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宗门最完美的大师兄沈清晏,温润如玉,人人敬仰。
除了谢燃——那个总用湿漉漉眼神追着我跑的蠢货师弟。
他总说:师兄真好看。
他不知道,我早已在任务卷轴上篡改了妖兽信息,要借这次除妖让他永远消失。
可当我赶到现场,却看见他浑身是血地护住我故意遗落的玉佩。
他咧嘴笑:师兄的东西……不能丢。
我把他拖回宗门医殿时,听见自己心脏在尖叫。
现在他昏迷不醒,而我正一勺勺给他喂药。
真可惜,他要是死了该多好。
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我袖中藏着能让他永远听话的蛊虫。
---正文
01
暖金色的夕阳,像一层温润的蜜糖,不疾不徐地淌过青玉峰练剑坪每一寸微凉的石板。
空气中浮动着灵草被晒暖后散逸出的清苦气息,混着少年少女们练剑后薄汗蒸腾的青春味道。
我立在人群中央,水青色的广袖道袍被山风拂动,勾勒出挺拔如青松的身姿。
手中长剑挽了个极其标准的收势,剑尖轻点,最后一缕残阳恰好被收入鞘中,发出铮一声清越悠长的鸣响,余韵袅袅,仿佛连风都为之驻足。
今日剑诀心法,便到此为止。
我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弟子耳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与不容置疑的权威,心正则剑正。
切记,修剑亦是修心。
是!谨遵大师兄教诲!
整齐划一的应和声带着纯粹的崇敬响起,年轻的面庞在夕阳下闪闪发光,每一双眼睛里都盛满了信赖与仰望。
我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个无可挑剔的弧度,温润如玉,如春风拂过初绽的新荷。
目光扫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角落里那个揉着手腕、脸色有些发白的小师妹。
她方才练剑时用力过猛,扭到了。
林师妹,
我步履从容地走过去,在她面前站定,微微俯身,目光关切地落在她微红的手腕上
手腕可还好不可强撑。
声音放得极柔,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小师妹的脸颊瞬间飞起两片红霞,受宠若惊地连连摇头:
没、没事的,大师兄!就是…就是有点使不上力……
无妨。
我温言道,随即伸出手指,修长干净,指尖蕴着一层极淡的灵力光晕,虚虚悬停在她腕脉寸许之上。
一股精纯温和的灵力如涓涓细流,无声无息地渡入。
小师妹腕上那点微不足道的红肿,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平复下去。
多谢大师兄!她声音带着雀跃的感激,下意识想伸手触碰我的衣袖表达谢意。
就在那指尖即将沾上衣料的刹那,我身形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侧开半步,避开了那点可能的触碰。
面上笑意依旧温煦如春阳:举手之劳,师妹不必介怀。
早些回去歇息,明日还需晨课。
嗯!小师妹用力点头,和其他依依不舍的弟子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练剑坪。
当最后一道身影消失在通往弟子舍的青石小径尽头,练剑坪上只剩下夕阳拉长的、孤伶伶的影子。
方才那层温润如玉的釉彩,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敲碎,瞬间从我脸上剥落殆尽。
山风陡然变得冷硬,刮在脸上,带着细微的刺痛。
我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向坪边供人歇息的石桌。
桌上,那只白瓷茶杯,正是小师妹方才紧张之下碰触过的。
杯沿,还残留着一点模糊的、少女的唇脂印痕,浅浅的粉。
像是什么肮脏的标记。
胃里毫无征兆地涌上一阵强烈的翻搅,恶心得让人头皮发麻。
我甚至没看第二眼,袍袖猛地一卷,带起一股凌厉的劲风。
那精致的白瓷茶杯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掼出,砰地一声脆响,在远处的山石上撞得粉身碎骨。
碎裂的瓷片在夕阳下反射着刺眼的光,瞬间又被我指尖弹出的、一簇幽蓝色的冷火吞噬殆尽,连一丝青烟都没留下。
那股萦绕不散的、属于他人的气息终于消失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试图压下喉间的烦厌。
很好,又恢复了一片干净的虚无。
然而,这片得来不易的清净,连三息都未能维持。
师兄——!
