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的乡村,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小朋友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只能在河里、山里、塘里、稻田里玩,抓抓小鱼小虾小鸟小虫子。
我从县城回到爷爷家过暑假。
不准去塘那边玩!听见没
爷爷的旱烟杆重重敲在八仙桌沿上,震得粗瓷碗嗡嗡响。
我缩在条凳上,不敢吭声。
后头的白毛塘,名字听起来古怪又森冷,像一条盘踞在村子后面的毒蛇,逼得大人小孩都绕着走。
为何叫这个名没人细说,只告诫那里脏,再淘气也不能靠近半分。
警告像落在旱地的雨点,渗不进我七岁的心土。
晚上在村头小石头家玩跳格子,日光溜得飞快,眨眼间黑透了天。
小石头的娘留我过夜,我心却早飞回了家,灶膛里的火星似乎都在勾着我的魂儿。两家离得不算远,我拍拍胸脯:婶子别操心,几步路,闭着眼也能摸回去!
推开小石头家门,一股浓稠的夜气裹了上来,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湿凉。月亮昏昏欲睡,脚下的石子路模糊不清,像蒙着层灰纱。
四下静得可怕,白日喧闹的蛙虫都哑了嗓子,只有我自己的脚步踩在碎石上,发出单调又空洞的咔哒声,格外响亮地撞在黑暗深处,又弹回来,敲得人心头发慌。
抄近路,就得经过白毛塘那侧。一股没来由的寒气,悄无声息地爬上脊背,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总觉得……有东西在暗处瞄着我。
我猛地回头,身后只有沉甸甸的黑,影影绰绰的树影鬼爪般伸展。
再回头,依旧是那吞噬一切的黑。
我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心里给自己打气:怕什么!我陈大胆的名号难道是白叫的
不怕归不怕,可那股被窥伺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离那个水塘越来越近。
连名字都带着一股阴气的白毛塘,在稀疏的月光下显出了轮廓。
月光照耀下,水面一片死寂,像一块巨大的、磨得发乌的铁板,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周围的空气似乎更沉了些,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腐朽的味道。像是沤烂的水草,混杂着淤泥深处翻上来的、沉睡多年的腥气。
寒意不再是若有若无,让我感觉有点冷。
我停住了脚,心在腔子里咚咚乱擂,倔劲儿却冒了上来。
凭什么怕我非要看看是什么鬼东西在作怪!深吸一口气,我猛地转身,鼓起眼珠子,死死盯向那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水面。
水面黑沉沉的,依旧铁板一块。
可就在下一秒,脑袋里嗡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狠狠敲了一记闷棍。
眼前景象猛地晃动、扭曲,昏暗的月光、黑沉沉的水塘、远处模糊的树影……所有线条都像劣质年画被雨水浸泡过,糊作一团。
耳朵里灌满了鼓胀的轰鸣,又像是隔着厚厚的棉被听外面的世界,沉闷而遥远。
手脚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麻木。
我最后的意识,是那片乌沉沉的水面,它正以一种诡异的方式,离我越来越近……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塘水刺骨的冷。我像一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冻肉,浑身筛糠似的抖,牙齿磕碰着发出咯咯咯的声响,怎么都停不下来。
耳朵里嗡嗡作响,勉强能分辨出爷爷那熟悉的、带着极大惊吓和愤怒的吼声:
……作死啊!小祖宗,你这是要吓死谁!
冰冷的湿衣服贴在皮肤上,沉甸甸、粘腻腻,水珠顺着头发、衣角往下淌,砸在地上。
爷爷枯柴般的手指死死箍着我的肩膀,用力摇晃着,那力道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恐慌。
……爷爷……
我哆嗦着嘴唇,想说话,声音却细碎得如同呻吟,融在牙齿无法控制的磕碰声里。
脑子里是彻底的空,混沌一片。
发生了什么
我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浑身湿透
爷爷为何如此暴怒又恐惧
爷爷根本不等我回答,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煞白,眼睛里除了暴怒,深处更是翻滚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绝望的惊惧。
他不由分说,一把拽起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将我提离地面,踉踉跄跄地拽着我往家的方向疾走。夜风刀子一样刮过湿透的衣裤,寒意刺得我不禁发抖。
要不是我……
爷爷喘着粗气,声音抖得厉害。
要不是我……你就没了!没了!懂不懂没了!
