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噩耗惊魂
尔豪战死的电报传来时,方瑜正试穿新到的巴黎婚纱。
三个月后她挽着富豪丈夫走进教堂,白纱比丧服更耀眼。
如萍终于嫁给了书桓,新婚夜却听他醉喊依萍的名字。
她每天在丈夫书桌前摆放白玫瑰,书桓却总盯着枯萎花瓣发呆。
八年后如萍咳着血咽气,书桓头也不回奔向前线。
炮火吞没他刹那,杜飞正给新女友戴上祖传玉镯。
依萍踩着叛徒的尸骨坐上大上海头把交椅。
轿车驶过泥泞长街时,她墨镜里映出两个疯癫孕妇。
如萍正把蛆虫当饭喂给梦萍鼓胀的肚皮。
民国二十七年冬,上海滩的湿冷像是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陆家那栋曾经显赫的花园洋房,如今也透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暮气沉沉。报丧的电报,就是在这种鬼天气里,由那个帽檐压得低低的邮差塞进铁艺大门的缝隙的。薄薄一张纸,轻飘飘落进王雪琴刚扫过、还带着湿痕的门廊。
王雪琴捡起来,只一眼,那张保养得宜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嘴唇哆嗦着,电报纸簌簌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一声尖利得不像人声的嚎哭猛地撕裂了陆家沉闷的空气:尔豪——我的儿啊——!
那凄厉的尾音还在冰冷的空气里打着旋儿,陆家上下已被惊动。陆振华拄着拐杖,魁梧的身形第一次显出了佝偻,他劈手夺过电报,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那几行冰冷的印刷字:陆军第88师中尉陆尔豪,于淞沪前线壮烈殉国……后面的话,他再也看不清了,眼前一片模糊的水光。拐杖哐当一声脱手砸在光洁的地板上。
方瑜赶到陆家时,客厅已是一片愁云惨雾。王雪琴瘫在沙发上,哭得声嘶力竭,几近昏厥。如萍扶着母亲,眼泪无声地淌了满脸。梦萍缩在角落,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陆振华背对着众人,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肩膀微微抽动,那背影硬挺了一辈子,此刻却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苍凉。
方瑜站在门口,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卷刚从洋行取来的、包装精美的料子。那是她托人从巴黎捎回来的顶级蕾丝和缎面,洁白无瑕,准备用来缝制她的嫁衣。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那张电报的内容,在来的路上,陆家的佣人已经语无伦次地告诉了她。
她脸上精心描画的妆容瞬间碎裂了。那卷昂贵的衣料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脱,滚落在地板上,洁白的缎面沾染了灰尘,像被随意丢弃的抹布。她踉跄着,几乎是扑到陆振华面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伯父……尔豪他……他……
陆振华缓缓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痛楚,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这个动作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方瑜的心口。她眼前一黑,软软地瘫倒在地,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那精心挑选的蕾丝婚纱,那对未来的所有旖旎幻想,在这一刻,被前线飞来的一颗炮弹炸得粉碎,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刺骨的绝望。
陆家挂起了白幡。灵堂设在客厅,正中墙上悬着一张尔豪穿着军官常服的半身照,年轻英俊,意气风发。照片下是簇新的棺木,里面空空荡荡——尔豪被炮火撕碎在硝烟弥漫的上海郊野,连一块囫囵的尸骨都没能找回来。照片里那双含笑的眼睛,此刻正漠然地注视着灵堂里披麻戴孝、哀泣不止的亲人们。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燃烧的呛人烟气和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方瑜穿着一身粗糙的麻布孝服,跪在灵前烧着纸钱。火盆里的火焰跳跃着,映得她脸上泪痕交错,原本灵动有神的眼睛空洞无物。纸钱灰烬打着旋儿飘起来,落在她乌黑的发间和素白的孝服上,如同死亡的灰蝶。她机械地重复着动作,眼神却飘得很远,仿佛穿透了那袅袅青烟,看到了三个月前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那天,她在霞飞路那家最顶级的洋装店里,对着巨大的试衣镜,身上穿着一件缀满珍珠和水晶的梦幻婚纱。尔豪站在她身后,眼睛亮得惊人,双手轻轻环着她的腰,下巴抵在她发顶,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方瑜,你真美……等这场仗打完,我们就结婚,我陆尔豪要给你全上海滩最风光的婚礼!镜子里映出两人幸福依偎的身影,婚纱的裙摆像盛开的百合花。那时店里的留声机正放着周璇的《夜上海》,靡靡之音,温柔缱绻。
