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无影病房 > 第一章

医院的气味总是先于意识抵达。消毒水那股凛冽的、带着强制洁净意味的气息,蛮横地钻入鼻腔,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刺醒了昏沉。紧随其后的是身体深处弥漫开的钝痛,尤其是左臂,被厚重的石膏紧紧箍着,沉甸甸地往下坠,每一次微弱的脉搏都敲打着石膏坚硬的内壁,引发一阵阵沉闷的回响。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每一次试图抬起都异常艰难。视野里先是模糊一片,只有一片刺眼的白光,然后才渐渐聚焦。
最先感受到的,是手。一只宽厚、温暖的手掌,正紧紧包裹着我的右手。熟悉的触感,掌心的纹路,带着薄茧的指腹……那是程默的手。只有他才会这样握着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稳力量。
我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帘。
光线有些刺眼,视野花了片刻才清晰起来。白色的天花板,单调而冰冷。然后,是他。程默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子微微前倾,靠得很近。他穿着那件我熟悉的深灰色羊绒衫,领口挺括,只是此刻沾着几抹已经干涸、呈现出暗褐色的污迹,像几朵绝望的抽象派玫瑰,绽放在柔软的灰色上。
晚晚他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一丝紧绷过后的沙哑,像砂纸轻轻擦过干燥的木头。那张英俊的脸上,眉骨处贴着一小块方正的白色纱布,边缘渗出一点淡淡的黄色药渍,嘴角也有一点细微的擦伤,结了深红色的痂。但这无损他的轮廓,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正牢牢锁着我,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
默……喉咙干得像砂纸摩擦,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手臂的钝痛和身体的沉重感如此真实,反而衬得他手心的温度更像一个梦境的入口。
他立刻俯身,一只手依旧握着我的,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托起我的后颈,将一个吸管杯凑到我唇边。温热的清水带着一丝甜意,滋润了火烧火燎的喉咙。慢点喝。他低声说,声音温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没事了,晚晚,都没事了。
几口水下去,混沌的脑子似乎清醒了一点点。记忆的碎片在脑海里翻滚、碰撞,尖锐而混乱。刺目的车灯撕裂黑暗,尖锐到几乎要刺穿耳膜的刹车声,然后是玻璃碎裂的巨响,整个世界疯狂地旋转、撞击……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
车……我猛地抓住他的手臂,指尖用力得几乎要嵌进他的羊绒衫里,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那辆车……我们……
嘘——他迅速打断我,用指腹轻轻抹去我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湿意,动作带着一种安抚的魔力,过去了,都过去了。小事故,一点擦伤,我们运气好。你看,他指了指自己眉骨和嘴角的伤,又示意了一下我打着石膏的手臂,就这些。医生说观察几天,稳定了就能回家。
他的话语像一张温软的网,兜头罩下,试图包裹住那些尖锐的记忆碎片。真的我喃喃地问,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寻找着任何一丝不确定的裂痕。但他眼神笃定,除了担忧和疲惫,没有闪躲。
真的。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掌心传递着不容置疑的暖意,我在这里,晚晚。一直都在。
医院的日子在消毒水气味、定时响起的脚步声和程默无微不至的陪伴中缓慢流淌。他几乎寸步不离,喂我喝水、吃饭,笨拙地替我梳理纠缠的发丝,晚上就蜷在床边的简易折叠椅上浅眠。护士们每次进来,都会对这位英俊又深情的丈夫投以羡慕和善意的目光。
林女士,你先生对你可真好。一个年轻的圆脸护士在给我换药时笑着说,这年头,能这么守着妻子的可不多见。她麻利地解开我手臂上的纱布,露出底下青紫肿胀的皮肤和缝合的伤口。
我看向坐在窗边削苹果的程默,他闻声抬头,对我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手指灵活,长长的苹果皮垂落下来,像一条柔软的丝带。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那一刻,他周身仿佛笼着一层不真实的光晕。心头的疑虑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微澜,很快便沉入他温柔目光的湖底。是啊,他就在这里,触手可及,温暖真实。那些混乱的记忆,大概只是惊吓过度后的噩梦吧