他猛地停下脚步蹲下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浑浊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我惨白惊惶的小脸。
你回头看看,看看那塘,你刚才在干什么
我茫然地、吃力地扭过头。
漆黑的夜幕下,白毛塘的方向,远远看去那片死水模糊地匍匐着,像一张巨大的、等待吞噬的嘴。
冰冷的恐惧,此刻才顺着脊椎猛地窜了上来。
我……我不知道……
巨大的茫然和骤然袭来的恐惧攫住了我,眼泪终于失控地涌了出来。
我不知道……
爷爷看着我发抖痛哭的样子,叹了口气,怒火被一种更深沉的忧虑取代。他重新拽紧我的手,力气放缓了些,但依然带着不容挣脱的力度。
回家!快走!他低声催促,仿佛那片黑暗里随时会冲出什么可怕的东西。
灶膛里,火苗在柴禾上发出噼啪的炸响。
暖融融的热浪驱逐着我身体里渗出的寒气。
爷爷把那身湿透的外衣外裤一股脑塞进了灶膛深处,光焰猛地一跳,贪婪地吞噬着水汽和布料,腾起一股带着湿霉味的白烟。
他转身,从灶上滚烫的水壶里倒出一大碗姜汤,塞到我手里。
辛辣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烫得我一个激灵,麻木的四肢百骸才一点点苏醒过来,血液似乎在慢慢回流。
爷爷拖了张凳子坐在我对面,就着灶膛跳跃的火光,摸出他的旱烟锅。
铜烟锅在火焰上燎了燎,他哆嗦着手捏了一小撮烟丝塞进去,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雾弥漫开来,笼罩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显得疲惫而苍老。火光在他眼睛里明明灭灭,沉淀着一种极为沉重的东西。
怕了他吐出一口浓烟,声音粗粝沙哑。
知道怕就对了,差点……差点就回不来了!他夹着烟杆的手指微微发抖。
我去小石头家寻你,他娘说你刚走。我寻思着天黑路滑,抄近道的小路危险,赶紧拿上我那把老手电去截你……怕什么来什么……
爷爷又狠狠吸了口烟,烟锅里的火点急促地亮了一下。
那条小路,拐弯就是白毛塘边。手电光一晃,就看到你了……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沉下去,带着一种噩梦般的后怕。
你……你正往塘里走!一步一步,直直的,朝着那水中间走!水都淹过你膝盖了!裤子湿透贴在腿上,你还像没事人一样,还在往前走!
我捧着碗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姜汤溅出来几滴落在手背上。
往水塘走水淹过膝盖我拼命回想,脑子里依旧一片空白,像被人生生挖去了一块。
我扯开嗓子就吼你啊!『狗娃!狗娃!你往哪走停下!』喉咙都要喊破了……
爷爷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你像是聋了!根本没回头!水淹到你大腿根了,眼看着快到腰了!你的身子……你的身子怎么那么僵木头桩子一样!两只手垂着,就那么直挺挺地往前趟!
灶膛里的火苗疯狂跳跃着,在我脸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
爷爷描述的画面如此陌生,又如此恐怖,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偏偏主角是我自己。
冰冷的塘水似乎又漫了上来,浸湿我的想象。
爷爷疯了一样冲过去啊!
他猛地一拍大腿,烟灰簌簌落下,我知道坏了!一定是被『迷』住了,老辈子说,『水鬼迷魂』就是这样!眼瞅着那水没到你胸口了。
爷爷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恐惧,我鞋子都来不及脱就往下跳,就在那一眨眼,你就……你就好像一下被抽了骨头,整个人像根软面条,『噗通』一头就栽水里去了,连个泡都没冒出来。
data-fanqie-type=pay_tag>
啊!我失声惊叫,手里的碗差点摔在地上,牙齿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淹没了,栽进去了水没过头顶……那种冰冷窒息的感觉哪怕只是想象,也足以让人窒息。
塘水冰凉刺骨啊,爷爷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
我手脚并用地扑过去,死命把你从水底下捞上来……你闭着眼,脸白得像糊窗户的纸,嘴唇乌青乌青的,一点气儿都没了……我把你拖上岸,放到干地上……
他沉默了片刻,灶火映着他眼中复杂的光,说来也怪,脚一离水,沾了地气,你眼皮子就动了动……像是……像是那迷住你的东西,一离水就松了手……
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烟锅里的火彻底熄灭了,只剩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
差一点啊……就差那么一点……就让那塘里的『白毛鬼』,找了替身了!
