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竹筐藏龙君 > 第一章

浓得化不开的晨雾,像一张湿透的灰布,死死捂住了整座雾灵山。七岁的阿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熟悉的山路上,背上那捆比他个头还高的柴禾,压得他瘦小的脊背弯成一张紧绷的弓。草叶上的露水冰冷,浸透了他那身打满补丁的粗布裤腿,寒气针一样往骨头缝里钻。
他停下脚步,扶着路边一块长满湿滑青苔的巨石,大口喘着气。白雾在眼前翻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山林深处特有的、混合着腐叶和泥土的腥凉味道。就在这时,一丝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声音,像被掐着脖子的幼鸟哀鸣,穿透了浓雾的寂静,钻进阿木的耳朵里。
呜…呜…
阿木侧耳细听,那声音又没了。他刚迈步,呜咽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清晰,带着一种垂死的挣扎和痛苦,是从巨石根部一道狭窄的石缝里传出来的。
他放下沉重的柴捆,蹲下身,凑近那道黑黢黢的缝隙。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泥土的土腥气猛地冲出来,呛得他皱了皱鼻子。缝隙深处,隐约可见一小团黯淡的青影在极其缓慢地蠕动,每一次蠕动,都伴随着一声痛苦的低鸣。
阿木的心猛地揪紧了。他毫不犹豫地抽出别在腰后的柴刀,刀身冰凉粗糙,沾着他手心沁出的汗。他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刀尖去撬、去削、去刮开石缝边缘那些犬牙交错的碎石块。锋利的石棱在他手背上划出几道细小的血口子,他浑然不觉。柴刀与岩石碰撞,发出刺耳的咔嚓声,细小的碎石屑簌簌落下。
时间一点点过去,阿木的额头布满汗珠,和冰凉的雾气混在一起,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疼。终于,他撬松了一块卡得最死的大石头,缝隙豁然开朗。
眼前的景象让阿木倒抽一口冷气。
一条不足半臂长的小青蛇,被一块沉重的石头死死压住了小半截身子,鳞片破损不堪,露出底下粉红的嫩肉,渗出的血水把身下的泥土都染成了深褐色。它小小的头颅无力地搁在地上,金色的竖瞳黯淡无光,艰难地半睁着,倒映着阿木震惊而担忧的脸。
莫怕,莫怕…阿木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带着山里孩子少有的轻柔,避开那些可怕的伤口,一点点去搬开那块压住它的石头。石头很沉,他咬着牙,小脸憋得通红,才把它挪开。
小青蛇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发出最后一声痛苦的嘶嘶声,随即彻底瘫软下去,只有那微弱起伏的腹部证明它还活着。那双黯淡的金色眼睛,却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望定了阿木。
阿木的心被那眼神狠狠撞了一下。他看了看自己空空的双手,又看了看地上奄奄一息的小蛇。目光最终落在脚边那个装杂粮饼的旧竹筐上。竹筐编得粗糙,边缘的篾条有些扎手,里面还残留着几粒饼渣。
他不再犹豫,迅速解下竹筐,把里面零碎的东西都倒在地上,然后极其小心地,用双手拢起那条冰凉的小青蛇,轻轻放进筐底。小蛇的身体冰凉滑腻,软绵绵地搭在他手上,几乎感觉不到分量。它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蜷缩在筐底,一动不动,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它还活着。
阿木背上竹筐,重新扛起那捆沉重的柴禾。竹筐轻飘飘的,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但他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生怕颠簸到筐里那个脆弱的小生命。雾,似乎更浓了。
妖气!冲天的妖气!
尖锐刺耳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瞬间撕破了小石洼村黄昏的宁静。神婆柳婆婆枯瘦的手指,指甲缝里嵌着陈年的污垢,此刻正剧烈地颤抖着,直直指向阿木家那扇破旧的木门。她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里面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阿木背回来的那个普通竹筐,仿佛那里面装着什么毁天灭地的凶物。夕阳的残光给她那张布满褶皱的脸镀上一层诡异的橘红,更添几分狰狞。
小崽子!你从山里背了啥邪祟回来啊!柳婆婆的声音拔得极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穿透力,震得屋檐下几只归巢的麻雀扑棱棱飞走。雾灵山深处的东西也敢碰那是要遭天谴,祸害全村人的!
聚拢过来的村民越来越多,一张张被山风和日头打磨得黝黑粗糙的脸上,此刻都写满了惊疑和恐惧。他们互相交换着不安的眼神,窃窃私语声嗡嗡作响,目光在柳婆婆那张扭曲的脸和阿木紧紧护在身前的竹筐之间来回扫视。
阿木爹,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刚从田里回来,裤腿上还沾着泥巴。他一把将阿木拽到自己身后,宽阔厚实的肩膀像一堵墙,挡住了柳婆婆那淬毒般的视线和村民们探究的目光。他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柳婆婆,娃小不懂事,捡个山牲口罢了,能有多大罪过您老消消气。
山牲口柳婆婆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稀疏的白发在风中凌乱地抖动,老身活了七十三年,这点眼力还没有那筐里的东西,煞气缠身!邪性得很!定是山精鬼魅所化!若不除根,必有大祸临头!轻则五谷绝收,重则…瘟疫横行,一村死绝啊!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阿木爹的鼻尖。
烧了它!快烧了那筐妖物!人群里不知谁先喊了一嗓子,带着惊恐的颤音。这声音像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村民的恐惧。附和声此起彼伏:
对!烧了干净!
