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重阳血誓:菊花冢 > 第一章

收到沈砚鸡黍饭的邀约时,我几乎捏碎了那张洒金笺。
五年前他盗我诗作名扬天下,反诬我抄袭,令我身败名裂。
如今这故人竟还有脸邀我至田家
绿树合围的院落里,沈砚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咳着血求我原谅。
当年偷诗的……咳咳……是你亲弟弟顾承泽。
我踹开弟弟房门时,满屋酒气的少年砸了酒坛:对,是我!
可哥你知道吗你眼里永远只有他沈砚!
沈砚弥留之际攥紧我手:淮安…替我…看着承泽…
重阳那日,漫山菊花如血,我抱着沈砚的诗稿坐在新坟前。
身后传来枯枝断裂声——顾承泽提着两坛酒,红着眼站在风里。
1
那碗烫手的鸡黍饭
纸笺边缘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烫得惊人。洒金的底子,墨痕犹带昔日故人那熟悉的清隽风骨,却只让我胃里翻涌起一股浓烈的铁锈腥气。
顾兄台鉴:别来五载,思之如狂。寒舍新炊鸡黍,村酒尚温,敢邀故人一聚青山在望,绿树相候,唯待君至。砚顿首。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旧日的疮疤上。沈砚!这名字在齿间碾磨,带出五年前那场彻骨的寒冷。琼林宴上,本该属于我顾淮安的魁首荣光,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冠以无耻抄袭的污名,狠狠砸落尘埃那些唾弃鄙夷的目光,那些锥心的窃窃私语,源头,正是这封请柬的主人!他沈砚,踩着我的脊骨,用那偷来的锦绣诗篇,登上了我梦寐以求的高台,从此名动京城,风光无限。而我,成了文人圈子里一则令人不齿的笑谈,连家门都蒙上洗刷不掉的灰暗。
五年销声匿迹,像阴沟里的老鼠般躲着昔日荣光。如今,他竟还有脸,用这故人二字,邀我去品什么田家鸡黍饭邀我去看那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荒谬!怒火灼烧着理智,我几乎要将这虚伪的洒金笺撕成齑粉。
呵,一声冷笑从喉间挤出,干涩刺耳,好一个‘思之如狂’!好一个‘唯待君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泛出青白。五年的恨意如蛰伏的火山,被这张轻飘飘的纸骤然点燃。去!为何不去我倒要看看,这春风得意的沈探花,如今摆下的,究竟是怎样的鸿门宴!这迟来了五年的鸡黍饭,我顾淮安,咽得下,也吐得出!
2
青山犹在,故人非昨
驴蹄踏过村口被秋阳晒得发白的石板路,碾碎几片蜷曲的枯叶。空气里弥漫着稻草焚烧后的微呛气息,混杂着泥土和成熟庄稼的微腥,沉甸甸的。远处,几座灰瓦房舍掩映在依旧浓密的绿树丛中,树冠相连,如一道绿色的屏障,将村庄温柔环抱。更远处,青灰色的山峦线条在薄薄秋阳下延展开去,沉默地斜倚着村庄的边缘——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诗里的景致,此刻真实地铺展在眼前,却只衬得心底那片荒芜越发冰凉。
引路的村童在一处爬满枯藤的竹篱笆院门前停下,小手往里一指:喏,沈先生家。声音脆生生的。
院门虚掩着。我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直冲肺腑,压下翻腾的心绪,抬手推开了门。
吱呀——
门轴干涩的呻吟在寂静的院落里格外刺耳。院中景象入眼,却让我心头猛地一坠。绝非想象中探花郎归隐的雅致清幽。几畦菜蔬疏于打理,蔫蔫地趴着。角落里堆着些未劈的柴禾。唯一显出点生气的,是窗台上几盆半开的白菊,在秋风里瑟瑟地抖。
一个清瘦得近乎嶙峋的身影,正背对着院门,费力地想将一件半旧的青色长衫晾上竹竿。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的一截小臂瘦得只剩皮包骨头,苍白得能看到皮肤下青紫色的细小脉络。那背影,单薄得像深秋枝头最后一片枯叶,风一吹就能飘走。哪里还有半分当年琼林宴上,那个身着锦袍、意气风发、受尽追捧的沈探花的影子
是他这念头刚起,那人似乎被推门声惊动,猛地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凝固了。我清晰地看到对方浑浊眼瞳里骤然爆发的巨大震动,那是一种混杂着狂喜、无措、浓重得化不开的愧疚与痛苦的惊涛骇浪。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咳!咳咳咳——!
