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牢笼刻度线
我叫李亮。二十六岁,不大不小的年纪,刚刚品尝到社会的血腥,生活在像一块巨大灰布的城市里。我的坐标是:创智谷科技园——B座11楼——迅科科技——最角落那个积满陈年饼干渣的格子间。人生活得像份枯燥的技术手册,翻到最后一页,标题清晰可见:平凡至死。手机突然在裤兜深处嗡地一震——像十二岁那年刺穿耳膜的刹车尖啸。我下意识死死捂住口袋,肩胛骨下方那片沉寂的烫伤疤痕立刻火烧火燎地痛了起来……因为这次震动的内容,是通知我:相亲对象到了。嗯,很浪漫。是的我约了一个相亲对象。
键盘在我的指尖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像在给一具电子棺材钉钉子。这玩意儿缝隙里塞满了历史的残留物——前任的薯片碎,上上个同事的咖啡渣,还有不知道哪路神仙留下的指甲屑。屏幕右下角,工单系统残忍地显示着:219。又一个把自己密码忘在九霄云外的用户。
喂人呢!登不进去了!老子充了钱的!
客户那把破锣嗓子穿透廉价耳麦炸过来,感觉鼓膜都要被震穿。
我下意识偏了偏头,那声音太像某种……噩梦的前奏。就在这时,屏幕上又跳出一个色彩斑斓的弹窗广告:【清河坊艺术节盛大开幕!菲澜画廊邀您共赏!】。烦躁像蚂蚁一样顺着树干往上爬。我深吸一口气,胸口有点发闷,但还是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像老式传真机一样平稳:先生,账号ID
靠!刚报过!你们这龟速什么鬼!
对面的愤怒值飙升。
突然,一只裹着油腻腻手垢、杯壁还挂着几颗泡得发白的枸杞的保温杯,哐一声,结结实实压在了我刚打印出来的故障报告上。褐色的茶汁溅开,洇湿了无法复现客户所述错误几个字。
李亮啊——
一张泛着油光、故作关切的脸凑到屏幕旁,挡住了本就稀薄的光线,一股混合着劣质须后水和陈年汗味的酸腐气息直冲鼻腔。——效率!效率!客户都等急了!怎么总卡壳
是我们英明的王经理。
不好意思王经理,
我赶紧把那份湿了角的报告往旁边抢救,喉咙发紧,用户记不起密码了,正在重置。
声音干涩,没什么说服力。
王经理鼻腔里哼出个意义不明的音节,浑浊的眼珠在我脸和屏幕上来回逡巡了两圈,那目光像爬行动物冰冷湿滑的舌头。他没再训话,只是用杯底在我那可怜的故障报告上磨蹭着转了个小半圈,这才心满意足、晃晃悠悠地踱开了。留下一个宽厚的背影和那股挥之不去的混合怪味,或许是小人得志的味道
我憋着一股气,快速敲击键盘:ID复述确认,重置密码……好了先生,新密码已发您备用手机。
屏幕角落里终于跳出那行冰冷的绿色小字:【操作完成,耗时:00:00:37】。嘿,快了0.8秒。一丝极其微弱、近乎自虐的成就感冒了个泡。生活要是能像这该死的系统一样,输入一串指令就能Reset,刷掉所有糟粕,重启该多好对有时候想直接重启多好,那大家都从头来过,但这念头像肥皂泡,刚浮起来就被现实的钢针啪地戳破了。房贷、母亲的药费、那场车祸留下的终生耳鸣、还有这牢笼般纹丝不动的前景……巨大的网,收得越来越紧。
搁在工位边上的固定电话猛地狂啸起来!
铃铃铃——!铃铃铃——!
声音像烧红的钢针,猝不及防,狠狠扎进我的太阳穴!
嗡——!!!
整个世界瞬间白茫茫一片,又被极速拉回十二岁那个冰冷的雨夜。刺眼的车灯,扭曲的金属碎片,轮胎摩擦地面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嘎吱——!!!
腥热的液体滴在手背上……白炽灯惨亮下,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我自己因为恐惧窒息而疯狂抽搐的身体……
恐慌像冰水兜头浇下,我猛地佝偻起背,心脏像被一只铁拳攥住往腹腔里狠狠捶打!左手死死按住左胸,右手像溺水者抓浮木一样狂乱地摸进抽屉——那里有我的安全区!一个自制的、加厚加绒的双层手机套!我粗暴地捞出那个从不发出任何铃声的手机,用尽力气把它塞进绒布套里,裹紧!还不够!铃声似乎还在穿透绒布尖叫!我发疯似的把它死死捂在怀里,全身筛糠一样抖,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冰凉的汗珠。必须隔绝它!必须!肩胛骨下那片旧烫伤被无形的烙铁狠狠按上去,炸开剧痛。
周围的键盘声、王经理的絮叨、客户的咆哮……都变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噪音。只有那铃声和我脑子里循环播放的、放大了无数倍的刹车尖啸,在疯狂共振。
李亮喂!
