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认恩
>乱葬岗尸堆里,我扒出个还有气的将军。
>他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侯府千金,从此认定她是救命恩人。
>我默默随军当医女,看他将祖传玉佩赠予千金。
>敌军破城那日,我扑向他挡下箭雨。
>血染透他战甲时,他猛地认出我捣药的小动作:是你...
>我笑着咽气:别哭啊...玉佩...很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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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得能拧出墨汁。雨下疯了,鞭子似的抽在脸上,又冷又疼。我深一脚浅一脚踩在乱葬岗黏腻的泥浆里,脚下是死尸,是断臂残肢,被雨水泡得发白发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腥腐气混着泥土的土腥味,顶得人脑仁疼,胃里翻江倒海。闪电猛地撕裂天幕,惨白的光瞬间照亮这片人间地狱——尸山累累,扭曲着堆叠,空洞的眼窝瞪着混沌的天空,雨水混着暗红的血水在尸体的缝隙间肆意流淌,汇成一道道污浊的小溪。
雷声紧跟着炸响,滚过天际,震得脚下的烂泥都在抖。
我死死咬着下唇,血腥味在嘴里漫开,才勉强压住喉咙口的干呕。手指冻得发僵,几乎不听使唤,却不敢停,麻木地在冰冷的尸体堆里摸索、翻找。药箱带子深深勒进肩胛骨,里面那些可怜巴巴的草药,是我唯一的指望。
又一具……冰冷的,僵硬了。心一点点往下沉。
就在指尖触到下一具沉重身躯的湿冷铁甲时,那冰冷的金属似乎……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我浑身一僵,几乎以为是错觉。屏住呼吸,冰凉的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拨开那压在他胸口的半截断矛,强忍着那黏腻冰冷的触感带来的不适,慢慢探向他颈侧。污泥和半凝固的血糊满了他的脖子,一片狼藉。我用力抹开那污秽,指腹下,皮肤冰冷得吓人。
一下……
两下……
极其微弱,像寒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但那一下下的搏动,微弱却固执地穿透指尖冰冷的麻木,真实地传了过来。
他还活着!
心脏猛地撞在肋骨上,撞得生疼。我几乎是扑跪下去,不顾泥泞污浊,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死死抠住他沉重甲胄下的肩膀,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外拖拽。湿滑的铁甲冰冷沉重,每一次发力,都像是在和地狱的吸力拔河。烂泥死死咬着我的腿脚,冰冷的雨水糊住眼睛,我大口喘着粗气,喉咙里全是铁锈味。
不知挣扎了多久,才终于把他从那座散发着浓烈死气的尸山边缘拖了出来,拖到一棵被雷劈得焦黑、勉强还能遮挡一点风雨的老槐树下。他躺在泥水里,脸色灰败如死人,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那一丝生机。
我哆嗦着手打开药箱,里面寥寥几株草药显得那么寒酸。目光扫过,迅速挑拣出能用的——止血的三七粉,捣烂的蒲公英叶子,还有一点吊命的参须末。雨水不断打下来,我脱下自己那件早已湿透、沾满泥污的外衫,笨拙地撑开,试图为他,也为我手头这点救命的药草,挡开这无情的雨幕。
指尖沾着黏糊糊的草药泥,带着一股生涩的苦味,颤抖着涂抹在他胸前那道狰狞翻卷、皮肉外翻的伤口上。雨水混着血水不断冲刷下来,刚敷上的药泥转眼就被冲淡、带走。我咬着牙,一遍又一遍,固执地重新敷上。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额发、脸颊、脖颈往下淌,冻得牙齿咯咯作响,手指僵得几乎要失去知觉。
撑住……我对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陌生,求你……撑住……
时间在无边的雨夜和绝望的重复中变得模糊。就在我感觉自己的体温也快要被这冰冷的雨彻底带走时,远处,终于隐隐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踏破雨幕,越来越响,还有焦灼的人声穿透风雨而来。
……将军!萧将军——!