一周后,医生宣布我可以出院回家静养。程默小心翼翼地将我扶进副驾驶座,替我扣好安全带。车子驶离医院,汇入城市的车流。熟悉的街景在窗外掠过,超市、咖啡馆、我们常去的那家花店……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样,带着日常生活的安稳气息。我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放松下来,身体陷在柔软的真皮座椅里,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他就在身边,掌控着方向盘,侧脸的线条在午后阳光下显得沉静而可靠。我轻轻阖上眼,几乎就要沉入一场安稳的睡眠。
直到车子驶入熟悉的梧桐树荫道,缓缓滑入别墅的车库。车库门在身后缓缓落下,隔绝了外面喧嚣的光线,车库瞬间陷入一种近乎封闭的幽暗。只有车头灯还亮着,两道惨白的光束笔直地刺向前方冰冷的墙壁,照亮空气中悬浮的细小尘埃。
程默熄了火。引擎的嗡鸣声骤然消失,车库内陷入一片死寂。绝对的寂静。没有他解开安全带的咔哒声,没有开车门的轻微响动,甚至连他清嗓子的声音都没有。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在驾驶座上,双手依然搭在方向盘上,侧脸淹没在仪表盘微弱光芒照不到的阴影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爬上我的脊背。这死寂太沉重,太……不对。
默我试探着轻声叫他,声音在空旷的车库里显得有些突兀,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回音。
他没有立刻回应。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才极其缓慢地、如同关节生了锈的机器人般转过头。阴影中,他的眼睛似乎格外幽深,里面映着仪表盘诡异的绿光,看不出任何情绪,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到家了,晚晚。他的声音响起,平直得没有一丝起伏,像冰冷的金属划过玻璃。他推开车门,动作带着一种僵硬的迟滞感。车库顶灯惨白的光线落在他身上,那件羊绒衫上暗褐色的污迹在强光下显得更加刺目。
他绕到副驾驶这边,替我打开车门,伸出手。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没受伤的右手放进他掌心。他的手指依旧宽厚,但触感……却有些异样。不再是我记忆中那种温热的、带着生命脉动的暖意,反而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凉气,像是刚从冷库里取出的物件,隔着皮肤也能感受到那股寒意。这凉意顺着指尖迅速蔓延上来,冻得我微微一颤。
他稳稳地扶着我,力量感依旧,支撑着我有些虚弱的身体。但那冰冷的触感,却像一条无声的蛇,悄然缠上我的心头,留下挥之不去的阴霾。这真的是回家的感觉吗
我们位于市郊的别墅,空间阔大,装修极尽奢华。光可鉴人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倒映着水晶吊灯璀璨的光华,昂贵的波斯地毯铺陈在脚下,墙壁上挂着价值不菲的抽象画。然而,这曾经象征着成功和安稳的家,在车祸之后,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气。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此刻却寂静无声,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程默变得很安静。他依然会在早晨准时出现在餐厅,为我端来温热的牛奶和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他依然会在我需要时,用那只带着凉意的手稳稳地扶我走动。但他很少主动开口说话,常常只是坐在客厅那宽大的米白色沙发一角,眼神放空地望向前方,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一个精致的躯壳。偌大的房子里,常常只剩下我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响,以及……一种无声的注视感。即使他背对着我,我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种目光,黏稠、冰冷,如影随形。
第一个明确的怪异点,出现在厨房。
那天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给昂贵的花岗岩操作台镀上了一层暖金色。我手臂的石膏刚拆掉不久,还有些无力,但已经能做些简单的动作。看到冰箱里空荡荡的,便想着准备点晚餐。程默不知何时站在了厨房门口,斜倚着门框,沉默地看着我。
我打开冰箱冷冻室,拿出两块包装精美的顶级雪花牛排。那是程默的最爱,我们习惯周五晚上一起享用,配上年份不错的红酒。我熟练地拆开包装,将厚实、带着美丽大理石纹路的牛排放到解冻板上,准备用海盐和黑胡椒简单腌制。
晚上吃牛排吧我一边处理牛排,一边习惯性地抬头对他笑着说,你喜欢的。