终于有个同事的声音拨开了那层噪音墙,你…没事吧电话…响了老半天了……
视线才迟钝地聚焦回来。发现自己像个受惊的虾米一样蜷在椅子里,指甲都掐进了小臂。汗津津的。铃声早停了。
没……没事,
松开手机,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有点……低血糖。
胡乱抹了把脸,才感觉到左眼皮正不受控制地突突跳着——该死,老伙计哮喘又在预警了。这具躯壳的应激反应总是这么精准。我飞快地在呼叫记录软件上输入错过的来电信息,后背那块烫伤的皮肤,余痛未消,持续地、滚烫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
六点钟的打卡提示音,宛如天籁。我是第一个冲出那间充斥着汗臭、外卖味、枸杞茶气和令人作呕压迫感的牢房的勇士,毕竟。下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地铁站入口像巨兽张开的黑口,吞噬着和我一样形容枯槁的归人。站台上,人群在车门开启的瞬间化身为疯狂的沙丁鱼罐头。我被身后汹涌的人潮狠狠地拍在冰冷坚硬的车厢壁上,背包带子深陷在人群和金属扶手的缝隙里,勒得我几乎翻白眼。浑浊的空气密度惊人:汗酸味、劣质香水味、廉价面包的甜腻味、皮革摩擦的怪味……层层叠叠压下来,本就脆弱的气管发出细微但清晰的抗议咝……咝……。
车窗外的景象是快速流动的霓虹广告牌和马赛克。车厢里惨白的日光灯管无情地照着每张麻木的脸。我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那个被裹得严严实实、安静得像个乖孩子的手机。震动提示,是短信。
亮亮,妈给你介绍那姑娘,约好嘞!明天下午四点,清河坊里头,‘光阴故事’咖啡馆!姑娘叫唐雨菲,小名Tina!妈看着照片真耐看!好好拾掇拾掇!别迟到!
[附相亲APP链接]
一个自动跳转的窗口弹出来。那个花花绿绿的相亲软件,像个开屏孔雀一样向我炫耀着一个82%的匹配度!还特别贴心地标注了我们都喜欢读博尔赫斯哈!简直荒谬至极!我的头像旁边挂着明码标价似的标签:年收入30万+。我看着这标签,感觉它像超市冷鲜柜里贴在我身上的价格条码,等着被挑选,被划价。
邻桌张骏那张满是算计的油脸也紧跟着挤满了屏幕对话框,语音泡蹦出来:嘿亮哥!够意思吧!VIP资源!顶级货!兄弟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照片瞅准没赶紧地!成了请哥们儿吃顿好的!
语调里全是即将吃到瓜的亢奋。
我戳开Tina的照片。柔光滤镜下,女孩侧脸的轮廓显得很精致。但这种流水线生产的精致感和介绍里强调的温柔贤淑,非但没让我愉悦,反而像一层劣质的塑料膜,糊住了我的呼吸。烦躁感加倍。跟我每天面对那些僵硬的IT流程一样死气沉沉。
手指在屏幕上无意义地滑动,最终点开了角落里那个灰色的图标——我那无人问津的小博客。上面是些读博尔赫斯迷宫论的碎碎念,地铁里瞥见的某个悲伤眼神……都是些苍白漂浮的呓语。她也爱博尔赫斯
我不由得扯了扯嘴角,牵动胸口又是一阵发闷,喉咙里那咝咝声更清晰了。我拉开背包拉链,摸到那支救命的哮喘喷雾剂。喷口对准口腔,微凉苦涩的药雾短暂地压下那股蠢蠢欲动的窒息感,但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对这个被标签化匹配的未知命运的抗拒,却越发浓重。这冰冷的算法,比传闻中那个神秘莫测的金悦汇更虚伪。那82%的数字,像个巨大的嘲讽表情包,钉在我这滩死水般的日子上。
……
地铁终于吐出我,在一条弥漫着陈旧樟树香气和老水泥气味的小路上。安和苑——我蜗居的地方。刷过无数次但依然显得灰暗陈旧的外墙,残留着更早年代刷上的红色标语剥落后的白疤。楼与楼之间挂着蜘蛛网一样、挂满了灰暗衣物的晾衣绳。空气里总飘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楼下沙县小吃的油炸味道。小区中央那个巴掌大的广场上,几个掉了漆的健身器材旁,退休的大爷们杀着棋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笨拙地追着瘪了一半的皮球跑,清脆的笑声像玻璃珠子落在地板上,干净得刺耳。
楼门口那个墨绿色、裂皮斑驳的信箱一如既往地塞成了大肚皮。我伸手进去掏出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一份超市促销海报——就听见旁边门卫室里传来陈阿婆那把辨识度极高的、带了点尖锐的嗓音:
亮亮回来啦!
她那张刻满了社区秘密地图般的脸,从门卫室小窗探出来,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没等我吭声,她神神秘秘地朝我勾了勾手,眼睛在层层叠叠的皱纹里闪着光,压低了声音:亮亮,跟你说个怪事!就这两天,对,就你家楼下那个车位旁边路上!连着三个晚上了!
她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指,指指点点,停着一辆贼长贼大的黑车!奔驰!前面站着个小人儿、翅膀老大的那种(宾利)!玻璃黑咕隆咚,里头人影都瞧不清!早上我趴窗台看鸟,她指指自家窗台上那架杵在那儿快成风景的望远镜,就看见那车才走!你说邪乎不邪乎现在这年头……保不齐是踩点的小偷呢……
她那探究的目光在我脸上刮来刮去,仿佛要从我这个懂电脑的年轻人脸上挖出点惊天秘密。
我心里咯噔一下。连着三天黑车停我家楼下一丝寒气顺着尾椎骨往上爬。小偷踩点……这种可能性像根冰冷的针,戳了一下,用屁思考都会知道那个小偷会开宾利来踩点。思绪一闪一个不可能的念头或许……相亲APP里那个Tina张骏那张过分谄媚的笑脸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难道不至于吧现在这世道……
咳……大概是……谁家亲戚或者……路边等活儿的
我干巴巴地扯了个自己都不信的笑,应付着情报员陈阿婆,手里的超市海报下意识卷成了更硬的筒子。但看不清人影、一动不动、早上才走这几个词像带着冰碴子,在心头碾过。我赶紧道:阿婆我先上去了,我妈等着呢!