柳婆婆看得准,不能留祸根!
阿木爹,你可不能糊涂啊!为了个畜生,连累全村人吗
阿木爹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黝黑的皮肤下透出铁青。他死死攥着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回头看了一眼紧紧抱着竹筐、吓得小脸煞白、却倔强地咬着嘴唇不吭一声的阿木,又看了看周围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被恐惧扭曲的面孔。他猛地一跺脚,粗糙的大手一把夺过阿木死死护着的竹筐。
爹!阿木惊叫起来,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阿木爹看也没看筐里,只是咬着牙,在一片烧了它的呼声中,高高举起那个旧竹筐,然后狠狠掼在地上!
砰!
竹筐砸在硬实的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几块杂粮饼的碎渣和几片干枯的草屑弹跳出来。筐底那条蜷缩的小青蛇,被这剧烈的震动抛甩出来,软软地落在尘土里,沾满了灰土,一动也不动,像一根彻底失去生机的枯藤。
柳婆婆凑近一步,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地上那毫无声息的小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好!摔得好!邪祟就该这样!丢到后山沟里去喂野狗!永绝后患!她枯瘦的手一挥,仿佛在指挥一场神圣的净化。
几个胆大的后生立刻上前,其中一个捡起一根枯枝,厌恶地挑开小蛇软塌塌的身体,想把它拨拉走。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阿木猛地挣脱了他爹的手,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疯了一样扑上去,一把推开那个拿着树枝的后生,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护住地上那团沾满泥土的青色。他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混着泥土在脸上冲出两道沟壑,却一声不吭,只是用那双通红的、燃烧着愤怒和绝望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柳婆婆和那些围上来的村民。
最终,是阿木爹带着一身疲惫和无奈,强拖着哭喊挣扎的阿木回了家。那条死透了的小青蛇,被村民们用树枝嫌弃地拨拉到村后臭气熏天的垃圾沟里,像丢弃一块肮脏的破布。
夜深人静,月光惨白,像一层冰冷的霜,涂抹在阿木家低矮的土坯墙上。阿木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眼睛肿得像桃子,但眼里的泪已经干了,只剩下一种空洞的执拗。屋外,爹娘压抑的叹息和低语断断续续传来,像钝刀子割在心上。
……柳婆婆发话了,不除根,村里人不会安生…娃不懂事,可咱家…唉……
那蛇…真死了吧丢垃圾沟里,活不了…
阿木猛地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他像一只最机警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溜下土炕,赤着脚,踩过冰凉的地面。他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瘦小的身影瞬间融入浓重的夜色里。
村后的垃圾沟,腐烂的酸臭味刺鼻。阿木屏住呼吸,小小的身影在堆积如山的秽物和刺鼻的恶臭中,像一只执拗的鼹鼠,拼命地翻找。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照着他沾满污泥和不知名秽物的双手。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回来!一定要找回来!它没死!它不该被丢在这里!
手指忽然碰到一点冰凉滑腻的东西。阿木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瞬。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团沾满污秽、冰冷僵硬的青色小东西捧在手心。月光下,它身上那道被石头压出的伤口依旧狰狞,沾满了污泥,小小的头颅无力地耷拉着,只有腹部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起伏了一下。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狂喜猛地冲上阿木的喉咙,他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哭出声。他脱下自己那件同样破旧的外褂,像包裹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仔仔细细地将小青蛇裹好,紧紧贴在胸口。那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衫,微弱地震颤着他冰冷的皮肤。
回到家,爹娘已经睡沉。阿木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溜到自己睡觉的屋后角落。那里堆着些农具和杂物。他拿起一把小锄头,对着墙根潮湿松软的泥土,开始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挖掘。锄头很小,泥土很硬,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黑色的泥。他不知疲倦地挖着,汗水混着泥水顺着额角流下,滴进土里。