程默的目光落在那两块色泽诱人的牛排上,眼神却没有任何波动。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露出期待或赞许的神情,反而微微皱了一下眉,动作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像冰珠落在盘子上,不吃那个。
我愣住了,拿着研磨黑胡椒的手停在半空。不吃这怎么可能程默对牛排的挑剔和喜爱,是我们生活中近乎仪式感的一部分。
那……你想吃什么我有些茫然地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绕过我,径直走向冰箱。他打开冷藏室的门,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里面的光源。我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塑料盒子被挪动。几秒钟后,他转过身,手里赫然多了几个透明的保鲜盒。
盒子里满满当当,塞满了饱满的蓝莓。深紫色的果实堆叠挤压在一起,在冰箱冷气的氤氲下,表面凝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幽幽地反着光。
吃这个。他把盒子放在料理台上,推到我面前。冰凉的盒壁瞬间传递到我的指尖。他的语气很平淡,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一股强烈的反感瞬间冲上我的喉头。蓝莓!那是我从小到大最厌恶的水果之一。那种特殊的、带着点泥土和微腥气的味道,每次闻到都让我胃里翻江倒海。结婚这么多年,程默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家里的冰箱,从不会主动出现蓝莓的影子。偶尔朋友聚会带来,他也总会体贴地替我挡掉,或者悄悄帮我处理掉。
蓝莓我的声音因为错愕而拔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尖锐,你知道我……
对身体好。他打断我,语气依旧平板,没有任何解释的意图。他拿起其中一盒,打开盖子,直接递到我面前。浓烈而熟悉的、属于蓝莓的独特气味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钻进我的鼻腔。那气味像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胃。
不!拿开!我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料理台边缘,手臂的伤处被狠狠硌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但这生理的疼痛,远不及眼前这诡异一幕带来的心理冲击。
他维持着递出盒子的姿势,看着我激烈的反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一片沉寂,如同结了冰的湖面,映不出任何波澜。既没有对我厌恶的关切,也没有因被拒绝而产生的不快。仿佛我的抗拒,我的痛苦,都与他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厚玻璃。
他默默地把打开的蓝莓盒放在台面上,然后,在我惊疑不定的注视下,他走到冰箱旁,再次打开冷藏室的门,将里面剩下的几盒蓝莓也一一拿出,整齐地码放在料理台上。深紫色的浆果在暖金色的夕阳余晖下,闪烁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冰冷的光泽。
做完这一切,他不再看我,也不再看那些蓝莓,转身,脚步无声地离开了厨房。留下我一个人,对着满台子散发着令我作呕气味的蓝莓,手臂的疼痛和心头的寒意交织在一起,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厨房的怪异遭遇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了我心里最柔软的角落。那不仅仅是对喜好的颠覆,更像是对我们共同记忆和彼此了解的全盘否定。一种模糊却强烈的恐惧开始滋生,像阴暗角落里的霉菌,悄无声息地蔓延。
程默的沉默更加深重了。他待在客厅的时间似乎越来越长,尤其喜欢坐在那张宽大的米白色沙发主位——那是他以前在家里的王座。但他不再看书,不看电视,更多的时候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像一尊被遗忘在奢华宫殿里的石像。
深夜的寂静,成了恐惧的放大器。
我的睡眠变得极浅,一点细微的响动就能惊醒。车祸的片段,蓝莓那令人作呕的气味,还有程默那双沉寂的眼睛,常常在黑暗中交织缠绕,将我拖入混乱的噩梦。手臂骨折处拆掉石膏后,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痕,在夜里偶尔会隐隐作痛,像一条盘踞在皮肤下的活物,提醒着那场灾难的存在。
这天夜里,手臂的钝痛再次将我从不安稳的浅眠中拽醒。黑暗中,我习惯性地伸手摸向身侧——冰冷的、空荡荡的被褥。程默不在。自从回家,他再也没有进过卧室。他睡在哪里书房还是客厅
我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暖黄的光晕只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卧室门外,一片死寂。然而,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看看时,一阵极其细微、极其压抑的声音,透过厚重的实木门板,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