几乎是落荒而逃,冲进那黑洞洞、声控灯还在一明一暗哮喘发作般的楼道里。身后陈阿婆那狐疑的目光,和那辆想象中庞大而沉默的黑车影像,像鬼影一样纠缠着扑进我的脑子。肩胛骨下那片烫伤疤又开始火烧火燎地痛了起来。
推开家门,扑面而来的是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极淡的檀香味,混合着饭菜香,以及一丝……若隐若现的药味。门口鞋柜上方的壁龛里,父亲的遗照一如既往地沉默着。遗照前,小小的铜香炉里插着三支快要燃尽的细香,袅袅青烟带着点呛人的气息,曲折上升。这味道总是让我的气管不太舒服。
厨房传来轻微的锅铲声。回来啦
母亲王丽芬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带着点疲惫,洗洗手,吃饭了。是的,这是我的母亲一个和全天下一样唠叨的妈,也是所有希望都是儿子的妈妈。
两菜一汤摆上桌。母亲解下围裙,目光在父亲的遗照上停留了一会儿,眼神里是日积月累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哀伤。
香我刚点不久,她低声说,像对着照片低语,保佑亮亮……那个姑娘,时间定下了吧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小棕药瓶,用注射器抽出里面清澈无色的液体——她的胰岛素。动作有些迟滞。
……嗯,四点。我拿起筷子,感觉今天的青椒炒肉油多了点。
医务室的小刘医生说……
她看着针管里的液体刻度,声音没什么波澜,我这次的剂量……得加点了。
昏暗的光线下,父亲照片里那枚警徽在缭绕的烟雾和流淌的烛泪里显得面目模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香炉边缘,一道细细的压痕留在指腹上——在那个烫伤疤痕的对位点。
那疤痕下方,开始隐隐作痛,连带着胸口的沉闷感越来越重。喉间的咝……咝……声又响起来了。我再次摸出喷雾,对着喉咙狠狠按了一下。微凉的药雾带来短暂的喘息,但心头那团关于明天、关于Tina、关于母亲日渐枯瘦的手和那需要不断加量的胰岛素、还有她那几乎磨平了的膝盖软骨(爬楼时总要扶着扶手喘很久)的沉重乌云,却压得我近乎窒息。
你要是早点成家……你爸他……母亲的叹息像一根细线勒紧了我的气管,她缓慢地注射着药液,浑浊的眼睛看看我,又飞快地垂下去,像是害怕我的任何一丝回应,找个踏实的……靠得住的……别学你妈这样……等啊等……到头来就等了个空……就剩这点力气……顾着你……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那句话——快了——几乎要冲破我的喉咙,却又被硬生生堵了回去,硌得生疼。视线死死盯住烟雾缭绕中父亲模糊的警徽,那微光此刻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无声地控诉着什么。明天,四点,清河坊,光阴故事……一个带着陈阿婆神秘警告和未知黑车疑云的漩涡边缘,像一张无形巨口,等待着吞噬我这如同标尺刻度般精准、却也苍白无力的人生轨迹。我沉默地扒了口饭,味同嚼蜡。手机在双层绒布套里很安静,像个沉睡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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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
第二章:地铁算术题
清晨的地铁站台像一个巨大的沙丁鱼罐头生产线。刚被挤出来的人潮尚未散尽,新的压力又从入口处源源不断地涌入,空气粘稠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汗味、廉价早餐的油脂味、香水与狐臭的混合怪味……形成一股无形的浊流,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压在我肺叶上更加沉重,谁来把它带走啊,或许这该是贫穷的味道带不走。我像夹在三明治里的一片酸黄瓜,被挤压在冰凉的车厢金属内壁和一个散发着浓郁葱油饼气味的大号公文包之间,动弹不得,真好早上还吃葱油饼。
背包带子深深陷进肩膀,勒得生疼。每一次车厢转弯或刹车,都会引发一阵绝望的、互相倾轧的人浪。我死死抓住头顶横杆,手背青筋毕露,感觉自己随时会被这股混乱的洪流弄成二维化。缺氧感和气管的阵阵紧束感袭来,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细微的、如同漏风破笛般的咝…咝…声。这该死的哮喘预警,比王经理的监控还准时。我不得不再次摸索背包夹层,掏出那支小小的、救命的哮喘喷雾,艰难地塞到嘴边,趁着人群暂时停止晃动的瞬间,狠狠摁下。
嗤——
微凉带苦的药雾短暂地撑开了快要坍塌的肺泡,带来片刻喘息。但周围浑浊窒息的空气没有丝毫改善。我靠在内壁上,闭了闭眼,试图驱散那种濒临溺亡的窒息感。肩胛骨下那块旧烫伤的疤痕又开始隐隐发烫,像一枚不安分的火种。
震动。熟悉的、包裹在厚绒布套里沉闷的嗡嗡声,贴着大腿外侧传来。是短信还是某个APP的垃圾推送犹豫了一下,我还是费力地把它掏了出来。屏幕上方的通知栏清晰地显示:
甜蜜约见提醒:您与【Tina】的初次见面倒计时开始:00天
|
00小时
|
09分,还怪贴心的勒。
配着APP那粉红色的、充满泡泡的图标,像个过于甜腻的蛋糕,糊住了狭小的屏幕。信号只剩下一格,脆弱得如同我此刻的呼吸。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涌上心头,手指却习惯性地点开了屏幕上的计算器APP。屏幕上还残留着昨晚输入的印记。指尖划掉一串无意义的数字,像是某种自虐的仪式感,迅速输入:
房贷月供(12,500)
÷
当前胰岛素剂量(9,500)
=
计算器上瞬间跳出一个冰冷、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字:
≈
1.32
1.32。这个月工资除以医药费。我和母亲赖以维生的脆弱天平上,此刻能称量出的东西。是维持一个儿子身份的最低供养值还是衡量我这份朝不保夕工作的唯一尺度
父亲十二岁那年……他看到了什么心跳是不是像这样算出来的
一个无声而尖锐的诘问突然撞进脑海。十二岁。那是父亲在冰冷的柏油路上停下所有心跳的年纪。他躺在那里时,那个冰冷到足以冻结一切的数字,是怎么计算的心跳
÷
母亲的眼泪还是……赔偿金
÷
他短暂一生的长度喉咙深处似乎又尝到了那股冰冷的、如同凝固灰尘般的檀香灰烬的味道。
叮咚——!地铁报站的电子女声尖锐地刺破了我的胡思乱想,也暂时驱散了周遭压抑的低语。人流开始汹涌地朝着刚开启的车门涌动,新一站等在外面、已经不耐烦的人潮像饿兽般扑进这狭小的空间。一瞬间,我被更猛烈地挤压向角落,整个人几乎嵌进了冰冷坚硬的壁板!
