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是天才,我是跟在他身后的拖油瓶。
爹娘砸锅卖铁,就为供他上京赶考,光耀门楣。
临考前三天,他摔下山崖,人事不省。
娘哭着捶我:老天爷,你为什么不摔死这个没用的,留着我儿啊!
我一言不发,拿上我哥的考引,走进了考场。
毕竟,他所有名动京城的文章,都是我写的。
1.
我哥沈瑜摔下山崖的消息传回来时,我正在替他誊抄最后一篇文章。
笔尖的墨,在宣纸上洇开一个丑陋的黑点。
我娘冲进来,一把挥掉我手里的笔,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我。
你哥出事了!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写这些没用的东西!
爹跟在后面,满脸仓皇,嘴里念叨着:怎么会……怎么会……就差三天了……
我被娘拽着,一路踉跄地跑到村口。
沈瑜躺在临时搭的门板上,额头一个血窟窿,气息微弱,已然昏死过去。
娘扑上去,哭得撕心裂肺。
她哭我哥十年寒窗苦读,哭我们沈家光宗耀祖的希望,然后,她转过头,看到了呆立在一旁的我。
她像一头发疯的母兽,猛地冲过来,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
沈未!你为什么不去死!老天爷,你为什么不摔死这个没用的,留着我儿啊!
我没有躲,也没有哭。
从小到大,这样的话我听了太多。
哥哥是天上的明月,我就是地上碍眼的泥。
爹娘砸锅卖铁,卖了家里最后二亩地,就为供沈瑜上京赶考。他们说,沈瑜是文曲星下凡,将来是要做宰相的。
而我,不过是个赔钱的丫头片子,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伺候好我哥,让他安心读书。
他们不知道,沈瑜那些被夫子赞不绝口,被京城学子争相传阅的文章,每一篇,每一个字,都出自我的手。
2.
夜里,家里愁云惨淡。
爹蹲在门槛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娘守在沈瑜床边,眼睛已经哭肿了。
大夫来看过,摇着头说,人是救回来了,但什么时候能醒,就看天意了。
我们家所有的希望,都随着沈瑜的昏迷,碎成了齑粉。
我走进自己那间又小又暗的屋子,从床板下,摸出一个陈旧的木匣。
里面,是我哥沈瑜的考引、户籍,还有一套他从未穿过的新衣。
我拿起那张考引,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看着上面沈瑜两个字,心里有一个疯狂的念头,破土而出。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打水洗了脸,换上了沈瑜的衣服。
宽大的儒衫穿在我身上,显得有些滑稽。我找来一根布条,将胸部紧紧束缚住,又把头发高高束起,戴上书生方巾。
做完这一切,我走到沈瑜床前。
娘趴在床边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
我看着床上那个面色苍白,毫无生气的天才,心中没有半分波澜。
然后,我拿着考引,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天色灰蒙蒙的,像我沈家此刻的命运。
身后,没有一个人出来送我。
我知道,在他们心里,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甚至惹人厌烦的存在。
他们不知道,此刻,他们全部的希望,正系在我这个没用的人身上。
3.
贡院门口,人山人海。
我捏着考引,手心全是冷汗。
女扮男装,替人代考,无论是哪一条,被发现了都是死罪。
我低着头,混在人群里,尽量不引人注意。
搜身的官兵极其严格,从头到脚,连发髻都要拆开检查。
轮到我时,那官兵捏了捏我的肩膀,皱眉道:怎么跟个姑娘似的,一点肉都没有。
我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强作镇定,压着嗓子说:小子……小子体弱。
他没再多问,挥手放我进去了。
走进考场,找到自己的号舍,那是一个仅能容身的狭小隔间。
我坐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第一关,过了。
开考的锣声响起,卷子发了下来。
我展开卷子,看到策论的题目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论女子干政之得失。
这题目,何其大胆,何其刁钻。
在座的考生,大多皱起了眉头,有人甚至开始摇头叹气。
我却笑了。
真是天助我也。
这个问题,我想了十年。
我想到我娘,想到我自己,想到这世间千千万万被束缚在方寸之间的女子。
我提笔,蘸墨。
笔尖落在纸上,再没有半分犹豫。
那些压抑了多年的愤懑、不甘、思考和抱负,尽数化为笔下的千言万语,汪洋恣肆,一泻千里。
4.