不是说话声,更像是一种……持续的、低沉的嗡鸣又像是含混不清的呓语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咚咚咚地狂跳起来。我屏住呼吸,赤着脚,无声地走到卧室门边。冰冷的木门贴着我的脸颊。我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在门缝上。
声音清晰了一些。
……嗯……知道了……
……快了……
……会好的……
是程默的声音!低沉、含糊,断断续续,像是在极力克制着音量,又像是在与某个看不见的存在进行着艰难的交流。
他在跟谁说话
强烈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这深更半夜!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自虐的好奇心驱使着我。我颤抖着手,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转动了门把手,没有发出一点声响。门开了一条极细的缝隙。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角落的落地灯,光线昏黄而微弱,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巨大的空间被更浓重的阴影所吞噬。程默背对着卧室的方向,端坐在那张米白色沙发的主位上,坐姿笔挺得近乎僵硬。
昏黄的灯光只照亮了他宽阔的后背轮廓,将他投在对面墙壁上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像一个沉默的黑色巨人。而他面前,那张昂贵的、能容纳三人的长沙发上……空空如也。
没有投影仪的光,没有电视屏幕的亮光,没有任何人存在的迹象。只有空荡荡的沙发,在昏暗中沉默着。
……不能急……程默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清晰了一点,但依旧低沉压抑,带着一种劝慰的、甚至是……讨好的意味……再等等……我会处理好……放心……
他微微侧着头,仿佛在认真倾听对面沙发上某个无形之人的回应。那个方向,除了空气和阴影,什么也没有。
我的血液彻底凝固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他到底在跟谁说话那个放心……是让谁放心是那个……我看不见的人吗
巨大的惊恐攫住了我,我猛地后退一步,脚后跟撞到了门框,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客厅里低沉的呓语声戛然而止。
那个僵硬的背影顿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了过来。动作带着一种机械般的滞涩感,仿佛生锈的齿轮在艰难地转动。
昏黄的灯光终于映亮了他的脸。那张英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张精心描绘却失去了灵魂的面具。只有那双眼睛,在阴影中幽幽地抬起,精准地捕捉到了门缝后我的脸。眼神空洞,深不见底,像两口吞噬了所有光线的枯井。
他看着我,嘴唇无声地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没有询问,没有解释,没有一丝一毫被撞破自言自语后的尴尬或慌乱。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冰冷。
砰!我猛地关上了卧室门,反锁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客厅里再没有传来任何声音,仿佛刚才那诡异的一幕只是我惊恐过度产生的幻听幻视。但那冰冷的、洞穿一切的眼神,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这偌大的、豪华的牢笼里,到底关着什么或者说,关着谁
客厅的惊魂一夜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时刻提醒着我周遭世界的扭曲。程默的存在本身,成了最大的恐惧源。他依旧沉默地履行着某种照顾的职责,端水送药,动作精准却毫无温度。那种无处不在的冰冷注视感愈发强烈,即使他背对着我,我也能感觉到那无形的目光黏在背上,像一层甩不脱的寒霜。我开始刻意避开他,白天尽量待在阳光充足的玻璃花房里,晚上则早早锁紧卧室的门。
然而,恐惧和疑虑并未因此消散,反而在沉默中疯狂滋长。我需要寻找答案,哪怕只是一个自我安慰的线索。也许,在他过去的痕迹里,能找回那个我熟悉的、有血有肉的程默
一个沉闷的下午,窗外阴云低垂。程默又坐在客厅沙发上,面对着空无一人的位置,陷入了长久的、雕塑般的静止。我轻手轻脚地溜上了二楼。走廊尽头是他的书房,那曾是他处理工作、珍藏心头所好的私密空间。车祸之后,他似乎再也没进去过。
推开厚重的红木门,一股混合着旧书纸张、高级雪茄和真皮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尘封的厚重感。巨大的书桌,整面墙的定制书柜,里面塞满了精装书籍,从厚重的经济学巨著到冷僻的艺术史图录。房间的每个细节都彰显着主人的品味、成就和……某种强烈的占有欲。