那咳嗽声凶悍得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佝偻着腰,一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刺目的猩红洇透了苍白的指节,一滴,两滴,砸落在脚下干燥的泥土地上,迅速晕开几小团深褐。
沈砚咳得浑身颤抖,好半晌才勉强止住,抬起那张被病痛折磨得脱了形的脸,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底却是一片死寂的灰败。他望着我,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淮安……你……咳咳……你终于……肯来了那声音里,竟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企盼。
3
轩窗下的血色真相
堂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挥之不去,丝丝缕缕缠绕在鼻端。一张旧木桌,两碗糙米饭,一盆热气微弱的炖鸡,一碟煮得发黄的青菜,还有一小壶浑浊的村酿。这便是那封洒金笺上盛情相邀的鸡黍饭。简陋得讽刺。
我坐在他对面,看着沈砚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端起粗陶酒碗,碗沿几乎凑不到唇边,酒液便因他剧烈的颤抖泼洒出来,溅在同样粗粝的木桌上。他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断断续续,像一架破旧的风箱在艰难拉扯:淮安……喝……喝口酒……暖暖身子……田家浊酿……别……别嫌弃……
那卑微的姿态,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刺破了我一路积蓄的、坚硬如铁的恨意外壳。五年了,想象过无数次重逢时如何疾言厉色地痛斥,如何用最锋利的言语将他剥皮拆骨。可此刻,对着这具油尽灯枯、咳血不止的残躯,那些淬毒的利刃竟哽在喉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胸腔里被强行压抑的闷痛,无声地蔓延。
我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碗,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劣质的酒液辛辣呛喉,烧灼着食道,激得眼眶发热。我重重放下碗,碗底磕在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目光如冰锥,钉在他脸上。
沈砚,我的声音干涩紧绷,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砾中磨出,五年了。你请我来,就为喝这碗酒,吃这顿饭看我顾淮安的笑话还没看够还是想听我亲口说一声,‘沈探花,当年抄得好!’
沈砚端着酒碗的手猛地一抖,更多的酒泼洒出来。他脸上那点强挤出来的卑微笑意瞬间碎裂,如同风化的墙皮簌簌剥落,只剩下灰败的死寂和深不见底的痛苦。他死死闭上眼,枯瘦的身体筛糠般抖起来,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这次咳得整个人都蜷缩下去,伏在桌沿,肩膀剧烈耸动。这一次,他没能捂住嘴,鲜红的血沫直接喷溅在粗糙的桌面上,洇开一片刺目的狼藉,也溅落几滴在他洗得发白的青色衣襟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妖异而绝望。
我放在膝上的手瞬间攥紧,指甲深陷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悸和一丝……不该有的慌乱。
咳声渐歇,他喘息着,用衣袖胡乱抹去唇边的血迹,那抹猩红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显得触目惊心。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我,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悔恨与绝望。
淮安……他喘息着,声音破碎得不成调,我……我对不起你……万死……难辞其咎……咳咳……他艰难地吸着气,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眼神却像濒死的困兽,死死攫住我,可……可那诗……当年……偷走诗稿……趁你酒醉……交给那些人的……不是……咳咳咳……不是我……
他喘息得如同破风箱,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绝望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交织着。他猛地伸出手,枯瘦如鹰爪的五指死死抓住我放在桌边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垂死之人,冰冷的指尖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
是……是你弟弟!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破碎的声音带着血沫的腥气,喷在我的脸上,顾承泽!是……是顾承泽啊!咳咳咳咳——!
轰隆!
一声惊雷,不是炸在天际,而是直接劈进了我的天灵盖!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嗡嗡作响。顾承泽我那个从小沉默寡言、只会跟在我身后怯怯叫着哥的亲弟弟!沈砚在说什么他疯了吗!临死还要攀咬,还要搅乱一池浑水!
手腕上那冰冷的钳制带来尖锐的痛楚,混合着他话语中那石破天惊的名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一股狂暴的、混杂着荒谬、震怒和被愚弄的戾气,如同失控的野火,轰然席卷了我每一寸理智!