一声清亮得过分、带着蓬勃热力的呼喊,像颗横冲直撞的石子,蛮横地砸碎了练剑坪的寂静。
紧接着,一道火红的身影挟着风,带着一身阳光暴晒过的草木气息和少年人特有的汗意,炮弹般冲到了我面前。
是谢燃。
他跑得太急,几缕汗湿的额发黏在光洁饱满的额头上,脸颊因为奔跑染着健康的红晕,胸膛还在微微起伏。
那双眼睛,是纯粹到极致的琥珀色,此刻正毫不掩饰地、专注地仰望着我,里面盛满了毫无杂质的欢欣和某种……让人极度不适的依恋。
像一只终于找到主人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幼犬,湿漉漉的眼神里只有全然的信任和热切。
师兄!我方才在山下巡守,看见一株新开的‘映霞兰’,开得可好了!我瞧着,那颜色就跟你今天这身衣服特别配!
他献宝似的把一直小心翼翼护在怀里的一株灵草举到我眼前。
那兰花确实开得绚烂,花瓣边缘晕染着夕阳般的金红,花心却是纯净的玉白,灵气盎然,显然是刚采下不久。
他离得太近了。那股属于他的、充满生命力的、带着汗意和草木泥土的气息,如同无形的热浪,轰然扑面而来。
瞬间将我刚刚用冷火和山风构建起来的、隔绝一切的屏障冲撞得摇摇欲坠。
我的神经骤然绷紧,身体里每一根骨头似乎都在发出无声的尖叫。后退!离远点!
一股冰冷的、尖锐的烦躁感猛地从心底窜起,直冲颅顶。
指尖在宽大的袍袖里死死掐进掌心,用那一点尖锐的痛楚来压制住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厌恶。
嗯。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我甚至吝于给他一个完整的眼神,目光越过那株开得热烈的兰花,落在他身后空无一人的石阶上,语气淡漠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巡守完了无事便退下吧。莫要在此喧哗。
那点显而易见的冷淡和驱逐之意,似乎完全没有进入谢燃的感知。
他脸上那灿烂的笑容甚至没有丝毫动摇,反而因为我的回应(哪怕只有一个字)而更加明亮了几分。
他像是完全没听懂我的逐客令,反而又往前凑了半步,目光灼灼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专注。
师兄,你真好看。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真诚,每个字都像一根淬了蜜的细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比这映霞兰还好看。
那瞬间,一股强烈的反胃感直冲喉头。
比刚才看着小师妹碰过的茶杯时更甚。
那毫无保留的、赤裸裸的赞美,像粘稠的糖浆,裹挟着令人窒息的腥甜,劈头盖脸地浇下来。
虚伪!愚蠢!令人作呕!
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更深地陷进掌心皮肉里,几乎要掐出血来。
我几乎耗尽了全身的自制力,才勉强维持住脸上那层岌岌可危的平静。
下颌线绷得像拉紧的弓弦,一丝极其细微的抽搐几乎难以抑制。
谢燃。
我开口,声音像是从冰窖深处滤过,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意,宗门规矩,同门之间,当以修为论高低,以品性论亲疏。
莫要再言此等无谓之语,徒惹人厌。
最后四个字,我说得极慢,字字清晰,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和冰棱般的锐利。
谢燃脸上的笑容终于僵了一下,那双湿漉漉的琥珀色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受伤的茫然,像被主人无端踢了一脚的小狗。
但他很快又调整过来,只是眼神里的亮度黯淡了几分,却依旧固执地看着我,小声地、带着点委屈辩解:可…可我说的是真心话啊,师兄……
真心我心底嗤笑一声,冰冷的嘲讽如毒藤蔓生。
这世间哪有什么真心不过都是些被皮相迷惑的蠢物罢了。
这蠢货的眼神,那毫不设防的靠近,那喋喋不休的好看……
每一次,每一次都像在提醒我,提醒我这张皮囊下包裹着的、连我自己都厌恶的、扭曲而粘稠的阴暗。
他越是靠近,越是热切,就越让我想将他彻底碾碎,连同他那愚蠢的真心一起,焚成灰烬!