我的目光扫过书桌,掠过那些冰冷的金属笔筒和镇纸,最终落在书柜最上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深棕色的皮质公文包,款式经典,边角已经被摩挲得有些发亮。那是程默用了很多年的旧包,甚至在我们经济条件远不如现在时,他就一直带着它。我曾笑他恋旧,他却很认真地说,这包陪他签下了第一份真正意义上的大合同,是他的幸运符。他珍视它,不允许任何人碰,里面似乎也总装着一些对他而言意义非凡的旧物——一些泛黄的旧照片,他父亲留下的一块旧怀表,还有一本硬壳封面的旧笔记本。
那本笔记本,我见过几次。深蓝色的硬壳封面,没有任何标记,边角磨损得厉害。他偶尔会拿出来,用他那支昂贵的钢笔在上面写写画画,神情专注而投入。写完又总是小心翼翼地锁回公文包里。我曾好奇地问过他在写什么,他只是淡淡一笑,说是一些工作上的思考和备忘,没什么特别的。但那珍重的态度,显然并非如此。
此刻,那深棕色的旧公文包,就静静地躺在书柜顶层。像一把钥匙,或许能打开通往过去的门。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我踮起脚,有些费力地将那沉重的公文包取了下来。皮质的手感依旧温润。我深吸一口气,摸索到侧面的密码锁——我记得他的习惯,总是用我们结婚纪念日的后四位。手指有些颤抖,输入熟悉的数字。
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我屏住呼吸,拉开拉链。里面没有文件,只有几件东西:几张有些年头的照片,是我们大学时的合影,青涩而甜蜜;一块老旧的黄铜怀表,表盖上有细微的划痕;还有,那本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它静静地躺在最下面,像一块沉默的磁石。
我将它拿了出来。笔记本很厚,沉甸甸的。翻开硬壳封面,扉页上用钢笔写着几行刚劲有力的字迹,是程默的笔迹:
给晚晚:
若有一天,我走在你前面。希望这些文字,能代替我多陪你走一程。
——

日期,赫然是去年的今天。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他……他早就想过这本东西,是他留给我的遗书还是……未完成的日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胀,几乎喘不过气。车祸后所有的恐惧、猜疑、冰冷,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扉页上滚烫而深情的文字击碎了。也许,他的怪异,只是因为这场灾难带来的巨大创伤也许,他也在用他的方式,艰难地试图保护我
我颤抖着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迫切,翻开了第一页。纸页有些泛黄,墨迹深沉。
X月X日,晴。晚晚今天又因为蓝莓和我闹脾气了,像只炸毛的小猫。明明对身体那么好……看她皱成一团的小脸,又气又好笑。算了,我的晚晚不喜欢,以后家里永不出现蓝莓。她喜欢就好。
蓝莓……永不出现……
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刚刚涌起的暖意和希冀瞬间冻结、碎裂。现实冰冷的獠牙再次狠狠咬下。那厨房里堆满保鲜盒的深紫色浆果,他那毫无波澜的吃这个,冰冷地嘲笑着这纸页上曾经的深情许诺。
我的手指僵硬地翻动纸页,纸张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刺耳又空洞。
X月X日,雨。项目压力巨大,深夜在客厅抽烟,对着空沙发自言自语解压。晚晚穿着睡衣揉着眼睛出来找我,像只迷路的小鹿。她总说我这样像个神经病,然后会钻进我怀里,用她的方式‘驱散压力’。有她在,再大的压力也值得。
对着空沙发自言自语……
客厅里那个僵硬的背影,那低沉压抑的、对着虚无空气的劝慰呓语……冰冷的画面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X月X日,晴。整理旧物,翻出这本大学时的笔记。里面的想法幼稚得可笑,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留着徒增烦恼。烧掉吧。人总要向前看。
烧掉吧……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猛地一缩。笔记本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沉闷地砸在厚厚的地毯上。深蓝色的封面摊开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承载着过往岁月的字迹。
烧掉吧他珍视了这么多年、甚至特意写下留给我作纪念的笔记本……他让我烧掉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全身。仿佛脚下坚实的地面骤然塌陷,露出了深不见底的黑色虚空。这本记录着过往温情、承载着承诺的笔记本,此刻却像一面最残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此刻围绕在我身边的那个程默……是何等的虚假!何等的陌生!何等的……令人毛骨悚然!