白毛鬼!这三个字猛地钩住了我的心。刚刚经历过的恐怖遭遇,那无法解释的迷魂,竟然真有名字而且听起来……如此具体!
灶膛里的火苗映得爷爷半边脸埋在阴影里,另一半则被染上一种近乎凝固的凝重。
是『白毛鬼』,他低沉地重复,声音摩擦着干涩的喉咙。
那东西,就在那塘里住着。找替身,等替身啊……
他顿了顿,抬起浑浊的眼,目光仿佛穿透了灶屋熏黑的土墙,投向二十多年前那片同样死寂的水塘。
这塘,原先没名字,就是个普通的大水洼子,村里人淘米洗衣都靠它。出那事之前,谁也没觉得它邪性……
二十多年前一个灰蒙蒙的清晨。一个姓王的汉子,村里人都叫他王老憨,天蒙蒙亮就挑着水桶晃晃悠悠地去了塘边挑水。
村里人都起得早,但是那会儿塘边还没人。他走到平时打水的老地方,弯腰刚把水桶浸下去,就觉着不对。水面飘着个东西,鼓鼓囊囊的,颜色惨白惨白。
王老憨眯起昏花的老眼,凑近了那么一瞅……
一声凄厉得不像人腔的尖嚎,撕裂了清晨的寂静。
王老憨像是被滚烫的铁水浇了脚,整个人猛地向后蹦出去老远,哐当一声,肩膀上的扁担和木桶全甩在了地上。
他瘫软在泥地上,手指抖得如同秋风里的树叶,直直戳着水面,喉咙里嗬嗬地响,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囫囵字。
那漂在水上的,是个人!仰面朝上,肿胀得像个巨大的、泡发了的白面馒头。
皮肉被水泡得涨开,白得瘆人,头发像水草一样缠绕着浮肿变形的脸。
那东西在水里不知泡了多少年月,早已没了人形,只像一个被水充了气的、惨白色的皮囊,随着水波缓缓地、不祥地晃荡。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乌鸦,扑棱棱飞遍了整个村子。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整个村子的人全都涌到了塘边。
平日里喧闹的塘埂,此刻死一般的寂静。一张张脸望着水里漂浮的那团惨白,写满了震惊、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死寂。
几个胆大的后生,在王老憨语无伦次的比划和村里老人的催促下,忍着刺鼻的恶臭和巨大的恐惧,七手八脚地找来几根长竹竿,绑上铁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那泡得稀软的尸体慢慢拖到了浅水边。
尸体终于被拖上岸滩。
人群呼啦一下围拢上去,却又在看清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猛地散开一大圈,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尸体肿胀得没有人形,像一团过度发酵的死面,五官糊在一起,完全无法辨认面目。
身上的破布早已腐朽不堪。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那具惨白尸体上,竟然覆盖着一层浓密的、像发霉似的白毛!
那白毛湿漉漉地贴在肿胀的皮肉上,在清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一种诡异的、非人的光泽。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臭,混杂着淤泥深处翻上来的、长久不见天日的腥秽气息。
天呐……白……白毛!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爷子拄着拐杖,声音抖得变了调,是『白毛僵』!这是尸变了啊!要变僵尸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恐惧,立刻引爆了人群更大的恐慌。
僵尸!那不是要吸人血吃人肉!人群炸开了锅,女人抱起孩子惊恐地后退,男人们脸色煞白,面面相觑,眼睛里充满了对未知邪祟最原始的恐惧。
不能留!这东西成了精,咱们村就完了!
是啊!鸡鸭牛羊,怕是连人都跑不了!烧了它!赶紧烧了!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要求立刻处理掉这恐怖之源的呼喊声越来越高。
在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经历过乱世的老人们激烈的商议后,决定立刻焚尸!越快越好!绝不能给它一丝一毫活过来的机会!