就在这时,一道极其刺眼、令人无法忽略的强烈反光,毫无预兆地从车窗外打进来,像一道冰冷的刀锋,瞬间刺穿了我被压缩到极限的意识!那光点带着灼热的质感,极其短暂地在车厢内每个人脸上扫过!
陈阿婆的望远镜!我的神经骤然绷紧!
那光点!太像昨天傍晚她从自家窗户后面投射过来的、监视我家和那辆神秘黑车时的镜片反光了!它锐利,集中,充满目的性!它绝不是什么路牌的反射光!我几乎是屏息着,艰难地在人群缝隙中挪动视线,死死盯着窗外!
外面是飞快流动的、模糊成一团的广告牌和建筑光影……哪里有什么望远镜难道是隧道灯光造成的错觉但那感觉太真实了!那被注视感如同附骨之疽!是那辆车里的人吗用镜子还是……更高科技的东西寒意顺着脊椎疯狂上窜,肩胛骨的烫伤处骤然爆发出针扎般的锐痛!心脏不受控制地在紧缩的胸腔里狂跳,缺氧感如同潮水般猛地上涌!喉间那漏风的破笛声骤然尖锐!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又去摸喷雾……该死!还能坚持多久
嘿!亮哥!瞅什么呢这么出神一个略带戏谑、辨识度极高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开。汗津津、带着葱油饼味的手臂一把揽住我的肩膀,力气大得把我一个踉跄。张骏那张因缺乏睡眠而眼袋浮肿、但此刻写满亢奋的脸庞挤了过来,几乎要贴上我的脸。他眼角堆着油腻的笑意,视线精准地投向我握在手里、还没来得及收起的手机屏幕——那上面,计算器显示着冷酷的12500
÷
9500
≈
1.32。他的小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像是嗅到腐肉的秃鹫。
嚯——!他拖长了调子,声音拔高到足以让周围几双疲倦空洞的眼睛扫过来,我说亮哥一大早神神叨叨干啥呢!搁这儿算这么精细的账呐啧啧啧,这还没见着人呢,就开始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盘算彩礼钱还是房贷了他捏着嗓子怪腔怪调,热气直喷我耳廓,哎,那82%的匹配对象……值这个价小心被反噬呀哥们儿!他用力拍了拍我僵硬的肩膀,似乎很享受这种窥探他人窘迫的乐趣,人民就是这样喜欢享受这种趣味,不知道你们有没有遇到这样的人
一股无名火猛地从心头窜起!强烈的被冒犯感和一种更深的、源自自身处境狼狈的羞恼交织在一起,让我的脸瞬间涨红。胸口憋闷得几乎要炸开!操……
我猛地撞开他搭在肩上的胳膊,喉咙里挤出压抑的低吼,肺里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嗬嗬声,猛地吸了两口浑浊的空气。左眼睑开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抽搐跳动,视觉都带上了重影!
张骏被我撞开一步,似乎有点意外我的反应,但很快又堆起假惺惺的笑。哟,急啦跟你开玩笑嘛亮哥!他掏出手机在我眼前晃了晃,屏幕上赫然是那个相亲APP的界面,他点开Tina的资料页往下划拉,喏,你看,兄弟帮你打探过了!人家姑娘家世看着真不错!个人页分享去过的地方……啧啧,都是好地方!家庭地址,嚯!他手指点着模糊处理的区域,虽然只写到区……但能住那片儿,非富即贵!亮哥!真发了可别忘了带兄弟玩儿啊!他一脸谄媚,仿佛我真傍上了什么豪门千金。
家世不错地址模糊非富即贵
这几个词像冰锥一样扎进混乱的大脑。陈阿婆望远镜的反光楼下那辆神秘的黑车TinaAPP里明显藏着掖着的背景信息还有……父亲警徽照片里那模糊而冰冷的反光这些零碎的、令人不安的碎片在我缺氧的脑海里疯狂碰撞、旋转,搅合成一团巨大的、不详的迷雾!它们之间……难道真有什么联系恐慌如同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我甚至忘了反驳张骏,只听到自己粗重的、如同坏气管般的喘息声越来越响。
车厢猛地一震,我所在的那节车厢门滑开了。一股混杂着热浪和人肉气味的风涌进来。站台上的电子指示牌无情地显示着:创智谷站,到了。到站了。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使出全身力气推开还在聒噪的张骏,随着蜂拥而出的人流,狼狈地逃出了这令人窒息的地狱罐头。站在站台上大口喘息,肺部贪婪地吸取着站台上略好但依然浑浊的空气,左眼的抽搐和肩胛骨的刺痛稍有缓解,但心头的沉重和疑虑却像灌了铅一样沉甸甸地坠着,我配吗
穿过科技园那巨大的玻璃幕墙森林,走进迅科科技公司所在的那栋写字楼。电梯间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速溶咖啡混合的怪味。同事们像流水线上的零件,面无表情地进出。打卡机发出单调的嘀声。
推开办公室门,熟悉的景象扑面而来——密集的格子间、闪烁的电脑屏幕、永不停歇的键盘敲击声、空气清新剂也盖不住的外卖残留气味。王经理已经叉着腰站在过道中央,手里捏着一份文件,脸上带着惯有的、挑剔审视的神情。他那地中海发型的边缘仿佛都在冒油光,浑浊的眼睛习惯性地扫了一圈办公区,精准地落在我脸上,可能是在想我那只脚先迈进公司的。