尔豪……方瑜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嘶哑破碎,被灵堂里王雪琴陡然拔高的悲嚎瞬间淹没。那点虚幻的回忆泡沫,啪地一声,彻底碎了。
灵堂里的哭声像钝刀子割着人的神经。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和细碎的高跟鞋叩击地面的轻响。一个穿着墨绿色丝绒旗袍、外罩昂贵水獭皮草大衣的窈窕身影出现在门口。是方瑜的母亲,方太太。她保养得极好的脸上带着一种与灵堂气氛格格不入的矜持和某种不易察觉的急切。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身材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皮箱。男人表情肃穆,但眼神锐利,带着商人的精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灵堂里的陈设和悲泣的陆家人。
方太太的目光越过哭泣的人群,精准地落在跪在灵前的女儿身上。她微微蹙了蹙精心描画的眉,快步走过去,俯身在方瑜耳边低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瑜儿,起来。陈先生特意从香港赶过来的,他有要紧事跟你谈。
方瑜茫然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母亲,又看了看母亲身后那个陌生的、衣着光鲜的男人。陈先生适时地微微欠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同情和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方小姐,节哀顺变。鄙人陈启明,令堂想必已提过。关于尔豪兄弟的不幸,鄙人深感痛心。只是……逝者已矣,生者还要向前看。您与尔豪兄弟尚未成礼,这婚约……自然也就不作数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方瑜憔悴的脸上,语气放得更缓,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陈家在港岛薄有资产,鄙人仰慕方小姐才情品貌已久。若方小姐不弃,陈某愿以正室之礼相迎,保你一世衣食无忧,风光体面,远胜于在这愁云惨雾中消磨青春。
方瑜怔怔地听着,仿佛每一个字都隔着厚厚的棉絮传来,模糊不清。她下意识地看向尔豪的遗像,照片里的青年军官依旧英挺地笑着。方太太已经伸手来搀扶她,力道不小:傻孩子,陈先生是真心为你好!尔豪没了,难道你要为他守一辈子听妈的,离开这里,去香港,开始新生活!
方瑜被母亲半搀半拽地拉了起来,孝服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她的手臂。她浑浑噩噩地跟着母亲和陈启明走出陆家压抑的灵堂。跨出大门的那一刻,上海滩冬日清冷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回头。灵堂里如萍含泪的目光正追随着她,那目光里有悲伤,有不解,似乎还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方瑜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慌忙转过头,在母亲和陈先生一左一右的护卫下,匆匆钻进门口停着的一辆铮亮的黑色福特轿车里。车子发动,平稳地驶离了挂满白幡、哭声阵阵的陆家大门,驶向一个未知的、与她过去所有憧憬都截然不同的方向。车窗外,陆家的白幡在冷风中无力地飘荡,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街角。
2
婚纱与丧服
三个月后。教堂的钟声在春日的晴空下悠扬回荡。圣心大教堂门前,宾客云集,衣香鬓影。一场盛大而奢华的婚礼正在举行。新娘方瑜身着最时尚的巴黎定制婚纱,通体缀满细密的珍珠和闪耀的水晶,巨大的拖尾曳地,在阳光下流淌着圣洁的光辉。她挽着西装革履、满面红光的陈启明的手臂,缓缓踏上铺着红毯的台阶。她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微笑,妆容精致,眼神却像蒙着一层薄雾,空洞地越过簇拥的人群和抛洒的缤纷花瓣,投向不知名的远方。那身洁白到炫目的婚纱,在阳光下白得刺眼,比她在陆家灵堂里穿的那身粗糙的麻布孝服,不知耀眼了多少倍。