他不再是他!那个深爱着我、记得我所有喜好、会在深夜拥抱我的程默,被某种冰冷、扭曲的东西取代了!它就盘踞在这栋房子里,穿着我丈夫的皮囊!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让我浑身瘫软,顺着冰冷的书柜滑坐在地毯上。我死死地抱着那本摊开的、像遗骸一样的笔记本,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砸在深蓝色的硬壳封面上,洇开深色的水渍。冰冷的绝望如同深冬的湖水,漫过口鼻,窒息感扼住了喉咙。那个穿着程默皮囊的东西,它就在这栋房子里,无处不在。它的目光,它的沉默,它那些冰冷怪异的举动……都像无数细密的针,日夜不停地扎刺着我的神经。我不能再待下去了。它会把我彻底拖进它那无声、空洞、扭曲的世界里,直到我也变成一具冰冷的空壳。
第二天,当程默再次端着温水走进玻璃花房时,我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直视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阳光透过玻璃顶棚落下来,却驱不散他周身那层无形的寒意。
我要去看医生。我的声音干涩沙哑,但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手臂……还有头,最近总是很痛,昏昏沉沉的。我指了指自己打着石膏的手臂,又揉了揉太阳穴,努力做出痛苦疲惫的表情。
他端着水杯的动作顿住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看着我,里面没有任何波澜,没有关切,没有询问,只有一片沉寂的、冰冷的审视。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花房里只剩下植物叶片在微风下极其细微的摩擦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好。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直得像一条冻僵的直线。没有问看哪个医生,没有问具体哪里不舒服,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疑问。我陪你去。
医院熟悉的消毒水气味再次包裹了我,但这熟悉的味道此刻却无法带来丝毫安全感,反而加剧了内心的恐慌。程默沉默地跟在我身边,像一道沉默而巨大的阴影。他帮我挂号,陪我坐在神经外科诊室外冰冷的金属长椅上等待。周围人来人往,孩子的哭闹声,老人沉重的咳嗽声,护士急促的脚步声……嘈杂的环境音浪冲击着耳膜,却无法穿透横亘在我和他之间那堵无形的、冰冷的墙。他坐得笔直,目光落在对面墙壁上禁止吸烟的标识牌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被遗忘在喧嚣中的大理石像。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注视感又来了,即使他并没有看我。
林晚护士叫到了我的名字。
我几乎是弹跳起来,几乎是逃一般地跟着护士走进诊室。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噪音,也暂时隔绝了那道冰冷的视线。我靠在门板上,急促地喘息着,像一条终于被拉上岸的鱼。
诊室里很安静。办公桌后坐着一位约莫五十多岁的男医生,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气质沉稳而专业。他胸牌上写着神经外科
主任医师
陈正明。他抬起头,目光温和却带着职业性的锐利,落在我苍白的脸上和打着石膏的手臂上。
林晚女士他示意我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请坐。哪里不舒服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能让人略微安心的力量。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快速倒出:陈医生,我……我是半个月前车祸的伤者,手臂骨折。现在石膏刚拆,骨头恢复还好,但……我顿了一下,心脏狂跳,但我总觉得头很痛,很晕,精神很差,好像……好像记忆也有点混乱。我丈夫说只是小事故,但我……我抬起头,努力直视着医生的眼睛,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陈医生,我能看看……当时的报告吗车祸……到底有多严重我丈夫……他……他伤得重不重
最后一句问出来,声音已经抖得不成样子。这不仅仅是在询问伤势,更像是在寻求一个确证——一个证明外面那个程默还是人类的证据。
陈医生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桌上的鼠标,点开了电脑系统。屏幕上幽蓝的光映在他专注的脸上。他滑动着鼠标滚轮,目光快速扫过屏幕上的文字和图像,眉头渐渐蹙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诊室里的空气仿佛随着他神情的凝重而一点点凝固、下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
终于,他停下了动作,缓缓地抬起头。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用一种极其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目光看着我。
林晚女士,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敲在我的心上,在讨论你的情况之前,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需要你诚实地回答我。
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您……您问。
陈医生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镜片,牢牢锁住我的眼睛:车祸之后,你丈夫程默先生……他是否一直和你在一起一直……在你身边
轰隆!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头顶炸开!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诊室洁白的墙壁、医生的白大褂、桌上的电脑屏幕……一切都在我眼前疯狂旋转、扭曲!陈医生的声音像从遥远的水底传来,带着嗡嗡的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锥般的寒意,狠狠凿穿我摇摇欲坠的理智。