再待下去,我怕我会控制不住当场拧断他献花的这只手。
我猛地一拂袖,宽大的袍袖带起一股不容抗拒的劲风,将那株碍眼的映霞兰和他隔开。
够了!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几欲失控的尖锐,瞬间撕破了练剑坪黄昏的宁静
立刻离开!否则,休怪我不顾同门之谊,按门规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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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冰冷的、带着实质威压的怒意终于让谢燃脸上的血色褪尽。
他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仓惶和不知所措。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紧紧地抿住了唇,抱着那株失色的兰花,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头莫名一刺——然后飞快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红色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练剑坪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山风吹过空寂石板的呜咽。
那股盘踞在胸口的、几乎要爆炸的烦厌和戾气,随着谢燃的消失,一点点沉淀下去,却并未消散,而是化作一种更深的、粘稠冰冷的恶意,沉甸甸地淤积在心底最深处。
我缓缓摊开一直紧握在袖中的左手。
掌心被指甲深深掐出了四个月牙形的、深可见肉的凹痕,边缘泛着青白,正慢慢渗出血珠。
这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感,奇异地带来一丝掌控一切的清醒。
蠢货就是蠢货。永远不知进退,不识好歹。
不过……快了。
想到袖中暗袋里那份早已被我动过手脚的任务卷轴,一丝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笑意终于不受控制地爬上了我的嘴角。
那弧度阴冷而扭曲,与方才夕阳下温润如玉的大师兄判若两人。
后山禁地,蚀骨沼。那里盘踞的根本不是什么百年玄水鳄,而是早已踏入妖将境界、凶名赫赫的九阴瘴蚺。
那蠢货领了这任务,还以为是普通的清剿呵。
就让那毒沼里的淤泥,好好洗洗他那双不知所谓的、总是黏在我身上的眼睛吧。
让他那张只会说师兄真好看的嘴,永远地埋在腥臭的泥沼里。
永远消失。
这个念头,如同最醇厚的美酒,瞬间浇灭了心底最后一丝残余的烦躁,只余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战栗的期待。
---
夜色浓稠如墨,将整个青玉峰紧紧包裹。
白日里喧嚣的虫鸣鸟叫早已沉寂,唯有山风在密林深处穿梭,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像无数幽魂在低声哭泣。
我独自一人坐在静室内,窗扉紧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息。
案头只燃着一支细细的鲛人烛,幽蓝色的火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我孤峭而巨大的影子,随着烛火不安地晃动、扭曲。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桌面,时间在死寂中流淌得异常缓慢。
按照卷轴上标注的时辰,谢燃那蠢货,此刻应当已深陷蚀骨沼,正与那条凶戾的九阴瘴蚺亲密接触了吧
脑海中几乎能勾勒出那副景象:腥臭粘稠的毒沼翻涌着气泡,巨大的蛇影在浓得化不开的瘴气中若隐若现,冰冷的竖瞳锁定猎物,毒牙闪着死亡的寒芒……
而那个不知死活的红色身影,会在怎样徒劳的挣扎后被巨大的力量绞碎、被毒液腐蚀、最终沉入那万劫不复的泥潭
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浮上我的嘴角,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快意。
终于清净了。那张总是挂着愚蠢笑容的脸,那双湿漉漉的、让人心烦意乱的眼睛,还有那喋喋不休的师兄……都将被彻底抹去,如同拂去一粒碍眼的尘埃。
然而,这快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澜,便迅速沉没下去。
随之而来的,并非预想中的平静,而是一种莫名的、令人心头发紧的滞涩感。
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不上不下,闷得人喘不过气。
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墙上我的影子拉扯得更加狰狞。
我蹙紧眉头,试图将这不合时宜的滞涩归咎于室内沉闷的空气。
指尖烦躁地敲击着桌面,笃、笃、笃……单调的声音在死寂中回荡,反而让那股莫名的焦躁愈演愈烈。
不对劲。
这感觉来得毫无道理,却顽固地盘踞着。
是因为……那蠢货死得太容易了没能亲眼看到他绝望挣扎的样子
还是……
一个更荒谬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心头。
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的旧伤,尖锐的刺痛让我瞬间清醒。
荒谬!他死不足惜!我亲手布下的局,绝无差错!
就在这时,窗外呼啸的山风声中,极其突兀地、极其微弱地,夹杂进了一丝异响。
叮铃……
声音极其细微,几乎被风声完全吞没。
却像一根淬了冰的钢针,毫无征兆地狠狠刺穿了我的耳膜!
