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蘅。
是这偌大皇宫里,浣衣局最不起眼的一个小宫女。
今日运气背,当值送浆洗好的衣裳去颐华宫,正撞上贵妃娘娘抱着她那只通体雪白的长毛猫在廊下晒太阳。
猫叫雪狮子,名字威风,性子更威风。
我刚放下托盘,雪狮子突然从贵妃膝头窜下来,直扑我脚边一只路过的灰雀。
我吓得往后一缩,脚下打滑。
手里端着的,给贵妃新制的云锦宫裙,就这么飞了出去,不偏不倚,盖在了扑鸟未遂、正恼火地甩着尾巴的雪狮子头上。
贵妃娘娘原本慵懒带笑的脸,瞬间沉了。
旁边的掌事宫女兰心厉喝:大胆!惊扰娘娘和雪主子,弄脏了娘娘的新衣,你几条命够赔!
膝盖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生疼。
奴婢该死!娘娘饶命!我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地砖的凉气,心快跳出嗓子眼。浣衣局的日子虽苦,好歹活着。冲撞了这位以爱猫如命闻名的颐贵妃,我怕是见不到明天的日头了。
头顶传来贵妃娘娘的声音,没了平日的娇媚,冷得像冰:抬起头来。
我抖着抬起头。
贵妃柳眉凤目,美得惊心动魄,此刻那双漂亮眼睛里却淬着寒光。她没看我,只盯着那件被雪狮子不耐烦扯下来的云锦衣,上面沾了几根显眼的白毛和一个浅浅的泥爪印。
这料子,是江南今年新贡的,统共就两匹。她慢悠悠地说,指尖划过衣料上的污痕,本宫等了小半年。
我的心沉到了井底。
娘娘,兰心上前一步,眼神像刀子刮过我,这贱婢毛手毛脚,冲撞主子,按宫规,该杖责三十,罚入辛者库为奴。
杖责三十辛者库那跟直接要命没区别。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我。
就在这时。
喵呜——
一声拖着长腔、慵懒又带着点不满的猫叫响起。
雪狮子不知何时又跳回了贵妃膝头,用它那颗毛茸茸的大脑袋,使劲儿蹭着贵妃的手腕,金绿色的猫瞳半眯着,喉咙里发出响亮的呼噜声,尾巴尖儿还一勾一勾地,扫过贵妃的脸颊。
贵妃紧绷的下颌线,似乎被那柔软的尾巴尖儿扫得松动了一丝。
她低头,看着在她怀里使劲撒娇的猫主子。
雪狮子仰起小脸,冲她又软软地喵了一声,伸出粉嫩的舌头,讨好地舔了舔她戴着的赤金嵌宝石护甲。
贵妃冷厉的眼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了。
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挠了挠雪狮子毛茸茸的下巴,声音也软了下来:好了好了,雪团儿莫恼,一件衣裳罢了。
她终于抬眼,瞥了我一下,那眼神淡得像看一粒尘埃。
既是雪团儿今日心情好,不想见血光,贵妃懒懒地挥了挥戴着长长护甲的手,罢了。这丫头……看着还算伶俐,就留在颐华宫,专门伺候雪狮子吧。
我懵了。
兰心也愣了一下:娘娘,这……她是浣衣局的粗使……
本宫的话,听不明白贵妃眼皮都没抬,专心给雪狮子顺毛。
兰心立刻噤声,垂首道:是,奴婢遵命。
于是,我,阿蘅,一个浣衣局最低等的宫女,因为一件被猫抓脏的衣裳,和一个猫主子的心情好,一步登天……成了颐华宫御猫雪狮子的专职铲屎官兼贴身保姆。
这升迁之路,诡异得让我脚底板发凉。
兰心把我领到颐华宫后罩房最角落一间低矮的小屋。
屋子很小,只容得下一张窄炕和一个破旧的小木柜,但比浣衣局十几人挤的大通铺强了百倍。
以后你就住这儿。兰心面无表情,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堆垃圾,每日卯时初刻起身,先去小厨房领雪主子的羊乳羹,要温热的,不能烫也不能凉。领完立刻送去娘娘寝殿外暖阁,雪主子醒了要在那儿用早膳。
雪主子用膳时,你就在旁边跪候着,它碗里空了或水盆脏了,要立刻添换。记住,只能用娘娘指定的那个描金青玉碗。
早膳后,雪主子若想玩,你就得陪着玩。它最喜欢扑那个孔雀翎羽扎的逗猫棒,库房里有备用的,弄坏了仔细你的皮!它若想睡回笼觉,你就守在它窝边,不能让它被半点声响惊扰。
午膳和晚膳,同样是领特制的鱼脍或鸡茸粥,规矩同早膳一样。娘娘若在,更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申时左右,若天气好,娘娘通常要带雪主子去御花园散步……也就是‘撸猫’。兰心嘴角扯起一丝讥讽,这是娘娘最看重的时候,也是你最容易掉脑袋的时候。抱猫的姿势娘娘有讲究,只能虚虚托着,不能勒着它肚子。走路要稳,脚下不能有石子硌着雪主子的脚。雪主子若想下地自己走,你更要眼观六路,不能让它靠近水池、假山石缝,更不能让任何不长眼的东西冲撞了它!
每日戌时,要给雪主子梳毛,用那把象牙梳,顺着毛梳一百下,逆着毛梳五十下,一下不能多,一下不能少。梳下来的毛要仔细收好,娘娘要查验的。
夜里,雪主子睡在娘娘寝殿外间的金丝楠木猫窝里,你得在门外守着,听到里面有一点动静,比如雪主子叫了,或抓挠猫抓板了,要立刻轻声进去查看伺候。但动作要轻,绝不能惊扰娘娘安寝!
