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隐秘的城市:压抑 > 第一章

公牛城的铁锈味是有形状的。它像一层薄薄的痂,结在废弃工厂的断壁残垣上,结在居民楼斑驳的墙皮里,结在每个喘着粗气的清晨。东北部的风卷着工业时代的余烬,刮过第七街区那片矮房子时,总会掀起一阵细碎的尘土,像是在提醒这里的人:繁荣早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皮格坐在自家门前的三级台阶上,牛仔裤的膝盖处磨出了毛边。他今年八岁,却比同龄孩子矮半个头,细瘦的胳膊抱着膝盖,下巴搁在骨节上。视线越过堆满破轮胎的小巷,落在三个街区外的林肯小学——操场的草坪是新修的,浅绿得有些刺眼,几个白人小女孩正在荡秋千,白色的连衣裙像盛开的铃兰,笑声顺着风飘过来,碎成一片模糊的甜。
他数过那些秋千的铁链,一共二十四节,每节都涂着亮闪闪的银漆。上周偷偷溜到校门口时,他看见一个金发女孩从秋千上跳下来,辫子上的蝴蝶结扫过他的手背,软得像棉花。
皮格!
一声粗粝的呼喊把他拽回现实。塔拉的身影出现在门内,她刚洗完的头发用旧毛巾裹着,水珠顺着脖颈滑进洗得发白的蓝工装里。跟你说了多少遍,别盯着那破学校看。她叉着腰,嗓门比巷口的破喇叭还响,你以为那些白人崽子的地方是你能进的赶紧进来,弟弟醒了。
皮格慢吞吞地站起来,脚跟在台阶上蹭出两道白痕。他知道妈妈说的是实话。第七街区的黑人孩子,要么在教会学校念到三年级就辍学,要么跟着街头的帮派混日子。林肯小学的招生简章贴在社区中心的玻璃上,照片里的孩子个个笑靥如花,却没有一张黑色的面孔。
屋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杂着婴儿奶粉的腥气。弟弟卡尔躺在墙角的旧摇篮里,脸蛋通红,正张着嘴哭。塔拉把一个缺了角的搪瓷碗推到皮格面前,碗里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上面飘着半片干硬的面包。快吃,吃完了看住卡尔。她一边给自己套外套,一边往嘴里塞面包,我得去洗衣房盯工,晚点还要去约翰逊太太家打扫,今天要是再被那老巫婆克扣工钱,咱们全家都得喝西北风。
皮格小口抿着玉米糊,糊在喉咙里像吞沙子。他看着妈妈把皱巴巴的纸币塞进袜子,藏在床板下——那是这个月的政府补贴,绿色的票面上印着的总统头像,眼神像林肯小学门口的保安一样冷漠。
记住了,塔拉弯腰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指甲缝里还嵌着洗衣剂的泡沫,教堂下午三点发食物,别去晚了。上周那个红头发的白人婆娘,就因为你慢了一步,把最后一袋土豆扔给了她家的狗。她顿了顿,声音沉下来,别学那些街角的醉鬼,抱着酒瓶念叨什么1999年的演讲。马尔科姆·X的时代早过去了,现在能救咱们的只有手里的活计。
皮格点点头,把妈妈的话嚼碎了咽进肚子里。他记得那些醉鬼,他们总蜷缩在教堂后墙根,怀里揣着皱巴巴的报纸,上面印着黑人领袖站在国会山前的照片。他们说1999年那次演讲,领袖承诺要让每个黑人孩子都能进林肯小学,要让每双手都有活干。可现在,报纸发黄了,领袖早就卸任了,第七街区的人还是得为半袋土豆抢破头。
塔拉摔门而去的声音震得窗户嗡嗡响。皮格放下碗,笨拙地抱起卡尔。弟弟的哭声像小石子,一颗颗砸在他心上。他学着妈妈的样子拍着卡尔的背,嘴里哼着从教堂学来的圣歌。阳光从屋顶的破洞里漏下来,在地上投下一个摇晃的光斑,像他抓不住的那些幻想。
收拾完餐桌时,墙上的挂钟指向一点半。皮格把卡尔放进背带里,用旧围巾系紧,然后开始扫地。扫帚是用树枝捆的,扫过木地板时发出沙沙的响,扬起的灰尘在光柱里翻滚。他得赶在两点前出门,教堂的队伍总是排得很长,去晚了不仅没吃的,还可能被街头的混混欺负。
