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玉碎宫阙 > 第一章

谢凛纳妾那日,我平静地折断了定情玉簪。
他以为我会哭闹,像过去那样跪求他回心转意。
可这次我只说:侯爷,雪天路滑,当心脚下。
他嗤笑我故作姿态,等着我像狗一样爬回去。
后来我成了御前首席女官,执掌诏令。
他跪在殿外三天三夜,求我再见一面。
我透过宫门缝隙看他:谢大人,雪天路滑。
转身吩咐内侍:把侯爷跪过的地方,扫干净些。
1
腊月十七,大雪封门。
侯府朱红大门映着惨白的天光,红得刺目。
新人青布小轿从偏门悄无声息抬进来,只留下两道浅浅的辙印,旋即被新落的雪粒子覆盖,了无痕迹。
我立在回廊下,看那点微末痕迹消失,像看自己这五年。
暖阁里喧腾的笑浪一阵阵拍出来,裹挟着酒气和一种崭新的、令人作呕的甜腻。
谢凛的声音穿透其中,带着微醺的得意:……新人怯生,都规矩些!
那声调,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口反复地刮。
袖中那支簪子,温润得如同活物。
羊脂白玉,簪头雕着并蒂莲,莲心一点朱砂沁,是当年他亲手为我簪上时,指腹蹭破了皮染上的。
他说:阿晏,此心同此血,永世不渝。
血干了,成了褐色的痂,嵌在玉里,像只永不闭上的眼。
2
暖阁门帘猛地掀起,热浪混着浓香扑面,几乎将我掀倒。
谢凛出来了,蟒袍玉带,面皮被酒气蒸得发亮。
他身后跟着新纳的柳氏,粉面桃腮,眼波怯生生地流转,像只刚出笼的嫩鹌鹑。
她身上那件水红遍地金的袄子,针脚细密,用的是我库房里压箱底的贡缎。
谢凛看见我,脚步顿住,眉头习惯性地拧起,那里面盛满了熟悉的、等待风暴的不耐。
他等着我哭,等着我扑上去撕扯那身水红的衣裳,等着我像前几次那样,涕泪横流地跪在他脚边,抱着他的腿,哀哀地求:凛郎,别丢下我……
我向前一步,离他三尺,停在廊下微暗的光影里。
指尖触到袖中冰冷的玉簪,那点沁凉直透骨髓。
没有预兆,没有酝酿,右手拇指与食指骤然发力,对着坚硬的廊柱棱角,狠狠一撅。
咔——
一声脆响,清冽短促,像冰凌猝然断裂。
廊下侍立的几个小丫鬟惊得浑身一抖,暖阁里的喧哗也诡异地静了一瞬。
簪子在我掌心断成两截。
断口狰狞,参差不齐,像被野兽生生咬断的骨头。
那点暗红的血沁,在断裂处暴露出来,像一道陈年的、无法愈合的伤口。温润的玉,此刻触手生寒。
谢凛脸上的得意凝固了,酒意褪去几分,化作惊愕与愠怒。
他大概从未想过,我沈清晏这把早已被他敲骨吸髓、榨干利用价值的枯骨,还能发出这样玉石俱焚的声响。
我摊开手掌,将两截断簪递向他。
玉色在雪光映照下,白得凄怆。
侯爷,
我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甚至没有一丝颤抖,像结了厚冰的湖面,雪天路滑,当心脚下。
谢凛盯着我掌心的断簪,又猛地抬头看我。他眼里的惊愕迅速被一种被冒犯的狂怒取代。他嘴角扯开,发出短促而尖刻的嗤笑,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拙劣的笑话。
沈清晏。
他踏前一步,酒气混着他身上熏人的甜香直扑我面门,收起你这套故作姿态的把戏。本侯倒要看看,你这身硬骨头,能在府外冻上几时!
他眼神阴鸷,带着洞穿一切的轻蔑,仿佛早已预见我跪在雪地里爬回侯府门槛的狼狈景象,本侯等着你爬回来求我!