我猛地抬头,透过密集的雨帘望去。火把的光亮在黑暗中跳跃着靠近,像溺水者终于望见岸边的渔火。我张了张嘴,想喊,喉咙却像被冰冷的铁块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只剩下徒劳的、无声的翕动。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眼前阵阵发黑,所有的力气似乎都在刚才的拖拽和坚持中耗尽了。
火光越来越近,照亮了树下泥泞中的人影。马匹嘶鸣着停下,一个穿着锦缎披风、被仆从小心翼翼护着的女子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醒目,雨水似乎都不忍心打湿她那身华贵的衣料。她快步奔了过来,带着一阵香风,蹲下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和关切:快!担架!还有气!小心些!
穿着甲胄的兵士们立刻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把地上昏迷不醒的将军抬上担架。动作间,我撑在他上方挡雨的破旧外衫被粗暴地掀开,掉落在冰冷的泥水里。
我被那些匆忙的士兵挤得踉跄后退几步,狼狈地跌坐在地。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我蜷缩着,抱着自己瑟瑟发抖的身体,看着那女子指挥若定,看着兵士们抬起担架,护着她迅速消失在茫茫雨幕和跳跃的火光中。
周围重新陷入浓稠的黑暗和死寂,只有雨声依旧喧嚣。我坐在冰冷的泥水里,看着自己空空的、沾满污泥和草药残渣的手,又低头看了看那件被遗弃在泥泞里、再也辨不出颜色的破旧外衫。风卷着冰冷的雨水,抽打在身上。
几日后,萧将军重伤昏迷被侯府千金柳如眉救回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伤兵营。人人都在传颂柳小姐的仁心仁术,称她是天仙下凡,菩萨心肠。我沉默地穿梭在弥漫着血腥和草药苦涩气味的营帐间,清洗着仿佛永远洗不完的、沾满脓血的绷带。冰冷的井水浸泡着双手,冻得指节通红发木。
柳小姐真是心善啊!
可不是嘛,听说将军当时就剩一口气了,全靠柳小姐妙手回春!
金枝玉叶,竟肯为将军冒雨去那乱葬岗……这份情意……
议论声嗡嗡地钻进耳朵,我低着头,用力搓洗着手里那条染成暗红色的布条,搓得指节发白,搓得冰冷的井水似乎要渗进骨头缝里。那些话语像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不剧烈,却绵长地疼着。
喂!医女!发什么呆!热水!干净的布!快!一个粗粝的声音在不远处吼着,是负责照料将军营帐的老军医。
我猛地回过神,胡乱在粗布围裙上擦了擦湿冷的手,应了一声:来了!端起旁边刚烧好的一盆热水,脚步匆匆地走向那座位于营地中央、守卫森严的主将大帐。
帐内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光线有些暗,萧彻半靠在厚厚的软垫上,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已经睁开,像淬了寒星的刀锋,带着重伤初醒的锐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柳如眉坐在榻边的绣墩上,正用小银匙从一个精致的白瓷小碗里舀起一勺黑褐色的药汁,小心翼翼地吹着气,姿态娴雅温柔。
将军,该喝药了。她的声音清甜,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我端着热水盆进来,脚步放得极轻,低着头,将热水盆放在角落的矮几上。水汽氤氲起来,模糊了视线的一角。
有劳柳姑娘。萧彻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重伤后的虚弱,目光落在柳如眉脸上,那份专注和感激,沉甸甸的,像无形的巨石压在我的胸口。他微微撑起身体,就着柳如眉的手,慢慢喝下那勺药。
我默默地拧干一块热布巾,准备递过去给他擦手。就在这时,萧彻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角落里的我,仅仅一瞬,便又落回了柳如眉身上,带着全然的信任和温和。
此番救命大恩,萧彻铭记于心,永世不忘。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柳如眉脸上飞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红晕,垂眸浅笑:将军言重了,如眉只是尽了本分。
我递布巾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那浓烈的药味丝丝缕缕地钻进肺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他眼神里的那份全然的信任和感激,像滚烫的烙铁,烫得我五脏六腑都蜷缩起来。我默默收回手,将热布巾轻轻放在他触手可及的榻边矮几上,然后无声地退了出去。帐帘落下的瞬间,隔绝了里面的声音和光影,也隔绝了我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
日子在战鼓的间歇和伤兵的哀嚎中一天天滑过。将军萧彻的身体在柳如眉精心的照料和源源不断的珍贵药材滋补下,恢复得很快。他本就是铁打的筋骨,意志更是如钢似铁。营地里关于他和柳如眉的佳话传得愈发绘声绘色。
那天下午,我抱着一大筐刚采回来、还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草药,准备送去老军医那里处理。刚走到中军大帐附近,便听到里面传来清越如泉水击石的笑语声。脚步不由得顿住。
透过半卷起的帐帘缝隙,清晰地看到里面的情形。萧彻已能起身,穿着玄色的常服,身姿挺拔如松,气色好了许多,眉宇间那股战场淬炼出的英气和沉稳更显迫人。柳如眉站在他身侧,一身鹅黄的襦裙,娇艳明媚,正掩着嘴轻笑。阳光透过帐顶的天窗洒落,柔和地镀在她身上。