你放屁!我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带得他整个人向后踉跄,几乎从条凳上栽倒。我霍然站起,带翻了身后的条凳,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堂屋里格外刺耳。胸膛剧烈起伏,血液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我指着沈砚,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尖厉和狂暴,完全失了控:沈砚!你这条毒蛇!到死还要反咬一口!污蔑我亲弟弟你休想!休想再把脏水泼给任何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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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酒坛碎处兄弟裂
我字后面的话,被我自己硬生生掐断在喉咙里。沈砚被我甩开,虚弱地伏在桌边,咳得蜷缩成一团,像只濒死的虾米,只有肩膀在剧烈地耸动,连咳声都微弱下去,只剩下破碎的抽气。那惨状,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暂时压住了我狂暴的怒火,却浇不灭心底那疯狂滋长的、冰寒刺骨的怀疑之芽。
顾承泽……这三个字像毒藤一样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不可能!绝不可能!我反复告诉自己,沈砚在撒谎!他是在用最恶毒的方式报复!可心底深处,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在质问:为什么一个将死之人,何必撒这种一戳即破、对他毫无好处的谎言
我猛地转身,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撞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堂屋门,冲进了院子。午后的阳光刺眼,却毫无暖意。凭着五年前模糊的记忆,我朝着村子东头那几间低矮的泥瓦房狂奔而去。脚下被田埂的土块绊了一下,踉跄几步,膝盖重重磕在硬土上,钻心的疼,我却浑然不觉,爬起来继续狂奔。风在耳边呼啸,刮得脸颊生疼,却刮不散脑海里沈砚咳血的脸和那个石破天惊的名字。
砰!
顾家那扇摇摇欲坠的柴门被我狠狠一脚踹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扇门板向内拍在土墙上,震落簌簌的灰尘。
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酒气混杂着食物腐败的酸馊味,如同实质的拳头,迎面砸来,熏得人几欲作呕。昏暗的光线下,一个穿着沾满污渍短打的少年背影,正歪斜地趴在唯一一张油腻的方桌上。桌面上杯盘狼藉,空酒坛东倒西歪。
听到破门的巨响,那背影猛地一僵,随即慢吞吞地、带着浓重醉意地转过身来。
是顾承泽。五年不见,他已褪尽了少年的青涩,眉眼轮廓依稀还有几分旧时模样,但那张脸上,却布满了被生活过早磋磨出的粗糙和一种近乎麻木的阴沉。他脸颊酡红,眼神浑浊,布满血丝,看到门口逆光而立的我时,那浑浊的眼底先是掠过一丝茫然,随即迅速被浓烈的讥诮和毫不掩饰的怨毒所取代。
哟他嗤笑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踢开脚边的空酒坛,发出骨碌碌的滚动声。他歪着头,斜睨着我,嘴角咧开一个充满恶意的弧度,我当是谁呢这么大阵仗踹我家的门这不是……咱们鼎鼎大名、哦不,是臭名远扬的‘顾大才子’吗怎么,京城混不下去,滚回这穷乡僻壤了还是……被你那好兄弟沈探花‘请’回来叙旧了嗯
那刻毒的腔调,那怨毒的眼神,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扎在心上。一股寒意,比刚才在沈砚那里感受到的更深、更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戾气和怨恨的少年,陌生得让我心惊肉跳。
顾承泽!我强压着翻腾的心绪,一步一步走进这污浊昏暗的屋子,声音冷得像冰渣,沈砚快死了。临死前,他告诉我一件事。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他说,五年前琼林宴前夜,偷走我诗稿,交给那些人构陷我抄袭的……是你!
最后两个字,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顾承泽脸上的醉意和讥诮,如同被寒潮瞬间冻结。他眼底的血丝猛地暴涨,那怨毒瞬间变成了被彻底戳破伪装的狂怒!下一秒,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砰——哗啦!!
他抄起手边一个半满的酒坛,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地上!粗陶坛子应声粉碎,浑浊的酒液和锋利的碎片四散飞溅!浓烈的酒气轰然炸开,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是我!!他吼得声嘶力竭,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整张脸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某种扭曲的快意而狰狞变形。他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我脸上,里面翻涌着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怨恨、不甘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就是我干的!怎么样!顾淮安!我的好大哥!你现在知道了!满意了!