宾客的恭贺声、管风琴庄严的奏鸣、相机镁光灯的闪烁……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方瑜感觉自己像个被牵线的木偶,随着身边丈夫的动作而动作。当神父问她你是否愿意嫁给陈启明先生为妻时,她清晰地听到自己用平稳无波的声音回答:我愿意。
这三个字出口的瞬间,她仿佛看到教堂彩绘玻璃窗外,飞快地掠过一张年轻英俊、穿着军官制服的脸,带着战场上硝烟的气息,眼神悲戚。那幻影一闪即逝,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心口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而短暂的刺痛,随即被一种巨大的、冰封般的麻木覆盖。
同一时间,陆家那栋沉寂了许久的洋房二楼,如萍的房间窗户正对着花园。她站在窗边,手里握着一份刊登了方瑜盛大婚礼报道的报纸。报纸上,方瑜穿着那身价值连城的婚纱,依偎在富商丈夫身边,笑容得体。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了如萍苍白失神的脸颊。她身后的书桌上,静静躺着一本摊开的日记本,最新的一页上,墨迹犹新,只有一行娟秀却透着执拗的小字:方瑜走了,尔豪也走了……书桓,现在,只剩下我们了。你答应过我的,会照顾我一辈子……
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报纸上陈启明模糊的影像,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片沉寂的幽深。
一年后,陆家客厅。王雪琴脸上难得有了点活泛气,正拉着如萍的手,对着坐在沙发上的何书桓絮絮叨叨:书桓啊,你看这时间过得真快。如萍等了你这么久,你们俩的事,是不是也该定下来了这兵荒马乱的,早点成个家,我们做长辈的也放心不是
何书桓穿着一身半旧的灰色西装,比起一年前在报社时的意气风发,眉宇间添了几分挥之不去的阴郁和疲惫。他坐在那里,背脊挺直,却显得有些僵硬。他端起茶几上的白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早已凉透,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他没有看王雪琴,目光落在对面墙上挂着一幅色彩浓烈的西洋风景画上,焦点却仿佛穿透了画布,落在更远的地方。那幅画,曾经是依萍最喜欢的。
如萍坐在母亲身边,穿着一件素雅的月白色旗袍,微微低着头,脸颊泛起羞涩的红晕。她悄悄抬眼,飞快地瞟了书桓一眼,那眼神里盛满了期待和小心翼翼的欢喜。
书桓沉默了片刻,终于将视线从画上移开,转向如萍。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近乎淡漠,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冬日结了薄冰的湖面。他放下茶杯,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伯母说得是,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如萍很好。我们……是该定下来了。
王雪琴立刻笑逐颜开,拍着如萍的手:好,好!这就对了!书桓是个有担当的好孩子!如萍脸上瞬间绽放出光彩,那笑容明媚得有些晃眼。
3
新婚夜的醉语
婚礼办得简单而仓促,远不及方瑜那场的奢华。战争的气息越来越浓,租界里的空气也日渐紧张。新房设在了何书桓报社附近的一处小公寓里。新婚之夜,红烛高烧。如萍穿着一身大红旗袍,含羞带怯地坐在床边。书桓被报社的同事灌了不少酒,脚步有些踉跄地走进来。他身上浓重的酒气让如萍微微蹙眉,但还是起身想去搀扶他。
书桓……她轻声唤道。
书桓抬起头,眼神迷离,脸上带着酒后的潮红。他怔怔地看着眼前一身红妆的新娘,那鲜艳的红色仿佛刺激了他。他忽然伸出手,却不是去扶如萍的手,而是抚上她盘起的发髻,动作带着一种突兀的亲昵,眼神却愈发飘忽。
依萍……他喃喃地唤着,声音含糊不清,带着浓重的醉意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思念,依萍……你今天……真好看……就像……就像我第一次在大上海……见到你唱歌时那样……他的手指滑过如萍的发鬓,眼神却像是透过她,在看着另一个穿着耀眼红裙、在聚光灯下歌唱的身影。
书桓!如萍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身体猛地一僵,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新婚的甜蜜和羞涩荡然无存,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巨大的难堪。她用力甩开书桓抚在她发间的手,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尖锐,你看清楚!我是如萍!陆如萍!