李亮!到得挺‘准时’啊!他刻意加重了准时二字,拖着调子走过来,昨天那份客户投诉报告改好了吗写得什么玩意儿!逻辑不清!客户的核心诉求根本没说透!他把手里的文件啪一声甩在我的桌面上,几颗枸杞从杯口震落到我昨晚那份报告的湿角上。上午十点前,给我改好了交上来!如果我能踢他一脚就好了我一定不用力我心里这样想着,他的话把我纷飞的思绪拉回了格子间,还有……他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混合着老烟味和口气的味道近距离压过来,下午那个项目对接会,你准备一下,替我去给唐总那边做个演示。别搞砸了,人可是大客户。唐总
他丢下这句话,没给我任何反应时间,扭着略显肥胖的身体,踱向旁边一个看起来更顺眼的员工。我的目光扫过桌面上那份摊开的报告,迅科科技客户投诉分析——客户:宏远物流。宏远物流不就是那个在清河坊附近码头做生意的公司唐总……我脑子里飞快闪过APP里那个模糊的区域地址信息……一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整个上午都在这种压抑、沉闷和隐隐的不安中度过。处理第225条工单——还是密码问题。按照王经理的要求,一遍遍修改那该死的报告,写得脑袋发胀。同事间偶尔低声交谈,传递八卦,内容无外乎公司谁要滚蛋了,谁的项目奖金又被克扣了。每次经过王经理的办公室,都能感觉到他那双浑浊眼睛扫过来的目光,像针扎一样。
时间缓慢得像凝固的水泥。终于熬到午餐的点,办公室里的人三三两两开始起身。我也放下鼠标,刚想站起来去楼下那家廉价的快餐店对付一口——
嗡嗡嗡……嗡嗡嗡……
厚绒布套里的手机又疯狂震动起来!这次不同于以往的短信或通知震动,是带着急躁节奏感、持续不断的——电话震动!
我心里猛地一抽!下意识地捂住口袋。环顾四周,同事们都沉浸在午餐的期待中,没人注意我的异常。我迅速拿起手机,厚厚的绒布隔绝了大部分震动能量,但屏幕在昏暗的抽屉口无声地亮起,带着一种执拗的、冰冷的蓝光。
屏幕上,没有号码显示,只清晰地印着两个冰冷的大字:
【未知号码】
——
>
呼叫中...
——>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谁!谁会在这个时间点、用一个没有号码显示的电话找我!是骚扰电话诈骗还是……别的什么!陈阿婆望远镜的反光!楼下那辆三天不挪窝的黑色豪车!张骏嘴里那个非富即贵、地址模糊的Tina!王经理突然塞给我的、要和那个唐总对接的宏远物流项目!父亲遗照上那道冰冷的警徽反光!肩胛骨那片如同预警灯般持续发热刺痛的旧伤疤!甚至……地铁窗外那个稍纵即逝的红点!
所有这些零碎的、带着强烈不安符号的碎片,在这一刻,在这个未知电话的震动中,被一根无形的、冰冷的线索骤然串了起来!仿佛一张黑暗的大网,正悄无声息地、精准地朝着我笼罩下来,我似乎无处可逃,窒息!
恐慌像冰水一样顺着脊椎蔓延开。办公室里午餐前的轻松气氛在我周围瞬间变得遥远而不真实。我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行冰冷的【呼叫中...】,指关节因为用力握紧而发白。喉咙里的气流再次阻滞,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左眼睑的抽搐频率快得像失控的鼓点。
接还是不接
第三章:香灰的重量
办公室里炫午餐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嗡嗡嗡——嗡嗡嗡——厚绒布包裹下的手机像一颗疯狂搏动的心脏,紧贴在我的大腿外侧,执拗地传递着冰冷的震颤。屏幕上【未知号码:呼叫中…】的文字随着每一次震动闪烁,如同索命的催命符。
我死死捂住口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皮肤下的骨头隐隐作痛。胸腔里的空气像是被抽干,只剩下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真空。陈阿婆望远镜那刺眼的反光!楼下沉默如铁棺的黑车!张骏那张挤眉弄眼的脸和那句非富即贵!还有王经理摔在桌上那份宏远物流项目的客户投诉报告……这些碎片带着冰冷的棱角,在缺氧的脑子里疯狂旋转、碰撞,最终凝聚在屏幕上那两个冰冷的字上:未知。是陷阱是阴谋还是……宣告重启的号角
肩胛骨下那块沉寂了多年的旧烫伤,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尖锐的、如同烙铁灼烧般的剧痛!这熟悉的痛苦像一个精准的警报器,瞬间激活了深埋在骨髓里的恐惧本能。十二岁那个雨夜的刺骨寒意顺着脊椎骨缝疯狂上窜!
操!
喉间猛地挤出一个压抑的气音。恐惧压倒了所有的犹豫和好奇。在那个未知号码的第一次震动即将结束、下一轮疯狂即将开始的间隙,我的手指像被电击般猛地戳向屏幕!
拒绝!挂断!