终于,一个一尺见方、深约两尺的小小地洞出现在墙角。阿木小心翼翼地把裹着外褂的小青蛇放进去,又在旁边放上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从水缸里舀来清水,轻轻倒进去。做完这一切,他累得几乎虚脱,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靠着墙壁,大口喘着气。月光从破窗的缝隙里溜进来,正好照亮洞里那一小团青影。
阿木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小青蛇冰冷的鳞片,声音轻得像叹息: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莫怕…我叫阿木。
洞里的小东西似乎毫无知觉。但阿木固执地相信,它听见了。
日子在鸡鸣犬吠中一天天滑过。阿木有了一个天大的、不能对任何人言的秘密。
他每天都会偷偷省下自己那份本就稀薄的杂粮糊糊,或者去溪边摸到的小鱼小虾。天刚蒙蒙亮,爹娘还在沉睡,他就溜到屋后,蹲在那个小小的洞口前。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食物和水放进去。最初几天,洞里的小青毫无动静,食物原封不动,只有水碗里的水会少一点点。阿木的心也跟着沉下去,但他从未间断。
直到第五天的清晨,当阿木再次将一小块杂粮饼碎屑放进洞口时,他惊讶地发现,昨天放进去的一条小指长的死鱼干不见了!洞底只有一点鱼鳞的痕迹。而那条小青蛇,依旧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但阿木敏锐地感觉到,它身上似乎有了点微弱的气息,不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冰冷。
狂喜像电流一样窜遍阿木全身!他激动得差点叫出声,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他不敢多待,生怕惊扰了它,只是对着洞口无声地咧开嘴笑了好久。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木的喂养成了雷打不动的秘密仪式。小青蛇恢复得很慢,但阿木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变化。它的鳞片逐渐有了光泽,不再是那种黯淡的灰败。它开始主动爬到洞口附近,等待阿木的投喂。有时,当阿木放下食物,会感觉到一道微弱却清晰的意念,像一根无形的丝线,轻轻拂过他的脑海:
【饿…】
或者:【水…凉…】
那意念稚嫩、微弱,带着一种初生般的懵懂和依赖,没有任何复杂的词句,只有最简单、最直接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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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木的心被这奇异的连接填得满满的。他对着洞口,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气声絮絮叨叨:
今天爹打了只野兔,偷偷给你留了一小块肉,比糊糊好吃吧
柳婆婆又在村口骂人了,嗓门真大,吵得我耳朵疼。
山上的野莓红了,过两天我去摘点,可甜了,也给你尝尝鲜。
洞里的小青蛇,会微微昂起一点小小的头颅,金色的竖瞳在阴影里泛着幽微的光,静静地听着。偶尔,它会用尾巴尖极其轻微地拍打一下洞壁,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嗒的一声,像是在回应。
时光在秘密的陪伴中悄然流逝。雾灵山上的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落。阿木从那个瘦小的孩童,抽条成了身板略显单薄、眉宇间带着山野少年特有韧劲的半大后生。他的个子长高了,臂膀有了些薄薄的肌肉,眼神却依旧清澈,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屋后墙角那个小小的地洞,早已容不下日益长大的小青。阿木花了无数个夜晚,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土拨鼠,用一把钝了的小锄头,在更深的地底,挖掘出一个更大、更曲折的洞穴系统。通道延伸向屋后那片荒坡深处,入口巧妙地隐藏在几块巨大的山石和茂密的荆棘丛后面,成了只有他和小青知道的秘密王国。
小青早已不再是当初那条奄奄一息的小蛇。它的身体在黑暗中悄然生长,如今已有碗口粗细,丈许长短,通体覆盖着深青近墨的鳞甲,坚硬冰冷,在洞内微弱的光线下流转着金属般的光泽。它的头颅变得峥嵘,隐隐现出异兽的轮廓,一双金色的竖瞳开合之间,精光流转,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严。阿木每次进入洞穴深处,都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同靠近沉睡的火山。洞穴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如同雨后新翻泥土混合着某种奇异金属的气息,那是龙君身上自然散逸的威压。
它依旧依赖着阿木带来的食物——虽然分量早已从杂粮碎屑变成了整只的鸡鸭或野物。但更多时候,它只是静静地盘踞在洞穴最深处,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每当它陷入这种深沉的沉睡,洞穴内的空气就会变得格外粘稠凝滞,石壁上甚至会凝结出细密的水珠,隐隐有风雷之声在阿木耳畔低回。阿木知道,它在修炼。那个稚嫩懵懂的意念,早已被一个更加深沉、更加威严的声音取代,那声音直接在阿木的脑海中响起,带着一种古老而温和的力量:
