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使命
我叫林雾,是个注定要去送死的人。
接到火种计划任务那天,联盟长老院的老头们盯着我,说那颗异常恒星再有三个月就炸,到时候整个太阳系都得跟着遭殃。我的活儿,就是开着归墟号,载一船反物质炸弹撞上去,给地球争取五百年的撤离时间。
这活儿没人愿接我捏着手里的烟,明知故问。谁会没事干跟恒星同归于尽啊。
老头们没说话,就把一枚冰凉的勋章别在我胸前。我摸了摸那金属疙瘩,想起我妹去年在陨石雨里没了——她才二十二,离一百岁的坎儿还远着呢。行吧,地球对我来说,早就只剩个需要护着的空壳子了。
734号空间站是我最后停靠的地方,据说废弃近百年了。我飘进驾驶舱时,脚边踢到个硬东西,低头一看,是只银白色的宇航靴。
别动。
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抬头就看见个女的飘在横梁上,黑发遮着脸,胸口的标识磨得看不清,就星尘号三个字还能认。她翻身跳下来,摘下头盔的瞬间,黑发随着失重散开,皮肤在冷光里白得像月球尘埃,唯独眼睛是深不见底的黑,像装着一片没有星光的宇宙。我愣了愣——这张脸太年轻了,顶多二十出头,可眼神里的东西,像见过几百场日出的老水手。
你是谁我摸向腰间的枪。
星尘。她指了指自己的宇航服,2077年失联,飘到这儿了。
2077那时候人类还没冲出太阳系呢。我上下打量她,皮肤白得像月球土,手指在控制台的锈迹上划来划去,动作熟稔得像在自家厨房。
你靠什么活下来的
她突然笑了,从背包里掏出块压缩饼干,掰一半扔给我:靠这个,还有运气。
接下来的日子,我默许她在空间站待着。她找了间还能锁的休眠舱,每天捣鼓些破烂——把我扔掉的旧线路接起来,让一盏报废的应急灯重新亮了;用金属片拼了只兔子,放在舷窗边,说看星星时能有个伴。
星尘对时间的感知很奇怪。
她会花整整一天盯着舷窗外的小行星带,说那些石头每一秒都在改变轨道,只是人类活得太短,看不出它们的迁徙。
我问她:一百多年一个人飘着,不闷
她正蹲在地上修一台老式收音机,闻言抬头看我,眼神亮得吓人:你见过会跳舞的星云吗在猎户座那边,粉色的,每五十年换一次队形。
我没见过,但听她讲的时候,好像真的看到了那片星云。
2
星尘之谜
一个月后,我发现归墟号的冷却管被换过了。新管子接口处的焊痕歪歪扭扭,跟星尘拼兔子时的手法一模一样。
你动我飞船了我闯进她的休眠舱,她正对着块刻满花纹的金属环发呆,见我进来,慌忙往身后藏。
那管子快漏了。她小声说,我以前修过。
你到底是谁我逼近一步,失重让我们的距离忽远忽近,2077年的技术修得了反物质冷却管那金属环是什么高维能量器,对不对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要翻脸。然后她突然笑了,眼泪跟着掉下来:我不是故意骗你,只是……不想再看有人送死了。
那天她终于说了实话。2077年她在木星轨道遇到高维生命,全船就活了她一个,被一股能量改造成了不死身——不会老,死不了,只能在宇宙里飘着,看星星生了又灭。
所以你是永生的我摸着后脑勺,这比联盟说的活200岁玄乎多了。
算吧。她把金属环扔给我,但这不是福气。你看着朋友变成灰,他们孙子也变成灰,最后连记得他们的人都没了,就知道了。
我突然想起她总盯着舷窗外发呆,想起她修收音机时说这零件能再用五十年。那些我以为是沉稳的东西,全是岁月熬出来的孤独。
那你为啥不救他们
有规矩。她望着窗外那颗越来越亮的恒星,高维生命说了,我们这种人,只能看着,不能插手。就像人不会管蚂蚁窝被水淹了。
那天晚上,我没回自己的舱。我们坐在驾驶舱看星星,她指给我看哪颗星三百年后会炸,哪颗星的行星上可能有生命。
你说,我炸了那颗恒星,地球能撑五百年不
能。她肯定地说,但五百年后呢还会有下一颗异常恒星。
那你到时候……
我替你看着。她打断我,声音很轻,替你看地球飘去新家园,看人类在别的星系扎根。
我突然觉得鼻子发酸。三个月后我就成灰了,可她得带着我的份,再看几百年,几千年。
3
永恒的孤独
倒计时剩十天时,空间站的警报疯了似的响。归墟号的导航屏红得刺眼,跳着1小时后自动起飞。
是恒星磁场搞的鬼!星尘手指在控制台上飞,程序被强制启动了!