兰心一口气说完,冷冷盯着我:听清楚了雪主子掉一根毛,你掉脑袋。雪主子蹭破一点油皮,你全家陪葬。在颐华宫,雪主子就是半个主子,明白吗
我喉咙发干,只能用力点头:明白,谢姑姑提点。
兰心哼了一声,丢给我一套半新的靛蓝色宫装:换上,别用你那身腌臜气熏着雪主子。明日开始当值。
门被关上,狭小的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
伺候一只猫。
听起来比浣衣轻松可我后背全是冷汗。
贵妃对这只猫的宠爱,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这哪里是猫,分明是颐华宫的镇宫之宝,一颗随时能炸死我的活炮仗。
我这条小命,算是彻底系在那只雪白长毛猫的爪子上了。
第二天,寅时末我就爬了起来。
用冰冷的井水胡乱洗了把脸,换上那套靛蓝宫装,天还黑着,就摸到了颐华宫的小厨房。
厨房里灯火通明,热气腾腾。掌勺的胖太监福海正指挥着几个小太监忙活。
福公公,奴婢阿蘅,来领雪主子的羊乳羹。我小心翼翼地说。
福海斜睨了我一眼,上下打量,嗤笑一声:哦,你就是那个走狗屎运的洗衣丫头等着。
他慢悠悠地走到一个红泥小炉旁,掀开盖子看了看里面温着的一个精致小炖盅,用银勺搅了搅,舀起一点尝了尝温度,才示意旁边的小太监:行了,端给她。仔细点,烫了凉了,掉脑袋的是你。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把一个巴掌大的描金粉彩小盅放在托盘里递给我。
我双手接过,沉甸甸的,温热的触感透过瓷盅传来。我大气不敢出,端着托盘,像捧着十世单传的宝贝,一步一步,挪向贵妃寝殿方向。
贵妃寝殿外有个暖阁,此刻灯火通明,铺着厚厚绒毯,温暖如春。
兰心已经在了,正指挥着两个小宫女摆放软垫和一个小小的金架子。
放下吧。兰心指了指暖阁中间一个铺着锦缎的矮几。
我刚把炖盅放下,里间珠帘轻响,环佩叮咚。
颐贵妃穿着一身海棠红的软缎寝衣,云鬓微松,睡眼惺忪,更添几分慵懒风情。她怀里抱着的,正是雪狮子。
雪狮子似乎也没完全醒,毛茸茸的脑袋搭在贵妃臂弯,眼睛半眯着,那条蓬松的大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
娘娘安。兰心带着我们行礼。
贵妃随意嗯了一声,抱着猫走到暖阁正中的贵妃榻上坐下。
兰心立刻上前,从我端来的托盘里拿起那个描金青玉碗,用银勺将炖盅里温热的、散发着浓郁奶香的羊乳羹小心舀进碗里,然后轻轻放在贵妃榻前一个特制的矮凳上。
雪团儿,用早膳了。贵妃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轻轻把雪狮子放到地上。
雪狮子嗅了嗅空气里的奶香,终于彻底睁开眼,金绿色的猫瞳在灯光下像宝石。它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矮凳前,低头,小口小口地舔食起来。
我按照兰心昨天的吩咐,跪在离矮凳三步远的地方,头低垂着,眼角的余光却死死盯着那个青玉碗和碗边那团雪白的毛球。
心跳得跟擂鼓一样。
时间一点点过去,雪狮子舔食得很慢,很斯文。
暖阁里静悄悄的,只有猫咪小口吞咽的细微声响和贵妃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
碗里的羊乳羹渐渐见底。
快了,快吃完了。我该去添新的,还是换水
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用眼神偷偷询问站在贵妃榻旁的兰心。
兰心面无表情,只几不可察地朝炖盅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我懂了,立刻起身,动作尽量轻缓地端起炖盅,准备再给青玉碗里添一些。
就在我弯腰,炖盅的边沿即将碰到青玉碗的瞬间——
啪嗒!
雪狮子突然抬起一只前爪,毫无预兆地拍在了青玉碗的边沿!
那力道不大不小,但碗是圆的,重心不稳。
描金青玉碗,那个贵妃指定的、独一无二的宝贝碗,就这么在我眼皮子底下,打着旋儿从矮凳上滚落下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比脑子快,下意识地伸手去捞!
指尖碰到了冰凉的碗壁,但只碰到了一下。
哐啷——!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响彻寂静的暖阁。
描金青玉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里面残留的一点羊乳羹溅得到处都是,有几滴甚至溅到了雪狮子雪白的爪子上。
雪狮子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嗷呜一声,敏捷地跳开几步,警惕地看着地上的碎片。
暖阁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感觉到贵妃娘娘的目光,像冰冷的箭,瞬间钉在我身上。
兰心的脸色瞬间煞白。
奴……奴婢该死!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冰冷的碎片上,钻心的疼,但比不上心里的恐惧,奴婢不是故意的!是雪主子……雪主子它……
放肆!兰心厉声打断我,声音带着惊怒的颤抖,自己手脚蠢笨,还敢攀诬雪主子!
我浑身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完了,这下真的完了。第一天当值,就摔碎了雪狮子御用的碗,还攀诬了猫主子……
贵妃缓缓站起身。
她没说话,一步一步走过来,华贵的软缎寝衣下摆拂过地面。
她停在我面前,居高临下。我能看到她绣着缠枝莲的精致鞋尖。
然后,她蹲了下来。
长长的赤金护甲,轻轻挑起我因为恐惧而低垂的下巴,迫使我抬头。
她的脸近在咫尺,美得毫无瑕疵,眼神却冷得像万年寒冰,带着一种审视死物的漠然。
本宫的雪团儿,她开口,声音轻柔,却让我如坠冰窟,会无缘无故打翻碗
她松开我的下巴,护甲转向旁边地上警惕观望的雪狮子,声音瞬间又柔了八度:雪团儿,告诉母妃,是这个蠢东西没端稳,吓着你了,对不对
雪狮子歪着毛茸茸的脑袋,金绿色的眼睛看看贵妃,又看看地上碎裂的碗,再看看跪着抖成一团的我。
它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噜,然后,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一块较大的碎瓷片旁,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上面残留的羊乳羹。
贵妃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她站起身,恢复了那副慵懒的姿态,仿佛刚才的冰冷杀意只是我的错觉。
罢了,她挥挥手,像拂去一粒灰尘,一个碗而已。兰心,库房里不是还有个备用的碧玉碗吗取来给雪团儿用。
她弯腰,重新抱起舔爪子的雪狮子,用丝帕仔细擦掉它爪子上溅到的奶渍,声音腻得能拉出丝:吓着母妃的雪团儿了,都怪那笨手笨脚的奴才。待会儿母妃让膳房给你做最鲜的鱼脍压压惊,好不好
雪狮子在她怀里蹭了蹭,满足地喵了一声。
贵妃抱着猫,看也没再看地上跪着的我一眼,转身袅袅婷婷地回了内殿。
珠帘晃动,隔绝了里面温暖的灯光和轻柔的猫叫。
兰心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的衣裳都汗湿了。她转头看向还跪在碎片里的我,眼神复杂,有后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还跪着干什么她压低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赶紧把这里收拾干净!一点碎渣都不许留!雪主子待会儿还要出来玩呢!