【阿木,来了】
嗯,龙君。阿木放下沉重的背篓,里面是半扇刚猎到的山羊肉。他对这个称呼早已习惯,这是小青自己要求的。他看着眼前盘踞如山的巨影,心中充满了敬畏,但更多的是一种奇特的亲近感,像面对一个强大而沉默的兄长。今天运气好,碰上一头走散的羊。肉新鲜着呢。
【有心了。】龙君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它巨大的头颅微微低下,金色的眼眸注视着阿木,【外间…如何】
阿木脸上的轻松淡去了几分,他靠着冰冷的石壁坐下,叹了口气:还是老样子。天干得厉害,地都裂开了大口子。村东头老槐树,叶子都掉光了,怕是活不成了。井里的水也快见底了,打上来的水都带着泥浆子。
龙君沉默了。洞穴里只剩下它悠长而沉重的呼吸声,气流在通道中回旋,发出低沉的呜咽。阿木能感受到一种压抑的愤怒和无奈,如同地底奔涌的暗流。
【吾…知晓。】良久,龙君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此乃天时运转之劫,亦…有吾之故。吾躯日长,鳞爪渐成,吞吐天地精气,难免扰动一方水土灵脉,致水汽不调…旱魃肆虐…】
阿木心头猛地一沉。他早就隐约觉得这场旷日持久的干旱来得蹊跷,却从未敢深想,竟真与龙君有关!他看着龙君眼中那深沉的愧疚和无力,喉咙像是被堵住了:龙君…那…那怎么办村里人…快撑不住了。
【吾力未复,爪牙未全,角藏于颅…强行引动云雨,非但不能解厄,反易引下天罚,波及更广…】龙君的声音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巨大的身躯在黑暗中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带起一阵碎石滚落的簌簌声。【唯有…待吾角生,鳞甲完满,龙珠孕成,方可…】
角生阿木下意识地望向龙君头顶那片深青的鳞甲覆盖之处,那里似乎比别处更加坚硬、凸起,隐隐形成一个微小的鼓包。还要多久
【劫数…将至…】龙君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凝重,【只恐…变生肘腋…阿木,若事有危急,切莫逞强,保全自身…】
阿木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看着龙君,重重点头,眼中却燃烧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我记下了。龙君,你也小心。
他起身,背起空了的背篓。在离开洞穴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龙君巨大的身影盘踞在幽暗的深处,金色的眼眸如同两盏不灭的灯火,沉默地注视着他。那目光中,有守护,有担忧,还有一丝…阿木不敢深想的决绝。
阿木走出山洞,重新沐浴在刺眼的阳光下。远处的石洼村,在蒸腾的热浪中显得死气沉沉,如同一个巨大的、干涸的坟茔。
干旱像一头贪婪的巨兽,吞噬着小石洼村最后一点生气。天空是永恒的、令人绝望的灰白,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烧红的烙铁,无情地炙烤着大地。土地龟裂成蛛网般的深壑,曾经绿油油的田地里只剩下枯死的秸秆,风一吹,便化作齑粉。村中唯一那口老井,水位一天天下降,井壁上的青苔早已枯死发黑,打上来的水浑浊不堪,带着浓重的泥腥味,仅够勉强维持村民不死。
绝望像瘟疫一样蔓延。最初是牲口一头接一头倒下,皮包骨头地死在圈里。接着,村西头最年迈的赵老太爷没能熬过去,在一个滚烫的夜晚咽了气。哭声在死寂的村庄里显得格外凄厉,像钝刀子割着每个人的神经。
人心,在持续的高温和干渴中,迅速干枯、扭曲、崩裂。
争吵和咒骂成了家常便饭。为了一瓢浑浊的井水,两家人能打得头破血流。偷窃也多了起来,目标往往是别人家水缸里仅存的那点救命水。往日还算和睦的邻里,如今见面眼神都带着戒备和猜疑,仿佛对方随时会扑上来抢夺自己最后一点生存的希望。
而这一切的恐惧和愤怒,需要一个宣泄口,一个可以归罪的源头。
柳婆婆枯槁的身影,在村民眼中成了唯一的救赎。她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整日里在村中游荡,用沙哑的声音反复嘶喊:天罚!这是上天的惩罚!我们村…藏了不该藏的东西!触怒了山神龙王爷!
她不再提十年前那条妖蛇,但每一次天罚的呼喊,每一次怨毒的眼神扫过阿木家破旧的院墙,都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村民恐惧的心尖上。
恐慌在发酵,绝望在沸腾。
终于,在一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傍晚,柳婆婆在村中那棵早已枯死的老槐树下,用尽全身力气敲响了一口破锣。
咣——咣——咣——
刺耳的锣声撕裂了黄昏的死寂,如同招魂的魔咒。村民们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拖着干渴疲惫的身体,从各自快要被烤干的屋子里慢慢走出来,汇聚到老槐树下。一张张麻木而绝望的脸,在夕阳的残光下,如同从坟墓里爬出的鬼影。
柳婆婆站在一个破旧的磨盘上,枯瘦的身体挺得笔直,稀疏的白发在热风中乱舞。她手中高举着一串不知从哪里翻找出来的、锈迹斑斑的铜钱,铜钱用褪色的红绳穿着,在夕阳下反射着不祥的光。
乡亲们!大灾临头!井枯河干,田苗尽死!这是神明震怒啊!她的声音嘶哑尖锐,像夜枭的啼哭,穿透了沉闷的空气,老身焚香祷告,耗尽心血,终于得了上苍明示!十年!整整十年了!那不该存于世的妖孽,就藏在我们身边!它吸干了地脉水汽,引来了这无边旱魃!它在用我们的命,滋养它的邪功啊!