一连三天,我吃住都在这方寸之间的号舍里。
除了奋笔疾书,就是短暂的休憩。
交上卷子的那一刻,我几乎虚脱。
走出贡院,刺眼的阳光让我一阵眩晕。
我扶着墙,看着那些三三两两、高谈阔论的学子们,恍如隔世。
他们讨论着考题的艰难,抱怨着伙食的糟糕,畅想着金榜题名的未来。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这个脸色苍白、身形单薄的少年。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
家里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死气沉沉。
娘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你还知道回来
爹叹了口气:考完了
他问的,自然是沈瑜的考场。
我点点头,没力气多说一个字。
娘冷笑一声:一个废物去守着,能有什么用。我可怜的儿啊……
我没理会她的咒骂,径直回了房,一头栽在床上,昏睡过去。
等待放榜的日子,是极致的煎熬。
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这个家。
我清楚地知道,一旦沈瑜落榜,这个家,就真的完了。
我娘大概会真的把我打死,或者卖掉。
放榜那天,整个京城都沸腾了。
我不敢出门,躲在屋子里,听着外面一阵又一阵的锣鼓声和欢呼声。
突然,我家的破门被人猛地撞开。
喜报!喜报!恭喜沈老爷,贺喜沈老爷!贵府公子沈瑜,高中状元!
5.
状元。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得我爹娘都懵了。
我爹手里的烟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我娘愣了半晌,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喜,她冲出去,抓住报喜的官差,语无伦次地问:状元真是我儿沈瑜你们没看错
千真万确!新科状元沈瑜!圣上亲点的!马上就要披红挂彩,御街夸官了!
整个村子都轰动了。
邻里乡亲,全都涌了过来,道贺声不绝于耳。
我爹娘被簇拥在人群中央,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荣光。
我娘笑得合不拢嘴,大声地对每一个人说:我就知道!我儿子是文曲星下凡!状元!那是状元啊!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我,第一次没有露出厌恶,反而朝我招了招手。
未未,快,快去给你哥熬点参汤!他可是我们家的大功臣!
我站在人群外,看着眼前这荒诞又真实的一幕。
那个真正的大功臣,正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被当成丫鬟使唤。
而那个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人,却即将享受无上的荣耀。
我默不作声地转身去了厨房。
火光映着我的脸,我看到水缸里自己模糊的倒影。
清瘦,苍白,眼底却有一簇火苗,在静静燃烧。
状元,只是第一步。
这场由我开局的棋,还远远没有结束。
6.
第二天,宫里的圣旨就到了。
宣旨的太监尖着嗓子念完,赏赐了黄金百两,绸缎十匹,还赐了一座状元府。
最重要的是,皇上要立刻召见新科状元。
爹娘激动得快要跪不住了。
送走太监,他们立刻把我叫到沈瑜床前。
未未,我爹看着我,脸色无比凝重,从现在起,你就是沈瑜。面见圣上,一步都不能错。
我娘也紧张地攥着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瑜儿,不,未未……你可千万要机灵点,别露馅了。我们全家人的性命,都系在你身上了。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样近乎哀求的语气和我说话。
真是讽刺。
我看着他们,点了点头:我知道。
他们手忙脚乱地给我换上状元郎的红袍,戴上金花乌纱帽。
铜镜里的人,眉目清秀,眼神却异常平静。因为身形瘦弱,状元袍穿在我身上,显得有些空荡。
我爹在一旁,一遍遍地教我面圣的礼仪,教我如何回话。
皇上问什么,你捡知道的说,不知道的,就说惶恐,千万别乱说。
还有,你哥的文章,你都熟悉吧别到时候一问三不知。
我心里冷笑。
何止是熟悉,那都是我写的。
临出门前,我娘拉住我,从怀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鸡蛋,剥了壳塞进我嘴里。
吃了它,路上别饿着。到了宫里,好好表现。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期盼和紧张,那种眼神,我从小到大只在沈瑜身上见过。
我面无表情地吃下鸡蛋,转身登上了宫里派来接我的马车。
车轮滚滚,驶向那座金碧辉煌,也同样深不见底的牢笼。
7.
