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真题刷了几套
母亲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是多少期望。
第三遍。
我盯着卷子上那片被笔尖反复戳穿的墨迹。
模考分数呢
父亲的声音像块冰楔子,强行插进通话。
比上次…高了两分。
喉头干涩。
才两分!隔壁老张家小子这次模考全市前五十!
父亲的呼吸急促起来,你知不知道家里给你备考的钱是省了多少口粮攒下的!
急促的手机铃声又炸响。屏幕显示王阿姨……
1
喂小陈啊!复习咋样啦王姨帮你打听了,张主任说他女婿去年就是刷这个密卷上岸的,阿姨死皮赖脸给你要来了,可千万别辜负我们一片心啊!
电话那头像在报喜。
桌上的小电子钟闪烁:距第3次省考还有31天。
我伸手去够咖啡杯。
砰!
出租屋的门被撞开。
合租的室友小李拖着行李箱,一脸歉意:哥们儿,对不住啊,我找到单间了,这就搬。你这儿…太压抑了。考公,真要命。
嗯。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刚放下手机,屏幕又亮。死党大刘。
喂,陈儿!出来撸串,哥几个给你减压!
刷题呢。
操,又刷你都活成山顶洞人了!
大刘的声音透出失望,你丫没救了…行吧行吧,上岸了记得请客。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的木屑。
叮咚!微信信息。女友林薇的头像在跳。
我们还是暂时别联系了吧。你现在的状态…我害怕。你的世界里只有题和海量负能量,我快窒息了。等你考完上岸…再说。
冰冷的长段文字。
心猛地一沉。窗外夕阳最后一抹余晖被高楼吞噬,房间瞬间沉入昏暗。
电话再次撕裂寂静。
屏幕上母亲二字在黑暗中灼烧。
2
儿子,你王姨给的卷子看了没
妈妈的声音小心翼翼,又带着一丝催促,你爸说…钱不够就跟家里说。我们…
父亲粗暴的声音打断:别废话!我就问你一句话,这次到底有几分把握!
桌上的真题堆积如山,每一页都像一张张无声嘲笑的脸。我猛地起身,椅子被撞翻在地,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一脚踹向那堆书!
哗啦——!纸片雪花般爆散,几本厚重的资料重重砸落,带翻了桌上的咖啡。褐色的污迹在散开的卷子上疯狂蔓延,像狰狞的伤疤。
够——了——!!!
我对着掉在地上的手机屏幕上的母亲嘶吼,声音扭曲破裂,我的生活被你们、被这些破纸撕碎了!到底是谁在考!是谁被关在这个破笼子里!天天用分数抽鞭子!是你们!还是我!啊!
死寂。只有咖啡滴答落地的声音。
几秒钟后,听筒里传来极微弱、被强行压制的啜泣声,随即是父亲压低嗓音的怒斥:混账东西!。
嘀——长音。通话断线。
我像个困在斗兽场里的失败者,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散落的纸页沾着咖啡粘在腿边,像甩不掉的诅咒。
嗡……地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幽幽亮起。
血红的数字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距第3次省考还有31天。
掉在地上的电话没有碎,屏幕顽强地亮着。咖啡泼溅开,淹没了卷子散落一地的纸页。空气里是刺鼻的焦糊味儿和充满了绝望的死寂。我瘫坐在墙根的冰凉地板上,腿边黏糊糊地贴着那些墨迹和咖啡混染的纸。
手在抖,伸了几次才勉强从一地脏污里摸回那该死的手机。
屏幕亮得刺眼,顶端信号格旁边,那个冰冷的4G符号下头。
距第3次省考还有31天
那数字,像个烙印,是病,已入膏肓。
嘶…嘶…嗡……微信的提示音突然成了催命符,轰响在这凝固的寂静里。
屏幕顶端疯狂地冒出小红点,一条,两条,三条……挤满了通知栏。
妈:12个未接来电图标,猩红刺眼。
爸:8个未接来电图标,同样猩红。
下面跟着两条新信息——
妈:
儿子,你咋了!接电话!急死妈了!(10分钟前)
爸:
混账东西,翅膀硬了!立刻给我回电话!!!(5分钟前)
紧挨着的是女友林薇的对话框,她的头像灰着,最后一条还是下午那句冰冷刺骨的分手宣告。
可这时,一个王阿姨
发来的信息紧跟着刺进眼底,气泡框的内容瞬间抽干了肺里仅存的空气:
小陈啊!你妈刚跟我视频都哭背过气去了!你这孩子咋这不懂事啊!你爸那血压一下子就上来了,气得胸口疼半天没缓过劲儿!你还不快想想自己闯了多大的祸!真是白瞎了他们的心!阿姨都替你臊得慌!