是……是的……我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蚋,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坚持,他就在外面……他一直陪着我……
陈医生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叹息声沉重得如同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他不再看我,目光转向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了一下。紧接着,他拿起桌上一个遥控器,对着诊室侧面墙壁轻轻一按。
嗡……
一阵低沉的机械运转声响起。墙壁上,一块巨大的、原本以为是装饰板的区域,竟缓缓降了下来,露出了后面一面巨大的、光洁如镜的屏幕。不,那不是普通的显示屏。它更像是一块巨大的、高分辨率的医用观片灯箱。此刻,灯箱内部亮起柔和均匀的白光。
陈医生拿起激光笔,一道刺眼的红色光点投射在屏幕中央。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张CT扫描图像。灰白黑交织的复杂影像,勾勒出人脑内部的精细结构。那些沟回、那些区域……它们冰冷地展示着生物组织的客观存在。
红色的激光点稳稳地落在图像上,像一滴凝固的鲜血。
林女士,陈医生的声音如同来自审判席,冰冷、清晰、不容置疑,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的神经上,请你仔细看这里。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红点牵引,死死盯住屏幕。
这是你车祸后,被送进抢救室时做的紧急头部CT扫描。他顿了顿,红色的光点在灰白的大脑影像上缓缓移动,当时你处于深度昏迷状态,伴有颅骨骨折和严重的颅内出血。我们进行了紧急手术,清除了血肿,修补了骨折部位。万幸,手术很成功,你的生命体征稳定了下来,没有伤及脑干等核心功能区。
他的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解剖刀般的精准和冷酷。红色的激光点停在了大脑影像的某个区域,那是一个结构相对复杂的区域。
但是,他的声音陡然加重,在对你进行术后神经功能评估和多次复查影像时,我们发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我的心跳已经快得像要炸开,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像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我死死地盯着屏幕,盯着那个被红点标注的区域,仿佛那里藏着吞噬一切的恶魔。
这里,陈医生用激光笔在那个区域画了一个小小的圈,颞叶内侧区域,尤其是海马体和周围结构……在车祸剧烈的撞击和随后的颅内高压冲击下,遭受了严重的、不可逆的弥漫性轴索损伤。
弥漫性轴索损伤……海马体……
这些冰冷、陌生的医学名词像冰雹一样砸下来。我隐约记得在哪里看过科普,海马体……和记忆有关
通俗地说,陈医生似乎看出了我的茫然和巨大的恐惧,他的声音放低了一些,但其中的残酷意味丝毫未减,这片负责记忆编码、存储,尤其是情景记忆提取的关键区域……功能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它无法再正常地处理现实信息,尤其是与强烈情感冲击相关的现实信息。
红色的光点在那个代表海马体的区域上,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充满恶意的眼睛。
林晚女士,他的声音沉到了谷底,带着一种宣告最终判决般的沉重,根据我们掌握的所有信息——包括交警部门的事故现场勘查报告、目击者证词、急诊抢救记录,以及你的丈夫程默先生的……死亡证明——
死亡证明!
这四个字像四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心脏!痛得我瞬间蜷缩起来,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从椅子上滑落!
——程默先生,在你们遭遇的那场严重追尾车祸中,因其所乘坐的驾驶位遭受对方货车正面猛烈撞击,导致车辆严重变形……他当场死亡。
当场死亡。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反复锤击着我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而你,陈医生的目光穿透镜片,带着一种混合着怜悯与审视的复杂情绪,牢牢钉在我脸上,林女士,你在副驾驶位,虽然也受了重伤,但……你活了下来。
活了下来……
巨大的屏幕散发着冰冷的光。屏幕上,那片被红点标注的、代表我大脑损伤区域的灰白色影像,此刻正以一种扭曲的角度反射着诊室里的景象。在那片冰冷的光影里,我看到了自己——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空洞,嘴唇因为极度震惊和恐惧而微微张开。而在我身后,在那片反射的影像边缘,仿佛……仿佛真的有一个模糊的、穿着深灰色羊绒衫的轮廓,正无声无息地站在我的椅子后面!一个模糊的、带着暗褐色污迹的肩膀轮廓,似乎正微微前倾,一只同样模糊的手,正缓缓地、无声地……伸向我的肩膀!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我喉咙里爆发出来!极致的恐惧像火山喷发,瞬间摧毁了所有残存的理智!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像被无形的烙铁烫到,疯狂地向后躲闪,双手胡乱地在空中挥舞,仿佛要驱赶那个存在于光影反射中的、冰冷的幽灵!
别碰我!别过来!滚开!滚开啊——!我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身体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然后顺着墙壁滑倒在地,蜷缩成一团,剧烈的颤抖让牙齿发出咯咯的碰撞声。
诊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几个听到动静的护士冲了进来,看到我的样子都吓了一跳。
陈医生
按住她!小心她的手臂!陈医生急促而冷静地指挥着,同时快速拿起桌上的电话,通知精神科紧急会诊!病人出现严重幻觉和分离症状!
