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虎初现
开学第一天,毒辣的阳光便已显出秋老虎的凶悍。我拖着脚步,慢吞吞地蹭向教学楼。水泥路面蒸腾起模糊的热浪,空气沉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蝉鸣像是无数根细小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耳朵深处,搅得人脑仁发胀。我迟到了,我知道。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单调地敲打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陈默!站住!
一声中气十足的断喝猛地撕破了走廊的沉寂,惊得我脚下一顿。
我慢慢转过身。教导主任孙茂才站在办公室门口,宽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他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厚重得如同瓶底的黑框眼镜,镜片后面射出两道审视的冷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扫来扫去,似乎要将我里外看个通透。他手里捏着一份薄薄的档案,纸张的边缘被他粗大的手指捻得微微卷起。
第一天就迟到!什么态度他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刮过水泥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档案我都看了,你以前那点破事,清清楚楚!他扬了扬手里的纸,仿佛那是判决书,打架,顶撞老师,目无纪律!我们一中,是重点中学!不是垃圾收容站!他往前逼近一步,身上那股浓烈的风油精味混合着汗味直冲我的鼻腔。
孙主任……我刚想开口解释一句公交抛锚,却被他粗暴地挥手打断。
闭嘴!没让你说话!他猛地提高了嗓门,走廊里几个探头探脑的新生吓得立刻缩了回去,像你这种学生,就是害群之马!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今天就把话撂这儿——在一中,你给我老老实实夹起尾巴做人!再敢惹是生非,立刻给我卷铺盖滚蛋!他几乎是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我脸上,记住你的身份——‘问题学生’!全校师生都给我盯紧了!
问题学生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额头上。周围那些刚刚还只是偷偷窥视的目光,此刻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好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我死死咬住后槽牙,一股铁锈般的腥气在口腔里弥漫开。我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孙主任那双藏在厚厚镜片后、写满厌恶和轻蔑的眼睛,下颌绷得紧紧的。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翻滚,灼热,又冰冷。
开学典礼冗长乏味。校长在台上念着千篇一律的稿子,阳光透过礼堂高处的气窗斜射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闷热,嘈杂,令人昏昏欲睡。我坐在角落,后背僵硬地抵着冰凉的椅背,孙茂才那四个字仍在耳膜里嗡嗡作响,比台上的发言更清晰,更刺耳。那些目光,那些窃窃私语,像无形的网,一层层缠绕上来。
散会后的人流如同浑浊的潮水,裹挟着我向教室涌去。人群的缝隙里,我瞥见一个身影逆着人流的方向,朝着礼堂后面那排低矮的旧平房走去。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衬衫,身形清瘦挺拔,步履从容,手里拿着几本厚厚的谱子,与周围穿着崭新校服、叽叽喳喳的学生们格格不入。那是音乐老师林风,我在开学前的教师简介栏里看到过他的照片。
不知是出于某种本能的逃避,还是单纯被那逆流的背影吸引,我的双脚像有了自己的意志,鬼使神差地脱离了大部队,远远地跟了上去。
废弃的琴房躲在礼堂后面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门窗油漆剥落,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陈旧气息。透过一扇积满灰尘的破旧气窗,我看到林风老师的身影在昏暗的室内移动。他打开一架落满灰尘的旧钢琴,琴盖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叹息。他随意按了几个琴键,不成调的、喑哑的琴音在寂静的空气里浮沉了几下,随即消失。他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失望,然后转身离开了,轻轻带上了那扇同样吱呀作响的木门。
四周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操场上隐约传来的喧闹。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斑驳的墙上,勾勒出浮尘飞舞的轨迹。一种奇异的冲动攫住了我。我环顾四周,确定无人留意这个角落,深吸一口气,像个小偷一样,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
门轴发出艰涩的呻吟。一股混合着尘土、霉味和木头腐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琴房很小,光线昏暗,只有那扇破气窗透进些微光。正中央立着那架老旧的立式钢琴,黑色的漆面黯淡无光,露出底下深色的木纹,像一道道岁月的伤痕。
我走到琴凳前,凳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去,指尖拂过琴键。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带着金属特有的坚硬和一丝尘埃的粗糙。我屏住呼吸,悬在琴键上方的手指微微颤抖。一个模糊的、不成形的旋律碎片在脑海里盘旋,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和躁动。我试着用食指敲下去。