一股腥气猛地顶住嗓子眼,眼前发黑。
3
他们!他们永远是这样!他们的心痛、他们的血压……永远像一副无形的镣铐,沉甸甸地挂在我的脖子上!
我他妈到底算个什么!
一个必须按他们图纸铸造成功的零件还是随时为他们情绪负责的奴隶
手指僵硬,像冻住的爪子。想砸,想把这该死的东西连同那些噬人的东西砸得粉碎!
可它沾了咖啡,黏腻湿滑,捏不住。
砰!
一声闷响,手机再次从我手里滑脱,砸在泡胀的《行政职业能力真题三千练》上,溅起几滴黑褐色的污水。
它就停在那儿,屏幕固执地亮着,那些未读信息和那个倒计时,是的无声嘲笑。
喉咙里堵满了滚烫的砂砾和铁锈味,呼吸变得像破风箱一样艰难嘶哑。视野完全模糊,只有那个倒计时的血红色光影和一堆堆模糊肮脏的纸片轮廓。
身体在抖,不是冷的,是里面有什么东西碎裂后的崩塌。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无声地透过积满灰垢的玻璃,吝啬地在屋内投下几道扭曲变形、冰冷如刀的光带。
它们切割着地上、桌子上狼藉的碎片——打翻的马克杯碎茬狰狞,泡烂的资料册肿胀变形,散落的打印纸浸在污水里像腐烂的叶片……整个空间像个刚被洗劫过的垃圾场。
我的意识,像个被强行按进深海的溺水者,拼命挣扎着想上浮。
碎片化的念头带着气泡涌上来:毁了……都他妈毁了……路在哪儿还有路吗
那些散落在污浊里的卷子,《申论范文精析》、《考点速记宝典》,在破碎的光影下,那些印刷体字迹仿佛都在扭动,幻化成林薇最后那冷漠的脸,母亲哭红的眼,父亲青筋暴起的额角,王阿姨摇着头的叹息……所有期待、失望、焦虑、指责的巨大漩涡,裹挟着破败不堪的我,以万钧之力猛地将我死死拖回更深的黑暗深渊——
我瘫坐在冰冷的墙壁和散落的纸片构成的狭小囚笼里。
那些破碎的光影,那些散乱的卷子,还有那些廉价的笔记本,构成唯一的现实。
倒计时的红光,像一个烙印在视网膜深处的审判印记。
那行血红的数字,在寂静中燃烧:
距第3次省考还有31天。
4
墙壁冰冷坚硬,像块巨大的墓石抵住脊椎。
我像一摊烂泥。
空气污浊得像是化工厂的废气搅拌在一起——酸腐变质的奶精、劣质油墨、还有从肺里呼出的、带着铁锈味的绝望。
嗡嗡嗡……
震动传来。
不是电话,是催命般的微信消息狂轰滥炸,又是几十条语音信息从母亲的头像里爆出来,长的红的短的黑的,挤满了界面。
最近一条是刚刚的。点开。
母亲的语音撕裂了死寂的空气:儿子!儿子啊……她的声音像被滚烫的砂纸磨过,只剩极薄的、濒临崩断的丝线。快……快回家吧!你爸……你爸他……下午气得捂着胸口……眼……眼前发黑……刚……刚强撑着自己下楼,楼梯上一脚……踩空了哇!后面的话被一种尖锐刺耳的抽气声取代,是吸不进气、肺叶在濒死喘息,妈……妈送他……
医院……呜……咋办……医院说要钱!说……要救命钱!……儿子啊……咱家……咱家的钱都……都给你……备考用了啊!你……你那里……不是还有……还有妈托张主任老师弄资料……打点的两……两万吗!!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手攥紧,猛地提到嗓子眼,再被狠狠掼下深渊!喉咙瞬间被热铁烙死,只剩下火烧般的窒息。
两万!