他猛地向前逼近一步,脚下踩过湿漉漉的酒液和碎陶片,发出咯吱的声响,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几乎喷到我脸上,声音尖锐得刺破耳膜:
可你知道吗!你眼里有过我这个弟弟吗!从小到大,你眼里只有他沈砚!只有你那些狗屁不通的诗!只有你那高高在上的功名心!他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飞溅,我呢我算什么!一个跟在你和沈砚屁股后面的、多余的小尾巴!一个连你写废的草稿纸都不如的废物!你正眼看过我吗!你问过我想要什么吗!
他吼得浑身都在抖,眼泪混着鼻涕一起流下来,混合着脸上的酒渍,一片狼藉,声音却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被抽空了力气的、浓得化不开的悲怆和绝望:
我恨他沈砚!他凭什么抢走我唯一的哥哥我更恨你!顾淮安!你凭什么……凭什么永远都看不见我!他指着门外沈砚院子的方向,手指抖得不成样子,看到他快死了……你心疼了难过了哈哈……咳咳……他呛咳着,笑得比哭还难看,那你就去啊!去守着他啊!去给他送终啊!还来管我这个‘亲弟弟’的死活做什么!
他最后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胸口。那股狂暴的怒意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所取代。看着眼前这个涕泪横流、歇斯底里、浑身散发着毁灭气息的亲弟弟,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怨毒和悲凉,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喉头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
原来……恨错了人信错了人我自以为是的仇恨,我五年来日夜啃噬的痛苦,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荒唐而真正的背叛者,一直是我视而不见的血脉至亲这迟来的真相,比沈砚咳出的血,更让我痛彻心扉,冰冷刺骨。
5
坟前菊花应旧约
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冲出顾承泽那间充满毁灭气息的屋子,身后那混合着酒臭、怨毒和绝望的嘶吼,像跗骨之蛆,紧紧缠绕,几乎让我窒息。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微弱却固执地牵引着我沉重的脚步——回去!回沈砚那里!
推开那扇熟悉的竹篱院门时,天光已然暗淡。暮色沉沉地压下来,给寂静的小院涂上一层凄凉的灰蓝。堂屋里透出一点摇曳的昏黄灯火,却静得可怕,连那熟悉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都听不见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冰冷粘腻,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我猛地冲进堂屋!
屋内的景象让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桌上那盏如豆的油灯,灯芯噼啪爆出一点微弱的火星,映照着桌边。沈砚依旧维持着我离开时的姿势,伏在冰冷的桌面上。只是那单薄的肩背,再无一丝起伏。他的头无力地侧枕着手臂,脸色是一种死寂的青灰,嘴唇微微张着,唇边蜿蜒着一道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一直延伸到下颌。那双曾盛满清辉、也曾被愧疚和病痛折磨得浑浊不堪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茫然地望着虚空,映着那点跳跃的、随时会熄灭的灯火,却再也映不进任何光影。
一片死寂。浓重苦涩的药味里,混入了另一种冰冷的、属于死亡的气息。
沈……沈砚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我一步步挪过去,脚下像踩着棉花,虚浮无力。
没有回应。只有油灯燃烧的细微声响。
我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迟疑,轻轻碰了碰他搭在桌边的手背。
冰冷!刺骨的冰冷!那寒意顺着指尖瞬间窜遍全身,激得我猛地一哆嗦。
沈砚!我失声叫出来,猛地抓住他那只冰冷僵硬的手,用力摇晃!那枯瘦的手腕毫无生气地晃动着,带动他整个上半身也跟着无力地摆动了一下。
你醒醒!沈砚!你看着我!你说话啊!我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声音在空寂的堂屋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厉绝望。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灭顶。我用力扳过他的肩膀,想让他抬起头来,触手却是一片僵冷和沉重。
就在这时,他那冰凉僵硬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或者只是我的错觉紧接着,一个极其微弱、仿佛来自幽冥的嘶气声,从他微微张开的唇间逸出:……淮……安……
我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他还有意识!
我在!沈砚!我在!我慌忙俯下身,凑到他耳边,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我回来了!我信你!我什么都知道了!承泽他……他认了!是承泽!