萧彻看着她,眼神温和专注,唇角带着一丝少见的柔和笑意。他抬起手,从腰间解下一物。那是一枚玉佩,色泽温润,是极上等的羊脂白玉,在帐内不算明亮的光线下,也流淌着内敛而莹润的光泽。玉佩的形制古朴厚重,雕刻着繁复的夔龙纹,中间一个清晰的古篆萧字,昭示着它作为家族信物的不凡。
柳姑娘,萧彻的声音低沉而郑重,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此乃家传之物,世代相传。今日赠予姑娘,聊表寸心。望姑娘……莫要嫌弃。
柳如眉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开来,惊喜交加,眼底的光芒比那玉佩更亮。她伸出白皙纤细的手,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涩,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枚玉佩,指尖轻轻拂过上面古朴的纹路。
将军……这太贵重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受宠若惊的颤抖,脸上红霞更盛。
救命之恩,重逾此玉。萧彻的声音斩钉截铁。
玉佩落入她掌心,温润的光泽映着她精心保养的指甲,发出极其细微、几乎听不见的轻响。那声响,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我的耳膜,狠狠扎进心窝最深处。
我抱着沉重的草药筐,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骤然冻结的泥塑。阳光透过帐帘缝隙,刺得眼睛生疼。手指死死抠进粗糙的藤筐边缘,勒得指骨发白,几乎要嵌进藤条里去。一股尖锐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直逼眼底,视线瞬间变得模糊一片。我猛地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将那不合时宜的湿意狠狠逼退。筐里草药的清苦气息汹涌地钻进鼻腔,却压不住心底那片不断蔓延的、冰冷的荒芜。
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彻底碎了。
我抱着筐,转身,像逃离瘟疫一样,脚步踉跄地、无声地快步离开。身后,帐内那温言笑语,玉佩的光泽,还有那沉甸甸的救命之恩,都成了灼人的烙铁,烫得我后背生疼。
深秋的寒风一日紧过一日,卷着枯黄的落叶在营地里打着旋儿。北境的战鼓声越来越密,越来越急,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空气都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前方传回的消息一次比一次坏。鞑靼人疯了似的集结重兵,铁蹄滚滚南下,前锋已逼近扼守关隘的最后一座坚城——朔风城。城若破,则北境门户洞开,千里沃野将尽陷敌手。
军令下达得如同冰冷的铁锤砸落:死守朔风!
拔营的命令来得仓促而决绝。伤兵营里一片忙乱,能走的轻伤员都发了武器,准备随军增援。沉重的辎重车一辆接一辆碾过冻硬的土地,发出沉闷的吱呀声。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汗水和一种无形的、名为绝望的气息。
我默默收拾着自己简单的行囊——几件换洗的粗布衣裳,一个磨得光滑的捣药石钵,几包分门别类、用油纸小心包好的常用草药。动作利落,没有一丝犹豫。老军医看着我,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忧虑和不忍:丫头,那是死地!你留下,照顾后面送来的伤员……
我摇摇头,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包袱,用力打了个结,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那边……更需要人手。
我的目光投向朔风城的方向,眼神却像穿过了那灰蒙蒙的天空,落到了更远的地方,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老军医重重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朔风城,城如其名,凛冽的朔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城墙。城墙高耸,青灰色的巨石垒砌,浸透了不知多少代戍边将士的血汗,在灰蒙蒙的天穹下沉默矗立,如同垂暮的巨人。城头上,黑压压的守军如同蚁群,弓弩、滚木礌石堆满了墙垛,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北方地平线那片被风搅动的、不祥的烟尘。
萧彻站在最高的城楼前,一身玄甲,猩红的披风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不屈的战旗。他扶着冰冷的城垛,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视着远方。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磐石般的坚毅和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柳如眉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裹着厚厚的狐裘,脸色苍白如纸,精心描画的眉眼间是无法掩饰的惊惶,纤纤玉指死死绞着帕子,身体在凛冽的寒风里微微发抖。
我背着药箱,和其他几个随军医士一起,被安排在城楼下方一处相对背风的石砌掩体里。这里临时搭起了几个大锅,正咕嘟咕嘟熬着气味刺鼻的伤药。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血腥味,还有焦糊的木头味道。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缓慢爬行。突然,脚下的城墙传来一阵沉闷的震动!