能停不我去掰手动开关,纹丝不动。
她的手顿在半空,突然转头看我,眼睛里全是血丝:能,但要违反规矩。
我看着她发抖的指尖,突然明白她这三个月的纠结——她早就知道怎么救我,只是在跟自己较劲。
别。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我妹妹以前总说,烟花虽然短,但亮起来的时候,全夜空都认得。
她的眼泪掉在我手背上,烫得像恒星的光。
林雾,我不想再一个人了。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知道。我把脖子上的陨石吊坠摘下来,给她戴上,上面刻着我名字的缩写,带着这个,就当我还在。
跃迁启动前五分钟,我最后看了她一眼。她站在舷窗边,背后是那颗越来越亮的恒星,像尊不会动的雕像。
记得替我看猎户座的星云。
嗯。她点头,嘴唇动了动,好像说了句什么,可我已经被跃迁的光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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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千年重逢
飞船撞进恒星的瞬间,我没感觉到疼,就觉得暖和,像小时候妹妹把我冻僵的手塞进她口袋里。原来死是这种感觉,也没那么可怕。
再睁眼时,我以为自己在做梦。
白色的休眠舱,柔和的蓝光,还有个熟悉的身影趴在床边,头发散在我手背上。我动了动手指,她猛地抬头,眼睛红得像兔子。
星尘我的嗓子像被砂纸磨过。
醒了她笑起来,眼泪噼里啪啦掉,睡了一千年,可算醒了。
一千年我差点从床上滚下去。她伸手扶我,我才发现她还戴着那个陨石吊坠,只是链子磨得发亮。
这是哪儿
宇宙尽头。她递水给我,离太阳系远着呢。
我不是炸成灰了吗
我救你的。她低头抠着吊坠,违反了规矩,被高维生命罚了,把我关在时间囚笼里,一遍遍看你撞向恒星。
我这才注意到她眼底的红血丝,不是刚哭过的那种,是熬了很久的样子。
那你咋出来的
找到法子了。她笑了,举起那块刻花纹的金属环,用我的永生换的。现在我跟普通人一样,能老,能死。
我愣住了。她等了一千年,放弃了长生,就为了把我从时间里捞出来。
傻不傻我伸手擦她的眼泪,摸到她眼角有了细纹,很浅,但确实有了。
不傻。她抓住我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你听,跳得可有力气了,跟活人一样。
舷窗外,一片陌生的星云在发光,蓝的紫的,像打翻了颜料盘。星尘说,这是新的航线,前面有无数没被发现的星系。
以后去哪儿我问她。
不知道。她靠在我肩上,但这次,有你一起。
我摸着她头发里新增的几根白丝,突然觉得,会老会死,真好。就像她曾说的,时间是按心跳算的,不是按数字。
5
宇宙尽头
而我们的心跳,才刚要开始一起数呢。
我们在宇宙里飘了十年。
星尘说,这叫还债。她用永生换了自由,高维生命没再找我们麻烦,但也收走了她那些超能力——不能再徒手修飞船,也不能一眼看透恒星的生死,跟我一样,成了需要靠氧气和食物活着的普通人。
挺好。她第一次拧不开应急舱的阀门时,非但没懊恼,反而笑得眼睛弯成月牙,以前总觉得自己是局外人,现在终于能跟你一起着急了。
我们的飞船是用星尘藏在各个空间站的零件拼的,丑得像只歪脖子天鹅,却结实得很。她负责导航,我管维修,分工明确得像在734号空间站时一样。只是这次,没人再提倒计时,也没人再盯着哪颗恒星会爆炸。
路过M78星云时,我们停了三个月。那里的小行星上长着会发光的植物,到了夜里,整个星球像铺了层碎钻。星尘蹲在地上,用手指戳那些一闪一闪的叶子,突然回头跟我说:你看,比猎户座的星云好看吧
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当年我让她替我看猎户座的星云,她记了一千年。
嗯,好看。我递过去半块压缩饼干——这是我们最后的存货,但没你拼的金属兔子好看。