咚——
一个沉闷的单音骤然响起,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响亮,甚至带着一丝惊悚的回响,吓得我猛地缩回了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我紧张地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还好,远处操场的喧闹依旧,无人被这突兀的声响惊动。
那笨拙的、不成调的、带着试探和不安的音符,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麻木的外壳,触碰到里面那个蜷缩已久的、渴望宣泄又不知如何表达的灵魂。一种久违的、带着痛楚的释放感涌了上来。我再次伸出手指,不再犹豫,让那生涩的、不成章法的旋律碎片,笨拙地流淌出来。琴声粗糙、断续,带着明显的错误和阻塞,每一个音符都像是挣扎着从布满荆棘的喉咙里挤出来。那声音很难称之为音乐,更像是一种压抑太久的呜咽,一种困兽找不到出口的嘶鸣。
我沉浸在指尖与琴键笨拙的对话里,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更没注意到门口那片昏暗中,不知何时静静立着一个身影。
2
琴房秘语
直到一个温和的声音打破了我制造的噪音壁垒:
你弹的,是心里憋着的那股气吧
我像被针扎了一样,整个人从琴凳上弹了起来,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是林风老师!他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倚在门框上,双手抱在胸前,脸上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午后的阳光透过气窗,正好在他侧脸上投下一道柔和的光晕,映亮了他眼中那种温和的、带着点探究的微光。
我……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喉咙干涩得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想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完了,被当场抓住,还是在问题学生的标签新鲜出炉的第一天。
别紧张。他笑了笑,走进来,随手带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他走到钢琴边,目光扫过琴键,然后落在我局促不安的脸上。这架老伙计,音都不准了,亏你还能让它发出声音。他伸出修长的手指,随意地在几个琴键上按过,果然发出一连串喑哑怪异的音调,像老人在咳嗽。想听点真正的声音吗
没等我回答,也没看我窘迫的反应,他变戏法似的从裤袋里掏出一个银灰色的、巴掌大小的东西——一个老式的随身听。他熟练地掀开盖子,从里面取出一盘黑色的卡带,递到我面前。卡带的塑料外壳温润光滑,上面贴着一个小小的、手写的白色标签,字迹清隽有力:贝多芬
-
《月光奏鸣曲》。
喏,他的声音很轻,却有种奇特的穿透力,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敢不敢试试
我怔怔地看着那盘卡带,又看看他平静的眼神,大脑一片空白。试试什么弹钢琴贝多芬这念头荒诞得可笑。
他仿佛看穿了我的疑惑,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笃定:下个月,学校有合唱比赛。缺个钢琴伴奏,也缺个能压住场的领唱。他的目光像两束温和却不容闪避的探照灯,直直地落在我脸上,我觉得,你敢。怎么样
轰的一声,我的脑子像被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合唱比赛领唱钢琴伴奏让我一个刚被教导主任当众钉在耻辱柱上的问题学生这简直比刚才那不成调的琴音更荒诞一百倍!震惊、难以置信、荒谬感,还有一丝被这巨大反差激起的隐秘的……蠢动无数种情绪在我胸腔里翻江倒海。
我……不行!我几乎是本能地抗拒,声音干涩得厉害,我什么都不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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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听。他打断我,语气不容置疑,把那盘卡带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我的手,先听听这个。然后,每天午休,来这里。我教你。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玩笑的成分,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固执的期待。
那盘小小的卡带,此刻在我眼中重逾千斤。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塑料外壳,一股奇异的电流顺着指尖窜了上来。我抬起头,撞进他沉静的眼眸深处。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试探,只有一种纯粹的、对某种可能性的信任。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感觉——被当作一个人而非标签看待的感觉——微弱地,在心底某个角落苏醒过来。
我攥紧了那盘卡带,塑料壳硌得掌心生疼,却没有松开。
接下来的日子,午休时分的废弃琴房成了我隐秘的堡垒。老式随身听沙沙的电流声里,《月光》第一乐章那沉静如水的旋律流淌出来,像冰冷的月光,瞬间浸透了琴房的每一个角落,也浸透了我那颗被愤怒和自卑层层包裹的心。那旋律并不激烈,甚至带着挥之不去的忧郁底色,可每一个音符都像带着棱角的冰凌,精准地刺破我坚硬的外壳,直抵内里翻腾的岩浆——那是我父亲入狱后,旁人指指点点的目光;是母亲日夜操劳后疲惫的叹息;是我自己用拳头和沉默筑起的高墙,墙里关着无处安放的羞耻和愤怒。
