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回了一趟老槐沟,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撞见了二狗子。
他正佝偻着背,蹲在磨盘边抽烟。
那磨盘早荒废了,石缝里钻出几蓬枯草,在风里抖。
听见脚步声,二狗子迟钝地抬起头。
暮色沉沉,像掺了水的墨汁,洇得四下里一片灰暗。
他那张被山风和劣质烟草腌透的脸上沟壑纵横,目光浑浊,扫过来时,毫无生气,像两口枯井。
然后,我的视线定住了。
他的左眼。
那只眼睛蒙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灰翳,像蒙了经年水垢的毛玻璃。
瞳仁在灰翳后面,模糊一团,完全失了神采。
右眼倒是好的,可那点光,也被左眼拖拽得黯淡无神。
他就用这一好一坏两只眼睛,茫然地对着我看了好几息,脸上麻木的褶皱才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扯动了一下,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焦黄的牙。
看着这一好一坏的眼睛,不由得就想起了小时候,还住在老槐沟的日子。
那时候家里长辈总爱念叨些规矩,最常听的就是爷爷叼着旱烟袋,眯着眼警告我。
栓子,
爷爷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根底下那个黑窟窿眼,你给我记死了,骨头缝里都得刻上——不能看!一眼都不行!更甭提把手往里伸,掏摸啥玩意儿!
每次我都忍不住咽了咽唾沫,喉咙止不住发干。
那棵老槐树,我知道,歪得厉害,半边树干都空了,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像一张没牙的嘴,阴森森地对着村口的路。
夏天日头再毒,从那树下过,脊梁骨都嗖嗖冒凉气。
村里人走路都刻意绕着它,连最泼皮的狗,路过时都夹紧了尾巴。
爷爷深吸一口烟,那点猩红猛地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
那是‘阴娘子’的眼窝子!
爷爷吐出的烟,烟雾缭绕,那张布满沟壑的脸显得格外森然。
惊了她,轻的,扒你一层皮,丢半条命,瘟猪似的躺床上哼唧;重的……
爷爷顿了顿,烟袋锅子在炕沿上重重一磕,发出梆的一声闷响,震得我心口一跳。
魂儿都得被她勾了去,填那个不见底的黑窟窿!永世不得超生!
爷爷最后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砸在地上。
我缩了缩脖子,油灯昏黄的光线里,爷爷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扭曲地映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只蛰伏的鬼手。
那黑洞洞的警告,带着旱烟的辛辣和死亡的寒气,沉甸甸地压进了我年少的骨头缝里。
可这世上的事,偏偏就是越不让碰,心里头那点好奇的小火苗就越烧越旺,尤其是当你身边还有个叫二狗子的家伙。
二狗子是我们这帮半大小子里的王,胆子大得能上天。
他爹是村里的木匠,常年不在家,他娘又管不住他,野得跟山里的猢狲似的。
那天晌午,毒日头白花花地晒着,晒得土路发烫,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干嚎。
我们几个蔫头耷脑地蹲在村头磨盘边的阴凉地里,汗水顺着脖颈子往下淌,黏糊糊的难受。
哎,听说了没
二狗子突然来了精神,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脏兮兮的手在磨盘上比划着。
村口老槐树,根底下那个洞!
我的心猛地一紧,爷爷那张严厉的脸和沉甸甸的警告瞬间浮现出来。
那洞咋了
另一个小子,铁蛋,一听赶紧凑过去问。
二狗子的小眼睛贼亮贼亮,唾沫星子乱飞。
我昨儿听我舅姥爷喝多了说的!前清那会儿,闹长毛,咱村有个姓钱的大地主,慌得跟啥似的,把整箱整箱的银元宝,全塞那老槐树底下的洞里了!后来长毛来了,把他咔嚓了,这财宝就再没人知道!
银元宝
铁蛋的眼睛也直了,声音都变了调。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
二狗子拍着胸脯,砰砰响。
我舅姥爷亲口说的!那洞看着黑,里头深着呢,保不齐一伸手就能摸到!白花花的银子啊!摸到一块,够咱们买多少糖块、炮仗
银元宝!白花花的,沉甸甸的!