是……是!我如梦初醒,慌忙爬起来,顾不得膝盖上被碎片划破的疼痛和渗出的血迹,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地上的狼藉。
手指被锋利的瓷片边缘割破,也顾不上疼。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刚才,是雪狮子自己打翻的碗。可贵妃娘娘信吗她刚才的眼神……
那只猫……它舔奶渍的样子,是故意的吗
我甩甩头,把这荒谬的念头压下去。猫就是猫,哪懂这些
只是这颐华宫,这雪狮子,比我想象的还要邪门。
伺候它,真的是在刀尖上跳舞。
下午,申时刚过,天气果然不错。
贵妃娘娘午憩起来,心情似乎挺好,抱着雪狮子,带着浩浩荡荡一群宫女太监,摆驾御花园。
我作为雪狮子的专属保姆,自然是抱着猫主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贵妃步辇旁。
雪狮子今天似乎格外精神,在我怀里也不老实,扭来扭去,金绿色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御花园里初春的景象,抽动着粉嫩的小鼻子,嗅着空气里各种花草的气息。
贵妃斜倚在步辇上,姿态闲适,目光扫过园中景致,偶尔落在雪狮子身上,满是宠溺。
雪团儿,看,那株绿梅开得多好。贵妃指着不远处一株开得正盛的绿萼梅。
雪狮子立刻在我怀里立起上半身,朝着梅花的方向喵呜喵呜叫,爪子还往前伸,一副迫不及待要过去的样子。
小馋猫,那是花,不能吃。贵妃掩唇轻笑,罢了,抱它过去瞧瞧吧,小心别让它抓坏了花。
是。我连忙应声,抱着雪狮子小心翼翼地走向那株绿梅。
雪狮子果然对那清雅的梅花很感兴趣,伸出爪子想碰碰那花瓣。我牢记兰心的叮嘱,只能虚虚托着它,既不能让它挣脱跑了,又不能用力拘着它惹它不快,更不能让它真的抓到花枝——万一抓坏了,又是我的罪过。
这分寸拿捏得,我胳膊都酸了。
好在雪狮子玩了一会儿花瓣,似乎兴趣缺缺了,扭过头,目光又被远处假山旁几丛开得热闹的迎春花吸引了。
喵!喵呜!它在我怀里扑腾,目标明确地指向迎春花丛。
我只好抱着它,又小心翼翼地往那边挪。
刚走到假山附近,雪狮子挣扎得更厉害了,非要下地。
我看向步辇上的贵妃,贵妃正和旁边一个穿着鹅黄宫装、容貌清丽的年轻妃子说话,似乎没注意这边。
兰心冲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放它下去,但盯紧了。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弯腰,把雪狮子放在铺着青石板的小径上。
雪狮子一落地,立刻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嗖地一下就钻进了旁边茂密的迎春花丛里。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雪主子!我低呼一声,赶紧拨开花枝往里看。这花丛不算太密,但枝条横斜,雪狮子在里面钻来钻去,白色的皮毛在嫩黄的花朵间若隐若现。
我紧张地跟着它在花丛外移动,眼睛都不敢眨,生怕它钻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或者被花枝缠住。
就在这时,雪狮子突然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似乎对花丛深处的一块石头产生了浓厚兴趣,用小爪子扒拉着什么。
我稍稍松了口气,只要它不跑远就好。
就在这时,一阵环佩轻响伴随着女子清脆的笑语声由远及近。
颐姐姐今日好雅兴,也带雪狮子出来赏春了
我循声看去,只见一位穿着桃红宫装、梳着飞仙髻、容貌娇艳明媚的妃子,带着几个宫女,正笑语盈盈地朝这边走来。
是淑妃娘娘!宫里出了名的性子活泼,爱说爱笑,据说和颐贵妃不太对付。
贵妃步辇那边也停了下来。贵妃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浅笑,但眼底没什么温度:原来是淑妃妹妹。
淑妃走到近前,目光扫过花丛,故作惊讶:咦,雪狮子呢这小家伙跑哪儿去了可别被这些花花草草里的虫子吓着了。
她说着,竟径直朝雪狮子藏身的迎春花丛走来,还弯下腰,似乎想伸手拨开花枝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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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主子在……我下意识地想出声提醒,让她别惊扰了猫。
然而,话还没说完,异变陡生!
原本在花丛里扒拉石头的雪狮子,像是被淑妃靠近的脚步声惊扰,猛地从花丛里窜了出来!
它窜出的方向,不偏不倚,正对着淑妃的小腿!
淑妃正弯腰低头,完全没防备!
啊呀!淑妃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躲开。
但雪狮子的动作太快了!
它雪白的身影几乎是擦着淑妃的裙摆掠过。
紧接着,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刺啦——!
淑妃桃红色宫装的裙摆下缘,被雪狮子锋利的爪子,勾开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虽然不大,但在那鲜艳的料子上,显得格外刺眼。
时间再次凝固。
淑妃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低头看着自己裙摆上的破口,又惊又怒。
贵妃的步辇已经抬了过来,她坐在辇上,看着淑妃裙摆的破损,又看了看已经窜回我脚边、正慢条斯理舔着爪子的雪狮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淑妃妹妹受惊了。贵妃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雪团儿顽皮,想是妹妹靠得太近,惊着它了。兰心,还不快看看淑妃娘娘可有伤着
兰心立刻上前:淑妃娘娘,您没事吧可伤着了哪里
淑妃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看着自己心爱的裙子破了,又看着贵妃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气得胸口起伏,却又不好发作。
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没……没事,就是可惜了这身新做的裙子。雪狮子……倒是活泼得紧。她狠狠剜了一眼地上若无其事的猫。
妹妹没事就好。贵妃淡淡一笑,一件衣裳而已,回头本宫让尚服局给妹妹送两匹新料子过去。雪团儿,过来。她朝雪狮子招手。
雪狮子舔完爪子,这才迈着优雅的步子,慢悠悠地走到贵妃步辇旁。
贵妃弯腰,把它抱了起来,用丝帕擦了擦它刚才钻花丛沾了点泥的爪子,柔声道:小淘气,以后不许这么莽撞了,看把淑妃娘娘的漂亮裙子都抓坏了。
语气是责备的,可那宠溺的眼神,哪里有半分责备的意思
淑妃看着这一幕,脸更黑了,却又发作不得,只能强笑着告辞,带着一肚子气走了。
贵妃抱着猫,轻轻抚摸着它光滑的背毛,目光扫过还傻站在原地的我,眼神冷了一瞬,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吩咐道:回宫。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
回颐华宫的路上,我抱着雪狮子,手心里全是冷汗。
刚才那一幕,电光火石。
真的是淑妃靠得太近惊扰了雪狮子吗还是……雪狮子故意窜出来抓了淑妃的裙子
我低头看着怀里这只闭目养神、一脸无辜的雪白长毛猫。
它金绿色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懒洋洋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因它而起的小风波,与它毫无关系。