林老师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那把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很少说话。只有在我弹得太过用力,指关节绷得发白,砸出暴烈刺耳的噪音时,他才轻轻提醒一句:月光是水,不是石头。
或者,在我因某个复杂的和弦反复出错而烦躁得想砸琴时,他会平静地走过来,用他那双修长、指节分明的手覆盖在我僵硬的拳头上,轻轻压下那份戾气。他的掌心干燥温热,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
手腕放松,想象声音是水,从指尖流出来。他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地盖过琴音,愤怒不是力气,是阻力。
他教我的远不止是技巧。他告诉我贝多芬在失聪的绝望中如何扼住命运的喉咙;告诉我音符的排列组合如何能承载最沉重的苦难和最隐秘的渴望。他从不提我的过去,也不问我的沉默,只是执着地、一点一点地,引导我去触摸琴键下那个庞大而陌生的情感世界。
3
风暴前夕
然而,堡垒之外的世界,并未因琴房里的月光而变得柔和。当林风老师在音乐组办公室正式提出由我担任合唱比赛钢琴伴奏兼《月光》领唱时,掀起的风暴远比我想象的更为猛烈。
什么!孙茂才主任的怒吼几乎掀翻了办公室的屋顶。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宽大的身躯像一座移动的山峦,震得桌上的茶杯盖叮当作响。他脸色铁青,手指颤抖地指向坐在角落、努力缩小存在感的我,林风!你脑子进水了让这种学生上台还领唱钢琴伴奏他懂什么音乐他只会打架斗殴!你看看他那档案!乌七八糟!
他激动地在办公室里踱步,黑框眼镜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扶,唾沫星子四处飞溅:让这种混混代表学校上台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我们一中百年名校的脸往哪搁丢不起这人!绝对不行!我第一个不同意!
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面面相觑,有的低头假装整理文件,有的则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窃窃私语像细小的毒蛇,在安静的空气里游走。
孙主任,林风老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他依旧坐在那里,腰背挺直,目光平静地迎向暴怒的孙茂才,比赛看的是台上的表现,不是档案袋里的过去。陈默有天赋,也有决心。给他一个机会,也是给学校一个机会。
机会孙茂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给他机会就是给学校抹黑!林风,你别被这种学生蒙蔽了!他们最会装可怜,博同情!我告诉你,这事没得商量!除非我死了!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脖子上青筋暴起。
林风老师的脸色微微沉了下去,但他没有退缩,只是沉默地与孙茂才对视着。空气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风暴并未止步于办公室。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飞遍了校园的每个角落。
听说了吗那个新来的‘问题学生’要当领唱还要弹钢琴
哈就他别逗了!我看林老师是被他灌了迷魂汤吧
肯定是走后门了!这种人能有什么真本事
让这种人上台学校疯了吧不怕他把比赛搞砸
走廊里,食堂里,甚至厕所里,无处不在的议论声像细密的针,无孔不入地扎过来。鄙夷的目光,不加掩饰的嘲笑,甚至刻意的推搡……我成了校园里移动的靶子。每次穿过人群,我都感觉像赤脚走在烧红的炭火上。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我撕裂的难堪和愤怒。好几次,那熟悉的暴戾在胸口翻涌,想要冲破喉咙,想要用拳头让那些声音闭嘴。
唯一的不同,是那个总爱在课间哼歌的女生,小雅。有一次在走廊尽头的水房,我正低着头猛力冲洗脸上不知被谁弹上的墨水渍,冰冷的水流刺激着脸颊。旁边传来拧开水龙头的声音。
喂,小雅的声音带着点犹豫,递过来一张干净的纸巾,擦擦吧。她没看我,只是盯着哗哗流淌的水柱,林老师选你,肯定有他的道理。他那个人……眼光很毒的。她声音不大,说完就匆匆关掉水龙头离开了,留下那张带着淡淡香气的纸巾在我湿漉漉的手里。
那微小的善意,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颗石子,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我攥着那张纸巾,水珠顺着下巴滴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排练的日子在巨大的争议和压力中艰难推进。琴房成了我的避风港,也成了林风老师与我共同的战场。他教得极严苛,一个音符的时值、一个休止符的停顿、一个和弦的力度层次,都要求精准无误。他一遍遍示范《月光》第一乐章那看似简单、实则蕴含千钧重力的分解和弦,告诉我如何用指尖的触键去传递那沉静表面下的汹涌暗流。
要像月光照在湖面上,他闭着眼,手指在空气中模拟着按压琴键的动作,表面平静,底下深邃。你的力量,要沉下去,沉到最深处去控制它。
他教我发声,教我如何用气息托住声音,如何在合唱的宏大和声中,让领唱的清亮嗓音既不突兀,又能清晰地穿透出来,像月光刺破云层。
声音不是喊出来的,是‘叹’出来的,他按着我的腹部,这里,是根。根稳了,声音才有力量,才不会飘。把你的情绪,叹进声音里去。
排练室的门偶尔会被粗暴地推开。孙茂才主任阴沉着脸出现在门口,抱着胳膊,冷冷地扫视着正在练习的我们,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排练室刚刚燃起的热度。空气骤然凝固,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合唱队员们的歌声会不自觉地弱下去,眼神开始躲闪飘忽。林风老师会暂停,平静地转向门口:孙主任,有事