皇宫比我想象中更加宏伟,也更加压抑。
我跟在引路的太监身后,低着头,目不斜视,一步步走上丹陛。
大殿之上,文武百官分列两旁,一道道审视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跪下行礼,山呼万岁。
平身。
一道威严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
我定了定神,站起身,依旧低着头。
你就是沈瑜
草民沈瑜,叩见陛下。
抬起头来。
我缓缓抬起头,迎上了皇帝的目光。
他打量了我片刻,忽然笑了:朕看了你的卷子,汪洋恣肆,见解独到,尤其是那篇『女子干政论』,颇有胆识。只是没想到,写出这等文章的,竟是如此一个文弱书生。
我心脏一紧,连忙躬身:陛下谬赞,草民惶恐。
哦如何惶恐
草民人微言轻,不过是纸上谈兵,所述皆为一家之言,恐有偏颇之处,难登大雅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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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不置可否,又问了几个关于经义和时政的问题。
我一一作答。那些答案,早已在我心中盘桓了千百遍。
我能感觉到,大殿上的气氛,从一开始的审视,渐渐变成了惊讶,甚至是赞许。
就在我以为可以蒙混过关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陛下,臣有一问。
我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站在文臣之首的年轻官员。他身着绯色官袍,面容俊美,气质清冷,一双凤眼,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认得他,当朝最年轻的宰相,裴玄。
也是这次科举的主考官。
8.
裴爱卿有何疑问皇帝饶有兴致地问。
裴玄的目光像一把锋利的刀,仿佛要将我从里到外剖开。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沈状元的文章,本官拜读过。其中引经据典,有一处出自南梁孤本《青史遗音》,提及『无根之木,何以参天』。据本官所知,此书早已失传,只在皇家书库中存有残卷。不知沈状元,是在何处拜读的此书
我的血,一瞬间就凉了。
《青史遗遗音》
我什么时候引用过这本书
我写的每一个字,引用的每一句典故,都清清楚楚地刻在我的脑子里。
绝没有这一句。
大殿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冷汗,从我的额角滑落。
是有人篡改了我的卷子!
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无数个念头在我脑中飞速旋转。
我不能承认我没写过,那等于承认了我是个冒牌货。
可我要是认了,又该如何解释这书的来历
这是一个死局。
我看到裴玄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他早就怀疑我了。
这是他给我设下的一个陷阱。
我深吸一口气,大脑飞速运转。
就在皇帝的耐心快要耗尽时,我开口了。
回裴相,家师曾云游四海,有幸得见此书残篇,并誊抄于我。至于家师名讳……我顿了顿,他老人家已于三年前仙逝,临终前嘱咐我,不得向外人透露他的身份。
我编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
死无对证。
裴玄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幽深,没有再追问。
皇帝似乎也信了,他哈哈一笑:原来如此。奇人异士,总是有些怪癖的。罢了,沈瑜,你才思敏捷,朕心甚慰。便封你为翰林院修撰,即日上任吧。
谢陛下隆恩。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走出大殿时,腿都是软的。
经过裴玄身边时,他忽然侧过身,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
无根之木,活不长久。沈修撰,你好自为之。
9.