我心底的寒意,一点点蔓延开来。
这猫,真的邪门。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伺候雪狮子,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它吃食挑剔,羊乳羹温度差一点都不行,鱼脍必须是最新鲜的鱼腹肉,鸡茸粥要熬得稀烂没有半点颗粒。稍有不顺心,它就甩尾巴,用屁股对着碗,或者干脆一爪子把碗打翻——当然,在贵妃眼里,那必然是我伺候不周。
它脾气阴晴不定。有时粘人得紧,非要人抱着,用那象牙梳梳够一百五十下毛才满意;有时又高冷得不行,谁靠近都呲牙,贵妃也不例外,这时候我就成了出气筒,被兰心骂是常事。
它尤其喜欢在贵妃撸猫的时间——也就是御花园散步时,制造点小麻烦。
不是突然扑向某个低阶嫔妃的裙摆,吓得人家花容失色;就是蹲在路中间,对着某个路过的、贵妃不待见的太监总管哈气;甚至有一次,它把爪子伸进了御花园小池塘里,捞起一条锦鲤,甩了旁边路过的贤妃娘娘一身水……
每一次,都精准地踩在贵妃的点上。每一次,贵妃都会轻描淡写地斥责雪狮子顽皮,然后把锅稳稳扣在我头上——抱猫姿势不对、看管不力、惊扰了猫主子。
我在颐华宫的日子,就是不停地跪地请罪、被兰心责骂、被罚月钱、被罚不准吃饭……身上旧伤叠着新伤。
我成了整个颐华宫的笑话,一个连猫都伺候不好的废物。
贵妃对我的厌恶,也日益加深。她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只碍眼的臭虫。若不是雪狮子似乎……并不特别排斥我(至少没在我铲屎的时候挠我),我大概早就被拖出去打死了。
我知道,我快撑不下去了。这条命,随时会被那只猫玩掉。
直到那天。
三月初三,上巳节。
宫中循例在太液池畔设宴,后妃们赏花游春。贵妃自然要带着她的心肝宝贝雪狮子出席。
宴席设在临水的敞轩里,丝竹悦耳,衣香鬓影。
贵妃抱着雪狮子坐在主位下首最尊贵的位置,接受着其他嫔妃的奉承。雪狮子今天似乎很给面子,乖乖趴在贵妃膝头,眯着眼打盹,任贵妃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它蓬松的背毛。
我照例跪在贵妃身后不远处的角落阴影里,低垂着头,尽量减少存在感,只竖起耳朵听着雪狮子的动静。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
突然,一直安静打盹的雪狮子动了动耳朵,睁开了那双金绿色的猫瞳。
它抬起头,朝着敞轩入口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噜声,带着点警觉。
贵妃也察觉了,低头柔声问:雪团儿,怎么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顺着雪狮子的视线望去。
只见敞轩入口处,内侍引着一位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那女子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云纹宫装,身姿纤细,容貌清丽绝伦,眉眼间带着一股书卷气的沉静。她身边只跟着一个年纪很小的宫女,看起来怯生生的。
是新入宫不久的云贵人,云舒。
听说她出身不高,但颇有才情,入宫不久,一直很低调,几乎足不出户。
她一来,原本热闹的敞轩安静了一瞬。
不少嫔妃的眼神变得有些微妙。这位云贵人,虽然位份不高,但那通身的清冷气质和惊人的美貌,很难不让人侧目。
贤妃笑着打圆场:云妹妹来了,快入座吧。
云贵人微微福身行礼,声音清泠泠的:臣妾来迟,请各位姐姐恕罪。她抬起眼,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贵妃膝上的雪狮子。
就在那一瞬间!
原本只是警惕观望的雪狮子,猛地从贵妃膝头站了起来!全身雪白的长毛都微微炸开,尾巴高高竖起,金绿色的瞳孔缩成了一条危险的细线,死死盯着云贵人!
它喉咙里发出一种我从没听过的、极其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哈——哈——声,背弓了起来,一副如临大敌、随时准备扑击的姿态!
雪团儿!贵妃惊呼,想按住它。
但雪狮子反应极快,嗖地一下就从贵妃怀里挣脱,轻盈地跳到了地上!
它的目标无比明确——直扑刚站直身体的云贵人!
啊!云贵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花容失色,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后退躲避。
她身边的小宫女也吓傻了。
雪主子!我脑子嗡的一声,几乎是本能地扑了出去!兰心说过,绝不能让雪主子伤到任何嫔妃,尤其是这种场合!它要是挠花了云贵人的脸,我九族都不够赔的!
我扑过去的速度很快,一把抱向雪狮子冲出去的身影!
但我忘了,雪狮子有多灵活。
它在我即将碰到它的瞬间,猛地一个急转弯,锋利的爪子在我手背上狠狠挠过!
火辣辣的疼!
但我顾不上了,扑空的身体踉跄了一下,眼看雪狮子就要扑到云贵人脚边!
就在这时,云贵人似乎被吓得脚下一软,身子晃了晃,竟朝着旁边摆放着瓜果点心的长案倒去!
贵人小心!她身边的小宫女终于反应过来,尖叫着去扶。
混乱中,云贵人的衣袖拂过案几。
哐当!哗啦——!
案几上一个盛满鲜红樱桃的琉璃果盘被她带倒,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红艳艳的樱桃滚了一地。
同时滚落的,还有一个原本藏在樱桃堆里、毫不起眼的、只有拇指大小的靛蓝色粗布小香囊!
那小香囊掉在地上,袋口松脱,洒出一点点淡黄色的粉末。
这变故发生得太快!
雪狮子在琉璃盘碎裂的巨响中,似乎也被惊住了,停下了扑击的动作,警惕地后退了几步,炸着毛,盯着地上那个小香囊和洒出的粉末。
敞轩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接二连三的变故惊呆了。
云贵人被小宫女勉强扶住,脸色苍白,惊魂未定地看着一地狼藉。
贵妃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阴沉得能滴出水。她死死盯着地上那个靛蓝色的小香囊和那点粉末。
贤妃最先反应过来,皱着眉:这是……什么东西
立刻有内侍上前,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包起那个小香囊和散落的粉末,呈到主位上的贤妃和旁边的贵妃面前。
一个懂些药理的嬷嬷被叫了过来,她捻起一点点粉末闻了闻,又仔细看了看那小香囊粗糙的布料和缝线,脸色瞬间变了。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抖:回……回禀娘娘,这……这粉末是……是晒干的夹竹桃花粉!磨得极细!这香囊……这香囊的布料针脚,像是……像是浣衣局的手艺!
夹竹桃花粉!
剧毒!
浣衣局的手艺!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如同惊雷,在所有人头顶炸开!
敞轩里瞬间哗然!
所有嫔妃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脸色惨白如纸、还保持着扑出姿势僵在原地的我!
那小香囊的布料,那靛蓝色的粗布……和我身上穿的颐华宫低等宫女的宫装,颜色质地一模一样!
而我是哪里来的浣衣局!
好啊!贵妃猛地一拍桌案,声音尖利刺耳,充满了震怒和后怕,本宫就说雪团儿今日为何如此反常!原来是有贱人想谋害本宫的爱宠!竟敢用这等下作手段,将毒物藏在果盘里!若非雪团儿机警,提前察觉示警,若非云贵人……碰巧打翻了果盘……
她凌厉如刀的目光狠狠剜向我,带着滔天的杀意:阿蘅!你这贱婢!本宫怜你出身低微,让你伺候雪主子,已是天大的恩典!你竟敢恩将仇报,用这等阴毒手段谋害雪主子!说!是谁指使你的!