来了!鞑子来了——!嘶吼声撕裂了紧绷的寂静。
如同黑色的怒潮,无边无际的敌军出现在地平线上,铁蹄踏地的轰鸣由远及近,震得大地都在颤抖。密密麻麻的箭矢如同遮天蔽日的蝗群,带着刺耳的尖啸,从城外抛射上来!
举盾——!萧彻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
城头瞬间竖起一片盾墙。箭矢噼里啪啦砸在盾牌上、城墙上,发出密集如雨的撞击声。惨叫声随即响起,那是未能完全躲开的士兵。
放箭!滚木礌石!给我砸!萧彻的声音在箭雨和喊杀声中依旧清晰有力,他亲自操起一张硬弓,搭箭、开弓、放弦!动作一气呵成,箭矢如流星般射入敌阵,带起一蓬血花。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城上城下,杀声震天。滚烫的火油被倾倒下去,瞬间在攀爬云梯的敌军中燃起一片火海,凄厉的惨嚎令人头皮发麻。巨大的石块和滚木带着死亡的呼啸砸落,每一次都能在密集的敌群中砸开一片血雾。
我所在的掩体也未能幸免。几支流矢带着厉啸扎进旁边的土墙,箭尾兀自嗡嗡颤抖。石锅里的药汤被震得泼洒出来,溅在脚边,腾起一片白汽。我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不去听那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和濒死的哀嚎,将全部心神都集中在眼前的伤兵身上。
一个年轻的士兵被同伴拖了下来,半边脸血肉模糊,一支箭深深钉在他的肩窝,鲜血汩汩涌出。他疼得浑身抽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按住他!我对旁边一个还算镇定的辅兵吼道,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我飞快地打开药箱,抽出锋利的割伤刀,在火上燎过,深吸一口气,手腕稳定地划开伤口周围的皮肉,镊子探入,死死夹住那深嵌的箭簇……
血,滚烫的血,喷溅在我的脸上、手上、衣襟上,带着浓重的腥气。我眼前只有伤口,只有那要命的箭头,只有手下这具还在痛苦挣扎的生命。汗水混着血水顺着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也顾不得擦。
战斗持续了不知多久,仿佛一个漫长的噩梦。守城的士兵越来越少,能抬下来的伤员却越来越多。掩体里血腥味浓得几乎令人窒息,呻吟和痛苦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城外的攻势却一波猛过一波,如同不知疲倦的海潮。
将军!西侧角楼!鞑子……鞑子上来了!顶不住了!一个浑身浴血的校尉踉跄着冲到城楼前,嘶声力竭地喊道,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哭腔。
萧彻猛地扭头,猩红的披风在空中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他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亲兵,抓起倚在墙边的长枪,大步流星就朝西侧角楼方向冲去,怒吼声压过了所有的喧嚣:亲卫队!跟我上!堵住缺口!死也要给我死在角楼上!