我的身体骤然僵直,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那声音……那声音分明是我从不离身的那枚青鸾玉佩,在剧烈晃动时,内里精金小环撞击玉璧发出的独特清鸣!
那玉佩……那玉佩……
我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
那玉佩!我明明在蚀骨沼外围,故意遗落在那显眼的断木旁!
那是给九阴瘴蚺标记的饵,更是确保谢燃那蠢货会为了寻回师兄遗物而主动踏入死地的诱因!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在响!
难道……
一个最坏、最不可能的结果,如同惊雷般在我脑中炸开!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
那感觉比直面最凶戾的妖兽还要恐怖百倍!
理智的弦彻底崩断,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哐当!一声巨响,厚重的静室木门被一股狂暴的灵力直接轰开!
我化作一道撕裂夜幕的青影,不顾一切地朝着后山禁地、蚀骨沼的方向疾掠而去!
速度快到了极致,山风在耳边发出凄厉的尖啸,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平日珍视的仪态风度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被巨大恐惧和暴怒驱使的疯狂!
蚀骨沼!必须立刻赶到蚀骨沼!
浓重得如同实质的墨绿色瘴气,如同活物般在沼泽上空翻滚、涌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与腐败混合的气息。
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着灼热的刀片,刺得肺腑生疼。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漆黑淤泥,咕嘟咕嘟地冒着粘稠的气泡,破裂时释放出致命的毒烟。
这里是生者的禁区,连月光都无法穿透这层死亡帷幕。
我站在沼边一块相对坚实的、布满滑腻苔藓的巨石上,灵力在周身形成一层薄薄的护罩,艰难地抵御着无孔不入的瘴毒侵蚀。
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一寸寸扫过眼前这片炼狱般的景象。
没有预想中被巨蛇绞杀的残肢断臂,也没有沉入泥沼的绝望身影。
只有一片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仿佛这里从未有人踏足,只有永恒的腐烂和剧毒在无声蔓延。
心头那点莫名的滞涩感,在目睹这片彻底的死寂后,竟奇异地化作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般的轻松。
果然……蠢货就是蠢货。
连一点挣扎的痕迹都没留下,就彻底被这毒沼吞噬了。
也好,省得脏了我的手。
一丝讥诮的弧度刚爬上嘴角。
视线掠过一片被压倒的、粘满黑泥的腐草时,猛地顿住!
那下面……似乎压着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墨绿瘴气的暗红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狠狠一抽!
方才那点轻松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强烈的不祥预感!
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朝着那点暗红冲了过去!
脚下的淤泥瞬间翻涌,几乎要将我吞噬,狂暴的灵力从足底爆发,硬生生在污浊的泥沼中炸开一条通路!
近了!
那点暗红,赫然是谢燃身上那件标志性的火红弟子服的一角!
他整个人几乎完全被埋在了腥臭粘稠的黑泥和压倒的腐草之下,只露出小半边肩膀和一只死死攥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的手!
而就在那摊散发着浓烈腥气的黑泥边缘,赫然残留着数片巨大、闪烁着幽暗磷光的蛇鳞!
每一片都足有巴掌大小,边缘锋利如刀,上面还沾着新鲜的血迹和粘稠的毒液!
空气中残留的狂暴妖气,如同无形的烙铁,狠狠地灼烧着我的感知
——是九阴瘴蚺!它来过!而且刚刚离开不久!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兜头浇下!他竟然真的引来了那东西!而且……竟然没有立刻被撕碎!
谢燃!一声厉喝脱口而出,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其中的一丝变调。
我几乎是扑了过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近乎粗暴的急切,用灵力掀开覆盖在他身上的厚重污泥和腐草。
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如坠冰窟,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谢燃整个人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火红的弟子服早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被黑泥、暗红的血污和墨绿的毒液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深可见骨的抓痕和撕裂伤,皮肉翻卷,边缘泛着不祥的青黑色,显然是被瘴蚺的毒爪所伤。
最骇人的是肩胛处一个碗口大的贯穿伤,血肉模糊,深可见骨,正汩汩地往外冒着粘稠的黑血,混合着毒液,散发出浓烈的腥臭。
他的脸侧埋在泥水里,沾满了污浊,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却是骇人的紫黑。
整个人气息微弱到了极点,仿佛风中的残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
然而,就在我目光落在他那只死死攥紧、指节泛白的手上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荒谬、暴怒和某种尖锐刺痛的狂潮,猛地席卷了我全身!