去年冬天,他就因为排队时被塔克推了一把,轮到他时只剩下半包发霉的麦片。妈妈抱着卡尔在寒风里跟塔克的妈妈吵了半个小时,最后被巡逻的警察劝开,警察看她们的眼神,像在看两只打架的野狗。
快点,卡尔。皮格拍了拍背带里的弟弟,小家伙已经不哭了,正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看他。他抓起墙角的布袋子,快步走出家门。
巷子里比屋里暖和些,几个半大的黑人男孩正在拍一个瘪了的篮球。塔克也在其中,他比皮格大两岁,已经长到一米七,胳膊上纹着歪歪扭扭的字母。哟,小管家公又要去讨饭了塔克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篮球在地上弹了两下,今天有球队来选人,去不去看听说选上了能进市队,以后能跟白人打比赛。
皮格的脚步顿了顿。他喜欢篮球,去年圣诞节,妈妈用捡来的橡胶管给他扎了个球,他在空地上拍了整整一个冬天。可他低头看了看背带里的卡尔,又摸了摸瘪瘪的布袋子,摇了摇头:不去了,我得去教堂。
胆小鬼。塔克嗤笑一声,转身运球上篮,动作却因为球太瘪而歪歪扭扭。等我进了球队,天天吃牛排,才不稀罕教堂那点破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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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格没回头。他知道塔克在吹牛。公牛城的黑人球队,从来没有球员能真正打进市队。那些白人教练看他们的眼神,跟看教堂门口的野狗没两样。
教堂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像一条灰黑色的蛇。队伍里大多是抱着孩子的女人和拄着拐杖的老人,每个人手里都攥着一张皱巴巴的救济券。皮格找了个靠墙的位置站好,背带里的卡尔开始哼唧,他赶紧掏出兜里的塑料小鸭子——那是从垃圾堆里捡的,缺了一只翅膀,却是卡尔唯一的玩具。
三点整,教堂的钟声准时敲响,震得人耳朵发疼。神父穿着浆得发硬的黑袍,站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手里举着一本厚厚的圣经。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他的声音像生锈的门轴在转,目光扫过队伍时,在白人面孔上多停留了两秒。
派发食物的是两个修女,戴着雪白的头巾,动作慢悠悠的。白人手里的袋子总是鼓囊囊的,能看见里面的牛奶盒和火腿;轮到黑人时,袋子瞬间瘪下去,大多是些快过期的面包和发蔫的蔬菜。
下一个。修女的声音像冰碴子。皮格往前挪了两步,把布袋子递过去。修女捏着袋子的一角,往里塞了两块干面包和一小把蔫了的菠菜,连看都没看他怀里的卡尔。
能……能多给点吗皮格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我弟弟还小。
修女皱起眉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规矩就是规矩,小黑人。她抬手叫下一个,把皮格的袋子扔在他怀里,差点砸到卡尔的脸。
回家的路上,皮格抱着袋子,手指把菠菜叶子捏得发烂。他看见塔克和几个男孩在篮球场打球,阳光照在他们汗津津的皮肤上,泛着油亮的光。塔克运着球冲他喊:皮格,过来啊!今天手感好!