他袍袖一甩,带着一身凛冽的怒气和酒气,转身揽过那吓得花容失色的柳氏,大步流星地重新撞入那片暖意融融的喧嚣之中。
厚重的锦缎门帘在他身后沉重落下,隔绝出两个世界。
我收回手,将两截冰冷的断簪重新拢入袖中。指尖残留着玉石断裂瞬间传导过来的微小震动。
大雪无声地落着,很快便覆盖了方才青布小轿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也覆盖了我脚下回廊的青砖。
天地间,只剩下一种茫茫的、吞噬一切的白。
3
侯府偏门外,雪已积了半尺深。
一辆半旧的青帷小车静静停着,车辕上落满了雪。
我的贴身婢女云袖,抱着一个小小的蓝布包袱,眼圈通红,牙齿死死咬着下唇才没哭出声。
夫人……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摇摇头,没说话。
最后看了一眼侯府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兽头大门,门上的铜钉在雪光里闪着冷硬的光。
这里曾是我以为的归宿,如今不过是一座华丽的冰窟。
我踩着没膝的深雪,走向那辆寒酸的小车。
棉鞋很快湿透,寒气针砭似的刺入脚底,顺着骨头缝往上钻。每一步都沉重异常,雪层下是冻硬的地面,滑腻冰冷。
给谢凛的那句当心脚下,此刻倒成了一句冰冷的谶语。
身后,侯府高墙内丝竹管弦之声隐约飘出,隔着风雪,显得遥远又空洞。
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父亲获罪流放,沈家早已败落如秋风扫过的枯枝。昔日闺中密友,如今避我如蛇蝎。
京城的冬天,对无依无靠的孤女而言,是能冻裂骨头的。
4
我赁了南城根最便宜的一处小院,墙皮斑驳,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寒风毫无阻碍地灌进来。
带来的几件还算体面的衣裳首饰,连同那支断簪,都悄悄送进了当铺死气沉沉的木栅栏后面。
当票薄薄一张纸,换回的钱勉强够买些劣炭和糙米。炭火在破瓦盆里烧着,烟大得熏眼睛,热量却微弱得可怜。
我和云袖裹着仅有的两条薄被,依偎在炭盆边,牙齿依旧冻得咯咯作响。
活下去。
这三个字成了烙印在骨头上的执念。
白天,我去绣坊接些散活。
手指冻得红肿麻木,仍要捏着细如牛毛的绣花针,在粗糙的布料上穿行。绣一朵牡丹,换半升糙米。针尖无数次刺破冻疮,血珠渗出来,染在素白的绢上,像点点绝望的红梅。
晚上,借着油灯如豆的微光,我替人抄写经书。
蝇头小楷,一笔一划,力透纸背,仿佛要将这无边的寒意和屈辱都钉进字里行间。
抄坏一张纸,便少得几文钱。眼睛熬得布满血丝,涩痛难当。
云袖偷偷去浆洗房帮佣,回来时十个手指冻得像胡萝卜,裂开的口子翻着红肉。
她把手藏在背后,咧着嘴笑:夫人,今日工钱多给了两文呢!
我看着她强撑的笑脸,喉咙里堵得发慌。
这世道,活下去竟需如此艰难。
5
转机出现在一个滴水成冰的清晨。
我抱着一摞抄好的经书去城南书肆交活。书肆门口停着一辆简朴的马车,一个穿着靛蓝棉袍、面容清癯的老者正皱着眉,对着书肆掌柜指指点点,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这账目混乱至此,如何呈报宫里要的是清晰明白!再给你半日,重做!他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沉沉的压迫感。
掌柜唯唯诺诺,额角冒汗。
我抱着经书站在一旁,风雪卷着寒气往领口里钻。
老者训斥完,目光无意间扫过我怀里的那摞经卷。他眼神锐利,视线落在最上面一页的字迹上,似乎顿了一下。
这是你抄的
他问,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我垂首应是。
他伸出手,枯瘦的手指捻起最上面一页,仔细看了看那工整清隽、笔力刚劲的小楷,又翻了几页,目光扫过那些一丝不苟的誊写。
嗯,
他淡淡应了一声,抬眼打量我,破旧的棉衣,冻得发青的脸,唯独那双眼睛,沉静得像深潭,识文断字,字也还过得去。宫里尚宫局缺个抄录女史,虽无品级,但管吃住,月钱八百文。可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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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宫局!