不!不是奴婢!贵妃娘娘明鉴!我扑通跪倒在地,膝盖砸在冰冷的碎琉璃上,疼得钻心,但巨大的恐惧让我顾不上这些,奴婢冤枉!奴婢根本不知道那香囊是什么!奴婢没有害雪主子!
还敢狡辩!兰心立刻上前一步,指着我厉声道,这香囊的布料,分明就是浣衣局统一用的靛蓝粗布!针脚也粗糙,不是你做的还能是谁定是你怀恨在心,怨恨雪主子,怨恨娘娘责罚你,才想出这等毒计!夹竹桃花粉,无色无味,混在樱桃里,雪主子若是不小心舔食了……你好歹毒的心肠!
不是的!奴婢没有!奴婢真的没有!我百口莫辩,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那布料确实像浣衣局的,可我根本没见过这个香囊!
来人!贵妃根本不听我辩解,厉声喝道,把这谋害主子的贱婢给我拖下去!严刑拷问!本宫倒要看看,是谁给她的狗胆!
几个身材粗壮的内侍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抓住我的胳膊就要往外拖。
完了……这下真的死定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严刑拷打我怎么可能熬得住最后还不是被扣上谋害贵妃爱宠的罪名,死路一条
就在这时!
喵呜——!
一声凄厉尖锐、充满了警告意味的猫叫,骤然响起!
是雪狮子!
它不知何时又跳回了贵妃身边的案几上,全身的毛炸得像只刺猬,金绿色的瞳孔死死盯着那个被嬷嬷用帕子包着的靛蓝色小香囊,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它这副模样,比刚才扑向云贵人时还要凶悍!
所有人都被它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惊住了,连拖拽我的内侍都停下了动作。
贵妃也是一愣:雪团儿
雪狮子根本不看她,它焦躁地在案几上踱了两步,然后猛地跳下地,再次冲向那包着香囊的帕子!
快拦住它!贵妃吓得尖叫。
离得近的一个内侍慌忙去挡。
雪狮子异常灵活,避开内侍的手,一爪子就挠在了那个帕子包上!
帕子被挠开,靛蓝色的小香囊滚落出来,洒出更多淡黄色的粉末。
雪狮子对着那香囊和粉末,发出更加凄厉愤怒的叫声,甚至开始用爪子疯狂地扒拉地面,把那粉末往土里埋!仿佛那是世上最肮脏可怕的东西!
它这反常的、近乎疯狂护主的举动,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贵妃看着雪狮子拼了命似的要把那毒粉埋掉的样子,眼圈瞬间红了,声音都带了哽咽:雪团儿……我的雪团儿……你是知道这毒物要害你,才这么害怕吗别怕别怕,母妃在这里,母妃一定把这害你的贱人千刀万剐!
她猛地抬头,眼神更加怨毒地看向我:贱婢!看你把雪团儿吓成什么样了!拖下去!立刻拖下去!
内侍再次动手。
等等!一个清泠泠的声音突然响起。
是云贵人。
她脸色依旧苍白,但神色却异常镇定。她由小宫女搀扶着,走到场中,对着贵妃和贤妃福了福身:贵妃娘娘息怒,贤妃娘娘容禀。
她指着地上那个被雪狮子扒拉得一团糟的香囊和粉末,声音清晰:臣妾方才跌倒时,离那果盘最近,看得也清楚些。那香囊……并非藏在樱桃之中。臣妾衣袖拂过时,感觉那香囊……似乎是压在果盘底下,被樱桃盖住的。
压在果盘底下
众人又是一愣。
贵妃皱起眉:云贵人此话何意
云贵人平静道:臣妾只是据实而言。若香囊压在盘底,樱桃覆于其上,雪主子……又如何能隔着果盘和樱桃,提前嗅到那毒粉的味道而示警呢
是啊!
刚才贵妃震怒之下,说雪狮子是提前察觉毒物才反常示警。可如果香囊被压在盘底,上面还盖着厚厚的樱桃……毒粉的味道根本透不出来!
雪狮子之前的反常,扑向云贵人,似乎……和这毒粉无关
那它是为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那只还在奋力扒拉泥土、试图掩埋毒粉的雪狮子身上。它金绿色的眼睛里,似乎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悲伤
贵妃的脸色变了变,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逻辑漏洞。
云贵人继续道:况且,这香囊布料虽是浣衣局的靛蓝粗布,针脚也粗糙,但……浣衣局宫女数百,人人皆着此布,会粗浅针线的也大有人在。仅凭此点便断定是阿蘅所为,未免……有失偏颇。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臣妾入宫不久,却也听闻,贵妃娘娘的雪狮子,灵性非常,颇有护主之心。它方才如此激动,拼命掩埋这毒粉,或许……并非全因自身恐惧,而是……它认出了这毒粉的气息,与某些……它不愿提及的往事有关
不愿提及的往事
云贵人这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一些入宫早的嫔妃和老嬷嬷,脸色都微微变了,眼神闪烁,似乎想起了什么。
贵妃抱着雪狮子的手,猛地一紧,指甲几乎掐进猫的皮毛里。雪狮子吃痛,喵呜叫了一声。
贤妃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她看了一眼贵妃,又看了一眼地上狼狈不堪的我,沉声道:云贵人所言,不无道理。此事蹊跷甚多,仅凭一个香囊就定罪,确实草率。况且,涉及……夹竹桃这等剧毒之物,非同小可。来人!
她提高了声音:将这小香囊和粉末仔细收好,封存!相关人等,包括阿蘅、今日负责摆放果盘的宫人、浣衣局近月负责浆洗分发此等布料的管事,全部看管起来!待本宫禀明皇后娘娘,再行彻查!