她的枯手猛地指向村后阿木家的方向,指甲几乎要戳破空气:就在那里!就在那屋后!那妖孽的巢穴!就是它!是它断了我们的生路!
人群死一般寂静。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无数双眼睛顺着柳婆婆的手指望去,那目光里,恐惧、怨恨、绝望……最终汇聚成一种可怕的、失去理智的疯狂。
烧死它!一个被晒脱了皮的汉子赤红着眼睛嘶吼出来。
对!烧死妖孽!求雨!
杀了它!祭天!
祭天!祭天!
呼喊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理智。柳婆婆满意地看着眼前被煽动起来的疯狂,枯槁的脸上掠过一丝狰狞。她猛地将手中那串铜钱举得更高,声音拔到前所未有的尖利:
光烧不够!那妖孽已成气候!唯有以纯净童男童女之血为引,献祭天地,方可平息神怒,求得甘霖!此乃天启!谁敢不从,必遭神罚,永世不得超生!
献祭!献祭!献祭!被绝望和狂热吞噬的村民们,挥舞着干枯的手臂,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童男童女…柳婆婆浑浊的眼珠在人群中扫视,最终,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了站在人群边缘、脸色惨白的阿木身上,阿木!你当年带回妖种,祸害全村!此乃你的孽债!就用你,和村东头李家的二丫,你们的血,来洗净这村子的罪孽!平息天怒!
轰!阿木只觉得脑袋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猛地抬头,对上柳婆婆那双淬满了怨毒和疯狂的眼睛,以及周围无数双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赤裸裸杀意的目光!
他想跑,可双腿像灌满了铅,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几个被煽动得失去理智的壮汉,如同饿狼般扑了上来,粗糙的大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抓住了他瘦弱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皮肉里,带来钻心的疼痛。挣扎是徒劳的,他像一片枯叶被狂风卷起,拖拽着向村子中央那片被清理出来的空地而去。
爹!娘!阿木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在喉咙里撕裂,带着血沫。他拼命扭头,在混乱的人群缝隙中,看到了爹娘跌跌撞撞追来的身影。阿木爹目眦欲裂,挥舞着拳头想冲过来,却被更多红了眼的村民死死拦住,推搡着,拳脚雨点般落在他身上。阿木娘凄厉的哭喊声被淹没在疯狂的喧嚣里,她一次次想扑向儿子,又一次次被粗暴地推倒在地。
阿木的心,在那一刻,被撕成了碎片。愤怒、恐惧、绝望、还有对爹娘的心疼,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被拖到空地中央,那里不知何时已用枯枝和晒干的蒿草堆起了一个半人高的祭台。散发着霉味的粗麻绳狠狠地勒进他的手腕脚踝,把他死死地捆在祭台中央一根粗糙的木桩上。绳索磨破了皮肤,渗出血丝,火辣辣地疼。
祭台四周,插满了用枯草和破布扎成的、歪歪扭扭的幡旗。柳婆婆穿着她那件褪色发黑的神婆袍子,在祭台前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尖利诡异。她手中那串锈迹斑斑的铜钱被高高抛起,又落下,发出沉闷的碰撞声。李家那个叫二丫的小女孩,只有五六岁,被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祭台一角,连哭都哭不出来,只会发出小动物般绝望的呜咽。
村民们在柳婆婆的指挥下,点燃了祭台四周堆积的枯草。浓烟呛人,带着干燥的死亡气息,迅速升腾起来,模糊了阿木的视线。热浪舔舐着他的皮肤,带来灼烧般的痛感。周围是无数张被火光映照得扭曲变形的脸,他们高举着锄头、镰刀,眼神空洞而狂热,一遍遍嘶吼着:
祭天!求雨!
烧死妖孽!烧死祸根!
杀!杀!杀!
浓烟呛得阿木剧烈地咳嗽,眼泪混着脸上的汗水和泥土流下。手腕脚踝被粗糙的麻绳磨得皮开肉绽,火辣辣地疼。祭台四周的枯草被点燃了,跳跃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蒿草,发出噼啪的爆响,浓烟滚滚,带着一种焦糊的、令人窒息的味道。热浪一波波袭来,烤得他脸颊发烫,头发似乎都要蜷曲起来。
柳婆婆刺耳的念咒声,村民疯狂的呐喊,二丫绝望的呜咽,混杂着火焰燃烧的爆裂声,像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阿木的脑子里,搅得他天旋地转。他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保持住最后一丝清醒。目光穿过扭曲的烟雾和晃动的人影,望向家的方向,望向屋后那片荒坡——龙君藏身的地方。
龙君…龙君…阿木在心里无声地嘶喊,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救我…救救二丫…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铁钳,几乎要碾碎他的心脏。柳婆婆枯槁的身影在火光中晃动,她手中那串锈迹斑斑的铜钱高高举起,作势就要向祭台抛来!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毫无预兆地从脚下的大地深处传来!那声音并非来自天空,而是源自地壳的深处,如同远古巨兽从沉睡中被彻底激怒的咆哮!整个地面猛地一颤,祭台剧烈摇晃,燃烧的枯草簌簌落下!