孙茂才通常只是冷哼一声,目光在我身上停留几秒,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和厌弃,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那沉重的关门声,每次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心上。排练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过后,是更深的压抑。我坐在钢琴前,指尖冰凉,刚刚找到的感觉荡然无存。一种熟悉的、冰冷的绝望感顺着脊椎爬上来。
继续。林风老师的声音总是第一个打破沉默,清晰而稳定,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他走到我身边,手轻轻按在我僵硬的肩膀上,别看他。看谱子,看你的手,听你心里的声音。
那有力的手和沉静的话语,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暂时隔绝了门外的寒冷。我深吸一口气,重新将手指放回琴键。冰冷的触感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我强迫自己按下第一个音。琴声响起,依旧带着挣扎的痕迹,却固执地、一点点重新汇聚起来。
4
月光破晓
比赛的日子终于到了。礼堂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弥漫着脂粉、发胶和年轻身体蒸腾出的热气混合的味道。各班的同学穿着统一的演出服,脸上涂着厚厚的油彩,像一群群紧张又兴奋的彩色鸟雀。后台的空气闷热而粘稠,充满了窃窃私语、走调的试音和道具碰撞的杂乱声响。
我坐在角落的化妆镜前,手指神经质地反复绞缠着演出服的下摆——一件簇新的、浆洗得有点发硬的白色衬衫。镜子里映出的脸苍白僵硬,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胃部一阵阵抽搐,翻搅着酸水。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模糊了,放大的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那些鄙夷的议论、孙茂才冰冷的眼神、失败的想象……无数碎片化的画面在脑海里冲撞、尖叫。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搭在我紧绷的肩膀上。我猛地一颤,镜子里出现了林风老师沉静的脸。他今天也穿着一件熨帖的白衬衫,显得格外挺拔。
紧张他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后台的嘈杂。
我僵硬地点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正常。他笑了笑,递过来一个保温杯,喝口水。他看着我灌下几口温热的水,才继续说,记住在琴房的感觉。琴键是冷的,但你的心是热的。把那份热,弹出来,唱出来。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是为了告诉所有人,你是谁。他的目光锐利而温和,像能穿透我所有的伪装,直视内里那个惶恐不安的灵魂,你心里有光,陈默。让它亮起来。就现在。
他拍了拍我的肩,力度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心神的力量。去吧,轮到我们了。
报幕员清脆的声音穿透厚重的帷幕:下面请欣赏,高一(3)班合唱,《黄河大合唱》选段,以及……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
厚重的紫红色天鹅绒帷幕缓缓向两侧拉开。炫目的聚光灯如同凝固的岩浆,带着灼人的热度和重量,唰地一下倾泻下来,瞬间将我笼罩其中。强光刺得眼睛生疼,视野里白茫茫一片,台下的观众席模糊成一片晃动的、无声的黑影。巨大的寂静像实质的海水,带着冰冷的压力,轰然灌满了整个礼堂,淹没了所有的声音,只剩下我自己血液冲上耳膜的轰鸣。
窒息感攫住了喉咙。指尖冰凉,僵硬得仿佛不属于自己。我坐在钢琴前,光滑的黑键反射着刺眼的光,像深渊的入口。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背上,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孙茂才主任肯定坐在前排,他那冰冷的审视此刻一定像刀子一样刺过来。恐慌的寒流瞬间席卷全身,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却像冻僵了般无法落下。脑子里一片空白,排练了无数遍的音符消失得无影无踪。完了……要出丑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身体控制不住地想要逃离。
就在这崩溃的边缘,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台侧幕布缝隙里,林风老师的身影。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催促,没有焦躁。逆着后台微弱的光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对我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个无声的点头,像投入沸水中的冰块,瞬间激起了反应。不是镇定了下来,而是被一种更强烈的东西取代——一种近乎悲壮的不甘,一股破釜沉舟的蛮劲。凭什么我就该退缩凭什么我就该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林老师押上了他的信任和坚持,难道就是为了看我此刻狼狈地逃走
一股灼热的气息猛地冲上头顶,烧干了眼底的酸涩。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黑暗中,废弃琴房里那盘沙沙作响的磁带声,林老师那句月光是水,不是石头,他覆盖在我拳头上的温热手掌……无数个瞬间闪电般掠过脑海。再睁开眼时,视线依旧模糊,但某种东西在心底沉淀下来,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
不再犹豫。悬停的手指带着全身的力量,毅然决然地落下,重重敲响第一个和弦!