他那只手,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姿态,死死地护在胸前。
而从他破碎衣襟的缝隙里,透出了一抹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温润的青玉光泽!
——正是我遗落的那枚青鸾玉佩!
他竟然……他竟然真的找到了!
在引来了九阴瘴蚺、在几乎被撕碎之后,他拼死护住的,竟然是我故意丢下、作为诱他送死的饵!
咳……一声极其微弱、带着破碎气音的低咳从他紫黑色的唇间溢出。
那濒死的人,仿佛被我这声厉喝唤回了一丝残存的意识。
沾满污泥和血污的眼睫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掀开了一条缝隙。
琥珀色的眼瞳,曾经像盛满了阳光,此刻却黯淡得如同蒙尘的琉璃,涣散得几乎找不到焦点。
然而,在视线极其缓慢、极其吃力地触及到我脸上时,那涣散的瞳孔深处,竟极其微弱地、极其固执地亮起了一星萤火般的光。
他干裂紫黑的嘴唇艰难地嚅动着,每一次开合都像是在耗尽最后一点生命力,破碎的气音断断续续地挤出,微弱得几乎被沼泽的呜咽风声吞没:
师……师兄……的……东西……
不能……丢……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我的耳膜,再一路剐蹭着向下,直直捅进胸腔最深处!
带起一片血肉模糊的剧痛和一种足以焚毁理智的暴怒!
蠢货!蠢货!天底下最蠢的蠢货!
我看着他脸上那微弱却固执的、仿佛完成了一件无比重要使命般的释然神情,看着他死死护住玉佩的、已然僵硬的手指,一股难以言喻的狂躁和毁灭欲瞬间冲垮了所有堤坝!
闭嘴!
我猛地俯身,动作粗暴得近乎凶狠,一把抓住他仅存的那点还算完好的衣领,将他像破布口袋一样从冰冷的泥沼里狠狠拖拽起来!
污泥和血水顺着他的身体流淌下来,沾污了我纤尘不染的水青色袍袖。
他毫无反抗之力,身体软绵绵地垂着,头无力地后仰,只在被拖离泥沼的瞬间,又发出了一声更加微弱痛苦的闷哼。
我甚至没有低头看他一眼,只是死死盯着前方浓得化不开的瘴气,拖着他,一步一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脚下的淤泥疯狂地拉扯着,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拖着整个地狱的重量。
耳边,只有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还有……
还有胸腔里,那颗正在疯狂擂动、发出无声尖叫的心脏!
咚!咚!咚!咚!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像无数面巨鼓在颅腔内疯狂敲打,震得我头晕目眩,震得我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它似乎在嘶吼着什么,用尽全身力气在尖叫,尖叫着一种我完全无法理解、更无法承受的情绪!
那尖叫声盖过了沼泽的呜咽,盖过了呼啸的山风,甚至盖过了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几乎要将我的头颅撕裂!
闭嘴!闭嘴!给我闭嘴!