那是我从前作为侯夫人时,也需恭敬行礼的地方!
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撞出胸膛。冰冷的血液似乎瞬间被点燃,涌向四肢百骸。
愿!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
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哪怕这浮木通向的是深不可测的宫墙之内。
老者,正是尚宫局掌事女官崔尚宫。
她点了点头,没再多言,只对随行内侍吩咐了一句:带她去。
便转身上了马车。
6
马车辘辘驶向那座巍峨的皇城。
朱红的宫墙在漫天风雪中沉默矗立,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巨大的门洞吞没了马车,也吞没了我渺小的身影。
光线骤然暗下来,只有车轮碾压宫道积雪发出的单调声响,在幽深的宫墙间回荡。
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带着陈年木料、旧绸缎和无数隐秘往事混合的、难以言喻的气味。
这里没有风,只有凝固的寒冷和无处不在的眼睛。
尚宫局的日子,是另一种煎熬。
低等女史,如同宫墙缝隙里的苔藓。
我的活计是无穷无尽的抄写、誊录、整理陈年积压的文书卷宗。
库房阴冷潮湿,霉味刺鼻,手指冻得僵直,翻动那些脆黄易碎的故纸时,稍有不慎便可能引来严厉的呵斥。
崔尚宫要求严苛到不近人情,一个字的笔误,一个墨点的污迹,都可能换来半日罚跪。
一同当值的宫女,多是家世清白的良家子,对我这个弃妇的身份,眼神里总带着若有若无的探究和疏离。
我把自己埋进故纸堆里。
那些冰冷的文字,陈年的诏令、宫规、内务册档,成了我唯一的盔甲和食粮。
我像一个饥饿的幽灵,贪婪地吸吮着其中蕴含的规则、权术和人心。
抄写前朝某位宠妃骤然失宠的起居注,我会留意记录她言行变化的细微节点;整理后宫份例的发放册,我默默记住各宫主位的喜好、背景和彼此间的嫌隙;誊录一份看似寻常的宫苑修缮奏报,我会推敲其背后牵扯的利益链条。
崔尚宫偶尔考校,我总能对答如流,将那些繁杂的规章条款背得分毫不差,甚至能点出其中几处看似合理实则埋着隐患的疏漏。
日子在墨香和纸页的沙沙声中流逝。
手上的冻疮结了痂又磨破,最终留下粗糙的茧。
心,也在日复一日的研磨和洞察中,被世事和文字反复锻打,渐渐冷却,凝成一块坚硬的冰玉。
谢凛的消息如同宫墙外偶尔飘过的风,零星地灌入耳中。
说他官运亨通,深得帝心;说他新宠不断,柳氏已有了身孕;说他府邸扩建,煊赫一时。
这些消息,起初还能在心底激起一丝微澜,像投入深潭的石子,但很快便沉没无声。
它们与眼前这堆积如山的案牍、与库房阴冷的空气、与崔尚宫审视的目光相比,变得遥远而模糊。
我的心,早已被这宫墙里的冰冷规则和生存的紧迫感,塞得满满当当,再容不下那些虚妄的情爱和怨恨。
那支断簪带来的痛楚,似乎已被这更庞大、更森严的秩序彻底冰封、覆盖。
7
机会,总是猝不及防地降临,带着血的腥气。
一场牵连甚广的贪墨案,如巨石投入死水,在朝堂掀起滔天巨浪。
风暴眼,竟意外波及了后宫。
一位颇受宠的昭仪被指私受外臣贿赂,替其家族在宫务采买中谋取便利。
证据,就藏在尚宫局浩如烟海的旧年账册和往来文书里。
皇帝震怒,责令三司彻查。
崔尚宫被急召至御前应对,气氛凝重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案头堆满了从尚宫局紧急调取的、堆积如山的账目和卷宗,几个经验老道的司账女官在御书房偏殿里焦头烂额地翻查核对,汗珠顺着鬓角滚落。
时间紧迫,三司官员如狼似虎地在旁催促,空气中弥漫着焦躁和恐惧。
然而,那些刻意抹平、精心伪装的账目,如同纠缠不清的乱麻,让经验丰富的女官们也一筹莫展。
一个年长的女史翻找得太过心急,竟将一册关键账本的封皮扯破了一角,吓得面无人色。
废物!一个刑部官员忍不住低声斥骂。
崔尚宫面沉如水,紧抿着嘴唇,眼底深处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就在这时,我端着新沏的热茶,垂首步入偏殿更换茶盏。
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那堆积如山的卷宗,落在她们翻找的那册被扯破的账本上。
那泛黄的纸张,特殊的装订线,还有侧页一个极不起眼的、形似飞蛾的墨渍标记。
那是去年整理库房时,我无意中发现的一批因受潮而粘连的旧账册的特征。
当时为了区分,我随手在侧页做了几个不同的标记,这本飞蛾记号的,恰好是记录前年冬衣采买明细的副册!