这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脑子里爷爷的警告滋啦一声,冒起一股青烟,瞬间就淡了、散了。
糖块的甜味,炮仗的硝烟味儿,仿佛已经钻进了鼻孔,盖过了爷爷旱烟袋那股子呛人的辛辣。
恐惧在巨大的诱惑面前,像烈日下的露水,消失得无影无踪。
二狗子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敢不敢就现在!趁着晌午头,日头正毒,啥邪乎东西都得蔫着!谁怂谁是孬种!
铁蛋第一个跳起来:走!怕个球!
其他几个孩子也纷纷响应,脸上是混杂着贪婪和冒险的兴奋红晕。
我喉咙发干,心跳得像揣了只野兔子,两条腿却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迈了出去。
爷爷的影子在心底深处微弱地挣扎了一下,最终被银元宝的光芒彻底吞没。
我们像一群被无形鞭子驱赶的小兽,闷着头,顶着能把人晒晕过去的毒日头,朝着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跑去。
脚下的土路滚烫,蒸腾起一股焦糊的尘土味。
越靠近那棵老槐树,那股子从地底下渗出来的阴寒就越发明显。
明明日头就在头顶,晒得头皮发烫,可一走进老槐树那巨大而扭曲的阴影里,身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陈年腐败的味道,混着泥土的腥气,隐隐约约,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臭
像是放久了的烂果子,又像是某种劣质的香粉。
树根虬结盘错,深深扎进地里,就在那最粗壮、最扭曲的根部下方,一个黑洞赫然张开。
那洞口不算太大,约莫能塞进一个小孩的脑袋,但里面漆黑一片,深不见底,仿佛直通地底深处。
一股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正源源不断地从洞口冒出来,带着那股子腐败的腥臭味,直往人鼻孔里钻。
二狗子站在最前面,离洞口只有一步之遥。
他脸上的兴奋劲儿似乎被这阴森的环境冲淡了些,但银元宝的念头显然更占上风。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不知谁丢下的、半枯的粗树枝。
瞧我的!
他给自己壮胆似地喊了一声,攥紧树枝,手臂猛地发力,狠狠朝着那黑黢黢的洞口捅了进去!
树枝在洞里搅动,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像是戳在烂泥或者厚实的苔藓上。
捅了几下,啥也没带出来。
二狗子不甘心,又把树枝往里使劲送了送,搅动得更猛。
除了带出几片湿漉漉的、颜色发黑的烂树叶子,依旧空空如也。
他娘的,还挺深!
二狗子骂了一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
他把树枝抽出来扔到一边,那树枝一端沾满了黏糊糊、黑绿色的污渍。
他喘了口气,盯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洞,眼神里那股子不服输的野劲儿又上来了。
他啐了一口唾沫:老子就不信了!
说着,竟真的一手撑着湿漉漉、布满青苔的树根,慢慢地俯下身,撅起屁股,把整张脸朝着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洞凑了过去!
我们几个在后面,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知了单调刺耳的嘶鸣和老槐树叶在微风里摩擦的沙沙声。
那股腐败的腥臭味似乎更浓了,直冲脑门。
时间像是被拉长了。
二狗子的脸离洞口越来越近,鼻尖几乎要碰到那黑黢黢的边缘。
他眯起一只眼,努力地朝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里窥探,眼珠子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
突然——
嗷——!!!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撕裂了午后的寂静!
那叫声里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源自骨髓深处的恐惧和剧痛!
二狗子像是被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力量狠狠抽了一鞭子,整个人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猛地向后弹开!
他重重地摔在树根旁松软的泥土上,手脚并用地向后疯狂蹬踹、爬行,脸色在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像死人一样惨白,嘴唇哆嗦着,如同离水的鱼。
他抬起一只剧烈颤抖的手,死死地指向那个黑洞洞的树根窟窿,眼珠子瞪得几乎要爆裂出来,里面是纯粹的、被冻结的惊骇。
眼……眼睛!
他牙齿咯咯作响,破碎的音节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哭腔。
绿油油的!……瞪着我!好……好大的绿眼睛!就……就在里头!还……还有股味儿!腥……腥臭的……怪味!熏死人了!