狂热的人群瞬间死寂!所有疯狂的呐喊、念咒、哭泣,都被这声来自九幽之下的怒吼硬生生掐断!村民们脸上的狂热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源于本能的恐惧!他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惊恐地睁大眼睛,僵在原地。
柳婆婆高举铜钱的手僵在半空,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无法掩饰的惊骇和难以置信。她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地…地龙翻身不…不可能…
阿木的心却在这一刻,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力量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提起!那声来自地底的咆哮,那熟悉的、带着无上威严和滔天怒意的气息……是龙吟!是龙君!
吼——!!!
第二声龙吟紧接着炸响!比第一声更加暴烈,更加清晰!不再是单纯的震动,而是蕴含着实质般的恐怖力量!如同亿万道雷霆在地底同时炸开!整个小石洼村剧烈地颠簸起来!祭台在摇晃,祭台四周插着的破幡旗东倒西歪,村民们如同狂风中的麦秆,站立不稳,惊恐地尖叫着跌倒一片!拴着阿木的木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欲断裂!
天空,仿佛被这声龙吟彻底撕开!
浓墨般的乌云如同奔腾的怒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四面八方疯狂汇聚!顷刻间便吞噬了那轮残酷的烈日,将整个天地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之中!狂风毫无征兆地平地而起,卷起地上的沙石枯叶,抽打在人们脸上,生疼!那风狂暴、冰冷,带着浓重的水汽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灵魂颤栗的威严气息!
咔嚓嚓——!!!
一道惨白得刺眼的闪电,如同盘古开天的巨斧,瞬间撕裂了厚重的天幕!将下方一张张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紧随其后的,是震耳欲聋、仿佛要将苍穹都震碎的炸雷!
哗——!!!
积蓄了太久太久的力量,终于在这一刻轰然爆发!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如同天河倒倾,以摧枯拉朽之势,疯狂地砸落下来!瞬间浇灭了祭台四周的火苗,发出嗤嗤的白烟!雨水砸在干裂的土地上,溅起浑浊的泥浆,砸在人的脸上、身上,冰冷刺骨!
啊!雨!下雨了!有人发出梦呓般的惊呼,随即被更大的恐惧淹没。
因为所有人都看到,在祭台后方不远处,那片属于阿木家的、此刻被狂风骤雨笼罩的荒坡,地面正在……隆起!
轰隆隆——!!!
巨大的土石如同沸腾般向上拱起、翻滚!一道难以想象的巨大裂缝在地面上猛然撕开!裂缝深处,刺目的银光骤然爆发!如同沉睡在地心深处的太阳破土而出!那光芒神圣、威严、带着涤荡一切污秽的力量,瞬间刺破了倾盆的雨幕和无边的黑暗,将整个祭台区域映照得如同神国降临!
在无数双因极致恐惧而几乎爆裂的眼瞳中,一个庞大到超出想象的银白色头颅,从那撕裂大地的光芒深渊中,缓缓探出!
峥嵘!威严!神圣!
巨大的、如同白玉珊瑚般分叉的龙角刺破雨幕,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覆盖着银白鳞片的头颅,每一片鳞甲都流转着星辰般的光辉,古老而尊贵。两道长逾数丈、如同纯净月光凝成的龙须,在狂暴的风雨中飘舞。最令人灵魂冻结的,是那双巨大的、如同熔融黄金般的竖瞳!它们缓缓转动,冰冷、威严、带着睥睨众生的漠然,瞬间扫过祭台上被捆缚的阿木,扫过瘫软的二丫,最终,如同两柄实质的寒冰利剑,死死钉在了祭台前、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柳婆婆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只有瓢泼大雨疯狂砸落的巨响,和那巨兽破土而出时,地壳发出的沉闷呻吟。
银色的巨龙,那庞大无比的身躯终于完全挣脱了大地的束缚,盘踞在暴雨倾盆的天地之间。它周身流转的银辉,如同实质的光焰,将泼天的雨幕都逼退开来,形成一个朦胧的光晕。冰冷的、神圣的、带着无上威严的龙威,如同无形的海啸,席卷了整个小石洼村!村民们早已瘫软在地,如同被抽去了骨头,只剩下本能的、筛糠般的颤抖,连尖叫的力气都已丧失。柳婆婆瘫坐在祭台前的泥泞里,那串视为倚仗的锈蚀铜钱早已脱手,不知滚落何处。她枯槁的脸上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茫然,浑浊的眼睛空洞地大睁着,仿佛灵魂已被那龙威彻底碾碎。
巨龙那熔金般的巨大竖瞳,缓缓转动,最终落在了祭台中央被紧紧捆缚的阿木身上。
下一刻,在所有人惊恐到极致的注视下,那巨大如山岳的头颅,缓缓地、轻柔地低垂下来。
两根长逾数丈、如同最纯净的月光凝成的龙须,在狂暴的风雨中无声地拂动,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轻轻地、轻轻地触碰到了阿木沾满泥水和血污的脸颊。