柴火很快堆了起来,就在离水塘不远的一块荒地上。
干枯的树枝、废弃的旧门板、甚至有人抱来了自家的稻草……很快堆起一人多高。那具布满诡异白毛的尸体被草草裹了张破草席,放到了柴堆顶端。没人敢多看它一眼,仿佛那视线都会带来厄运。
爷爷当年就在场,是参与搬运柴火的青壮之一。
点……点火的时候,我的手都是抖的。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仿佛那恐惧从未散去,火星子刚燎着柴堆底下……
轰!一股极其浓烈、极其污秽的恶臭散在现场每一个人的脸上、鼻子里!
那不是寻常焚烧的臭味,更像是千百具腐尸在密闭的蒸笼里焖烧了十年才有的气息,混杂着烧焦毛发特有的焦糊味,浓稠得令人窒息。
离得近的几个人当场就弯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爷爷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下意识地揉了揉鼻子。
那烟……那烟也是怪得很,他声音压得更低,不是黑的,也不是白的,是……是灰白色的,像烧着了什么不干净的皮子,一股股地往上冒,又稠又浓,半天都散不开……
他停顿了一下,吸进去一口,那味儿直冲脑门,顶得人眼前发黑头发晕!那天在场的,没一个不晕乎的,好几个壮劳力回去躺了两三天,吃啥吐啥,走路都打晃!那股子头晕脑胀的晦气劲儿,足足缠了人好些日子才慢慢褪去。
灶屋里一片死寂,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想象着那股能熏晕人的灰白恶烟,我胃里一阵翻搅。
自打那天起,爷爷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
白毛塘这名字,就死死扣在那片水洼子头上了。
谁还敢靠近都绕着走。
可……
他猛地叹了口气,带着疲惫和一种宿命般的无力,塘在那里,祸根就埋下了。隔几年,总有人莫名其妙淹死在里面。淹死的,也都是夜里路过那附近的……
恐惧在那一刻紧紧缚住了村里的每一个人。
爷爷的声音还在继续,低沉得像在念一段沾血的咒语:……这次是你,狗娃,差点就成了又一个替死鬼!那塘里的东西,它饿啊!它等不及了!
灶膛里的火苗不知何时矮了下去,灶屋里的温度似乎也随之骤降。
邪性!太邪性了!这白毛塘,留着它就是祸害!非得填了它!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射出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光芒,我们老陈家差点就绝了根!不能再等下一个了!
白毛塘再次索命的传闻一夜之间就刮遍了村子的每个角落。七岁的孩子夜里莫名其妙在水里走,只差一步就淹死
这不再是传说,是刚刚发生的、血淋淋的惊魂。
白毛鬼又要找替身了!下一个轮到谁
恐惧像瘟疫一样在闭塞的村庄里蔓延发酵,迅速裹紧了每一个人。
填塘!必须填塘!这是唯一的出路。这个念头不再是个别人的想法,它成了所有人心头沉甸甸、血淋淋的共同意志。村里的祠堂破天荒地打开了好几回,几个平日里颇有声望的老辈人牵头,扯着嗓子号召大家凑钱——一家凑一点,买个平安!
毛票、甚至还有几块大洋……皱巴巴的、各家人的钱被郑重地投入了祠堂供桌前的一个粗陶大碗里。每一分钱都沉甸甸的,压着全家人的恐惧和希望。
没过几天,几辆冒着黑烟、吼叫着如同钢铁怪兽的翻斗大卡车,碾过村口的土路,轰隆隆地开到了白毛塘边。巨大的机械轰鸣声打破了村子死水般的沉寂。沙土,小山一样的沙土,从翻斗车厢里哗啦啦地倾泻而下,粗暴地砸向那片死寂的黑水。
沙土砸进水面,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激起一圈圈浑浊肮脏的涟漪。那塘水仿佛在无声地抗拒着这填埋的命运,挣扎着向上翻涌,将倾倒下来的沙土染成一片污秽的泥浆色。
但这抗拒是徒劳的。一车,又一车……