混乱中,我透过被泪水模糊的视线,看到程默的身影也出现在了门口。他站在那里,没有进来,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在冰冷的地上崩溃、哭嚎、颤抖。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担忧,没有焦急,没有痛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绝望的冰冷。像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水族箱里一条濒死的鱼。
那双冰冷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我此刻疯狂而狼狈的倒影。
唯一的倒影。
……
冰冷的束缚带勒进手腕和脚踝的皮肤,带来清晰的痛感。我躺在精神科病房转运推车的金属担架上,身体依旧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流水般掠过眼睛,刺得人流泪。推车轱辘碾过医院光洁的地面,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咕噜声。
晚晚!晚晚!你看看妈妈!你看看我啊!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的手紧紧抓着担架边缘,布满皱纹的脸上全是泪水和无法置信的痛楚。
姐!你醒醒!我是小峰啊!弟弟的声音嘶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焦急和无措。
他们一接到医院的紧急通知就赶来了。此刻,他们一左一右跟着推车奔跑,试图抓住我的手,试图唤醒他们眼中那个迷失了的女儿和姐姐。他们的触碰是温热的,带着真切的、撕心裂肺的担忧,像灼热的烙铁,烫得我下意识地瑟缩。
我无法回应。他们的脸在我模糊的泪眼中扭曲变形,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巨大的空洞感吞噬了我,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只剩下一个会呼吸的躯壳。医生的话,那些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词汇——当场死亡、弥漫性轴索损伤、创伤后幻觉——还在脑海里疯狂地旋转、轰鸣,像无数把电钻在同时开动,要将我最后一点认知彻底搅碎。
推车被推出了住院部大楼,外面阴冷的风猛地灌了进来。一辆印着康宁精神卫生中心字样的白色面包车停在门口,车门已经打开,像一张沉默等待的巨口。两个穿着深蓝色制服、表情严肃的护工走上前来,准备接手。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猛地转向了医院大厅门口的阴影处。
他就站在那里。
程默。
穿着那件染着暗褐色污迹的深灰色羊绒衫,身姿依旧挺拔。他就站在玻璃自动门内的阴影里,隔着透明的玻璃,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外面阴天的光线勾勒出他清晰的侧影,那张英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沉寂得像两口枯井。他双手插在裤袋里,姿态甚至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疏离,仿佛眼前这出亲人离散的悲剧,只是一场与他毫不相干的默剧。
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医护人员匆忙的脚步声,护工准备接手时的低声交谈……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喧嚣,在触及到玻璃门内那片阴影时,都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隔音墙,瞬间消弭无踪。
只有他。只有那片冰冷的、永恒的寂静。
护工的手抓住了推车的扶手。转移开始了。身体被推动的瞬间,我猛地扭过头,视线穿过混乱的人群,穿过冰冷的空气,死死地钉在玻璃门内那个阴影中的身影上。
束缚带勒得更紧了,皮肤传来清晰的痛楚。但这痛楚,奇异地让我混乱到极点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一个念头,像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柴,微弱却带着焚尽一切的热度,猛地窜起。
也许……也许错的不是我
也许……也许是他被困住了
被困在那场冰冷的死亡里,被困在这片生与死的夹缝中,无人看见,无人倾听,永远徘徊……就像那些深夜里,对着空无一人的沙发呓语的孤魂
这个念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瞬间击溃了所有残存的恐惧和悲恸。一股奇异的热流涌上心头,压过了冰冷的绝望。它灼烧着我的喉咙,让我几乎要喘不过气。
推车被平稳地抬上了面包车的后厢。车门发出沉闷的金属摩擦声,缓缓关闭,将母亲绝望的哭喊和弟弟焦急的呼唤隔绝在外。车厢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消毒水和旧皮革混合的沉闷气味。
就在车门即将完全合拢的最后一刹那,我的目光依然穿透那越来越窄的门缝,牢牢锁定着大厅阴影里那个模糊的身影。
束缚带深深勒进皮肉,但我却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努力地、极其艰难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一个微笑。扭曲、破碎,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扭曲的温柔。
微弱的声音,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从干裂的唇间艰难地逸出,轻得如同叹息,却又清晰地回荡在只有我自己的意识里:
默……
现在……
换我陪着你了。
车门哐当一声,彻底关闭。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被斩断。车厢陷入一片彻底的、移动的黑暗。手腕和脚踝处的束缚带,像冰冷的铁环,深深嵌入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