我成了翰林院修撰。
虽然只是个从六品的小官,但对于我们沈家来说,已经是光宗耀祖的天大荣耀。
我搬进了御赐的状元府。
爹娘自然也跟着搬了进来,他们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
不再是厌恶和鄙夷,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和依赖。
他们开始叫我瑜儿,仿佛我真的就是沈瑜。
我娘每天变着法地给我做好吃的,嘘寒问暖。我爹则四处拜访同僚,为我铺路。
他们把我当成了一棵可以倚靠的参天大树,却不知道,我只是一根无根的浮萍。
裴玄的那句话,像一根刺,深深扎在我心里。
他一定发现了什么。
翰林院的日子,并不好过。
同僚们大多是世家子弟,对我这个寒门出身的状元,表面客气,背地里却满是轻视。
他们时常会考校我,或是拿一些生僻的典故来为难我。
我都一一应付了过去。
这天,几位同僚又聚在一起高谈阔论。
听闻裴相最近得了一幅前朝大家徐熙的《写生杏花图》,珍贵无比啊。
是啊,裴相清高,寻常礼物一概不收,唯独酷爱字画。
我心中一动。
想要堵住裴玄的嘴,或许,这是一个突破口。
我开始疯狂地临摹徐熙的画。
我虽不以画见长,但从小为了帮沈瑜作弊,诗书画印,无一不精。
我耗费了三天三夜,终于画出了一幅自认为可以以假乱真的《写出杏花图》。
然后,我揣着画,去了宰相府。
10.
宰相府门前,守卫森严。
我递上拜帖,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被允许进去。
裴玄正在书房里看书。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给他清冷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他见我进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淡淡地问:沈修撰有何贵干
下官……下官听闻裴相酷爱字画,特意寻来一幅前朝徐熙的真迹,想请裴相鉴赏。我双手将画卷奉上。
他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书,抬眸看我。
那眼神,依旧是探究的,冰冷的。
他没有接我的画,而是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我面前。
他比我高出一个头,强大的压迫感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沈修撰,他缓缓开口,你知道,贿赂朝廷命官,是什么罪名吗
下官不敢!我连忙低下头,下官只是……只是想与裴相,探讨一下书画而已。
是吗他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那你倒是说说,徐熙这幅画,好在哪里
我心脏狂跳。
我研究过徐熙的画风,用的是落墨为格,杂彩副之的没骨画法。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背了出来。
徐熙的画,野逸之趣,意在笔先……
我说得口干舌燥,他却始终面无表情地听着。
等我说完,他才终于伸出手,拿过了我手里的画。
他展开画卷,只看了一眼,便嗤笑出声。
画虎不成反类犬。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这画,是你自己画的吧。
11.
他不是疑问,是肯定。
我所有的伪装,在他面前,都成了笑话。
我脸色煞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将那幅我耗尽心血的画,随手扔在桌上,语气里满是嘲讽。
用色浮躁,笔力稚嫩,匠气十足,毫无风骨。你以为,临摹得像,就是真迹了
他逼近一步,直视我的眼睛。
沈修撰,你和你这幅画一样,看似天衣无缝,实则破绽百出。
你到底是谁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一样,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我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就在我准备闭眼等死的时候,他却忽然退后一步,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罢了,他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热气,我对你的身份,没兴趣。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我只对你的『才华』有兴趣。明天开始,翰林院新收了一批古籍,缺人整理勘校,你去吧。
这是……
这是命令。他打断我,出去的时候,把你那幅画也带走,别脏了我的地方。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宰相府,怀里揣着那幅被贬得一文不值的画,心里却是一片茫然。
他知道了我的秘密,却没有揭穿我。
反而,把我派去整理古籍
他到底想做什么
12.
翰林院的藏书阁,又被称为冷宫。
被派到这里来的,都是些不得志,或是得罪了上司的官员。
我抱着一摞厚厚的古籍,走进尘封已久的阁楼。
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灰尘的味道。
同僚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和幸灾乐祸。
新科状元,上任不到一月,就被发配到了这里。所有人都觉得,我得罪了裴相,前途尽毁。
连我爹娘都听说了风声,急得团团转。
瑜儿,你到底哪里惹裴相不高兴了你快去登门谢罪啊!我娘抓着我的袖子,满脸焦急。
我只是淡淡地说:不用了。
他们不懂,这或许是我唯一的生路。
整理古籍,是个枯燥又辛苦的活。
很多书因为年代久远,字迹模糊,甚至出现了虫蛀和残缺。
我需要做的,就是把它们重新誊抄,勘校错漏,再修补完整。
这项工作,没有人愿意做。
我却甘之如饴。
在这里,没有官场的勾心斗角,没有那些探究的目光。
我只需要和这些沉默的故纸堆打交道。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小小的,昏暗的房间,为沈瑜捉刀代笔的日日夜夜。
只是这一次,我是为自己。
我沉浸在书海里,常常忘了时间。
这天,我正在修补一卷南梁时期的兵法残卷,阁楼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以为是送饭的小吏,没有抬头。
直到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修得如何了
我猛地抬头,看见了身着便服的裴玄。
13.