那笔钱。母亲在电话里像做贼一样、用尽人情关系东拼西凑弄来的打点费——那个她口中的资料和保过班定金——在半个月前,就被一个叫XX公考保过(金牌班)的机构连同我身上所有的积蓄,一把骗得精光!
那些天花乱坠的承诺,那些内部绝密资料,那些拍着胸脯说不上岸全额退款的导师……全他妈是狗屁!等我再联系时,对方已人去楼空,只剩微信上一句冷冰冰的系统提示: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呼——一声,一股腥气直冲头顶!眼前瞬间被巨大的、旋转的黑洞吞噬!
我猛地弯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苦的胆汁烧灼着喉管。
冷汗像冰水决堤,几秒钟就浸透了单薄的旧T恤后背,黏腻冰冷地紧贴着皮肉,冻得牙齿格格作响。
手机还在震动,屏幕的光像来自地狱的鬼火:
母亲的头像在屏幕最上方疯狂跳动,后面跟着一个视频通话请求的图标。
妈
正在呼叫…
视频!
手指完全不听使唤,僵硬得像冻僵的爪子。脑子里混沌一片。
接怎么接!
难道要让母亲透过这个方寸屏幕,看见她唯一的儿子现在这副样子像条被打断了脊椎的狗,瘫在垃圾堆一样的出租屋里让绝望崩溃的她,在承受父亲生命垂危的煎熬时,还要看到唯一的指望轰然倒塌、连救命钱都被人渣骗光的惨剧!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长、碾碎,只剩下窒息。
嗡——!
手机因为长久的呼叫无人应答,自动挂断。
随即,屏幕上跳出母亲发来的最后两条信息:
妈:
儿子接视频啊!你爸在急救室里!!!医生让我们赶紧签病危通知!!!他嘴里一直模糊不清念叨着你啊……
(01:23)
妈:
电话打不通……微信也不接……妈……妈眼前天旋地转……心慌得要跳出来啊……儿子你在哪里!应一声也好啊!别让妈也倒在这医院冰冷的走廊里……
(01:25)
嗬……胸腔里终于挤出一丝嘶哑的破裂声。
想喊,想咆哮,想用尽力气把那灭顶的绝望吼出去!可空气只发出短促的、濒死的嗬的一声后,喉咙就像被滚烫的熔铅死死封住。
只有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决堤。
不是啜泣,没有声音,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砸落,在浸满咖啡的地板上,在那些象征着所谓前途的污秽卷子上,晕开更深更绝望的污迹。
身体像狂风里的一片枯叶,在冰冷的地板上抖成一团。肋骨深处传来的沉闷痛感如同锤击,每一次震动都扯动那根名叫父亲的脆弱的神经。
窗外城市的霓虹光怪陆离,像一张巨大而冷漠的、讥讽的脸。那些红蓝交替的、冰冷又喧闹的光,透过肮脏的玻璃窗挤进来,残酷地切割着屋内凝固的黑暗,照亮地上狼藉的每一寸细节——碎裂的马克杯、吸饱了水分涨得像尸体一样鼓胀的《申论金句大全》、被我的脚无意中蹭开的一张泡透的打印纸下,竟赫然躺着那张轻飘飘又重如泰山的XX公考保过(金牌班)收款收据!
白纸黑字,两万三整!那潦草敷衍的签名,此刻像一把淬毒的尖刀,狠狠地扎进眼球!
嗡——嗡——嗡——!
5
手机在手里又震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哀鸣。屏幕瞬间亮起刺眼的白光,压过了窗外所有霓虹灯。一条短信通知弹在最顶端,一个冰冷陌生的号码。
【XX银行】尊敬的客户,您尾号XXXX的账户于7月12日23:58发生跨行汇款(账号:****
****
****
XXXX),人民币10000.00元。请注意核实资金安全。
汇款向医院!母亲!她把仅存的、最后的钱打给了~!