那触感冰凉、光滑、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像是最温柔的安抚,又像是最深沉的叹息。
与此同时,一个宏大、低沉、仿佛直接响彻在灵魂深处的声音,在阿木的脑海中清晰无比地回荡开来,每一个字都带着雷霆的余韵,却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温和:
【阿木…莫怕。】
龙须拂过脸颊,那冰凉滑腻的触感,像一道清泉瞬间熄灭了阿木心中所有的恐惧和绝望。龙君那直接响彻灵魂的声音,带着一种无可置疑的安定力量,让他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重新有力地搏动起来。他抬起头,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污泥和血痕,那双清澈的眼睛,此刻倒映着巨龙银辉流转的头颅,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信任。
龙君…阿木的声音哽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却又无比清晰,我知道…你会来…
巨龙熔金般的巨大竖瞳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人性化的暖意。它那庞大的头颅微微转动,目光扫过祭台角落蜷缩成一团、吓得几乎昏厥的小女孩二丫。龙须无声地拂过,捆缚着二丫的绳索如同朽烂的草茎,寸寸断裂。一股柔和的无形力量托起小女孩,将她轻轻送出祭台,落在远处她爹娘惊恐却下意识伸出的臂弯里。
做完这一切,巨龙的目光重新落回阿木身上,那宏大的声音再次在阿木心间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恩已报,缘已了。此地…不可久留。随吾…归去。】
归去阿木一怔,下意识地望向村子,望向在暴雨泥泞中挣扎、脸上写满惊惧的爹娘,望向这片他生于斯长于斯的贫瘠土地。龙宫仙山那或许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仙境,可那里…没有爹娘劈柴烧饭的烟火气,没有根伯吧嗒旱烟讲古的悠闲午后,没有他偷偷藏给龙君的山野味道…那里的一切,都是冷的。
他眼中的光芒剧烈地挣扎着。龙君给予的,是长生是超脱是凡人无法想象的尊荣。可那代价,是斩断尘世所有的根,如同无根的浮萍。他看着爹娘在泥水中踉跄着想靠近却又被龙威所慑、不敢上前的身影,看着他们眼中那混合着恐惧和担忧的泪水,心如同被撕裂。
龙君…阿木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山石般的坚定,穿过狂暴的雨声,我…我不能走。爹娘在这里,根在这里…雾灵山的土,养了我…也养了你藏身的洞…
他顿了顿,鼓起所有的勇气,仰望着那双如同熔金太阳般的巨大龙瞳:你的恩…阿木记在心里,刻进骨头里!但我…我得留下。我…我想看着村子…重新活过来。
盘踞于天地间的银色巨龙,那熔金般的巨大竖瞳,在阿木说出留下二字时,似乎微微凝滞了一瞬。狂暴的风雨在它周身流转的银辉前自动分开,形成一个短暂的静谧空间。龙君俯视着祭台上那个渺小却挺直了脊梁的少年,那目光深沉如渊,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尽了因果。
【善。】
宏大而温和的声音再次在阿木灵魂深处响起,只有一个字,却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带着一种洞悉的释然和…淡淡的赞许。
紧接着,阿木只觉手腕脚踝一松,那死死勒进皮肉的粗糙麻绳无声断裂,滑落泥中。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力量将他轻轻托起,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护住,稳稳地送离了摇摇欲坠的祭台,落在他爹娘踉跄扑来的方向。
就在阿木双脚重新踏在泥泞土地上的瞬间——
昂——!!!
一声穿云裂石、震动九霄的龙吟猛然爆发!那声音不再是对阿木的低语,而是宣告,是告别,是向着苍穹与厚土的宣言!充满了无上的威严与决绝!
巨龙那盘踞如山的庞大身躯猛地昂起!银辉暴涨,刺破漫天雨幕!它不再停留,巨大的龙躯搅动着风云,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银色闪电,带着长长的、绚丽的银辉尾迹,悍然冲天而起!
目标,直指苍穹之上,那汇聚了无尽劫云的最中心!那里,电蛇狂舞,雷光如狱,酝酿着毁灭一切的气息!
轰咔——!!!
一道比之前粗壮百倍、亮得足以刺瞎人眼的赤红色天雷,如同天道降下的灭世神罚,带着焚尽万物的毁灭气息,撕裂黑暗,朝着逆天而上的银色巨龙当头劈落!
龙君——!!!阿木撕心裂肺的哭喊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雷暴声中。
天地一片炽白!
巨龙没有半分闪避!它巨大的龙首高昂,峥嵘的龙角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银光,悍然迎向那道灭世神罚!
轰——!!!
无法形容的巨响在九天之上炸开!狂暴的能量冲击波如同实质的巨环,瞬间横扫天际,将漫天厚重的劫云硬生生撕开一个巨大的、贯穿天地的窟窿!