咚——!
沉重的、带着金属质感的低音轰鸣骤然炸响!它粗暴地撕裂了礼堂里令人窒息的寂静,像一块巨石砸入死水,激起的不仅是巨大的声浪,更是台下观众席一片压抑不住的、惊愕的抽气声!这绝不是他们期待中温婉的《月光》开篇!这声音里带着未加修饰的棱角,带着压抑太久的爆发力,甚至带着一丝绝望的嘶吼,毫无预兆地、蛮横地撞进了所有人的耳膜!
紧随其后,那标志性的、如脉搏般律动的三连音音型,才带着一种奇异的、踉跄的韵律感流淌出来。它不再仅仅是贝多芬的月光。它融入了废弃琴房里的灰尘气息,融入了孙茂才那刺耳的训斥声,融入了走廊里那些针扎般的目光,融入了父亲入狱后那个冰冷的、抬不起头的夜晚……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我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碎片,带着粗糙的伤口,带着灼热的痛楚,带着不甘沉沦的挣扎,在聚光灯下赤裸裸地呈现。
手指在黑白琴键上奔跑、跳跃、按压。起初是生涩的,带着蛮力的冲撞,指尖敲击出近乎粗暴的强音。但随着旋律的流淌,那被林老师无数次强调的水的意象,竟在无意识中悄然浮现。力量不再只是宣泄地砸下去,而是开始寻找下沉的轨迹。指尖的触感变得微妙,音符间的缝隙开始容纳呼吸的停顿。那些尖锐的棱角并未消失,却被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力量包裹着。强音不再是嘶吼,而是深潭底部涌动的暗流;弱奏不再是怯懦,而是月光穿透云层时,那无声却清晰的光痕。
当最后一个音符从指间落下,余音在凝滞的空气里震颤着缓缓消散,我抬起头。汗水顺着鬓角滑落,砸在冰冷的琴键上。台下是死一般的寂静,比开场前更加彻底、更加沉重。所有的目光都凝固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惊愕、震动甚至一丝茫然的复杂情绪。我看到了前排孙茂才主任那张惊愕的脸,嘴巴微张,忘了合拢。时间仿佛停滞了。
然后,不知是谁,在寂静的深渊里,轻轻地、试探地拍了一下手。
啪。
像一颗火星溅落在干草堆上。
紧接着,第二下,第三下……零星的掌声迅速汇聚、蔓延,如同积蓄已久的春潮,最终化为席卷整个礼堂的、震耳欲聋的雷鸣!掌声、口哨声、欢呼声,排山倒海般涌上舞台,带着一种滚烫的温度,瞬间将我淹没。炫目的灯光不再刺眼,反而像温热的泉水包裹上来。我坐在那里,心脏依旧在狂跳,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却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近乎虚脱的释放感和……被看见的灼热感。
聚光灯的光晕在视野边缘模糊、晃动,像融化的金箔。震耳欲聋的掌声持续着,一波高过一波,冲击着耳膜。我有些茫然地坐在琴凳上,指尖残留着琴键冰冷的触感和方才激烈演奏带来的微微麻痹。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快速地搏动。那些汇聚而来的目光,不再是针,而是带着温度的暖流,冲刷着皮肤。
下意识地,我侧过头,急切地望向台侧。幕布的缝隙里,林风老师的身影依旧静静伫立。逆着光,他的轮廓有些模糊,但我清晰地看到,他抬起手,慢慢地、用力地鼓着掌。没有夸张的动作,只是沉稳而坚定地一下,又一下。他的目光穿透炫目的光柱,直直地落在我身上,嘴角似乎扬起了一个极淡、却无比清晰的弧度。那目光像定海神针,瞬间锚定了我漂浮不定的心神。
5
岁月留声
十年光阴,足以让少年单薄的肩膀变得宽阔,足以让琴键上笨拙的手指变得稳健而富有魔力。再次踏上母校礼堂的舞台,身份已然不同。聚光灯依旧是炫目的白色,却不再令人窒息。台下是黑压压的观众,前排坐着许多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鬓角染霜,目光里带着岁月的沉淀。我看到了孙茂才主任,不,现在应该称他为孙校长了。他端坐在第一排正中央,腰背挺得笔直,稀疏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当主持人介绍著名青年钢琴家陈默校友时,他仰着头,双手高高举起,用近乎夸张的力度拼命鼓掌,脸上堆满了与有荣焉的笑容,每一道皱纹似乎都在用力表达着赞许和自豪。那笑容里,再寻不见当年丝毫的鄙夷和冰冷。