我脚步顿住,垂着眼,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殿内的压抑:回禀尚宫大人,此册应为《景和二十三年冬衣采买副册》,其原始凭单存根,似与库房东三架第七格底层那批受潮粘连的‘壬字’号旧档捆在一处。其中有一张‘锦绣阁’的凭单,所载银钱数目,与正册所录,似有出入。
殿内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刀子一样齐刷刷地钉在我身上。那刑部官员眼里的怀疑几乎要溢出来。
崔尚宫猛地抬眼看我,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和惊疑。
去取!皇帝低沉的声音从御案后传来,听不出喜怒。
内侍飞奔而去。
等待的时间,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我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沉稳的心跳,以及殿内其他人压抑的呼吸声。
内侍很快捧着一卷粘连发硬、散发着浓重霉味的旧档回来。
小心翼翼地拆开,果然从中抖落出一张边缘卷曲、墨迹已有些洇开的凭单存根。
上面的数字,与正册所录,整整相差了五百两白银!而锦绣阁,正是那位昭仪家族暗中操控的商铺!
关键的证据链,瞬间咬合!
皇帝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探究。
你叫什么名字在尚宫局任何职
奴婢沈清晏,尚宫局抄录女史。
我跪下,额头触地,声音依旧平稳。
沈清晏……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抬起头来。
我依言抬头,目光谦卑地落在御案前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
余光里,能看到那明黄一角。
心思缜密,条理清晰,难得。
皇帝的声音顿了顿,崔尚宫,此女堪用。即日起,擢为御书房侍墨女史。
奴婢叩谢陛下天恩!我深深拜下。
起身时,眼角余光瞥见崔尚宫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有惊讶,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而那位刑部官员,脸色青白交错。
走出御书房的那一刻,冬日的阳光斜斜照在殿前未化的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我微微眯起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胸腔里,那块沉寂已久的冰玉,仿佛被这阳光一照,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光亮。
脚下的路,依旧是冰雪覆盖,但前方,似乎已不再是彻底的黑暗。
宫道两侧侍立的侍卫,姿态似乎比往日更恭谨了些。
8
御书房侍墨,是真正踏入了帝国权力的核心边缘。
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陈年墨锭和无数机密奏章混合的、令人窒息又亢奋的气息。
我侍立在巨大的紫檀御案旁,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摆设,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中的墨锭在端溪老砚上磨出均匀而低沉的声响,如同权力的心跳。
我沉默得像一块御案上的镇纸。
皇帝批阅奏章时的沉吟、怒斥,召见重臣时的机锋、敲打,甚至偶尔流露的疲惫与多疑,都被我一丝不漏地刻入眼底,沉入心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我替他研墨,动作精准,墨汁浓淡永远恰到好处;为他整理奏章,分门别类,轻重缓急一目了然;在他需要某份旧档时,我总能在他话音落下前,从堆积如山的文牍中准确抽出那一份。
我像一个无声的影子,却渐渐成了他手中一支不可或缺的笔,一方最趁手的砚。
恩宠伴随着凶险。
一次,一份关于江南盐税的紧要奏报,在传递过程中被人做了极其隐秘的手脚,关键的数字被篡改得似是而非,意图引导皇帝做出错误判断。
那份奏报经过我的手整理归档,若非我对数字和前后关联的奏报有着近乎偏执的敏锐,几乎就要蒙混过关。
发现端倪的那刻,冷汗瞬间浸透内衫。