他一边语无伦次地嘶喊,一边用那只没指方向的手,死命地揉搓着自己的左眼,仿佛要把什么东西抠出来。
我们几个全吓傻了,呆立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法。
那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此刻仿佛有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我们每个人的胸口,令人窒息。
那黑黢黢的洞口,此刻在我们眼中,活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二狗子是被铁蛋和我连拖带拽弄回家的。
他整个人都软了,像一滩烂泥,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着绿眼睛、腥臭味儿,眼神涣散,身体时不时地惊跳一下。
他娘一看儿子这模样,魂都吓飞了一半,哭天抢地地把他弄到炕上。
日头刚偏西没多久,二狗子就烧起来了。
不是寻常的发热,那温度高得吓人,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一股滚烫的灼热气息喷出来。
他躺在炕上,紧闭着眼,瘦小的身体在破旧的蓝印花被子底下剧烈地颤抖,牙关咬得死紧,发出咯咯的摩擦声。
别……别过来……滚开!
他猛地嘶喊起来,胳膊胡乱地在空中挥舞,像是要驱赶什么看不见的恐怖东西。
汗水浸透了他的头发和破旧的汗衫,在炕席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嘿嘿……嘿嘿……
一阵突兀又诡异的傻笑毫无预兆地取代了嘶喊,他咧着嘴,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眼神却空洞洞地望着屋顶的房梁,没有一丝笑意,只有渗人的空洞。
痒……痒死了!痒啊!
他猛地又变了腔调,声音尖利得像要戳破屋顶。
这一次,他不再挥舞手臂,而是把两只手,尤其是左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抠向自己的左眼!
指甲狠狠地抓挠着眼皮和眼眶周围的皮肉,发出嗤啦嗤啦的可怕声响。
狗子!我的儿啊!你干啥!别抠!别抠啊!
他娘哭嚎着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他的手腕。
二狗子爹也在一旁死死按着他的胳膊。
可二狗子不知哪来的力气,像头被激怒的小兽,疯狂地挣扎,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指甲还是不顾一切地往左眼的位置抓挠。
血丝,鲜红的血丝,很快就在他眼角和指甲缝里蜿蜒开来,触目惊心。
洞……洞里有东西……爬出来了……钻……钻进来了!痒!抠掉它!抠掉它!
二狗子一边死命挣扎,一边断断续续地嘶吼,声音因为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变形。
他爹娘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哭喊声、哀求声、二狗子痛苦的嘶吼声混杂在一起,小小的土屋里一片愁云惨雾。
村里的赤脚大夫被火急火燎地请了来,是个干瘦的老头,背着一个磨得发亮的旧药箱。
他凑到炕边,翻开二狗子那布满血丝、被他自己抠得红肿不堪的左眼皮看了看,又摸了摸那滚烫的额头,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连连摇头,枯瘦的手指捻着自己稀疏的山羊胡。
邪气入体啊……冲撞了厉害东西。
老大夫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和一股子无能为力的叹息。
这热退不下去,神志不清,还自残……寻常草药怕是压不住。这像是……魂儿不稳了。唉,难办,难办……
他开了些安神退热的草药,临走时又重重叹了口气。
赶紧想想别的法子吧,晚了……怕是人要糟蹋。
二狗子娘一听这话,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得撕心裂肺。
我的儿啊!这可咋办啊!老天爷啊!……
二狗子爹还算硬气,抹了把通红的眼睛,猛地想起什么,拔腿就往外跑。
找栓子他爷!快!快去请栓子他爷!