冰冷的震动戛然而止。屏幕上只剩下主菜单空荡荡的壁纸,全世界都安静了,仿佛刚才那催命符般的呼叫从未发生过。办公室里同事们收拾东西、讨论外卖的笑语声浪才迟缓地涌回耳中。后背瞬间被一层冷汗浸透,黏糊糊地贴在椅背上。左眼睑的抽搐如同失控的马达,带动整个太阳穴都在突突狂跳。胸口闷得发慌,喉咙里的嘶嘶声清晰可闻。我狼狈地掏出喷雾,对着口腔连摁了两下。微凉苦涩的药雾暂时压下濒临爆发的哮喘,但那种被无形阴影窥视、被冰冷手指扼住命运的窒息感,却没有丝毫消散。
宏远物流……唐总……下午……这三个词在王经理的余音里盘旋。一个冰冷的、无法挣脱的链环仿佛套在了脖子上,沉重的枷锁还是狗链。我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上打开的那份宏远物流项目报告,文档标题像一摊凝固的血渍。关掉它,起身,逃离般冲向门口。
风和日丽的下午,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照在写字楼冰冷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晃眼的光斑。我下意识地眯起眼,低头匆匆穿过车流。每一次汽车的鸣笛都让我心头一颤,仿佛下一秒,那辆沉默的黑车就会如同幽灵般从某个巷口浮现。
推开那扇被岁月磨得光滑、漆皮有些开裂的家门,一股混合着陈旧檀香味、微温饭菜气以及若有若无胰岛素特殊气味的熟悉气息,立刻像一层温暖而沉重的茧,将我包裹起来。这股气息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让绷紧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
回来啦快开饭了。母亲王丽芬的声音如往常一样从厨房传来,带着熟悉的、如同老旧收音机般的温和沙哑。锅铲在铁锅里的翻炒声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节奏,可能这就是家的声音。
嗯,下午……要去趟清河坊,跟客户见面。我应了一声,不想提那个糟心的宏远物流,更不想提那个未知的来电。换鞋时,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门边鞋柜旁那面总是贴满各种通知、传单和小广告的墙壁。一张崭新的A4打印纸粗暴地覆盖了昨天那张超市打折海报的大半面积,醒目的加粗黑体标题跳进眼帘:
【安和苑社区二期旧改项目意见征询会通知】
时间:2月17日(下周一)
晚上7:00
地点:社区活动中心2楼会议室
注:本次征询涉及片区范围较大(详见附图),
事关所有住户切身利益(尤其是7-9栋住户),
务必准时参加!
——安和苑社区管理办公室
2月17日那个数字像一颗从黑暗中射出的子弹,毫无防备地击中我的眼球!
(附图):被通知正文挡住的角落,一张模糊的局部区域图下方,一行小字标注着:委托规划机构:盛世地产研究院。
嗡——!
脑子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肩膀肌肉瞬间绷紧!肩胛骨那块刚刚沉寂下去的烫伤疤像被泼了油又点着了火,骤然爆发出比在地铁和办公室里更加剧烈的灼痛!冷汗瞬间就从额头渗了出来。
二月十七日!那是我第一次匹配到Tina的日子!那辆神秘黑车也是在那之后诡异地停在了楼下!通知里特意强调的7-9栋我家就是8栋!
还有……盛世地产!
这个名字如同冰锥,狠狠扎进混乱的记忆里!我绝对听过!就在王经理早上唾沫横飞地数落宏远物流这个大客户如何重要的时候,提到过一句:人家‘宏远’背景硬着呢,跟‘盛世地产’都是一个集团的……
那个庞大的、藏在阴影里的名字,似乎叫……震东心脏在紧缩的胸腔里狂跳起来!一种冰冷的、仿佛被精确瞄准的恐惧感,顺着那张盛世地产旧改通知书上的黑色油墨,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我的四肢百骸。
喉咙一阵发紧,喉间的嘶嘶声又响了起来。我几乎是仓惶地把目光从那刺眼的通知上移开,不敢再看第二眼,像躲避瘟疫一般快步走向客厅里那个光线昏沉的角落——放着父亲遗照的小壁龛。那似乎成了此刻唯一能给我一丝平静或至少是伪装的锚点。
壁龛顶部的小射灯幽幽地亮着,光线惨白,像是停尸房的聚光灯。照片里穿着笔挺警服的父亲,面容在灯光直射下显得有些过曝的苍白。最扎眼的是他左肩上那枚银光闪闪的警徽,光线聚焦其上,折射出一小块异常冰冷、如同凝固冰锥般尖锐的白色光斑。那光斑每次都精准地刺痛我的眼睛。
小铜香炉里积着薄薄一层昨夜的香灰,泛着青黑色。我拿起三支新的线香,擦亮火柴。橘黄色的火焰跳动了一下,吞噬掉檀褐色的香头,随即暗伏下去,只余下一点暗红,一缕细细的、笔直向上的青烟袅袅升起,带着熟悉的微呛气息。我屏住呼吸,努力不去吸气,小心翼翼地捏着香梗,对准香炉中心的灰烬,微微倾斜着插了下去。
细长的香梗在我带着旧伤痕(食指那道浅口子)微微颤抖的指间滑动。插下去时,角度竟比平时更歪斜了几分。香头触及冷灰的瞬间——
簌簌簌……