我未动声色,只是在那份奏报的夹缝里,用极细的朱笔,标出了几处前后矛盾的数字,并附上了一份与之相关联、数字清晰的旧档副本,悄然置于御案最显眼处。
皇帝何等精明,扫了一眼,目光骤然森冷。他没有问我,只召来了暗卫统领。
几日后,两个负责传递奏报的中层官员悄无声息地消失,如同水滴蒸发于滚烫的铁板。
又一日,一位颇有权势的阁老,倚仗资历,在御前奏对时言语间颇有僭越,暗藏机锋。皇帝不动声色,我却捕捉到他指尖在御案上轻轻叩击了三次,那是他极度不悦时的习惯。
待那阁老告退后,我默默将一叠此人门生故吏近年贪渎枉法的弹劾密奏,放在了御案最上层。皇帝翻阅着,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不久,那位阁老便主动告老还乡。
我的位置越来越稳,也越来越如履薄冰。
每一次无声的提醒,每一次精准的配合,都像在刀尖上跳舞。
皇帝的信任在积累,但帝王的信任,从来都是最锋利的双刃剑。
我愈发沉默寡言,将所有心绪都锁在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
只有在深夜独处时,抚摸着袖袋中那两截早已失去温度的断簪,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才能让我清晰地记起自己是谁,从哪里来。
9
三年。宫墙内的日子,是用无数奏章、诏令、无声的较量堆砌起来的。
皇帝的敕书,渐渐多出沈清晏掌笔的朱批。
我的名字,伴随着那些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诏令,悄然传遍朝野。
终于,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清晨,一道明黄的旨意落到尚宫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尚宫局女史沈清晏,秉性端静,才识敏慧,勤慎恪恭,深谙典章……特擢为御前首席女官,掌诏令文书,秩正五品。钦此。
旨意宣读完毕,整个尚宫局鸦雀无声。
崔尚宫领头跪下,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臣等,恭贺沈司言大人。她身后,是密密麻麻跪伏在地的宫女内侍。
那些曾带着探究或疏离的目光,此刻只剩下深深的敬畏。
沈司言是御前首席女官的尊称。
我终于站在了这宫阙权力的高处,俯瞰着脚下匍匐的人群。
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棂照进来,落在簇新的绯色宫装和象征权柄的银鱼符上,反射出冰冷而耀眼的光。
这一刻,心中并无太多波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冷硬。
那支断簪带来的痛楚和屈辱,早已被这三年宫闱的冰霜风雪,彻底锻打、淬炼,融入了骨血,成了支撑这副身躯的钢筋铁骨。
权力的滋味初尝,便是雷霆手段。
一位新晋的婕妤,仗着几分宠爱,竟想插手我经手的一份外命妇朝觐名单,欲将其家族一位声名狼藉的姻亲塞入其中。
她派心腹宫女送来一只沉甸甸的锦囊,言语间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
我看也未看那锦囊,只对那宫女淡淡道:
名单已呈御览,陛下朱笔钦定。婕妤若觉不妥,可自去御前陈情。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那宫女脸色煞白,仓皇退走。
次日,那位婕妤在御花园偶遇我,脸上堆着笑,话里话外却绵里藏针。
我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扫过她精心装扮的脸,只问了一句:婕妤可知,前日那份名单上,被陛下划掉的是哪一家她顿时语塞,笑容僵在脸上。
我微微颔首,径直离去。
不久,便听闻那位婕妤被皇帝申饬,禁足宫中。
宫墙之内,再无人敢将弃妇二字与我沈清晏联系在一起。
他们只看到御前那位绯衣银鱼、执掌诏令、连阁老重臣都要礼让三分的沈司言。
我成了规矩本身,成了诏令的化身。
10
又是一年隆冬。
大雪如期而至,覆盖了重重宫阙,将琉璃世界妆点得一片肃杀。
紫宸殿的炭火烧得极旺,暖意融融。
我正将一叠批阅好的紧急军报用火漆封好,交给心腹内侍快马送出。
殿外,值守的小太监轻手轻脚进来,垂首禀报:启禀司言大人,武安侯谢凛,已在宫门外跪候三日三夜,恳请面见大人一面。
小太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显然被外面那人的执拗和风雪中的惨状所慑。