他负手站在我面前,目光落在我手里的残卷上。
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一圈淡淡的光晕,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官场上的疏离,多了几分文人的清雅。
我连忙起身行礼:裴相。
他摆了摆手,示意我坐下。
他拿起我刚刚修补好的一页,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字不错,有风骨。
我低着头,不敢说话。
为何不为自己辩解他忽然问。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我被发配到这里的事。
辩解无用。我轻声说。
哦他挑了挑眉,你倒是沉得住气。
他放下手里的书页,在我对面的蒲团上坐了下来,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沈瑜,他叫着我哥的名字,你觉得,什么是真正的才华
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我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才华,不是锦上添花的文章,而是经世致用的学问。
这是我的真心话。
那些年,我写的锦绣文章,为沈瑜换来了名声,却从未改变过我们家的困境。
说得好。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那你觉得,女子,可能拥有经世致用的学问
我的心,猛地一颤。
他是在试探我。
我抬起头,第一次,没有躲闪他的目光。
为何不能我反问,自古以来,便有女将军,女商贾,甚至女帝王。她们的才智谋略,不输任何男子。只是世俗偏见,将她们的才华,束之高阁,埋于尘埃罢了。
我说完,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
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若是传出去,足以让我万劫不复。
我紧张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雷霆之怒。
他却笑了。
那笑容,像冰雪初融,春风拂面。
说得很好。他站起身,这卷兵法,三日内修好。修好了,来我府上。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
我呆呆地坐在原地,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到底是谁
他到底,想做什么
14.
三天后,我揣着修补好的兵法,再次来到了宰相府。
这一次,我没有在门口等。
管家直接将我引到了后院的一处雅致的庭院里。
裴玄正在亭中下棋。
和他对弈的,是一个身穿锦衣,气度不凡的年轻人。
看到我,那年轻人笑着站了起来:想必这位,就是裴兄赞不绝口的沈状元了。
裴玄也站起身,为我引荐:沈瑜,这位是三皇子,殿下。
我大惊失色,连忙跪下行礼:草民不知殿下在此,死罪,死罪!
三皇子连忙扶起我:沈状元不必多礼。我与裴兄是好友,私下相处,没那么多规矩。
我这才敢起身,心里却依旧惴惴不安。
裴玄为何要带我见三皇子
沈瑜,裴玄开口道,把你修补的兵法,给殿下看看。
我恭敬地将兵法呈上。
三皇子接过,翻看了几页,眼中露出惊讶之色:这……这不仅仅是修补,其中许多战术推演,竟比原卷更为精妙!沈状元,真乃大才!
我连忙谦虚了几句。
裴玄在一旁淡淡地说:殿下,我与你说的事,可以开始了。
三皇子点了点头,看向我,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沈状元,实不相瞒,我朝北境,近年来屡遭瓦剌侵扰。父皇有意出兵,但朝中将领,多为庸碌之辈,对瓦剌的战法,更是一无所知。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裴兄向我举荐你,说你深谙兵法,有经天纬地之才。我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希望,你能做我的幕僚,为我制定一份,对瓦-剌作战的详细方略。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做皇子的幕僚
参与军国大事
这……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还是一个更大的陷阱
我下意识地看向裴玄。
他正端着茶杯,神色平静,仿佛只是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怎么,他放下茶杯,看向我,不敢
我咬了咬牙。
事到如今,我还有退路吗
草民……愿为殿下效劳。
15.
我开始为三皇子出谋划策。
白天,我依旧是翰林院那个被人遗忘的修书小吏。
晚上,我便换上便服,去往三皇子府,和他们彻夜商议。
我将我这些年所有的兵法心得,结合瓦剌的地理、气候、风俗,制定了一套详尽的作战计划。
从粮草运输,到行军路线,再到具体的战术打法,无一不包。
三皇子和裴玄,越看越是心惊。
他们没想到,我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胸中竟藏着百万雄兵。
沈兄,三皇社稷,指日可待!