一小撮灰白色的香灰,毫无征兆地从燃烧的香头上滚落下来,恰好落在我的手背上!细碎、干燥、带着淡淡的草木灰烬味道。它们不偏不倚,正覆盖在我指根那道因划伤香炉边缘而留下的细细白痕上!旧痕叠着新灰,带来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仿佛某种冰冷的尘埃,正在覆盖过去留下的伤口标记。
指尖猛地一颤!一种混合着生理和心理双重刺激的强烈不适感瞬间涌遍全身。我触电般甩了甩手,像要甩开一条落在手上的冰冷虫子。那细碎的香灰飞溅开去,簌簌落在父亲遗照前的玻璃台板上,蒙上了一层不祥的薄纱。照片里父亲的眼睛,在那层灰蒙蒙的薄纱后面,仿佛在冰冷地望着我,提醒着我。那块警徽的反光,也变得模糊、扭曲起来。
怎么了亮亮母亲的声音带着些微的紧张。她端着热腾腾的青菜,站在厨房门口,目光担忧地看着我甩手的动作。她脸上岁月刻下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一些,眼袋也显得更浮肿了。手又划着了她放下盘子,下意识地在自己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上擦了擦手。
没,香灰。
我低头看着手背上残留的灰白色粉末,声音有点沙哑。我连忙抓起抹布去擦玻璃板上的灰烬,像是急于抹掉某种即将显现的不祥之兆。冰凉的玻璃板被擦得铮亮,倒映着我有些苍白的脸和父亲那张模糊在光影里的警服像。那警徽的反光似乎又凝聚了起来,直直对着我。
母亲慢慢走过来,在她常坐的那张小矮凳上坐下,动作显得很沉重。她习惯性地从窗台边拿起那个熟悉的棕色小药瓶和一支空注射器,开始她每日例行的程序:拧开瓶盖,抽取药液。清澈透明的液体在玻璃针筒内壁留下湿润的痕迹。
今天去了社区医务室,她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复述别人的事。针管里的液体刻度停在一个新的数字上。小刘医生说……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看着针筒的刻度,又转向窗外阴沉的天空,……这次的剂量,又得加点了。她微微叹了口气,药水也……又贵了点。这日子……啧。是啊,这种日子真的是越来越有盼头,我这样想着。
她说完,不再看针管,而是慢慢站起身,走向旁边的碗橱,动作有些迟滞,那是厨房里一个老旧的木质碗柜,下半部做了柜门,上半部是开放格,放着杯盘碗碟。她在其中一个隔层前停下,像是在清点里面的东西。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地划过碗橱隔板上的一道道细微刻痕。那些痕迹极其浅淡、细小,如果不仔细看,几乎会被忽略,像是不小心被锅碗边缘划出的白线。
母亲的手指沿着其中一道略深的、几乎平行于隔板表面的浅浅沟壑来回摩挲,指腹轻轻擦过刻痕的边缘。那动作……带着一种古怪的专注和温柔。她背对着我,微微佝偻的侧影,在傍晚从厨房窗户透进的昏暗光线下,仿佛正在擦拭一块无形的、只有她能看见的墓碑。那些细小隐秘的刻痕,如同石碑上无人知晓的铭文。
碗柜隔板上那细小、隐秘的刻痕像墓碑母亲擦拭它们的动作……那专注到近乎哀恸的神情巨大的不安和隐隐的心痛像潮水般淹没了我。母亲一定背负着我不知道的重担。是日渐沉重的医药费压垮了她还是……有什么更加难以言说的东西我看着母亲沉默而疲惫的背影,那句盘旋在嘴边、想安慰她医保报销比例和药价的话,又被沉重的铅块堵了回去。只能看到她发丝间越来越多的银白,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
时间在沉闷压抑和隐隐不安中滑向三点半。那股悬在心头、仿佛来自楼下黑车阴影的注视感愈发清晰。我不能再拖延了。尽管心头百般抗拒,对那个Tina和她背后可能存在的庞然大物震东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和疑虑,但一种更深的本能告诉自己:不能放一个社区主任介绍的对象鸽子,尤其她家可能还牵扯进我们即将要被旧改的社区项目。
我走进狭小的卧室,拉开那扇柜门都有些变形的旧衣柜。柜子里空荡得可怜。几件洗得发白的工作衬衫,几条同样半旧的裤子,占据了大半空间。最里面挂着的,是那套买回来就没穿过几次的所谓面试正装。藏青色西服面料带着化纤特有的、不易起皱但也毫无质感的光泽,熨烫好的折痕还清晰地印在裤腿上。
换上衬衫、西裤,最后套上那件紧绷绷的西服外套。镜子里的我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木偶,透着说不出的拘谨和滑稽。肩胛骨下方那块旧疤的位置,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被粗糙的西服内衬磨得隐隐作痛。这痛感像一把钝刀,持续地切割着神经。
我低头系紧鞋带,手指有些僵硬。楼下似乎……异常安静我屏住呼吸,走到自己卧室的窗边。窗户对着楼下的街道。小心翼翼地拨开一点百叶窗帘的缝隙。
目光向下望去。
楼下那条平时停着几辆代步旧车的道路旁……此刻空空荡荡!那辆连续三个晚上都像一块冰冷顽石般蹲守在那里、散发着巨大压迫感的黑色豪车……不见了!
消失了!