皮格摇摇头,加快了脚步。他怀里的面包硌着肋骨,像揣了两块石头。
晚上七点,塔拉拖着一身疲惫回来,手里攥着几张零钞。她把半块苹果塞给皮格,苹果皮上有个虫洞,却散发着诱人的甜香。白人主管赏的,她瘫坐在椅子上,脱鞋时露出磨破的脚后跟,说我今天熨的衬衫没皱。
皮格把苹果切成两半,一半塞给妈妈,一半喂给卡尔。塔拉咬着苹果,开始咒骂:教堂的食物越来越少了,那个肥修女看我的眼神,像是我偷了她的钱。还有政府的补贴,这个月又少了五块,那些白人老爷们拿着我们的税钱去修高尔夫球场,却让我们在这里饿肚子……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压抑的呜咽。皮格靠在墙角,看着妈妈用袖子擦眼泪,不敢出声。窗外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透过破玻璃照进来,在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无数只伸向他们的手。
这样的日子,像教堂的钟声一样,单调而重复。
六年时间,像巷口的污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流走了。皮格十四岁了,却没长成妈妈期望的样子。常年吃快餐和过期面包,让他的肚子像吹了气的皮球,圆滚滚地鼓起来,脸颊上的肉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他的个子蹿到了一米七,却总是佝偻着背,像棵被压弯的玉米。
林肯小学的秋千还在,只是漆皮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生锈的铁管。白人女孩们长大了,穿着短裙在操场上散步,看见第七街区的黑人经过,会下意识地捂住鼻子。
皮格在一家中餐馆找到了工作。老板是个矮胖的华人,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总爱用手指戳他的额头:皮格,动作快点!没吃饭吗餐馆在市中心,离第七街区有五站地,每天早上五点,他就得步行去上班,晚上十点才能拖着灌了铅的腿回来。
工资少得可怜,除去给妈妈买药和弟弟的奶粉钱,剩下的只够买汉堡和可乐。那些油腻的食物像海绵一样吸走他的力气,让他越来越胖,也越来越沉默。餐馆里的女服务员大多是墨西哥人,她们聚在一起说笑时,看见皮格走过,总会突然安静下来,眼神里的嫌弃像针一样扎人。
他很久没见过塔克了。听邻居说,塔克去年参加市队选拔,被教练一句你们黑人只会打街球赶了出来,转头就加入了血手帮。现在的他,胳膊上纹满了骷髅头,头发梳成小辫,身边总跟着两个同样凶神恶煞的黑人,怀里揣着枪,嘴里叼着烟,活成了塔拉最讨厌的样子。
那天下午,皮格正在擦桌子,突然被老板揪住了衣领。我的钱呢华人老板的脸涨得通红,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收银台少了二十块,是不是你偷的
我没有。皮格的声音发颤,手心里全是汗。他知道是谁干的——那个总爱偷懒的墨西哥男孩,中午趁老板没看到,偷偷从收银台拿了钱买烟。
不是你是谁老板把他推倒在地,周围的客人都转过头来看热闹,你们这些黑鬼,除了偷还会干什么滚!现在就滚!
皮格爬起来,围裙上沾着地板的油污。他想辩解,却看见周围人冷漠的眼神,那些眼神像林肯小学门口的铁栅栏,把他困在原地,动弹不得。他抓起墙角的外套,冲出了餐馆,街上的风灌进喉咙,像吞了一把沙子。
回到家时,塔拉正在给卡尔喂饭。看见他提前回来,还一脸狼狈,她手里的勺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你被开除了她的声音尖利得像刀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干不成事!我们全家要喝西北风了!你跟你那个死鬼爹一样,都是废物!
我没偷钱!皮格突然吼起来,声音大得自己都吓了一跳,是那个墨西哥人偷的!老板不分青红皂白就怪我!
怪你怎么了塔拉冲过来,一巴掌扇在他脸上,谁让你是黑鬼!谁让你生在第七街区!
火辣辣的疼从脸颊蔓延到耳朵。皮格捂着脸,看着妈妈通红的眼睛,突然觉得很累。他转身冲出家门,没管身后塔拉的哭喊。
夜色像墨汁一样泼下来,把公牛城染成了一片漆黑。皮格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市中心的霓虹灯晃得他眼睛疼。白人情侣手牵着手从他身边走过,笑着躲开他,像躲开一堆垃圾。他摸了摸口袋,只有三枚硬币,连买瓶啤酒的钱都不够。
皮格
一个声音从巷口传来。皮格抬起头,看见利伍靠在墙上,嘴里叼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像块模糊的炭。利伍比他大两岁,小时候一起在教堂抢过食物,后来跟着塔克混帮派,脸上多了道从眉骨到下巴的疤。
你怎么在这利伍吐掉烟蒂,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看你这怂样,被老板骂了
皮格没说话,只是低着头。
利伍嗤笑一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气大得能捏碎骨头:跟我来,带你去个好地方,保证让你忘了那些破事。
他犹豫了一下,脚却像被磁铁吸住了,不由自主地跟着利伍走进巷子。巷子很深,弥漫着尿骚味和劣质香水的味道,墙壁上画满了涂鸦,大多是些骂白人的脏话和帮派的标志。
走到巷子尽头,利伍推开一扇破木门:进去吧,我在外面等着。门后的灯光是暧昧的粉色,隐约能听见女人的笑声。