裴玄虽然没说什么,但他看我的眼神,也渐渐变了。
不再是审视和冰冷,而是多了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计划制定完毕后,三皇子立刻呈给了皇帝。
皇帝大加赞赏,当即下令,任命三皇子为监军,命大将军赵括,率二十万大军,即刻出征北境。
而出征前夜,发生了一件谁也想不到的事。
我哥,沈瑜,醒了。
16.
是我娘派人来通知我的。
她派来的小厮在三皇子府门口拦住我,气喘吁吁地说:状元公,大喜事!大少爷醒了!
我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醒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醒了。
我跌跌撞撞地赶回家。
一进门,就看到沈瑜靠在床上,虽然面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
我娘坐在床边,一边抹眼泪,一边给他喂汤。
我爹则在一旁,激动得搓着手。
看到我进来,我娘立刻站了起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瑜儿,你快看!你哥醒了!我们沈家,真是双喜临门啊!
她叫我瑜儿,叫得那么自然。
沈瑜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他看着我身上的官服,先是疑惑,然后是震惊,最后,变成了阴沉的愤怒。
你……他指着我,声音沙哑,你穿的是什么
我爹连忙解释:瑜儿,是你妹妹!是未未替你去考的科举,还中了状元!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啊!
状元沈瑜的眼睛猛地瞪大,他一把推开我娘递过来的碗,厉声喝道,我的状元凭她
他挣扎着要下床,指着我的鼻子骂:沈未!你这个贱人!你敢偷我的人生!你把状元还给我!
那狰狞的表情,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我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他。

若不是我,他现在还是一具躺在床上的活死人。
若不是我,我们全家现在还在村里啃着窝窝头。
我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我娘的哭喊声和我爹的劝解声,还有沈瑜那怨毒的咒骂。
你给我回来!把属于我的东西还给我!你这个窃贼!
我没有回头。
天,要变了。
17.
我搬出了状元府,住进了翰林院的偏房。
我爹娘来找过我几次。
他们不再叫我瑜儿,而是叫我未未。
未未,你哥他……他刚醒,脑子还不清楚,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我爹搓着手,一脸为难。
是啊未未,我娘也放低了姿态,你哥才是我们沈家的嫡子,这状元,本就该是他的。你看……你能不能……
她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我懂了。
他们想让我把这个状元,还给沈瑜。
他们想让沈瑜,去顶替我,成为那个翰林院修撰,成为三皇子的幕僚。
何其可笑。
不可能。我冷冷地拒绝了。
你!我娘的脸色立刻变了,沈未!我白养你了!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全家吗你忘了你哥是怎么对你的你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他的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悲哀。
娘,我轻声问,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快要死了,大夫说要一株百年人参才能救。你们是怎么做的吗
我娘的脸色,一下子白了。
我替她说了出来:你们说,家里没钱,人参要留着给哥哥补身体。然后,把我扔到了后山的乱葬岗。
是我命大,被一个采药的老人救了。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在这个家里,我是一根草,沈瑜才是宝。
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这些年,我替他写文,为家里挣来的一切,早就还清了。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往后,我沈未,和你们沈家,再无关系。
18.
我以为他们会就此罢休。
我太天真了。
几天后,沈瑜穿着一身崭新的官服,出现在了翰林院门口。
他走路还有些不稳,但脸上,却带着志在必得的倨傲。
他当着所有同僚的面,拦住了我的去路。
沈修撰,他刻意提高了声音,哦不,我应该叫你,我的好妹妹。这场戏,演得也够久了,是不是该落幕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
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什么情况沈状元还有个哥哥
不对啊,他叫沈状元妹妹……难道……
我看着沈瑜那张和我有着几分相似,却满是得意的脸,心中一片冰冷。
他这是要,鱼死网破。
你想做什么我冷声问。
做什么他笑了,笑得无比张狂,拿回属于我的一切!这个状元,这个官职,都是我的!而你,应该滚回你该待的地方去!