他似乎听到了。那双空洞茫然的眼睛,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瞳孔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光,费力地想要聚焦在我的脸上。那目光里,有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终于等到的释然是无尽的悲悯还是对尘世最后的、沉重的牵挂
……好……一个几乎听不见的音节,气若游丝。他用尽最后残存的生命力,那只被我握住、冰冷僵硬的手,竟奇迹般地、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试图回握住我的手。那力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念。
……承……泽……他断断续续地吐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耗尽了最后的生机,目光死死地、带着无尽恳求地钉在我的眼睛里,……看……着……他……替……我……
最后一个我字,化作一声悠长的、如同叹息般的呼气。那死死凝聚在我脸上的目光,如同燃尽的灯芯,骤然失去了最后一点微光,彻底黯淡下去,归于一片死寂的空茫。那只试图回握我的手,也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力道,无力地垂落下去。
油灯的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映着他青灰的侧脸和唇边那抹干涸的暗红。
……好。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轻飘飘的,却像用尽了全身力气,我答应你……我看着承泽……替你看着他……
我慢慢地、一根一根地,将他冰冷僵硬的手指掰开。掌心里,赫然躺着一枚小小的、温润的羊脂玉平安扣。那是我们少年结伴游学,在金陵古寺中,一位老僧所赠,言道可佑情谊长久。我们一人一枚。他的这枚,边缘已被摩挲得无比光滑,带着他残余的最后一丝体温。我紧紧攥住那枚玉扣,玉石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却远不及心底那撕裂般的空洞。
窗外,暮色四合,将小院彻底吞没。只有那盏油灯,还在徒劳地燃烧着,映着桌边那个已然失去所有温度的身影,和跪在冰冷泥地上、紧紧攥着一枚平安扣、浑身颤抖的我。
6
菊花谢了,酒还温着
九月初九,重阳。
本该是登高望远、赏菊饮酒的时节。可眼前这座位于村后山坳向阳处的新坟,却将所有的秋色都染上了一层悲凉。新翻的黄土堆成小小的冢,尚未立碑,只在坟前孤零零插着一根临时削就的木牌,上面是我用烧焦的树枝写下的、歪歪扭扭的两个字:沈砚。
山风毫无遮拦地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呜呜咽咽,卷起坟前烧剩的纸钱灰烬,打着旋儿飞向远处枯黄的草丛。漫山遍野的野菊花开得正盛,金黄、雪白、浅紫……泼泼洒洒,连成一片绚烂的花海,在秋阳下灼灼耀眼。可这耀眼的绚烂,落在我眼里,却只剩下刺目的猩红。每一朵摇曳的菊花,都像是沈砚咳出的、凝固在时光里的血。
我抱着一个用蓝布仔细包裹的包袱,背靠着那冰冷的坟堆,席地而坐。包袱里,是沈砚留下的所有诗稿。一页页泛黄的纸张,承载着他短暂一生中所有未及展露的光华、所有的苦闷挣扎、所有的愧疚与不甘。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如同抚过他枯瘦嶙峋的脊背。风掠过纸页,发出窸窣的低语,仿佛是他未尽的叹息。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我喃喃念着,声音沙哑干涩,被风吹散在空旷的山野里。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何等恬淡温馨的画面。可这约定,终究是迟了。迟了整整五年,迟到了生死永隔的阴阳两岸。
身后的菊花丛深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清晰的咔嚓声。是枯枝被踩断的脆响,在这片只有风声呜咽的寂静里,格外惊心。
我猛地一僵,抱着诗稿的手指瞬间收紧,骨节泛白。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撞击着,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钝痛和警惕。是谁这荒僻的山坳,这新起的孤坟……
我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去。
目光穿过几丛开得正盛的金色野菊,定格在不远处。
顾承泽站在那里。
几日不见,他像是被狂风暴雨狠狠蹂躏过。身上的粗布短打皱巴巴地沾着泥灰,脸上胡子拉碴,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他整个人瘦了一圈,颧骨高高凸起,站在那里,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随时会折断的枯草。那曾经布满怨毒和戾气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还有一丝藏也藏不住的、巨大的茫然和……深可见骨的疲惫。
他的手里,提着两个粗糙的土陶酒坛,坛口用红布塞着。酒坛沉甸甸的,坠得他本就单薄的肩膀微微倾斜。他就那样站着,隔着几丛迎风摇曳的菊花,红着一双空洞的眼,沉默地、直勾勾地看着我,看着这座新起的坟。
山风卷起他凌乱的额发,掠过他沾着尘土的脸颊。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满山遍野的菊花,在风里无声地起伏,如同金色的波涛,涌动着无言的悲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