下一秒,又一条来自同号码的短信,像一个毫不留情的耳光狠狠抽了下来:
温馨提示:截止2025年7月11日,您在我行信用卡(尾号XXXX)当期最低还款额为:¥4236.78元,请确保在7月16日前偿还,避免产生不良信用记录。如有疑问请致电客服…
冰冷的荧光屏像一面丑陋的照妖镜,将那两行无情的字,还有那张来自骗子的收据,以及头顶那行血红的
数字,全都扭曲而清晰地呈现在我濒临崩溃的瞳孔里。
嗡——嗡——
手机的震动永远也不会停止。是母亲是医院还是又一个催命符
可我,瘫在这个散发着廉价咖啡和霉味垃圾气息的囚笼里,瘫在一片浸泡着我亲手毁掉的前途和父亲生命希望的污水之中,甚至连抬起手指触碰一下屏幕的力气都没有了。
窗外车流的嘶鸣、人声的嘈杂、都市巨大运转的轰鸣……
一切构成外界的声响仿佛隔着一个宇宙那么远。
而我的囚笼。
此刻是寂静无声的地狱。
只有催债短信的震动和血红的倒计时在背景里永恒闪烁——一个冰冷刺骨的、被债务和绝望反复绞杀的人间孤岛。
6
催债短信的震动还在指尖嗡鸣,像只毒蜘蛛在皮肉底下乱钻。
银行账户那行刺目的
-4236.78
还烙在视网膜上。
母亲最后那条带着濒死般挣扎的语音信息沉在胃里。像一块烧红的铁。
视线溃散。
几乎要溺死在手机屏幕那片惨白光晕里的刹那——
轰!砰!!
不是想象。是门!
出租屋那扇薄得可怜的破门板,被一股狂暴的巨力砸得剧震,连带着靠门那张摇摇欲坠的破桌子都跟着跳了一下。
紧接着,是一阵狂暴密集的捶打。
指关节、手掌、甚至所有可能的硬物在疯狂撞击着门板。
砰!砰!砰!!砰砰砰!!!
开门!CN妈的!姓陈的!装死是吧!
一个沙哑粗糙的男声炸雷般穿透薄薄的门板,带着市井野蛮的戾气,知道欠钱不还什么下场吗!给老子滚出来!!
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血液冻僵在血管里,手脚冰凉。冷汗几乎是同时从额角和后背飚出来,冰凉的湿气罩住了全身。
是他们!除了那些网贷的狗腿子催债,还能是谁!他们居然找上门了!怎么找到的!
砰!咔嚓!
这一次的撞击异常沉重,门锁的塑料内芯似乎传来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不开是不是行!哥儿几个,踹!把这狗窝给他娘踏平了!
外面响起另一人的狞笑。几声脚步后挪,紧接着是沉闷蓄力的撞击!
轰——!!!
破旧的插削门锁发出最后的哀鸣,彻底崩飞!门板被一股蛮力狠狠撞开,狠狠拍在后面的墙壁上,发出巨大的爆响,粉尘簌簌落下。
门口的光线被三个粗壮的人影堵得严严实实。为首的是个穿着花T恤,脖颈上挂着条发亮粗链子的光头男人,脸色不善,叼着根快燃尽的烟屁股。是的,烟屁股。他身后是两个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混混,其中一个手里还拎着半截撬棍。
光头男阴鸷的小眼睛扫过屋内狼藉的垃圾场——污水、泡胀的书、满地的碎纸片、瘫坐在墙角一身狼狈的我。
——最后锁定在我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厌恶的弧度。
嗬!就这德行
他用夹着烟的手指头虚空点点,烟灰簌簌落在沾着咖啡的烂纸上,窝囊废一个!TM借钱的时候挺爽快,还钱就怂成这卵样
他猛吸了一口烟,浓稠的烟雾混杂着口臭扑面喷来。
跟你们平台……说过再宽限几天……喉咙干得像砂纸摩擦,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爸……我爸在医院……
操!谁爹妈还不生个病,死个鸟
光头男一口痰啐在地上那堆湿烂纸里,溅起一小片污秽,老子看你就是在拖!拖个X巴!规矩懂不懂今天,现在!钱拿来!不然老子替你先松松筋骨!