日夜不停。巨大的噪音驱散了宁静,也暂时驱散了人心里的恐惧。
村民们远远地看着,看着那片吞噬了不知多少条人命、滋生了白毛鬼的邪地,被一点点地覆盖、抹平。没有人说话,只有机器的咆哮和沙土倾倒的轰鸣。
每个人的脸上都紧绷着,带着一种混合了期待、解脱和残余恐惧的复杂神情。
连续几天几夜,卡车不知疲倦地往返。小山般的沙土堆终于彻底吞没了那片黑水。最后,巨大的推土机开上去,履带沉重地碾压着新铺的土层,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一遍又一遍,直到将这片新生的土地压得坚硬、平整。
机器停了。巨大的轰鸣声骤然消失,村子陷入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寂静。
人们小心翼翼地聚拢过去。
塘是没了。眼前是一个巨大的、高出地面足足两人高的土堆。新铺的泥土颜色深褐,夹杂着粗糙的沙砾和碎石块,在周围平坦的田地间,突兀得刺眼。
它方方整整,棱角分明,沉默地在阳光下矗立着。风卷起细小的尘土,在土堆表面打着旋,发出细微的呜咽声。
空气里弥漫着新鲜泥土和柴油混合的怪异气味。
死寂,没人说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个巨大的土包上,一种新的、更加诡异的寒意顺着脊梁骨悄悄爬上每个人的心头。
没人敢欢呼填塘的成功。
……这……这看着……一个瘦小的老汉踌躇着,声音干涩发颤,怎么……怎么那么像个……像个新坟茔
这话像一块冰,猛地砸进了人群。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是啊,方方正正,黄土堆就,突兀地立在田间……这不正是一座崭新得刺眼的巨大坟墓吗
刚刚因填塘而获得的一丝虚幻的安全感,瞬间被眼前这座巨大坟茔带来的、更浓烈的不祥彻底粉碎。
填了水塘,却亲手堆起一座坟,那白毛鬼呢它是被埋在了下面还是……它的家只是换了个形式
人群像躲避瘟疫一样,无声地、迅速地散开了。
没有人敢再靠近那个新堆起来的庞然大物。它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墓碑,矗立在村尾田野上,连同那个恐怖的名字——白毛塘,一起变成了一个更加巨大、更加无法摆脱的禁忌。
填塘之后,村里夜里似乎真的安静了些日子。那种萦绕在村子边缘、如同冰冷水汽般若有若无的阴森感,似乎被那巨大的土包压下了几分。
大人小孩依旧绕道走,那土包周围百十步的范围,成了比过去水塘更彻底、更避之不及的禁区。村口那株歪脖子老榆树下闲聊的婆娘们,偶尔提起后头那坟包,声音都会不由自主地压低,眼神快速地瞟一眼那个方向,仿佛声音稍大点,就会惊醒土包底下沉睡的东西。
只有土包本身,在寂静中悄然变化。
一场场夏雨冲刷过,表面深褐色的新土渐渐沉淀,显出一种灰蒙蒙的、毫无生气的土黄色。几丛生命力顽强的杂草从土缝里顽强地钻出来,稀稀拉拉地点缀在土坡上,蔫头耷脑,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绿色。
远远望去,它更像一座被岁月遗忘多年的孤坟了。
恐惧并未消失,它只是被新土暂时掩盖了起来,像地底的水脉,无声流淌,等待着某个缺口。
村里新来的小青年陈海,二十郎当岁,身板壮得像堵墙,嗓门也大得能掀翻屋顶。
他是村里陈老蔫的儿子,刚从县城学了几年手艺回来,满脑子都是新鲜玩意儿,对村里的老规矩和老禁忌嗤之以鼻。
嘁!什么白毛鬼黑毛鬼的,都啥年代了,还信这个
陈海咧着嘴,在傍晚村口的小卖部门口,对着几个听他吹牛的半大小子嚷嚷。
那塘填了多久了,不就一堆土嘛!自己吓自己。我看啊,就是以前路滑天黑,掉进去淹死了人,才编出这些鬼故事唬小孩儿的!
他拍了拍胸脯,咚咚作响,老子今晚就走那条道,给你们瞧瞧!
海子哥,别……旁边一个半大孩子怯怯地提醒,那地方邪乎着呢……
邪乎个屁!陈海把手里的啤酒瓶重重顿在石磨盘上,酒沫子溅了出来,明早等着瞧!我非从那土包上头爬一回不可!