书桓被她一推,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他似乎清醒了一瞬,眼神聚焦,看清了眼前盛装却脸色惨白、眼中含泪的妻子。他脸上掠过一丝狼狈和复杂,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冷漠覆盖。他没有道歉,也没有解释,只是抬手用力按了按刺痛的太阳穴,哑声道:对不起……我喝多了。说完,他竟没有再看如萍一眼,脚步虚浮地转身,径直走向书房,反手关上了门。留下如萍一个人站在新房中央,对着那两簇跳动的红烛,浑身冰冷。刚才那一声醉醺醺的依萍,如同淬毒的尖针,狠狠扎进了她的心脏,也钉死了她这场婚姻的底色。
自那晚起,书桓的书房成了他真正的家。那张宽大的红木书桌上,除了堆叠的文稿、报纸和烟灰缸,每天清晨,必定会多出一支新鲜的白玫瑰。那是如萍放的。花瓣洁白无瑕,沾着晨露,被精心插在一个小巧玲珑的水晶花瓶里,摆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正对着书桓伏案写作的地方。
何书桓起初只是沉默地看着那花,眼神晦暗不明。他从不触碰那花瓶,更不会去嗅闻那淡雅的香气。他只是任由那花在那里绽放,然后,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一天天枯萎下去。花瓣边缘卷曲、泛黄,最终无力地垂落,掉在光洁的桌面上,被偶然拂过的衣袖带落在地,零落成泥。
后来,他连看都懒得看了。那支白玫瑰成了房间里一个固执却毫无意义的背景。有时他深夜伏案,被稿子折磨得焦头烂额,或是被前线传来的坏消息压得喘不过气时,会烦躁地一挥手,将那碍眼的花瓶连同枯萎的花一起扫落到地毯上。水晶碎裂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每当这时,书房门外总会传来一阵极力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很快又消失不见。第二天清晨,碎玻璃会被悄无声息地清理干净,而书桌上,一支新的、带着露水的白玫瑰,又会准时出现,像一种无声的控诉,又像一场徒劳的自我献祭。
日子在沉默和冰冷的对峙中流逝。窗外的炮声越来越近,报上关于战局的报道越来越触目惊心。书桓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烟味和硝烟的气息混杂在一起,眼神也愈发沉郁阴鸷。他很少再醉酒,但那声梦呓般的依萍,却成了横亘在两人之间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如萍依旧每天插上那支白玫瑰,脸色却日渐苍白憔悴,眼神里曾经的光彩被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取代。
八年,整整两千九百多个日夜,就在这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那支不断更换、不断枯萎的白玫瑰中,缓慢而沉重地爬过。
4
白玫瑰的枯萎
第八年的初冬,寒风格外凛冽。如萍彻底倒下了。她躺在卧室的床上,曾经丰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耸,脸色是一种接近透明的青白,嘴唇干裂得没有一丝血色。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她单薄的身体,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呼啦声,仿佛随时会断裂。被子上,散落着点点刺目的猩红,像雪地里开出的绝望梅花。
王雪琴守在床边,用温热的毛巾擦拭着女儿额头的虚汗,浑浊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如萍啊……我的孩子……你再撑一撑,书桓……书桓马上就回来了……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如萍费力地睁开眼,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华丽的石膏雕花。她似乎连转动眼珠的力气都没有了。这八年来,书桓的冷漠像钝刀子割肉,一点一点凌迟着她的心。每一次咳嗽带出的血沫,都像是对她这场卑微婚姻最辛辣的嘲讽。她以为自己能用温柔和等待换来他的心,结果只换来一身的病骨支离和满心的荒凉。她想起新婚夜那声醉醺醺的依萍,想起书房门口听到的每一次压抑的哭泣,想起那些被扫落在地枯萎的白玫瑰……一股带着腥甜的铁锈味猛地涌上喉咙。
呃……她痛苦地蜷缩起来,一大口暗红的血猛地喷溅在雪白的被褥上,像一幅狰狞的抽象画。王雪琴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如萍!如萍!来人啊!快叫医生!
