,溅在我的手背上。她挺直脊背,踩着湿滑的草地,径直走向远处她那辆黑色轿车,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湿冷的世界,也隔绝了我。
最后一点伪装的屏障也被彻底撕碎。那几个亲戚也终于找到逃离尴尬的理由,低声含糊地道了别,撑着伞匆匆走远。墓园彻底空了,只剩下我,这座崭新的、泥土气息浓重的坟茔,以及这无边无际、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冲刷干净的冰冷暴雨。风卷着水汽扑在脸上,刺骨的寒。
我僵立着,像一尊被雨水泡透的雕像,不知过了多久。双腿早已麻木,握着伞柄的手指冻得发白,几乎失去知觉。就在我准备挪动僵硬的身L离开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过旁边那条供人歇息的长椅。
空荡荡的、湿漉漉的木质长椅上,一个东西突兀地闯入视线。
一个U盘。
小小的,黑色的,在深色木椅上毫不起眼,却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灼伤了我的眼睛。它安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任何包装,光秃秃的金属外壳反射着铅灰色的天光,冰冷得刺目。周围没有任何脚印,也没有人靠近过的痕迹。它就那么凭空出现,像墓地里悄然生长出的一株剧毒蘑菇。
是谁?什么时侯放下的?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沉,随即又失控地狂跳起来,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擂鼓一般。一种混合着强烈不安和某种诡异直觉的冰冷触感,沿着脊椎缓慢地爬升。我几乎是屏着呼吸,一步一步挪过去,每一步都踩在湿滑的草泥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雨水顺着伞骨流下,在我脚边形成小小的水洼。
终于走到长椅前。我伸出手,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拿起那个U盘,金属外壳的寒意瞬间传递过来,激得我指尖一缩。它很轻,却又沉重得如通攥着一块墓碑。没有署名,没有标记,光滑的外表只映照出我此刻苍白失魂的脸。
雨声震耳欲聋,敲打着伞面,敲打着泥土,敲打着我的心。墓园里再无旁人。一种被无形之物窥视的悚然感,密密麻麻地包裹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