他以为,只要他站出来,揭穿这一切,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取代我。
他太蠢了。
欺君之罪,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他把我推向深渊的同时,也把自己,把整个沈家,都推了上去。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这里是翰林院,不是菜市场。谁在这里喧哗
是裴玄。
他缓缓走来,目光扫过沈瑜,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沈瑜一看到裴玄,立刻换上了一副恭敬的嘴脸:下官沈瑜,拜见裴相。家门不幸,出了个窃贼,惊扰了相爷,还望恕罪。
他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我身上。
裴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淡淡地问:你说,你是沈瑜
正是!
那好,裴玄嘴角勾起一抹冷意,本相这里,正好有一件公务,要交由『沈修撰』去办。你,随我来。
19.
裴玄把我们带到了他的书房。
他从书架上,取下一卷封存的档案,扔在沈瑜面前。
这是北境传回来的最新军报。瓦剌大军,兵分三路,突袭我军粮道。赵括将军中伏,被困在燕山谷,二十万大军,危在旦夕。
沈瑜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这……这怎么可能我们的计划,不是万无一失的吗他脱口而出。
裴玄冷冷地看着他:哦什么计划你倒是说说看。
沈瑜顿时语塞。
他哪里知道什么计划。
他所知道的,不过是我爹娘转述的,我参与了北境战事的皮毛而已。
我……他支支吾吾,冷汗直流。
裴玄不再理他,转而看向我,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凝重。
沈未,他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们了。
我心脏一紧:裴相的意思是
我要你,立刻制定出破局之策。每一步,都要详细,都要可行。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三皇子和二十万大军的性命,都在你手上。
这已经不是考验了。
这是一场豪赌。
赌赢了,我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赌输了,我就是大周的千古罪人。
我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有信任,有期许。
我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好。
我走到书案前,铺开地图,脑中飞速地运转起来。
燕山谷,易守难攻,但同样,也容易被围困。
赵括将军犯了轻敌冒进的错误。
破局的关键,在于粮草,和一路奇兵。
我提笔,在地图上画出一条谁也想不到的路线。
声东击西,暗度陈仓。我们可以……
我将我的计策,娓P娓道来。
沈瑜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而裴玄的眼中,渐渐绽放出璀璨的光芒。
20.
我的计策,被连夜用八百里加急,送往了北境。
剩下的,只有等待。
那几天,我寝食难安。
沈瑜被裴玄软禁在了相府。他大概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整日里惶惶不安。
我爹娘找过裴玄,跪在相府门口,求他放过沈瑜。
裴玄闭门不见。
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中。
所有人都知道,北境战事,陷入了僵局。
若二十万大军覆没,大周危矣。
三天后,消息传回来了。
大捷!
三皇子采纳了我的计策,亲率一支奇兵,绕道瓦剌后方,烧毁了他们的粮草大营。
同时,赵括将军率主力,从正面突围。
瓦剌大军腹背受敌,军心大乱,一溃千里。
我军大获全胜!
消息传来的那天,整个京城都沸腾了。
皇帝龙颜大悦,下令犒赏三军。
而我,则被裴玄,带到了御书房。
皇帝坐在龙椅上,三皇子站在一旁,他们都在看我。
这一次,我没有再穿男装。
我换回了女儿身,一身素裙,不施粉黛。
我跪在冰冷的金砖上,平静地等待着我的命运。
你,就是沈未皇帝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民女沈未,叩见陛下。
你好大的胆子。
民女欺君,罪该万死。我没有辩解。
大殿里,一片沉默。
许久,皇帝才缓缓开口:三皇子说,此次北境大捷,你当居首功。你想要什么赏赐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民女不求赏赐,只求陛下,能给天下女子一个机会。
一个,可以读书,可以科考,可以凭自己的才华,立足于世的机会。
三皇子眼中露出震惊之色。
连裴玄,都微微侧目。
皇帝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深邃,仿佛要穿透我的灵魂,看到我的内心深处。
最后,他笑了。
有意思。沈未,朕给你一个机会。朕倒要看看,你这『无根之木』,究竟能长多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