心猛地一沉,却没有丝毫轻松感。仿佛在无声地印证着某个更可怕的猜测:它完成了某种任务或者……只是暂时蛰伏像潜伏在暗处的毒蛇,吐着信子等待下一次出击阳光照在空出来的那块空地上,显得异常刺眼而诡异。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回身关灯,最后看了一眼桌上父亲那张模糊在光线里的警服照片。那枚警徽依旧反射着冰冷的白光。推开房门。
妈,我出门了。
诶,好……别太晚……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有些飘忽。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洒下惨白的光晕。每一步走下楼梯,那盏灯就在身后熄灭一层,将身后的一切都抛入越来越深的、带着陈腐气息的黑暗中。仿佛我正一步步走向某个巨大漩涡的中心。后肩上那块被西服磨痛的旧疤,在一步步下行的节奏中,一跳,一跳地灼烧着。
清河坊到了。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洒在刻意打磨过的青石板路上,反射着有些晃眼的光。两侧店铺里飘出咖啡、烘焙甜点和各种香料的混杂气味,混合着游人如织的喧嚣,形成一种刻意营造的慢时光氛围。光阴故事咖啡馆的木招牌在阳光下显得温润平和。
推开门,冷气和背景音乐如同一个温柔包裹的怀抱。我环顾四周,心跳因为陌生的环境和未知的会面又开始微微加速。张骏那张惹人厌烦的脸似乎还带着戏谑的笑容在我眼前晃荡。目光最终在靠窗、光线最好的那个位置上,定住。
米白色的连衣裙包裹着窈窕的身形,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挽起,露出一段修长白皙的脖颈。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柔和地铺洒在她身上,为那张专注看着窗外行人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线条沉静而优美,像艺术家精心勾勒的石刻,透出一种古典美。
是她。照片上的那种精致感在她真人面前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用标签形容的独特气场。平静,强大,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仿佛她是这喧嚣尘世中一块独立而稳固的磐石。
我深吸一口气,喉咙里的嘶嘶声似乎被眼前的景象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紧张。迈步走过去,脚步僵硬得像是第一次穿上这条新裤腿的西裤。
你好。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干涩生硬,像钝刀刮过砂纸,请问……是唐雨菲小姐吗那个小名Tina在这种氛围下喊出来,显得尤其俗气轻佻,我可没那么外向。她闻声转过头来。那双眼睛如同寂静的深潭,平静却极具洞察力。深邃的眸光精准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点点恰到好处的、不带压迫感的审视,将我全身上下扫描了一遍,像是在看一个物品,那个眼神我不喜欢。随后唇角微扬,露出一个礼貌的、无可挑剔的淡淡微笑,更好看了,只是微笑像极了公式,那双深潭里并没有太多情绪的涟漪。
李亮
她的声音比我想象的更低沉一些,质感温润,像陈年的丝绒,带着一种奇特的稳定人心的磁性。我是唐雨菲。坐。她简洁地示意了一下对面的藤编椅子。我的后背挺得僵直,那件廉价西服粗糙的内衬线头正硌在肩胛骨的疤上,带来持续的、细微的刺痛。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服务员适时地走了过来,暂时打破了这短暂的、令人有些无措的安静。菜单印刷精美,名字花哨得像是某种加密代码。迷失伊甸园、尼罗河黄昏、富士山雪顶……华丽的名字看得我眼晕。最终指着唯一一个能看懂的组合:一杯……柠檬水就好。
她甚至没有看菜单,抬眸对服务员道:一杯冰水,谢谢。
声音平稳清晰。
服务员点头离开。桌面上只剩下我们两人之间流动的、微妙的安静,是沉默。窗外的喧嚣被玻璃隔绝,只剩下咖啡馆里舒缓的背景音乐在低低流淌。我努力想找一个安全的话题打破沉默。工位上处理不完的密码重置王经理那张油腻的脸还是母亲加了剂量的胰岛素每一个念头都显得如此可笑而遥远,与眼前这个沐浴在午后阳光里的女人格格不入。
唐小姐是做……
什么工作的我傻极了,可能是没有经验的缘故,干巴巴的问句刚刚艰难地挤出喉咙——就在这个瞬间!那个该死的服务员端着托盘出现在桌旁,托盘上放着两杯水——一杯透明的柠檬水,杯沿挂着几滴凝结的水珠;一杯……只有清澈的冰水。也许是动作的微微牵绊,也或许是我过于紧张导致身体下意识的紧绷偏移,也许只是纯粹的意外,我的左手手肘毫无征兆地、极其突兀地向后猛地一带!
哐当——!
令人心惊肉跳的碰撞声骤然炸响!
沉重的玻璃杯带着满满的、金黄色的冰镇柠檬水,瞬间翻倒,重重砸在唐雨菲面前的桌面上!汹涌的水流如同决堤般,毫不留情地泼洒开来,直冲她放在桌沿的、那只白皙如玉的手腕!
完了!一切皆休!
心脏骤然缩紧!脑中一片空白!背上的旧疤瞬间被点燃,火辣辣地灼烧,窒息感扼住喉咙!左眼睑疯狂抽搐,瞳孔在极度惊恐中猛烈收缩扩散!
可就在那冰冷的柠檬水即将彻底浸透她精致袖口的前一刹那——
一只快如闪电的手陡然抬起!白皙,骨节分明!冷静到没有一丝颤抖!它如同精准设置的闸门,闪电般按在了倾倒杯子的上沿!
奔涌的水流被硬生生截断!
只有零星几滴冰凉的柠檬水飞溅起来,落在她的手背上,像几点清透的晨露。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凝固的时间流动起来。我惊骇的目光死死钉在她那只按住杯壁的、仿佛带着神祇般掌控力的手上。只能说一句牛逼,可眼角的余光却无比清晰地捕捉到:在她手腕内侧、因刚才那快如闪电又稳如磐石的动作而微微暴露的、一小片细腻的肌肤上——赫然烙印着一小片幽蓝色、繁复得如同古老咒文般的刺青!
冰冷!神秘!妖异!
那绝非凡俗之物!
心骤然沉入冰窟!
几乎是同时,我仓惶抬起惊魂未定的视线,撞上了桌对面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唐雨菲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正正地锁着我。她的脸上没有丝毫因这突如其来的混乱而生出的波澜,只有一种穿透灵魂般的平静和洞悉。那目光落在我因恐惧而失血惨白的脸上,落在我剧烈起伏的胸口,落在我因极度恐慌而剧烈扩散的瞳孔深处。
仿佛我所有试图掩饰的狼狈、混乱和深藏心底的惊惧,都被那目光轻易地剥开、暴露无遗。
你的……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依旧平稳得如同没有一丝波纹的水面,在周遭短暂的、怪异的寂静(邻桌几道目光被吸引过来)中,清晰得如同手术刀划过神经。那双眼睛审视着我瞳孔深处剧烈的反应,平静地续上了后半句,不是疑问,而是近乎冷酷的陈述:
你瞳孔在剧烈扩散……是因为恐惧吗因为刚才……还是因为你父亲的事
父…父亲的事!
如同冰冷的子弹穿透颅骨!瞬间将我钉死在原地!
你们好我是作者云砚,愿执笔如剑,落墨生澜,自成天地气象。
宝子们快来给云砚点个关注、戳个赞吧!每一份支持都像星光,照亮我码字的路,真的感激不尽~你们是不是和我一样,对这个故事意犹未尽巧了不是有第二卷,第三卷第……第五卷……。关注我+点赞+加入书架,给云砚一个把故事写完的勇气,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