我的目光掠过他,下意识地、几乎是带着某种习惯性地,投向那个熟悉的位置——舞台左侧最靠近通道的第一排。当年,林风老师总爱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排练,看着演出。
此刻,那个位置空着。
深红色的丝绒座椅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安静地空置在那里,像画布上一块突兀的留白。周围的座位都已坐满,唯独那一张,空空荡荡。一种微凉的失落感,无声无息地漫上心头。
短暂的致辞后,我在斯坦威钢琴前坐下。指尖触碰到温润光滑的黑白键,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取代了开场前微澜的波澜。没有选择炫技的曲目,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舒缓庄严的旋律从指尖流淌而出,像月光下宁静的河流。音符纯净、澄澈,带着岁月的洗练和感恩的虔诚,在偌大的礼堂里缓缓铺陈开来。台下鸦雀无声,只有悠扬的琴声在空气中回旋、沉淀。
演出结束后,我婉拒了校领导热情的寒暄,独自一人,凭着记忆,穿过喧闹渐散的礼堂后台,走向那条通往旧校史馆的、光线略显黯淡的走廊。皮鞋踩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
校史馆的门虚掩着。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旧纸张、木器和淡淡樟脑丸的、属于时间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很安静,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高大的玻璃展柜里陈列着泛黄的奖状、褪色的锦旗、模糊的老照片,无声地诉说着这所学校的过往。
我径直走向最里面那面新开辟的纪念墙。
墙上镶嵌着大幅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他,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衬衫,清瘦挺拔。他微微侧着头,目光沉静地望向镜头之外,嘴角带着一丝温和而笃定的笑意,仿佛正聆听着无声的乐章。照片下方,镌刻着几行金色的楷体字:
**林风老师(1965-2018)**
**音乐教育家,春风化雨,桃李芬芳。**
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照片上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废弃琴房的灰尘气息、随身听沙沙的电流声、《月光》那沉静而汹涌的旋律、他覆盖在我拳头上的温热手掌、那句在聚光灯下赋予我力量的话语……无数个瞬间重叠交织,清晰如昨。
照片右下角,靠近边框的地方,还有一行更小、却同样清晰的金色刻字,那是我当年送别他时,执意要求留下的:
**音乐是灵魂最后的避难所。**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言语。窗外的夕阳将最后一抹暖金色的余晖斜斜地投进窗棂,恰好落在照片中他沉静的脸庞上,也落在那行小小的刻字上。金色的光芒在字迹的凹槽里流动、跳跃,仿佛无声的音符,在这寂静的纪念墙前,在岁月的尘埃之上,轻轻奏响一首永不消逝的安魂曲。
馆外,礼堂的喧嚣早已散尽,校园浸入黄昏的宁谧。我最后凝望了一眼照片里那双沉静的眼睛,转身,轻轻带上厚重的木门,将那流动的金色光芒与无声的安魂曲,留在了时光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