夏夜沉闷,一丝风也没有。月亮星星被厚厚的云层捂得严严实实,大地漆黑如墨。
村里人家早早就熄了灯,一片死寂。
陈海在小卖部灌了几瓶本地酿的土烧酒,劲头又冲又浊。此刻酒意混着燥热和一股子逞强的邪火,烧得他浑身滚烫,胆子也被酒精泡得膨胀了好几倍。
他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田埂。手电光在浓稠的黑暗里劈开一道昏黄的光柱,光柱里飞舞着细小的蚊虫。
他特意绕了路,朝着村尾那个禁忌的方向走去。
离那巨大的土包越来越近。
黑暗中,那土包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突兀地蹲伏在田野上,比周遭的黑更深沉、更凝重。
手电光晃过去,只能照亮它一小片粗糙陡峭的坡面,映出泥土干裂的纹路和几簇死气沉沉的杂草影子。
一股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气味钻进鼻孔。不是泥土的腥气,也不是草木的味道,更像是什么东西在泥土深处缓慢腐烂、又被雨水反复浸泡后散发出的、一种混合了霉菌和地下水的、极其阴凉的陈腐气息。
陈海打了个带着酒气的饱嗝,脚步有些虚浮,但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还在。
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鼻端那股挥之不去的阴冷气味,还有心头莫名其妙泛起的一丝凉意。
妈的,自己吓自己……
他嘟囔了一句,给自己壮胆,手电光胡乱地扫向土包顶上,不就是个土堆……
光柱在晃动中,似乎扫到了土包顶部靠近边缘的某个地方。
陈海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光柱移回去几分。那是什么颜色好像……有点不对
在昏黄浑浊的光线下,那一片泥土的颜色似乎比其他地方更深些……几乎接近一种黏腻的灰黑色。更诡异的是,那上面好像……覆盖着一层极其稀疏的、短短的东西灰白色的,湿漉漉地趴在泥土表面,像是某种……某种霉菌又或者是……
陈海揉了揉被酒精烧得有些模糊的眼睛,费力地聚焦。
那东西太稀疏、太短了,光线又差,根本看不真切。他往前踉跄了两步,想凑近点看。
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手电筒脱手飞出,啪嗒一声摔在不远处的地上,光束斜斜地插进旁边的荒草丛里,光线顿时黯淡了大半。
黑暗瞬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将他吞没。那股阴凉的陈腐气味猛地浓烈起来,仿佛无数只冰冷的手,无声地从那座巨大的土包里伸出来,缠绕上他的皮肤。
一股强烈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酒劲在这一刻似乎被这彻骨的寒意瞬间驱散大半,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感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那上面……刚才光柱扫到的地方……那灰黑色黏腻的泥土表面……那湿漉漉趴伏着的、稀疏的灰白色东西……像……像什么
一个词,一个他平日里嗤之以鼻、此刻却恐怖的直刺灵魂的词,猛地炸响在他一片空白的脑海里——白毛!
啊——!一声凄厉得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撕裂了死寂的田野,那尖叫里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最原始的恐惧。
第二天清晨,天色刚蒙蒙亮。一个赶早去地里侍弄菜园的老农,远远地就看见那座巨大的土包脚下,似乎蜷缩着一团黑影。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颤巍巍地走近几步,终于看清了——
陈海,那个昨天还声如洪钟、壮得像牛的年轻人,此刻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态跪在土包脚下那片湿软的泥地里。
他的头深深地垂着,额头几乎抵在冰冷的黄土上,双手无力地摊开在身侧,像是正在进行一场绝望而卑微的献祭。
老农的心脏狂跳起来,壮着胆子再往前凑近。晨光熹微,照亮了陈海凝固的脸。眼睛死死地圆睁着,瞳孔扩散到极限,里面凝固着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濒死前极致的恐惧。
他的口鼻腔里,塞满了腥臭的黄黑色泥浆!嘴角甚至还有一丝尚未完全干涸的泥水蜿蜒流下,在惨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污秽的痕迹。整个下半身,深深陷在泥泞里,那片泥土的颜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被反复搅动过的、更深沉的湿黑。
没人知道他最后看见了什么。
消息瞬间席卷了村子。恐慌如同瘟疫,以比填塘前猛烈十倍百倍的态势,彻底淹没了所有人。
祠堂里,几个辈分最高的老人抖抖索索地凑在一起,脸如死灰,对着那个巨大的土包方向,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一生的力气:填……填得死水……填不死……下面那东西啊……
立起来了……怨气更盛了……
坟……那就是它的新坟……它在里面……更凶了……
阳光惨白地照着那座巨大的、方方正正的土包。新生的杂草在微风中病恹恹地摇晃。它沉默地矗立在那里,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句号,宣告着所有试图将它遗忘或消灭的努力,终归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