贤妃是宫里出了名的端方持重,她一发话,连贵妃也不好再强行处置我。
我被两个内侍押着,带了下去,关进了颐华宫后院一间堆放杂物的柴房。
门被锁上,黑暗和霉味笼罩了我。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冰冷,手背被猫抓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劫后余生不,只是暂时的。
贤妃说要彻查,可那香囊布料针脚指向浣衣局,指向我。谁会信我的辩解贵妃想要我死,有一百种方法。
雪狮子……它今天的反常,到底是因为什么它扑向云贵人,真的是因为察觉了毒粉吗还是……因为别的
云贵人最后那句话,像一道闪电劈进我混沌的脑海。
它认出了这毒粉的气息,与某些……它不愿提及的往事有关
不愿提及的往事……
夹竹桃花粉……
一个模糊而惊悚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我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这深宫,果然每一步都是要命的陷阱。而那只猫……它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柴房又冷又潮,我蜷缩在角落,又冷又饿,手背上的抓伤隐隐作痛,提醒着我白天的惊魂。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更鼓声,已是深夜。
锁链轻响,柴房的门被推开一条缝。
一个瘦小的身影闪了进来,是云贵人身边那个怯生生的小宫女,叫小禾。
她手里提着一个很小的食盒,看到我,飞快地跑过来,把食盒塞进我怀里,声音压得极低:阿蘅姐姐,快吃,贵人让我偷偷送来的。
食盒里是两个温热的素包子。
我饿极了,也顾不上许多,抓起包子就往嘴里塞。
小禾蹲在我旁边,小声说:贵人让我告诉你,别怕,她会想办法的。今天的事,太蹊跷了。
我咽下干硬的包子,哑着嗓子问:云贵人……她没事吧毕竟,她今天也差点被牵连。
小禾摇摇头:贵人没事,就是受了点惊吓。不过……她犹豫了一下,凑到我耳边,声音更低了,贵人让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
贵人问,你伺候雪狮子这段时间,有没有发现……它特别害怕或者特别讨厌……某种黄色的花
黄色的花
我愣了一下,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些画面。
雪狮子在御花园……它对大片黄色的迎春花似乎没什么兴趣,但对角落里几株开得正盛的……对了,是棣棠花!那种枝条柔软、开满金黄色小花的灌木。
有一次我抱着它路过,它突然就炸了毛,对着棣棠花丛发出低吼,爪子紧紧勾着我的衣服,死活不肯靠近。
还有一次,贵妃想摘几朵棣棠花插瓶,雪狮子当时在她怀里,突然变得异常焦躁,甚至用爪子去拍打贵妃的手,不让摘。
当时贵妃还笑骂它小气鬼,以为是它不喜欢那花的味道。
难道……
我看向小禾,声音发紧:有!它很讨厌棣棠花!看到就会炸毛!
小禾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一下,用力点点头:贵人猜对了!贵人还说……让你想想,夹竹桃的花……是什么颜色
夹竹桃的花……
我努力回忆。夹竹桃在宫里不常见,但我依稀记得,御花园偏僻角落似乎有几株,开的花……是粉红色、白色,还有……黄色!
黄色!
夹竹桃也有黄色的花!和棣棠花颜色很像!
雪狮子讨厌黄色的棣棠花,是不是因为它……认识黄色的夹竹桃花甚至……曾经深受其害
那个可怕的念头再次清晰起来:难道雪狮子以前的遭遇,和夹竹桃花粉有关而今天那个香囊里的花粉……是黄色的
小禾似乎从我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她抓紧我的手:阿蘅姐姐,贵人让你一定要撑住!千万别认罪!她怀疑,今天这事,根本就不是冲雪狮子来的,也不是冲你来的!那毒粉藏在云贵人的果盘里……是想一箭双雕!
一箭双雕害雪狮子,再嫁祸给云贵人打翻果盘暴露毒物或者……目标本来就是云贵人只是雪狮子反常的举动打乱了计划
我脑子乱成一团麻。
贵人还说什么了我急切地问。
小禾警惕地看了看门口,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贵人说,雪狮子扑向她,可能不是攻击……而是……示警!因为它认出了那种……让它恐惧和悲伤的味道!它想毁掉那东西!
示警!
雪狮子扑向云贵人,是想提醒她远离那藏着毒粉的果盘!
这个颠覆性的认知,让我如遭雷击。
那只平日里看起来高深莫测、甚至有些邪门的猫……它今天的反常,竟然是在……救人
它拼命扒拉掩埋毒粉,不是在害怕,而是在愤怒在试图销毁害过它或者它在意之人的东西
贵人正在想办法查。小禾快速说道,她让你留意,雪狮子平时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或者……它特别亲近颐华宫里的什么东西、什么地方也许……那是线索。
特别亲近的东西地方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冰冷黑暗的柴房里,努力回忆伺候雪狮子这几个月来的点点滴滴。
它很高冷,对贵妃也是时冷时热。颐华宫奢华,但它似乎对贵妃那些金玉珠宝、绫罗绸缎毫无兴趣。
它有一个金丝楠木的豪华猫窝,但它并不特别喜欢睡,反而经常……蜷在贵妃寝殿外间窗下的一个旧蒲团上打盹
那蒲团很旧了,颜色暗淡,边缘还有些磨损,与颐华宫富丽堂皇的摆设格格不入,但贵妃一直没让人换掉。
雪狮子似乎很喜欢那个蒲团。
还有……它玩耍时,对贵妃那些昂贵的孔雀翎逗猫棒兴趣一般,却格外喜欢扑一个……用普通麻绳和褪色布条扎成的、看起来很旧很简陋的小老鼠玩具那小老鼠被它藏在哪里来着好像……是在它那个旧蒲团下面
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以前我只觉得是猫的怪癖,此刻却像散落的珠子,隐隐被一条线串联起来。
旧蒲团……褪色布条小老鼠……讨厌黄色的花(夹竹桃)……
难道……
一个更大胆、更令人心惊的猜测,在我脑海中逐渐成形。
雪狮子……它可能……不是贵妃的第一只猫
那个旧蒲团和旧玩具,属于……另一只猫一只……已经不在的猫
而那只猫的离开,是否……就和夹竹桃花粉有关
就在这时,柴房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还有低低的交谈声。
……真晦气!大半夜的还要处理这脏东西……
小声点!兰心姑姑吩咐的,把雪主子弄脏的那个旧蒲团赶紧烧了,省得留着晦气,再惊着雪主子……
烧就烧呗,一个破蒲团,娘娘早该扔了……
旧蒲团!要烧掉
我心头猛地一跳!
小禾!我一把抓住小禾的手,声音因为急切而发颤,快!快去告诉云贵人!拦住他们!那个旧蒲团!雪狮子最喜欢的那个旧蒲团!不能烧!那里面……可能有东西!
小禾吓了一跳,但看我神色凝重,立刻点头:好!我这就去!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飞快地溜出了柴房。
我趴在门缝上,心提到了嗓子眼。
外面是颐华宫后院偏僻处,两个小太监正抱着一个灰扑扑的旧蒲团,走向角落专门焚烧垃圾的小炉子。
其中一个掏出火折子。
火苗跳动起来,眼看就要点燃蒲团干燥的边缘!
住手!
一声清冷的低喝响起。
云贵人带着小禾,还有两个她带来的、看起来颇为沉稳的宫女,及时出现在了后院门口。
那两个小太监吓了一跳,看清是云贵人,慌忙行礼:云贵人安。
云贵人快步走过来,目光落在那旧蒲团上:这蒲团,本宫看着倒别致,烧了可惜。放下吧,本宫要了。
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一脸为难:贵人,这……这是兰心姑姑吩咐要烧掉的脏东西……
本宫自会去同兰心说。云贵人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放下。
两个小太监不敢违抗贵人,只得放下蒲团,灰溜溜地走了。
云贵人示意身后的宫女捡起蒲团,然后走到柴房门口,隔着门缝对我低声道:东西拿到了。你刚才说里面可能有东西
奴婢不敢确定,但雪狮子极其珍视这个蒲团和下面藏的一个旧布老鼠。我快速说道,奴婢怀疑,这蒲团……可能属于另一只猫。而那只猫……或许和夹竹桃有关!请贵人仔细检查蒲团里面!