皮格站在门口,手心直冒汗。他知道这种地方——第七街区的巷子里也有,挂着按摩店的牌子,实际上是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可他的脚像生了根,一步也挪不动。那些被老板冤枉的委屈,被女人嫌弃的自卑,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疲惫,突然像洪水一样涌上来,推着他迈过了门槛。
屋里很暗,几个穿着暴露的女人坐在沙发上,看见他进来,眼神里的打量像手术刀一样锋利。一个金发女人走过来,她的头发是染的,发根处露出黑色的茬,身上的香水味浓得刺鼻。新来的她的手在他胳膊上捏了一把,长得挺壮实。
皮格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他像个提线木偶,被女人拉进了里屋。
不知过了多久,他失魂落魄地走出来,裤子的拉链都没拉好。金发女人跟在他身后,嘴角挂着嘲讽的笑:钱呢
皮格这才想起自己没钱。他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我……我没带钱。
女人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抓着他的胳膊就往另一个房间拖。没带钱也敢来她踹开一扇门,里面烟雾缭绕,几个黑人大汉正围着桌子打牌,为首的是个光头,脖子上戴着金链子,脸上有块月牙形的疤。
老大,这小子没钱。女人把他推到地上。
光头佬抬起头,眼睛像狼一样,死死地盯着他。没钱他慢悠悠地站起来,皮靴踩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响,在我‘黑狼’的地盘上,吃霸王餐
皮格吓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他想跑,却被两个大汉按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我给你两个选择。光头佬蹲下来,金链子垂在他眼前,晃得他头晕,要么,让医生来取你个肾,抵今晚的账;要么,帮我干活——去街上卖货,再带些客人来,什么时候还清了,什么时候滚蛋。
皮格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有取肾两个字在嗡嗡作响。他想起妈妈的脸,想起弟弟哭红的眼睛,想起那些干硬的面包和发蔫的菠菜。他不能死,至少不能这样死。
我……我选第二个。他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光头佬笑了,拍了拍他的脸,手心的老茧刮得他生疼:识相。
那天晚上,皮格拖着灌了铅的腿走出巷子时,天已经快亮了。利伍还在门口等着,看见他出来,递给他一支烟:怎么样,比在餐馆受气强吧
皮格没接烟,只是低着头往前走。巷口的风吹在他脸上,带着清晨的凉意,却吹不散他身上的香水味和罪恶感。
从那天起,公牛城的街头多了一个瘦小的黑人少年。他总是穿着不合身的夹克,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睛像惊弓之鸟,不停地打量着来往的行人。看见白人,他会下意识地躲开;看见看起来像客人的男人,他会悄悄走过去,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要找乐子吗便宜。
他的口袋里揣着小包的可卡因,是光头佬给的货。每次交易时,他的手都在抖,生怕被警察抓住,也怕被那些白人买家啐一脸唾沫。
第七街区的人开始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塔拉问他最近在哪干活,他只说在一家仓库,妈妈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却没再追问——她的咳嗽越来越重,已经没力气管他了。
有次他在街角蹲点,看见塔克带着几个小弟走过。塔克的头发留长了,编成了脏辫,怀里搂着个白人女孩,女孩笑得花枝乱颤,手在他的胸口画着圈。看见皮格,塔克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嘲讽的笑,搂着女孩扬长而去,留下一串刺耳的笑声。
皮格低下头,看着自己磨破的鞋尖。鞋尖上沾着口香糖,是昨天被一个白人买家吐在他身上的。
教堂的钟声又响了,下午三点。皮格站在街角,看着教堂门口排队的人,大多是些老人和孩子,跟六年前的他一样,眼神里充满了对食物的渴望。只是现在的他,再也不会去排队了。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钱,是今天刚赚的,够给妈妈买瓶好点的止咳药,也够给卡尔买罐新奶粉。可他的心里却像被掏空了一样,空荡荡的,只有风灌进去的声音。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林肯小学的围墙上。墙里面,白人孩子们正在打篮球,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墙外面,他这个肥胖的、怯懦的、双手沾满了罪恶的黑人少年,像一块被丢弃的垃圾,蜷缩在隐秘的角落里,看着属于别人的阳光,一点点被黑夜吞噬。
远处传来警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皮格像受惊的兔子,猛地站起来,往最近的巷子钻去。他的夹克下摆扫过墙角的野草,惊起几只飞虫,在昏黄的路灯下,划出几道转瞬即逝的光。
公牛城的夜晚,总是这样,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而他知道,这样的夜晚,还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