她愣了愣,突然红了眼眶。我才想起,那只兔子早在恒星爆炸时化成灰了。
第二天,她用星云里的矿石,重新拼了只兔子。这次是站着的,前爪举着,像在打招呼。
以后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她把兔子挂在驾驶舱,阳光透过舷窗照进来,矿石的切面反射出彩虹色的光。
我们遇到过其他飞船。有一次停靠在星际补给站,碰到个满脸皱纹的老头,看见星尘就愣了,说:姑娘,你跟星尘号那个传说里的船员长得真像。
星尘笑了笑,没承认也没否认。老头又说:听说她活了一千多年,能跟星星说话呢。
那都是瞎编的。我替她解围,星星哪会说话。
老头走后,星尘盯着窗外发呆。其实星星真的会说话。她轻声说,你听,它们爆炸的时候,声音像吹口哨。
我知道,那是她看了太多次死亡,才听出的声音。
五十岁那年,我们在一颗蓝色的星球上落脚。这里的重力跟地球差不多,有海,有树,还有会飞的鱼。星尘说,就在这儿养老吧。
我们盖了间木头房子,面朝大海。她种了一院子的花,都是从各个星球收集来的种子,花期不一样,所以一年到头,院子里总开着花。我在海边搭了个棚子,修修补补带来的旧零件,偶尔组装出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比如会跟着潮汐走的小机器人,会啄星尘头发的金属鸟。
有天傍晚,我们坐在门口看日落。夕阳把海水染成金红色,跟当年那颗异常恒星的光很像,却温柔得多。
你说,地球现在怎么样了我问她。
肯定很好。她靠在我肩上,头发里已经有了不少白发,说不定已经在新的星系,养出会发光的花了。
那我们要不要回去看看
她摇摇头,握住我的手。她的手不再冰凉,带着阳光晒过的温度,指尖还有种花时沾的泥土。不了。她说,我们的家在这儿。
我看着她眼角的皱纹,突然觉得,一千年的等待,十年的漂泊,都值了。永生也好,短暂也罢,重要的不是活多久,而是有个人,能陪着你,把每一秒都过成值得记住的样子。
夜里,我被海浪声吵醒。星尘没在身边,我走到院子里,看见她蹲在花田里,手里拿着那只矿石兔子,对着月亮发呆。
睡不着
嗯。她抬头看我,眼睛亮晶晶的,想起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拿着枪指着我,跟个愣头青似的。
那你还骗我是迷路的。
怕你把我当成怪物呗。她笑起来,没想到,最后倒是成了一家人。
风从海面上吹过来,带着咸湿的气息。院子里的花在夜里轻轻摇晃,像在跟我们打招呼。我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跟她一起看月亮。
原来宇宙再大,也大不过两个人的院子。时间再长,也长不过此刻的月光。
6
岁月静好
我们在蓝色星球住到第七十年的时候,星尘的背开始有点驼了。
她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能踮着脚够到屋檐下的风铃,给花浇水时得拄着根我用飞船零件做的拐杖。有次她蹲在院子里侍弄那些外星花草,起身时没站稳,我一把扶住她,才发现她鬓角的白发已经比黑发多了。
不服老不行啊。她靠在我怀里笑,声音有点喘,以前飘在太空里,总觉得时间是绕着我转的,现在才知道,它对谁都一样公平。
我给她在廊下搭了张摇椅,午后阳光好的时候,她就躺在上面打盹,手里攥着那枚陨石吊坠。有次我听见她梦呓,说的还是2077年星尘号的事,说船员们在木星轨道上吃火锅,舷窗外飘着冰晶似的环带。
醒啦我递过去一杯温水,又梦到以前的同事了
她揉揉眼睛,点头又摇头:梦见他们变成老头老太太了,跟我们现在一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我知道,那些人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化作宇宙尘埃了。她是把这辈子的安稳,分给了记忆里的他们。
第八十年,海边的木头房子被台风刮坏了一角。我爬梯子修补屋顶,星尘站在底下仰头看,突然喊:林雾,慢点!你膝盖不好,别逞强!