银色的龙影在那毁天灭地的赤红雷光中剧烈地闪烁、震颤!无数银白色的鳞片在雷火中崩飞、碎裂、化为点点星屑!凄厉而决绝的龙吟声穿透雷暴,响彻寰宇!
那赤红的天雷,终究被硬生生顶住!被那燃烧生命、燃烧本源、只为践诺的意志,顶得偏移了方向!
巨龙最后的力量,并非用于对抗,而是引导!那灭世般的雷火,被龙角牵引着,如同天河倒泻,狠狠地轰击在祭台前方不远处,那片龟裂得如同蛛网、早已彻底干涸的河床上!
轰隆隆——!!!
大地在哀鸣!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焦黑深坑瞬间出现!紧接着,浑浊的地下水如同压抑了万年的怒龙,混合着被雷霆烧熔的岩石,从深坑底部喷涌而出!直冲云霄!
天雷之力耗尽,劫云溃散。
那贯穿天地的炽白光芒缓缓消退。
风,依旧在呼啸。雨,依旧在倾盆。
但在那渐渐散开的乌云缝隙里,终于透下了灾劫之后的第一缕……金色的晨曦。
阿木跌跌撞撞地扑到那新生的、翻涌着浑浊水流的巨大深坑边缘。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和泪水混在一起。坑底翻涌的泥水,带着地热的气息和淡淡的焦糊味,迅速上涨。
哪里还有那威严神圣的银色身影
只有几点微弱的、几乎被雨水瞬间浇灭的银白色光屑,如同夏夜的萤火,在深坑上方盘旋了片刻,最终,缓缓地、无声无息地,飘落在浑浊翻涌的水面之上,一闪,便彻底消融。
阿木呆呆地跪在泥泞的坑边,冰冷的雨水砸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心口的位置,空落落的,像是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大块,只剩下一种麻木的、钝刀切割般的疼。他伸出手,徒劳地抓向空中那些早已消散的光点,指尖只触碰到冰凉的雨水。
阿木!阿木!爹娘带着哭腔的呼喊由远及近,踉跄着扑过来,紧紧抱住了他湿透的身体,那怀抱是滚烫的,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后怕。
村民们也终于从极致的震撼和恐惧中缓缓回神。他们茫然地看着眼前翻涌着浑浊水流的巨大深坑——这取代了干涸河床的新水源。再看看祭台废墟,看看瘫在泥里、眼神空洞仿佛彻底疯傻了的柳婆婆。最后,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坑边那个被爹娘紧紧搂住、失魂落魄的少年身上。
敬畏、恐惧、茫然、羞愧……复杂的情绪在每一张湿漉漉的脸上交织。没有人说话。只有哗哗的雨声,和深坑里水流翻涌的汩汩声,填补着死寂。
雨,下了一天一夜。浇透了干裂的大地,灌满了枯竭的池塘,也注满了那个被天雷劈出的巨大深坑。浑浊的泥水渐渐沉淀,变得清澈甘冽。
小石洼村,活过来了。
龟裂的土地贪婪地吸吮着雨水,枯死的草根下钻出点点嫩绿。濒死的牲畜挣扎着站起,走向重新丰茂的草场。村民们脸上的死灰褪去,眼神里重新有了光亮。他们小心翼翼地取用着深坑里涌出的清水,那水中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生机。
柳婆婆彻底疯了。她整日坐在村口那棵被雷火燎焦了一半的老槐树下,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时哭时笑,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疯话。那串视为神物的铜钱,早已不知去向。村民经过时,只是远远避开,眼神复杂,再无往日的敬畏。那场疯狂的献祭,那尊破土而出、撞碎天劫的银龙,成了所有人心中一个不敢触碰、却又无法磨灭的禁忌烙印。
只有阿木,变得沉默了许多。他依旧上山砍柴,下地劳作,照顾爹娘。只是他的目光,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望向屋后那片荒坡,望向那个被雨水冲刷得几乎看不出痕迹的隐秘洞口。更多的时候,他会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那个被村民们敬畏地称为龙君潭的巨大水坑边,一坐就是很久。
潭水幽深,清澈见底。有时,在正午阳光直射下,能隐约看到水底深处,似乎沉淀着一些星星点点的、极其微弱的银芒,如同沉入深水的星辰碎片。
阿木默默地看着。他不再流泪,只是眼神深处,沉淀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最柔韧的山藤精心编织的崭新小筐,只有巴掌大小,编织得却异常细密结实。这是他花了很多个夜晚,就着油灯微弱的光,一点点编成的。
他俯下身,将小筐轻轻放在清澈的潭水边。又采来几株附近新长出的、开着淡紫色小花的不知名药草,小心地放进筐里。药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小青…他对着幽深的潭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你看,新的…筐…编好了…
潭水无声,只有微风拂过水面,漾开细碎的涟漪,轻轻摇晃着水边那个小小的藤筐和筐里的紫色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