卧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何书桓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是刚从前线采访点赶回来,风尘仆仆,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他看到床上气息奄奄、被褥染血的妻子,脚步顿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那神色里有震惊,有瞬间的茫然,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没有立刻扑到床边,只是站在门口,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如萍涣散的目光似乎捕捉到了他的身影,那死寂的眼睛里极其艰难地亮起一丝微弱的光,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想呼唤他的名字。
就在这时,楼下客厅的电话铃声尖锐地、不知疲倦地响了起来,一遍又一遍,撕破了房间里弥漫的死亡气息。那铃声像是某种催命的符咒。
书桓猛地转头看向楼下,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专注,刚才面对妻子时的复杂情绪被一种职业性的、近乎冷酷的急切所取代。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对着惊慌失措的王雪琴快速丢下一句:伯母,您照顾她!前线有紧急消息,我必须去接!话音未落,他已转身,大步流星地奔下楼去,急促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咚咚作响,迅速远去。
床上,如萍眼中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随着那远去的脚步声,彻底熄灭了。她死死盯着空荡荡的门口,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如同叹息又如同诅咒的气音。身体猛地一挺,随即瘫软下去,再无声息。那双曾经温柔似水的眼睛,至死也没有闭上,空洞地瞪着天花板,凝固着无尽的哀伤、绝望和一种刻骨的冰冷怨毒。王雪琴扑倒在女儿身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楼下,何书桓抓起了电话听筒,声音因为紧张和奔跑而有些急促:喂前线指挥部什么日军在罗店方向发动总攻炮火覆盖88师残部被围他一边飞快地记录着,一边对着话筒吼道,给我接前指!我要最新战况!立刻!他全神贯注,仿佛楼上刚刚咽气的妻子和岳母那凄厉的哭声,都只是遥远而无关的背景噪音。
何书桓没有出席如萍的葬礼。他如同被那通紧急电话点燃,在如萍咽气后不到二十四小时,便带着简单的行装和沉重的发报机,一头扎进了血肉横飞的淞沪前线。他穿梭在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的战壕里,记录着士兵们最后的冲锋和哀嚎,发回一篇篇字字泣血的战地通讯。他像是在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逃避着身后那座冰冷公寓里刚刚逝去的、被他彻底辜负的生命。
这一年的冬天,冷得彻骨。上海近郊,罗店前线,一场惨烈的阻击战已经打了三天三夜。天空被炮火熏成肮脏的铅灰色,大地在无休止的爆炸中颤抖呻吟。战壕早已不成形状,成了泥泞和尸块混合的屠宰场。何书桓蜷缩在一个被炸塌了半边的掩体里,军装破烂,沾满泥泞和暗褐色的血渍,脸上被硝烟熏得乌黑,只有一双眼睛在疲惫中依旧闪烁着近乎狂热的执拗光芒——他必须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外面的人。
他正借着微弱的天光,在一个沾满泥污的小本子上飞快地写着:……炮火连天,血肉横飞。我部官兵,浴血奋战,寸土不让……
字迹潦草而用力,仿佛要将这炼狱般的景象刻进纸里。
突然,头顶传来一阵尖利到令人头皮炸裂的呼啸!那声音由远及近,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
炮击——!!卧倒——!!