武安侯谢凛。
这个名字像一颗早已沉入深潭的石子,此刻却突兀地搅动了一下死水。
笔尖在奏章上悬停了一瞬,一滴饱满的墨汁,无声地坠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洇开一团浓重的黑。
像许多年前,那滴落在白玉簪上的血。
我放下笔,神色无波无澜:知道了。
起身,绯色的宫装裙摆拂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无声无息。
我走向紧闭的、厚重的紫宸殿侧门。门内温暖如春,门外是冰封雪塑的严冬。
并未开门,只是侧身,将眼睛贴近那黄铜门扉上一道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
视线穿过缝隙,撞入一片刺目的白。
宫门前的广场上,积雪盈尺。
一个人影,几乎成了雪雕。
他跪在那里,身形佝偻,早已不复当年的挺拔轩昂。
华贵的貂裘被雪浸透,颜色变得污浊沉重,结满了冰凌。头发散乱,粘着雪块,狼狈地贴在青白的面颊上。嘴唇是骇人的乌紫色,干裂开数道血口。
他似乎在极力控制,但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每一次颤抖,都带动着身上覆盖的积雪簌簌滑落。
那双曾盛满风流与傲慢的眼睛,此刻深陷在眼窝里,空洞地望向紧闭的宫门,里面只剩下一种濒死的、孤注一掷的绝望。
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抛弃在冰天雪地里的老狗。
风雪呼啸着,卷起地上的雪沫,抽打在他身上。
他跪着的地方,积雪被体温融化,又迅速冻结,形成一圈污浊发黑的冰壳。
三天三夜。他竟真的用这副血肉之躯,硬扛了三天三夜的酷寒。
当年那场雪,侯府回廊下折断玉簪的脆响,他嗤笑的话语,仿佛隔着遥远的时空,被这呼啸的北风重新卷到了耳边。
我静静地看着。
心中那片寒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漠然的确认:哦,是他。
那个曾经轻易将我碾入尘埃的男人。
他仿佛感应到了门缝后的注视,猛地抬起头,浑浊绝望的目光死死钉向那道缝隙。
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气音。
我直起身,离开了那道缝隙。冰冷厚重的宫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那道绝望的视线。
司言大人心腹内侍垂手恭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询问。
我转过身,目光扫过他,声音平静无波,清晰地穿透殿内温暖的空气,如同宣谕一道再寻常不过的诏令:
雪天路滑,谢大人跪了这些时辰,想必腿脚早已僵冷,万一摔倒,有失侯府体面。
顿了顿,我的视线投向殿门外那片被风雪笼罩的广场,语气淡漠得如同在谈论清扫庭院:
去几个人,把侯爷跪过的地方,
我清晰地吐出最后几个字,每个字都像冰珠落地,扫干净些。雪厚,污了地砖。
是!
内侍躬身领命,声音里没有半分迟疑。
厚重的殿门被缓缓拉开一道缝隙,凛冽的风雪瞬间倒灌进来,吹得殿内烛火一阵猛烈摇曳。
几个强壮的内侍拿着大竹扫帚和木桶,鱼贯而出,走向那片雪白广场中央那个颤抖的、绝望的雪人。
竹扫帚刮过地砖的唰唰声,在寂静的雪天里突兀地响起,刺耳又单调。
大块的、沾着污泥的积雪被扫开,露出底下湿漉漉、脏兮兮的青石地面。
内侍们动作麻利,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粗暴的效率。
扫帚的边缘,不时刮蹭到谢凛僵硬的衣袍下摆,刮到他冻得毫无知觉的手背。
他像一尊真正的雪雕,毫无反应,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死死盯着重新紧闭的、威严的宫门,瞳孔里的光,随着那唰唰的刮擦声,一点点、一点点地彻底熄灭,最终变成两潭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寒冰。
殿内,我重新坐回案前。
火盆里的银丝炭燃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暖意融融。
那滴落在奏章上的墨痕,已经干透,凝结成一个突兀而醒目的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