云贵人眼神一凝,点点头:好。本宫知道了。你安心待着,本宫会想办法。
她带着人匆匆离去。
柴房门再次被锁上。
黑暗重新笼罩,但我心里,却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
雪狮子……旧蒲团……另一只猫……夹竹桃花粉……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被刻意掩埋的过去。
而那个靛蓝色的粗布香囊,它粗糙的针脚……真的是浣衣局宫女的手艺吗
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回忆浣衣局里那些姐妹缝补衣服的样子。浣衣局活儿重,大家缝补都是怎么快怎么来,针脚歪斜稀疏是常事。但那个小香囊……我虽然只看了一眼,却记得那缝线……虽然粗糙,但异常……结实而且收口的地方,打结的方式……似乎有点特别
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脑海。
第二天一早,柴房门再次被打开。
来的不是小禾,而是贤妃娘娘宫里的掌事嬷嬷,还有两个面无表情的内侍。
阿蘅,跟老奴走一趟吧。嬷嬷的声音平板无波。
我的心沉了下去。是福是祸
我被带到了一处僻静的宫室,看陈设,应该是贤妃的偏殿。
殿内气氛凝重。
贤妃端坐主位,面色肃然。云贵人坐在下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沉静。贵妃竟然也在,她坐在另一边,脸色阴沉,怀里紧紧抱着雪狮子。雪狮子今天异常安静,缩在贵妃怀里,金绿色的眼睛半眯着,只偶尔扫过殿内的人。
地上,放着那个靛蓝色的小香囊,还有……那个被拆开了一角的旧蒲团!蒲团破开的地方,露出里面填充的陈旧棉絮,而在棉絮深处,似乎藏着一点……褪色的、同样粗糙的靛蓝色布料
贤妃的目光锐利地落在我身上:阿蘅,本宫问你,你仔细看看地上这个香囊,可认得这缝线和打结的手法
我跪在地上,仔细看向那个小香囊。粗糙的靛蓝布,蹩脚的针脚。但收口处那个结……打得很紧,而且绕线的方式……
回贤妃娘娘,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这香囊的缝线……针脚是粗糙,像是浣衣局的手艺。但是……这个收口的结,打法和绕线的方式……奴婢在浣衣局从未见过。浣衣局的姐妹们打结,都是最简单的死结,绕两圈拉紧就完事。但这个结……它绕了三圈,最后一圈是反向绕的,打得很死,像是……特意为了牢固,怕它散开。
我顿了顿,鼓起勇气道:而且,这种绕三圈反向打结的方法……奴婢倒是见过一次。
哦在哪里见过贤妃追问。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抬起头,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贵妃身后侍立的兰心,然后迅速垂下眼:在……在兰心姑姑的一件旧衣上。那日奴婢送洗好的衣裳去颐华宫,正巧看到兰心姑姑在缝补一件内衫的袖口破洞,用的就是这种绕三圈反向打结的方法。奴婢当时还觉得新奇,多看了一眼,所以记得。
你胡说!兰心脸色骤变,尖声反驳,奴婢从未……
住口!贤妃厉声打断她,目光如电,本宫问话,轮不到你插嘴!
贵妃抱着猫的手也猛地收紧,眼神惊疑不定地看向兰心。
贤妃不再看兰心,转向云贵人:云贵人,你那边有何发现
云贵人站起身,示意身后的宫女将那个拆开的旧蒲团呈上。
回贤妃娘娘,臣妾仔细检查了这个蒲团。外表虽旧,但内里填充的棉絮还算干净。只是……她指着蒲团破口处露出的那一点靛蓝色,臣妾在棉絮深处,发现了这个。
宫女小心翼翼地从棉絮里抽出一小块靛蓝色的粗布片。那布片很小,边缘参差不齐,像是从什么东西上撕扯下来的,颜色和质地,与地上那个小香囊一模一样!
更让人心惊的是,在那块小小的布片上,沾染着一些早已干涸发黑、几乎难以辨认的污渍。
臣妾斗胆,云贵人的声音清晰而稳定,请了御医署一位信得过的老嬷嬷悄悄验看过。这布片上的污渍……是早已干涸的猫的呕吐物和……少量血迹。而其中……检测出了残留的……夹竹桃毒素。
嗡的一声!
殿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震惊地投向贵妃怀里的雪狮子!
雪狮子似乎感受到了那沉重而复杂的目光,它抬起头,金绿色的猫瞳扫过那块小小的靛蓝布片,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无尽悲伤的呜咽,然后把脑袋深深埋进了贵妃的臂弯里,小小的身体似乎在微微颤抖。
贵妃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抱着猫的手都在抖。
证据,已经不需要再多言。
这块藏在旧蒲团深处的、沾染着夹竹桃毒素和猫呕吐物血迹的靛蓝布片,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残酷的真相:
雪狮子,并不是贵妃的第一只爱宠。
在它之前,还有过另一只猫。那只猫,死于夹竹桃花粉的毒害。而害死它的毒物,就藏在一个同样质地的靛蓝色粗布制品里(很可能是另一个类似的香囊或者布包)!那只猫死前痛苦的挣扎,呕吐物沾染了它心爱的玩具或垫子(可能就是这块布片原本所属的东西,后来被藏进了这个蒲团里)。
而雪狮子,它认出了这种毒粉的味道!认出了这种靛蓝粗布!所以它才会对云贵人果盘下的香囊反应如此激烈!它是在恐惧,更是在愤怒!它想毁掉那害死它同伴(或者前辈)的东西!
那么,当年害死第一只猫的凶手是谁
今天制作这个香囊、意图嫁祸给我和云贵人的,又是谁
那个独特的、绕三圈反向打结的缝线手法,指向了兰心!
贤妃的目光,如同冰锥,刺向面无人色的兰心:兰心,你还有何话说
奴婢冤枉!贤妃娘娘!奴婢冤枉啊!兰心噗通跪倒在地,涕泪横流,指着我和云贵人,是她们!是她们串通好了陷害奴婢!那什么打结手法……是这个贱婢信口雌黄!那布片……谁知道是不是云贵人塞进去的!她们就是想害贵妃娘娘!害雪主子!
够了!一声尖利的怒喝响起。
是贵妃。
她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怀里的雪狮子差点掉下来。雪狮子喵呜一声,紧紧抓住她的衣服。
贵妃的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她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兰心,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绕三圈反向打结……贵妃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本宫记得……当年本宫刚入东宫,养的那只‘雪团儿’(看来第一只猫也叫雪团儿)……它最喜欢的那个布老鼠尾巴开线了,是你……是你连夜给它缝好的!用的……就是这种绕三圈的打结法!你说……这样结实,雪团儿怎么扯都扯不开!