我低头看她,风把她的白发吹得乱飞,像极了初见时她飘在空间站里的样子。只是这次,她眼里没有了漫漫长路的孤独,只有实实在在的牵挂。
知道啦。我笑着应她,心里却有点发酸。当年那个能徒手修好反物质冷却管的永生者,如今会担心我爬梯子摔着;那个撞向恒星都不怕的我,现在踩高了会腿软。
可这样真好啊。我们终于成了会担心对方摔倒、会为一顿饭的咸淡拌嘴、会数着日子盼花开的普通人。
第九十年春天,星尘种的花里,有一株开了从没见过的颜色——花瓣是渐变的蓝,像极了734号空间站的应急灯。她拉着我蹲在花前,看了整整一个下午。
你说,这是不是星尘号来看我们了她指着花瓣上的纹路,你看这脉络,多像飞船的航线图。
是呢。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关节已经有些变形,却还是暖暖的,它知道我们在这儿挺好的。
那天傍晚,她靠在摇椅上,握着我的手,慢慢闭上了眼睛。夕阳刚好落在她脸上,把那些皱纹都染成了金色,像给她盖了层温柔的被子。
我没哭。只是把那枚陨石吊坠摘下来,轻轻放在她胸口。一千年的等待,九十年的相伴,她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我在院子里挖了个坑,把她葬在那株蓝色的花旁边。又把那只矿石兔子摆在坟前,兔子的前爪还是举着,像在跟她打招呼。
之后的日子,我还是住在那间木头房子里。每天给花浇水,修修补补漏风的窗户,傍晚坐在摇椅上,给她讲今天海面上飞过了几只飞鱼,天上的云像不像当年见过的星云。
有人说,孤独是永生者的惩罚。可我觉得,能陪着一个人,从年轻到衰老,从牵手到放手,是宇宙里最幸运的事。
我活到九十九岁那年,知道自己也快了。躺在摇椅上,看着夕阳把海水染成金红色,突然听见星尘在喊我。
林雾,快来!你看这颗星星,亮不亮
我笑着闭上眼,好像又回到了734号空间站。她飘在横梁上,黑发遮着脸,胸口的星尘号标识虽然模糊,却闪着光。
风穿过院子,那株蓝色的花轻轻摇晃,花瓣上的纹路在夕阳下流转,像一条永远走不完的航线,通向有她的地方。
7
心跳
我最后那段日子,总坐在廊下的摇椅上发呆。阳光透过葡萄架的缝隙落下来,在星尘的空椅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她还在时,指尖敲出的摩斯密码。
有天清晨,我发现那株蓝色的花谢了。花瓣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像被揉皱的星图。我蹲下去想捡起来,手指刚碰到花瓣,它就化作了点点蓝光,飘向天空——原来这些花,本就来自宇宙,终要回到宇宙去。
那天下午,我把星尘拼的矿石兔子揣进怀里,慢慢走到海边。潮水退了,沙滩上留着飞鱼的脚印,歪歪扭扭的,像星尘当年焊冷却管时歪歪扭扭的焊痕。
我在沙滩上坐下,看远处的飞船掠过海面,拖着白色的尾迹。突然想起我们刚离开宇宙尽头时,星尘总对着导航屏叹气,说:以前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星系,现在看坐标都头晕。
那时候我笑她笨,现在才懂,她不是笨,是终于肯放下那些跨越千年的记忆,做个需要我牵着手认路的普通人。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连接过去的线。我摸出怀里的矿石兔子,它被体温焐得温热,切面反射着最后一点天光。
星尘,我对着海风轻声说,你说过,时间是按心跳算的。我这颗老心脏啊,跳得越来越慢了,大概是要追上你了。
海风卷着浪花拍过来,打湿了我的裤脚。恍惚间,好像有人蹲在我身边,头发扫过我的肩膀,带着熟悉的、阳光晒过的味道。
等你好久了。
我睁开眼,沙滩上空空的,只有那只矿石兔子躺在沙里,前爪依然举着,像在等我牵它。
意识模糊的时候,我好像又回到了734号空间站。红色的警报灯在闪,星尘站在舷窗边,背后是那颗橘红色的恒星。她转过身,朝我伸出手,眼睛亮得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林雾,走了。
这次我没犹豫,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还是那么凉,却带着能穿透时间的温度。
后来有人在这片沙滩上,捡到过一块磨损的陨石吊坠,上面刻着模糊的雾字。还有人说,在有星星的夜里,能看见两个老人的影子,坐在海边看飞船掠过,其中一个总指着天上的星星,另一个就笑着点头,像在说嗯,比猎户座的星云好看。
8
前方有光
宇宙很大,时间很长,但只要两个人的心跳能合着拍子,再远的路,再久的等待,都有尽头。而那些一起数过的心跳,会变成星星,落在后来者的航线上,替我们说一句:
别怕,前面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