旁边一个满脸稚气的小兵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声音充满了绝望。
何书桓猛地抬头,瞳孔骤缩。视野里,天空似乎被撕裂了,一个巨大的、拖着长长尾焰的黑色阴影,如同死神的镰刀,正朝着他们所在的这方小小阵地,以雷霆万钧之势当头砸下!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他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无数画面:大上海旋转的彩灯下,依萍穿着那身耀眼夺目的红裙,歌声如同夜莺;新婚之夜,如萍穿着红嫁衣惨白的脸,和那声梦呓般的依萍;书房桌上,那支日复一日枯萎凋零的白玫瑰……
依……
他只来得及发出半个破碎的音节。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吞没了一切。灼热的气浪如同狂暴的巨兽,瞬间将他和他周围残存的几个士兵完全吞噬。泥土、碎石、破碎的肢体、燃烧的军装碎片……在刺目的火光和浓黑的硝烟中混合着冲天而起。巨大的冲击波将何书桓残破的身体高高抛起,又重重地砸落在一片被血浸透的泥泞里。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天空那片肮脏的铅灰色,然后是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暗。那本染血的小本子被爆炸的气浪撕得粉碎,纸屑混着泥土和血肉,纷纷扬扬地落下。战场上的炮火依旧轰鸣,毫不留情地覆盖了这片刚刚被死神彻底犁平的阵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5
炮火中的终结
就在何书桓被炮火吞噬的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上海法租界,一家格调雅致的咖啡馆里。留声机播放着轻柔的爵士乐,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烤面包的香气,与罗店地狱般的景象恍如隔世。
杜飞坐在靠窗的卡座里,脸上带着一种久违的、发自内心的松弛笑意。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扛着笨重相机、咋咋呼呼的毛头小子。时间磨平了他的棱角,也增添了几分沉稳。他穿着合体的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穿着鹅黄色洋装、气质温婉娴静的年轻女子,正用小勺轻轻搅动着杯中的咖啡,脸上带着浅浅的红晕。
杜飞从贴身的衣袋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丝绒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只通体碧绿、水头极足的翡翠玉镯,在柔和的灯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华。这是我奶奶留下的,杜飞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郑重的温柔,她说,要传给……孙媳妇。他小心翼翼地将玉镯取出,拉过女孩的手,动作轻柔而坚定地将那抹象征着传承与承诺的碧绿,缓缓套进她纤细白皙的手腕。
女孩脸颊绯红,羞涩地低下头,目光落在手腕上那抹温润的碧色上,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眼中满是甜蜜和幸福的光芒。窗外,冬日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光秃的枝桠洒落,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温暖的光影。咖啡馆里流淌的音乐温柔缱绻,将这一刻包裹得宁静而圆满。过去的硝烟、眼泪和那些无疾而终的执念,似乎都被隔绝在了这方温暖的小天地之外。
大上海的霓虹,在战争阴云的缝隙里,依旧顽固地闪烁着,散发出一种末日狂欢般的妖异光彩。只是如今,这十里洋场最耀眼的名字,不再是某个歌星舞后,而是白玫瑰——依萍。
曾经那个在台上用歌声刺穿人心的倔强歌女,如今端坐在大上海顶层最奢华的办公室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黄浦江和租界璀璨的灯火。她穿着剪裁极尽考究的黑色丝绒旗袍,领口别着一枚用上好羊脂白玉雕刻而成的白玫瑰胸针,冷冽而矜贵。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眉眼间的倔强仍在,却淬炼得更加锋利,如同出鞘的刀,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生人勿近的凛冽气场。