贵妃的话,如同最后的审判,彻底击垮了兰心。
兰心瘫软在地,面如死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贤妃冷冷地看着这一幕,沉声道:如此看来,真相大白了。当年谋害贵妃爱宠‘雪团儿’的,是你兰心。今日故技重施,意图用毒香囊一箭双雕陷害阿蘅与云贵人、甚至可能再次谋害雪狮子的,也是你!你好大的胆子!
不……不是的……兰心绝望地摇头,突然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抬头看向贵妃,眼神疯狂,娘娘!奴婢都是为了您啊!当年那只猫……它抓伤了您的脸!差点毁了您的容貌!奴婢……奴婢只是替您除掉隐患!今日……今日也是!那个云贵人,她狐媚惑主,迟早是个祸害!还有这个阿蘅,她笨手笨脚,迟早会害了雪主子!奴婢……奴婢都是为了娘娘您……
住口!贵妃厉声尖叫,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某种被戳破的隐秘而扭曲,本宫何时让你做过这等丧心病狂之事!你这刁奴!竟敢背主行凶,还攀诬本宫!来人!给本宫拖下去!杖毙!立刻杖毙!
几个内侍立刻上前,堵住兰心还在嚎叫的嘴,粗暴地将她拖了出去。
凄厉的呜咽声很快消失在殿外。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贤妃叹了口气,看向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贵妃:贵妃妹妹,御下不严,以致生出此等祸端,惊扰宫闱,毒害生灵,更险些酿成大错。此事,本宫会如实禀报皇后娘娘,请娘娘定夺。
贵妃抱着瑟瑟发抖的雪狮子,失魂落魄,一句话也说不出。
贤妃又看向我和云贵人:阿蘅,你受委屈了。此事已查明与你无关,即日起,你不再归属颐华宫。念你伺候雪狮子……也算尽心,便调去……云贵人处当差吧。
我愣住了,随即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不用死了!还能离开颐华宫这个魔窟!
奴婢谢贤妃娘娘恩典!谢云贵人恩典!我重重磕头。
云贵人对我微微颔首,眼神温和。
贤妃最后看了一眼贵妃怀里的雪狮子,目光复杂:至于雪狮子……它受惊不小,贵妃妹妹,好生看顾吧。言下之意,此事到此为止,不会深究贵妃是否知情或纵容。
一场惊天风波,似乎随着兰心的死,画上了句号。
我跟着云贵人,回到了她居住的静怡轩。
静怡轩不大,布置得清雅简朴,和颐华宫的奢华天壤之别。伺候的宫人也少,除了小禾,只有两个年纪稍大的嬷嬷,都显得很安静本分。
云贵人让我先养好手上的伤,做些轻省的活计。
日子突然变得平静安稳,像做梦一样。
只是,我偶尔还是会想起颐华宫,想起那只雪白的长毛猫。
听说兰心被杖毙后,贵妃大病了一场,精神也差了许多。雪狮子倒是无恙,只是听说更不爱理人了,整日趴在那个旧蒲团上,望着窗外发呆。
云贵人似乎知道我的心事。一天午后,她坐在窗下看书,我在旁边安静地擦拭花几。
她忽然放下书,轻声道:你是不是在想雪狮子
我手一顿,点了点头:嗯……奴婢就是觉得……它其实……挺可怜的。
云贵人望着窗外一株新绿的芭蕉,声音很轻:这深宫里的生灵,又有几个不可怜呢雪狮子……它很聪明,也很记仇,但……它更记恩。它认得谁是真心对它好。
她转过头,看着我:那天在敞轩,它扑向我,爪子其实收着的。它挠你手背那一爪……伤口深吗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背上已经结痂的伤痕:还好,就是看着吓人。
云贵人笑了笑,那笑容清浅,却带着洞察:或许……它是故意的它知道只有抓伤你,你才会不顾一切地扑向它,才会‘碰巧’打翻那个果盘它知道,只有把水彻底搅浑,藏在底下的东西,才有可能被翻出来
我彻底呆住了。
雪狮子……它是故意的
它利用了我的恐惧和本能,导演了那场混乱,就是为了让那个藏着毒粉的香囊暴露在阳光下为了引出那个藏在旧蒲团里的、属于另一个雪团儿的、沾着血泪的布片
为了……替它的同伴报仇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和震撼,顺着脊椎爬上来。
那只猫……它到底知道多少它隐忍了多久
那……贵妃娘娘她……我迟疑地问。
云贵人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平淡无波:她她只是需要一个‘爱猫如命’的名声,一个能替她吸引目光、甚至……替她挡掉某些麻烦的‘活宝贝’罢了。至于这宝贝本身经历过什么,是哪一个……她其实并不真的在意。兰心……也不过是揣摩着这份‘不在意’,才敢一次次动手罢了。
她抿了一口茶,目光悠远:如今兰心死了,旧事被翻出,她失了臂膀,更失了颜面。皇后娘娘虽未深究,但‘御下不严,纵奴行凶’的名声是跑不掉了。这,就是代价。
代价……我默然。
贵妃失去了心腹,失去了部分圣心,更在六宫面前暴露了她的凉薄。
而雪狮子,它失去了一个同伴(或前辈),带着那段痛苦的记忆活着,用它的方式,最终撕开了真相的一角。
它报了仇,可它快乐吗
几天后,天气晴好。
我陪着云贵人在御花园散步,熟悉新的环境。
走到太液池畔,远远地,看到水榭那边,一群宫人簇拥着一架步辇。
是颐贵妃。
她似乎瘦了些,精神也有些不济,但依旧妆容精致,抱着雪狮子,斜倚在辇上。
雪狮子趴在她怀里,雪白的长毛在阳光下泛着光,依旧高贵美丽。只是它似乎对周围的花草、宫人都没什么兴趣,只懒懒地眯着眼。
当我们走近时,雪狮子像是感应到什么,突然抬起了头。
金绿色的猫瞳,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它的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了往日的警惕、愤怒或高深莫测。
那是一种……仿佛看透了世事,带着一丝疲惫和……释然的眼神
它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几秒钟。
然后,它轻轻地喵了一声,声音很轻,像是在打招呼,又像是在告别。
接着,它重新把头埋进了贵妃的臂弯里,仿佛刚才那一眼,从未发生过。
云贵人轻轻拉了我一下,示意我继续往前走。
我收回目光,跟着她,沿着太液池畔的小径,走向花木扶疏的深处。
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微风带着水汽和花草的清香。
身后,贵妃的步辇朝着另一个方向缓缓远去。
一只通体乌黑油亮的小猫,不知从哪片花丛里钻了出来,好奇地跟在我们脚边走了几步。
云贵人停下脚步,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挠了挠小黑猫的下巴。
小黑猫立刻发出满足的呼噜声,用脑袋蹭着她的指尖。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温馨的一幕。
阳光有些晃眼。
我眯起眼,望向碧波荡漾的太液池。
水光粼粼,倒映着天空的蓝和宫墙的红。
像一面巨大的镜子。
映照着这深宫里的悲欢、算计、凉薄,和……那些无声无息,却最终被掀开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