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冲向最危险、最混乱的死亡漩涡。柳如眉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拉他的披风,指尖却只触碰到冰冷的空气。她看着萧彻决绝冲入箭雨和刀光中的背影,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她瑟缩着,在几个仆妇的簇拥下,仓皇地退向更安全的城楼内侧,再不敢朝那血肉磨盘般的战场看上一眼。
西侧角楼已是一片修罗场。守军死伤殆尽,一小股凶悍的鞑靼精锐正沿着豁口蜂拥而上,挥舞着弯刀,发出野兽般的嚎叫。萧彻带着最后的亲卫如同一堵铁墙撞了上去!长枪如龙,每一次刺出都带起一蓬血雨,他身上的玄甲早已被敌人的鲜血浸透,披风更是破成了褴褛的血布。但鞑靼人太多了,像杀不完的蚁群,源源不断地涌上来。他身边的亲卫一个接一个倒下。
就在萧彻一枪刺穿一个鞑靼百夫长咽喉的瞬间,侧面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鞑靼悍将,脸上带着狰狞的刀疤,如同嗜血的棕熊,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空隙,猛地张开了手中的强弓!那张弓比寻常的弓大了整整一圈,弓臂粗壮,弓弦绷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他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光芒,手臂肌肉虬结,三支闪着幽冷寒光的狼牙重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成品字形,如同三道索命的黑色闪电,直取萧彻的后心!
萧彻刚拔出枪,枪尖还滴着血,身体因巨大的惯性微微前倾,旧伤未愈的躯体反应终究慢了半拍!他猛地回头,瞳孔骤然收缩,那三支撕裂空气的重箭在他眼中急速放大,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他试图拧身,试图格挡,但身体却像被无形的枷锁禁锢,根本来不及做出有效的闪避动作!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有那三支致命的箭矢在视野中无限逼近。
将军——!撕心裂肺的惊呼从周围残存的士兵口中炸响。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用尽全身力气从掩体后冲出,不顾一切地扑向萧彻的后背!
噗!噗!噗!
三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利器入肉声,几乎同时响起!
时间,被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
萧彻只感觉一个沉重的、温热的身体猛地撞在自己背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向前踉跄了一步,才勉强稳住身形。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瞬间将他包围。
他猛地回头。
看到的,是沈青黛。
她纤细的身体,像一片被狂风骤雨蹂躏的落叶,软软地挂在他的背上,又无力地向下滑落。三支粗长的狼牙箭,带着狰狞的倒刺,深深地没入她的后背,只留下染血的箭羽在外面,箭尾兀自因巨大的冲击力而剧烈颤抖着。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流,以惊人的速度从她的后背、从箭杆与皮肉的缝隙中汹涌而出,瞬间染透了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更染透了他背后冰冷的玄甲。温热的、黏稠的液体,透过甲片的缝隙,迅速渗透,灼烧着他的皮肤。
她苍白如纸的脸无力地靠在他染血的肩甲上,嘴角溢出的鲜血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甲胄上,开出一朵朵刺目的小花。那双总是低垂着、沉静得像深潭般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明亮,清晰地映着他震惊、扭曲、难以置信的脸。
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空了。城头的喊杀声,刀剑的撞击声,垂死者的哀嚎……一切都消失了。萧彻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血液冲撞耳膜的轰鸣。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臂,在她身体彻底滑落之前,一把揽住了她。
入手是惊人的轻,像一片羽毛,却又带着生命急速流逝的沉重。
呃……她似乎想说什么,喉间却只涌出一股股带着气泡的血沫,身体在他臂弯里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眼神开始涣散。
萧彻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死死盯着她染血的面容,盯着她那因痛苦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盯着她嘴角那抹熟悉又陌生的弧度……一个被他刻意忽略、深埋在记忆角落的碎片,被这浓烈的血腥气猛地撬开!冰冷刺骨的雨夜,黏腻的乱葬岗污泥,那双在黑暗中摸索他颈侧脉搏、颤抖却固执的手指……还有,药味弥漫的营帐里,那个沉默的身影,低着头,极其熟练地、手腕以一种独特的、带着韵律感的小幅度动作,在石钵里捣着药草……一下,又一下……
这个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此刻却像一道撕裂混沌的闪电,猛地劈进他的脑海!所有的碎片瞬间串联,指向一个被彻底错认的真相!巨大的惊愕和一种灭顶般的、迟来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如遭雷击,浑身僵硬。
是……是你……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砂纸磨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破碎不堪,带着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剧烈颤抖。他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死紧,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急速流逝的温度,那晚……乱葬岗……是你!