爷爷阴沉着脸走进二狗子家那低矮昏暗的土屋时,屋里的哭嚎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瞬间低了下去,只剩下二狗子痛苦的呜咽和粗重的喘息。
浑浊的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腥臭气似乎更浓了,混杂着血腥味和草药苦涩的味道,令人作呕。
爷爷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我们几个缩在墙角的孩子,最后狠狠地钉在我身上。
我吓得一哆嗦,赶紧低下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口。
他没骂人,只是从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那声音沉得像块石头,砸在人心上。
他二话不说,转身就出了门,留下二狗子爹娘不知所措的绝望眼神。
没过多久,爷爷又回来了。
他手里提着一个落满灰尘、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蓝布包袱,沉甸甸的。
他把包袱放在炕沿上,解开系着的布扣。
昏暗的油灯下,里面的东西显露出轮廓:几枚磨得边缘发亮的铜钱,串在一根褪色的红线上;一小包用黄纸仔细包着的、暗红色的粉末,散发着一股奇特的铁锈腥气;还有一叠裁剪得方方正正、颜色发黄的纸,上面用暗红的颜料画着扭曲复杂、令人头晕目眩的符号。
爷爷小心翼翼地把这几样东西在炕沿上一字排开。
他拿起那串铜钱,对着油灯昏暗的光线眯眼看了看,铜钱边缘反射出一点微弱的、不祥的光晕。
接着,他拿起那包暗红粉末——朱砂,又从一个粗瓷碗里倒出些清水,用一根细木棍慢慢地搅和。
那水很快变成了粘稠的、如血一般的暗红色浆液。
二狗子,
爷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盖过了二狗子的呜咽。
你趴洞口看的时候,是左眼还是右眼离得近看了多久除了绿眼睛,还闻到啥味儿听到啥动静没
二狗子被他娘死死抱着,身体还在筛糠似的抖,听到问话,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挣扎着抬起那张布满泪痕和血污的脸,嘶哑地哭喊。
左眼……左眼离得近!凑……凑上去了!好一会儿……那眼睛……绿得瘆人!味儿……一股子烂果子掺着……掺着泥巴的腥臭气!熏得我……熏得我脑仁疼!没……没听见声儿……就……就看见那眼睛瞪着我!
爷爷的目光又转向我和铁蛋。
铁蛋吓得结结巴巴:我……我就凑近瞅了一眼……黑咕隆咚……啥也没瞧清……就闻着那股腥臭味了,真难闻!
我赶紧点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也是……就闻到味儿了……没看清洞里……
爷爷听完,不再言语。
爷爷走到炕边,俯下身,伸出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指,轻轻按在二狗子滚烫的额头上。
那热度让爷爷的眉头锁得更紧。然后,他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掰开了二狗子那只不断抓挠、已经红肿流血的左眼皮。
油灯的光线勉强照亮了二狗子的眼球。
爷爷凑得很近,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布满血丝的眼白和惊恐涣散的瞳孔深处。
我站在后面,心提到了嗓子眼,似乎看到二狗子那湿漉漉的眼角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极其不自然地蠕动了一下,像是一缕烟雾,又像是一条藏在暗处的蛆虫。
嘶——
爷爷倒抽了一口凉气,猛地直起身,脸色变得铁青。
爷爷拿起那碗刚调好的、暗红如血的朱砂鸡冠血混合液,用一根干净的细毛笔尖蘸饱了,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森然寒意。
不是简单的冲撞!是‘阴娘子’的‘怨丝’缠上了!那腥臭味儿是‘引魂香’,专勾活人的生气魂魄!二狗子看得最深,凑得最近,被那怨气死死缠住!那怨丝顺着眼窍往里钻!他痒,想抠,是因为那鬼东西想在他眼珠子里头做窝生根!
爷爷的声音不高,却像寒冬腊月的冰锥,狠狠凿在屋里每个人的心上。
二狗子娘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泣,身体软了下去,全靠他爹撑着。
屋里的空气瞬间凝结,那股腥气仿佛活了过来,带着冰冷的恶意,缠绕在每个人的呼吸里。
爷爷不再耽搁,眼神锐利如鹰。他对着二狗子爹低吼:抱紧他!死也别撒手!
又转向二狗子娘:压住他的腿!