我在心底疯狂地嘶吼,试图压制住那失控的心跳和那可怕的尖啸,却徒劳无功。
那声音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内衫,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粘腻的寒意。
终于,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出了蚀骨沼那令人窒息的瘴气范围。
冰冷的山风带着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却丝毫无法吹散我周身萦绕的阴冷和胸腔里那持续不断的、无声的尖叫。
我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个被我拖在身后、生死不知的人。
只是凭借着最后一点残存的、近乎本能的意志力,拖着他,一步步走向宗门深处那座灯火通明、永远弥漫着苦涩药香的医殿。
青玉峰的石阶在脚下延伸,一级又一级,仿佛永无尽头。
---
医殿深处那间最僻静的静室,空气里浮动着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混合着血腥气,沉沉地压在人的肺叶上。
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只有几颗疏星,像冰冷的碎钻,钉在遥远的天幕上,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
室内只点了一盏长明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两个巨大而沉默的影子
——一个僵直地坐着,一个无声地躺着。
谢燃躺在冰冷的玉髓榻上,盖着素白的薄衾,露在外面的皮肤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的紫黑褪去了一些,却依旧透着病态的青灰。
他陷在一种深沉的、毫无知觉的昏迷里,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只有胸口极其轻微的起伏证明着这具躯壳里还残存着一丝生气。
医殿长老沉重的叹息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瘴蚺剧毒侵入心脉,外伤倒是其次了……能不能熬过这三天……看造化了……
造化
我端坐在榻边的矮凳上,脊背挺得笔直,如同最完美的雕塑。
手中端着一个白瓷药碗,碗中是漆黑粘稠的药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苦味。
我用一柄同样洁白的玉勺,舀起一勺药汁,动作精准得如同丈量过,手腕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勺沿轻轻抵在谢燃毫无血色的下唇,然后微微倾斜。
漆黑的药汁,缓慢地、极其缓慢地,顺着那干裂的唇缝,一点一点浸润进去。
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
只有药汁浸润唇瓣时极其细微的滋滋声,以及玉勺偶尔碰到瓷碗边缘发出的、轻得几乎听不见的磕碰。
我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谢燃脸上。
看着他无知无觉的眉眼,看着他颈侧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狰狞翻卷的暗红伤疤,那是九阴瘴蚺利爪留下的印记。
看着他因为药汁的苦涩本能地、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眉头,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死寂。
真可惜。
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在我心底最幽暗的角落清晰地响起。
他要是就这么死了,该多好。
死在蚀骨沼的毒泥里,被瘴蚺撕碎吞噬,连一块骨头都找不到。
那才是他应得的下场,那才是对我计划最完美的落幕。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躺在这里,像一块甩不掉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腐肉,用他微弱的心跳和呼吸,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那个愚蠢透顶的夜晚,提醒着我那失控的狂奔和……那该死的玉佩!
死掉,就一了百了了。
再不会有那双湿漉漉的、令人心烦的眼睛,再不会有那句愚蠢的师兄真好看,再不会有他那些不知所谓的靠近和触碰。
我的世界,将恢复它应有的、冰冷、干净、掌控一切的秩序。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残酷的诱惑力,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
然而,当目光再次掠过他颈侧那道狰狞的伤疤,掠过他即使在昏迷中也因药汁苦涩而微微蹙起的眉尖,心底那无声的尖叫,似乎又隐隐地、不甘心地冒了个头,随即被一股更冰冷、更粘稠的黑暗意志狠狠摁了下去。
死不。
那太便宜他了。
我的视线,缓缓地、如同实质般,从谢燃惨白的脸上移开,落到了自己水青色宽大袍袖的袖口处。
那里,藏着一个秘密。
一个比蚀骨沼的毒泥更冰冷,比九阴瘴蚺的毒牙更致命的东西。
指尖,在无人窥见的袖袋深处,极其轻微地捻动了一下。
隔着柔软的衣料,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个小小的、冰冷的、如同玉石雕琢的硬物轮廓。
——一只通体漆黑、形态诡谲的蛊虫。
它被秘法封存在最阴寒的玄玉之中,处于永恒的沉眠。
一旦被唤醒,以精血为引,种入活物体内……它将无声无息地融入宿主的精魂血脉。
从此,宿主的喜怒哀乐、生死存亡,皆在施蛊者一念之间。
如臂使指,永世难脱。
一个完美的囚笼。
比死亡更永恒的囚笼。
咳……昏迷中的谢燃,忽然极其微弱地呛咳了一声,身体无意识地轻轻抽搐了一下,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垂眸,看着碗中剩余的黑稠药汁,面上依旧无波无澜。
再次舀起一勺,动作依旧稳定、精准、无可挑剔。
玉勺轻轻撬开他无力的唇齿,将苦涩的药汁缓缓渡入。
昏黄的灯光下,我的侧影被拉长投在墙壁上,一半沉浸在浓重的黑暗里,一半被摇曳的灯火勾勒出看似专注而温柔的轮廓。
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的珍宝。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看似平静的眼底深处,翻涌着怎样冰冷粘稠、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
那黑暗如同最深的寒潭,将心底深处那点微不足道的尖叫彻底淹没,只余下一种掌控一切的、带着毁灭意味的冰冷决意。
永远别想逃了,谢燃。
永远。
………
大结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