办公室里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一个穿着黑色短褂、神色惶恐的男人被两个彪形大汉死死按着,跪在依萍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前的地毯上。男人鼻青脸肿,嘴角淌着血,眼神涣散,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依萍没有看他。她正慢条斯理地戴着一副薄如蝉翼的黑色真丝手套,动作优雅得像是在准备一场下午茶会。她的目光落在办公桌一角,那里放着一个打开的锦盒,里面是几块切割粗糙、成色可疑的金条,还有几张写着潦草数字的字据。
张经理,依萍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办公室的寂静,带着一种冰锥般的寒意,我依萍待你不薄吧大上海歌舞厅的账房,油水够你一家老小在租界里活得舒舒服服。可你呢她拿起锦盒里一张字据,指尖在那些数字上轻轻划过,勾结外人,做假账,偷运紧俏物资,甚至……还想把日本人引进来‘合作’她嗤笑一声,那笑声冷得能冻僵人的骨髓。
跪在地上的张经理猛地抬起头,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地哀求:白……白小姐!我错了!我猪油蒙了心!我该死!求您看在……看在我跟了您这么多年的份上,饶我一条狗命!我上有老下有小啊……他砰砰地磕着头,额角很快渗出血来。
依萍站起身,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眼神漠然,像是在看一只肮脏的蝼蚁。上有老下有小她重复着,唇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你动我依萍根基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你上有老下有小她微微俯身,戴着黑丝手套的手,轻轻拍了拍张经理因恐惧而剧烈抽搐的脸颊,动作轻柔得令人毛骨悚然。放心,你的老小,只要安分守己,大上海养着。至于你……她直起身,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寒冰炸裂,大上海的规矩,背叛者,三刀六洞!
不——!!张经理发出绝望的惨嚎。
依萍却已不再看他,转身走向巨大的落地窗,背对着房间里即将发生的血腥一幕,仿佛在欣赏窗外璀璨的夜景。她冷冽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动手。利落点,别弄脏了我的新地毯。
身后传来几声沉闷的钝响和戛然而止的呜咽,随即是重物拖拽过地毯的窸窣声。很快,办公室里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淡淡的血腥气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散。
依萍依旧望着窗外。黄浦江上,一艘挂着外国旗帜的轮船鸣着汽笛缓缓驶过。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胸前那枚冰冷的白玉玫瑰胸针。这乱世里,柔情蜜意是最无用的奢侈品。唯有权力和掌控,如同这胸针上的白玉,冰冷坚硬,才能在这吃人的旋涡中心站稳脚跟。书桓如萍那些前尘往事,连同那个战死沙场的名字,早已在无数个刀光剑影的夜晚,被她亲手埋葬在记忆最深的废墟里。她依萍的路,从来只有向前,踏着尸骨,也绝不回头。
6
镜中疯癫
又是几年光阴在硝烟与浮华中滚过。战争终于以惨烈的代价结束了,但胜利的曙光并未驱散上海滩所有的阴霾。百废待兴之下,是更加复杂的暗流涌动和触目惊心的疮痍。
一个深秋的午后,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带着湿冷的雨意。一辆崭新的黑色凯迪拉克轿车,车身光可鉴人,无声地驶过闸北区一条狭窄破败、污水横流的小街。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路面,溅起浑浊的泥浆。
轿车后座,依萍靠着柔软的真皮椅背,正闭目养神。她依旧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旗袍,肩上披着昂贵的紫貂披肩,岁月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沉淀下更深的冷冽和威仪。她刚刚结束了一场与某位新政府要员的洽谈,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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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开得很慢。司机阿强是个精悍的年轻人,透过后视镜小心地瞥了一眼后座的老板,低声提醒:白姐,前面路太窄太烂,要不要绕一下