二狗子爹娘哪敢怠慢,使出吃奶的力气,像两座山一样死死压住儿子不断挣动的身体。
二狗子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爆发出更凄厉的哭嚎,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疯狂扭动,左手更是拼命地要去抓挠自己的左眼。
爷爷面容冷峻,仿佛石雕。拿起那根细毛笔,饱蘸了暗红如血的朱砂鸡冠血混合液。
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那笔尖凝聚着一滴浓稠欲滴的暗红,散发出铁锈与腥臭交织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爷爷俯下身,屏住呼吸,手腕稳得像磐石。
笔尖精准地落在二狗子红肿不堪的左眼眼眶周围,画了一个浑圆、封闭的圈。
那暗红的液体接触到皮肤,竟发出一阵极其细微、却清晰可闻的嗤嗤声,仿佛冷水滴在烧红的烙铁上。
二狗子被这刺激激得浑身剧颤,发出非人的惨嚎,挣扎的力道大得惊人,他爹娘几乎按他不住。
画完血圈,爷爷迅速放下毛笔。
拿起那几枚串在褪色红线上的铜钱,口中念念有词,语速极快,音节古怪拗口,像是某种古老而晦涩的咒语。
最后又将铜钱依次按在二狗子的额头、胸口和肚脐位置,每一次按下,二狗子的挣扎都会出现一瞬诡异的凝滞。
做完这一切,爷爷从那个旧蓝布包袱的最底层,抽出了一根东西。
那是一根银针。
针身细长,闪着冷幽幽的光,针尖磨得极其锐利。
爷爷捏着针尾,把它凑到油灯那跳跃的火焰上。
橘黄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冰冷的针尖,很快,那针尖就被烧得通红,散发出灼人的热力。
屋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二狗子粗重痛苦的喘息,以及我们几个孩子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锁定在那根烧红的银针上。
爷爷的眼神锐利如刀,全神贯注。
捏着烧红的针尾,手腕沉稳得没有一丝颤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灼热的针尖,朝着二狗子不断流泪、布满血丝、被朱砂血圈包围的左眼角探了过去。
针尖并未刺入皮肉。
在距离二狗子那红肿的眼皮仅仅毫厘之差的地方,爷爷的手停住了。
那烧红的针尖,悬停在半空,微微颤抖着,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住,绷紧。
爷爷的额头瞬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手臂上的肌肉因为用力而虬结隆起。
手腕猛地一沉,以一种极其缓慢、却蕴含着巨大力量的动作,向外拉扯!
呃啊——!!!
二狗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那叫声仿佛是从地狱最深处挤出来的,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和恐惧!
整个人像被电击般猛地向上弓起,眼珠暴突,几乎要挣脱眼眶的束缚!要不是他爹娘拼死压着,他整个人都要从炕上弹起来。
随着爷爷那艰难而稳定的拉扯动作,就在那烧红的针尖下方,我们惊恐地看到——
一缕!两缕!三缕……!
比最细的蚕丝还要纤细,近乎透明,却在昏黄的油灯光下,诡异地泛着一层灰蒙蒙、绿幽幽的微光!
它们从二狗子湿漉漉、血糊糊的左眼角深处被硬生生地挑了出来!
这些细丝并非静止,它们像是有生命的水蛭,又像是被惊扰的毒蛇,在空气中痛苦地扭曲、挣扎、蠕动!
每一次扭动,都散发出那股令人作呕的、浓烈到极致的腥气,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土屋!
呕……
铁蛋第一个忍不住,捂着嘴干呕起来。
我也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眼前发黑,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叫出声。
那景象太诡异,太恐怖了!
爷爷手中那根银针,仿佛挑着的不是丝线,而是某种来自深渊的、活生生的恶毒诅咒!
爷爷的脸色凝重得可怕,汗珠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
艰难地、一丝一丝地将那些扭曲挣扎的灰绿细丝向外拉扯。
每拉出一小段,爷爷就迅速将针尖连同挑出的怨丝移向旁边早已准备好、装满厚厚香灰和燃烧过的符纸灰烬的粗陶罐。
灰绿色的细丝一碰到那灰白色的香灰符灰,立刻发出滋滋滋——的刺耳声响!像是滚烫的烙铁按在了潮湿的肉皮上!