巨大的悔恨和一种灭顶般的痛苦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几乎窒息。
沈青黛的瞳孔似乎微微亮了一下,像是回光返照,又像是终于等到了什么。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他因极度震惊和痛苦而扭曲的脸上。嘴角费力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似乎想扯出一个安抚的弧度,却只让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
她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血沫:别…哭啊……
她的手指,冰冷而无力,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抬起一点点,似乎想触碰他布满血污和冷汗的脸颊,最终却只是轻轻拂过他胸前冰冷的玄甲。她的目光,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解脱,艰难地移动着,最终落在他腰间悬挂的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上——那枚他曾亲手赠予柳如眉的、刻着萧字的家传玉佩。
她的视线在那玉佩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最终化作一丝极其微弱、几乎看不见的、带着无尽酸楚和释然的浅笑。
……玉佩……
她气若游丝,声音轻得像叹息,被城头的风声轻易撕碎,……很配她……
后面的话,彻底消失在她唇边涌出的最后一股浓稠的血沫里。那双映着他痛苦面容的眼睛,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抬起的手指,终于无力地垂落下去,像断了线的风筝。
身体,在他怀中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变得冰冷而沉重。
青黛——!!!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撕裂了朔风城头喧嚣的战场,带着绝望的、被彻底碾碎心肝的剧痛,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狠狠撞在冰冷的城墙上,又被呼啸的北风卷向灰蒙蒙的天际,久久回荡。
萧彻死死抱着怀中彻底失去生息的、轻飘飘的身体,像一尊瞬间被抽空了灵魂的石像。他的头深深埋在她染血的颈窝,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从灵魂深处发出的无声悲鸣。冰冷的玄甲上,那大片大片的、属于她的鲜血,正以一种残忍的速度凝固、变暗。
漫天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要压垮这座浴血的孤城。不知何时,细碎冰冷的雪粒,开始悄无声息地从灰蒙蒙的天空飘落。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很快便密了起来,纷纷扬扬,落在染血的城垛上,落在冰冷的尸体上,落在他剧烈颤抖的肩头,落在他怀中女子苍白安详、再无痛苦的脸颊上。
风雪,无声地覆盖着这片刚刚吞噬了太多生命的修罗场,试图用一片纯净的苍白,温柔地掩去所有的血腥、嘶吼、绝望和……那个被错认了一生、最终以鲜血写就的答案。
城外的厮杀还在继续,喊杀声、兵刃撞击声仿佛隔着遥远的水幕传来,模糊不清。萧彻跪在冰冷的城砖上,怀中抱着那具渐渐冰冷的身体,一动不动。风雪很快在他身上积了薄薄一层,也覆盖了她安详的眉眼。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生。一个幸存的亲兵踉跄着靠近,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恐惧和悲痛,哑着嗓子:将军……缺口……缺口堵住了……鞑子……暂时退了……
萧彻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一尊被风雪冻结的雕塑。他的目光空洞地落在怀中女子毫无血色的唇上,那里凝固着一抹奇异的、近乎释然的浅笑。
亲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抹笑容,心头一酸,视线下移,落在了将军腰间——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在灰暗的雪天里,依旧流淌着内敛而刺眼的光泽。
萧彻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腰间那枚玉佩上。玉佩莹白,夔龙纹古朴庄重,萧字清晰。雪花落在上面,瞬间化开,留下一道细微的水痕,像一道无声的泪。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沾满血污的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抚过那冰凉的玉面,抚过那个沉重的萧字。指尖的触感冰凉刺骨,直透心底。他的动作停顿了,仿佛那玉佩有千钧之重,重得让他无法承受。
最终,那手颓然垂下,落在身侧冰冷的城砖上。他没有摘下它。
风雪更大了,簌簌地落在新坟的黄土上。石碑冰冷而沉默,上面只刻着简单的几个字:医女沈青黛之墓。
萧彻一身素服,孤零零地跪在坟前。雪落满了他的肩头,染白了他的鬓角。他腰间的束带上,那枚羊脂白玉佩随着他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在素白的雪色和麻衣的映衬下,温润的光泽显得格外刺眼,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时刻滴着血的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