依萍缓缓睁开眼,眼神锐利如昔。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随意地投向车窗外。这条街充斥着战后最底层的挣扎和破败。低矮歪斜的棚屋,衣衫褴褛的行人,空气中弥漫着垃圾和劣质煤烟混合的腐臭气息。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在泥水里追逐着,发出空洞的笑声。一切都与车窗内精致奢华的小天地格格不入。
突然,依萍的目光定住了。她微微蹙起眉,身体稍稍前倾,隔着深色的车窗玻璃,看向街边一个堆满垃圾和烂菜叶的肮脏角落。
角落的阴影里,蜷缩着两个身影。她们衣衫褴褛,几乎难以蔽体,布料上沾满了污泥和不明污渍,头发板结油腻,胡乱地贴在脸上、脖子上。最触目惊心的是她们的肚子,都高高隆起,像两颗不合时宜地缀在枯枝上的巨大肿瘤,沉甸甸地坠着,与她们瘦骨嶙峋的四肢形成一种诡异而凄惨的对比。其中一个女人(依稀能辨认出是如萍)脸上布满狰狞交错的疤痕,几乎毁去了原本清秀的轮廓,一只眼睛浑浊无光,另一只眼睛却瞪得极大,闪烁着一种疯狂的、非人的光芒。她正用一只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碗,从旁边一个积满污水的泥坑里,舀起一些东西——那浑浊的水面上,分明漂浮着扭动的、白色的蛆虫!
如萍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破碗,像捧着什么珍馐美味,脸上带着一种痴傻而满足的笑容,凑到另一个大肚子女人(是梦萍)的嘴边。梦萍眼神呆滞空洞,如同两潭死水,脸上满是污垢,早已看不出当年陆家小姐的丝毫痕迹。她顺从地张开嘴,任由如萍将那蠕动着蛆虫的脏水,一勺一勺,喂进她的嘴里。浑浊的液体顺着她的下巴流下来,滴落在她鼓胀肮脏的衣襟上。梦萍毫无反应,只是机械地吞咽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萍……吃……吃了……就不饿了……不饿了……如萍咧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声音嘶哑含混,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她那只完好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母性的、病态的关切光芒。
依萍坐在温暖的车厢里,隔着深色的车窗玻璃,静静地看着这地狱般的一幕。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完美无瑕的玉质面具。只有那双藏在墨镜后的眼睛,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收缩。她缓缓抬起手,动作优雅地摘下了鼻梁上的墨镜。
凯迪拉克的深色车窗玻璃,如同一面模糊的镜子。镜面里,清晰地映出依萍此刻冷若冰霜的脸庞。而在她脸部的倒影之下,更深邃的镜面深处,则清晰地映着街角那两个鼓胀着肚子、在污秽和疯狂中蠕动的人形——如萍正把一勺蠕动的蛆虫,再次塞进梦萍麻木张开的嘴里。
镜面内外,两个世界,两个结局。一个在云端,俯瞰着泥泞;一个在深渊,吞噬着蛆虫。依萍墨镜里映出的,是如萍那只浑浊疯狂的眼睛,正隔着车窗的倒影,与她对视了一瞬——尽管那疯狂的眼睛里,只有一片混沌的虚空。
依萍面无表情地重新戴上了墨镜,遮住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她靠回椅背,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如同在吩咐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小事:阿强,开快点。这味道,熏得人头疼。
黑色的凯迪拉克无声地加速,平稳地驶离了这条弥漫着绝望和腐臭气味的窄街。车轮碾过路面的污水坑,浑浊的泥浆高高溅起,泼洒在街角那两个依旧沉浸在疯狂喂食中的大肚子疯乞丐身上。泥点溅在如萍布满疤痕的脸上,溅在梦萍鼓胀的肚皮上。她们却毫无所觉。
如萍依旧痴痴地笑着,小心翼翼地把破碗里最后一点混着蛆虫的污水喂进妹妹嘴里。梦萍麻木地吞咽着,喉咙里发出满足般的咕噜声。污水混杂着污泥,顺着她们肮脏的脖颈流下,滴落在身下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