一股更浓烈、更恶心的焦臭味瞬间腾起,混杂在腥臭气里,中人欲呕。
那些扭动的细丝在灰烬中剧烈地抽搐、蜷缩,颜色迅速变得焦黑、枯萎,最终化作几缕细小的、带着火星的黑烟,彻底消失不见。
这恐怖而缓慢的拔丝过程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
二狗子的惨叫声由高亢逐渐变得嘶哑、断续,最后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抽气声。
他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被汗水湿透,瘫软在炕上,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
终于,爷爷的手停止了拉扯。
盯着二狗子那依旧红肿、但不再有灰绿细丝溢出的左眼角,爷爷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捏着银针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
那粗陶罐里的香灰符灰表面,多了几处焦黑的、扭曲的痕迹,散发着难闻的焦臭。
爷爷放下银针,探手摸了摸二狗子的额头。
那之前烫得吓人的高热,竟如潮水般退去,虽然依旧温热,却不再是那种要将人烧干的灼热。
二狗子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一些,呼吸也平稳了些许,陷入了深沉的昏睡,不再像刚才那样痛苦挣扎,也不再拼命抓挠自己的眼睛。
二狗子爹娘看着儿子平静下来的睡颜,又看看爷爷,再看看那陶罐里焦黑的痕迹,脸上的表情混杂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爷爷没有看他们,默默地收拾起铜钱、朱砂和剩下的符纸。
然后,拿起那个装着香灰符灰和焦黑怨丝残迹的粗陶罐,步履沉重地走出屋子,朝着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方向走去。
此时,夜色已经笼罩了老槐沟,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蔽,只有几点微弱的星光。
老槐树巨大的黑影在夜色中显得更加狰狞扭曲,那个树根下的黑洞,仿佛一只永不闭合的、贪婪的眼睛。
爷爷在离树洞几丈远的地方停下。
点燃了一小撮黄纸符咒,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映亮了爷爷刻满风霜、此刻却无比肃穆的脸。
爷爷将燃烧的符咒投入陶罐中,又抓起一把香灰,朝着老槐树的方向,一边低声念诵着古老悠长、带着安抚和超度意味的经文,一边将灰烬缓缓撒落在地。
火光映照下,爷爷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投在老槐树虬结的树干上,微微晃动。
做完这一切,爷爷捧着那个陶罐,转过身,脚步沉重地往回走。
路过我们几个还傻站在二狗子家门口的孩子时,爷爷停下了脚步。
昏暗中,爷爷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寒芒,逐一扫过我们每一张惊魂未定、惨白如纸的脸,最后,那目光如同冰冷的秤砣,沉沉地压在了我和二狗子身上。
都给我听好了,
爷爷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的教训。
‘阴娘子’的怨气,积了千百年,深得很!这次是阎王爷开恩,捡回半条命!
爷爷顿了顿,目光死死钉住二狗子家那扇透出微弱灯光的破门,又缓缓移向村口那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方向。
那洞里的‘眼睛’,是钩子!那腥臭的‘香气’,是饵!专等着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蠢东西上钩!再敢靠近半步,
爷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诅咒的森然。
天王老子下凡,也救不了你们的狗命!把这话刻在脑门子上!莫看!莫闻!莫近!
最后一个字落地,仿佛带着千斤的重量,砸得我们几个膝盖发软。
爷爷不再看我们,捧着那陶罐,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二狗子命保住了,但那只左眼,永远地蒙上了一层灰翳。
看东西总是模模糊糊,像隔着一层擦不干净的毛玻璃。
更邪门的是,一到阴天下雨,或者刮起那种带着土腥气的凉风,那只坏眼就钻心地疼起来,像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在里面搅动,疼得他直抽冷气,蜷在炕上直哼哼。
那只眼睛,成了那次惊魂永远的、活生生的印记。
自那以后,我们这群野小子见了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比见了山里的老虎豹子还怕。
别说靠近掏摸,连路过村口那片地界,都恨不得贴着另一边的田埂走,绕出八丈远。
老槐沟关于阴娘子和那个树洞的传说,更加神乎其神,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寒意。
后来,我跟着爹娘离开了那个山坳坳里的村子。
外面的世界很大,很亮,有跑得飞快的铁壳子车,有晚上也亮如白昼的电灯。
可有时候,夜深人静,窗外的风呜呜地吹过,或者不经意间闻到一股淡淡的、腐败的腥臭,我总会毫无预兆地激灵一下。
眼前瞬间就会闪过那黑黢黢、深不见底的树洞,闪过二狗子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惨白的脸,闪过他指甲缝里蜿蜒的鲜血……最清晰、最冰冷刺骨的,是爷爷手中那根烧红的银针,以及针尖上挑着的——那些在昏黄灯火下,兀自疯狂扭动、泛着灰绿死光的、活物般的怨丝。
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腥气,仿佛又一次,丝丝缕缕,缠上了我的鼻尖。
那个洞还在那里。
在遥远的、被山峦阴影笼罩的老槐沟村口。在死寂的夜里,在无人的风中。
它一直张着,像一只永不餍足、永不闭合的漆黑眼睛。
它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