他目光瞥见桌边摔裂了屏幕的手机,一步跨过地上的狼藉。
我本能地向后缩,脊骨死死顶住冰凉的墙壁,试图躲避。
啪!
毫无预兆,一记响亮恶心的耳光抽在脸侧!力道极大,打得我眼前发黑,整个头颅都嗡嗡作响!
嘴角瞬间尝到一丝腥咸。
躲!再他妈躲试试!光头男一把揪住我的衣领,脸几乎贴上我的鼻子,恶臭扑面而来,废物!老子最他妈烦看你这种考不上还死装清高、靠父母、靠借钱吸血的垃圾!没钱是吧
他猛地一搡,我后脑勺重重撞在墙上。
搜!值钱的都扒拉出来!光头男冲着那俩跟班吼。红毛和黄毛扑进废墟里乱翻。
破衣柜的门被暴力拉开,仅有的几件衣服被扯出来甩在地上践踏。
书桌抽屉被粗暴拉出,里面的东西像垃圾一样倾倒出来——廉价的笔记本、几支快用完的笔、身份证复印件……
操!穷得叮当响!比老子兜还干净!
红毛失望地骂着,泄愤似的把抽屉踢飞。
手机!黄毛眼尖,伸手就要去捡地上裂屏的手机。
别动!我嘶哑着吼出来。
那是母亲联系我唯一的路!也是……也是现在唯一能查医院消息的东西!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扑过去,手指刚碰到冰冷的碎玻璃屏幕——
砰!
一只穿着劣质硬底皮鞋的脚狠狠踩在我手背上!碾!
啊啊啊——!剧痛像电流瞬间贯穿全身!指骨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声!
妈的!脏手还敢抢光头男恶狠狠地碾着,又抬起另一只脚。
嗡——嗡嗡——!嗡嗡嗡——!
屏幕倔强地在碎裂的蜘蛛网纹下,再次亮起!这一次,不是微信,不是短信。
屏幕上,一个鲜红底色、巨大醒目的法院天平徽标占了整个屏幕!
伴随着持续低沉震动的是毫无感情、冰冷的女性系统提示音,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进耳朵:
【XXX市中级人民法院】您有新的涉诉案件信息更新!案号(2025)XX民初XX号原告‘XX网络科技’诉您‘借款合同纠纷一案’已正式受理。法院冻结令已于2025年7月13日零时签发,现依法冻结您名下所有银行账户、支付宝、微信支付及一切互联网金融账户……
冻结!所有账户!
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光头男的皮鞋还死死踩在我剧痛的手背上。那两个混混也僵在原地。催收三人组脸上狰狞的得意凝固、扭曲、最终变成一种看绝境猎物彻底掉进陷阱的残酷快意。
光头男咧嘴笑了,露出了几颗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笑声像钝刀子在玻璃上刮擦:哈!冻了好啊!好得很!
他突然弯下腰,脸离我因疼痛和窒息而扭曲的脸只有几寸,一字一句从牙缝里往外挤,声音不大却寒意彻骨:
这回彻底干净了好……那你爸的药费,你妈的棺材本,还有你家那几间破屋子的房本……他故意停顿,欣赏着我瞳孔里那点希望之光被彻底掐灭的痛苦,就等着跟这房子里的垃圾一起,被这冻住的死债——拖进泥潭里沤烂吧!
他抬起了脚。那只几乎将指骨踩裂的皮鞋离开了我麻木的手。
他和那两个混混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戏谑,像丢弃垃圾一样,踩着满地的污水和污物,摇摇晃晃撞开了门,消失在外面的黑暗楼道里。
门歪斜地敞开着,冷风灌入,带着楼下垃圾堆的腐臭。
7
手背迅速红肿起来,骨头里钻心的剧痛一阵阵扩散,可这痛,比起脑子里翻腾的东西——
冻住的账户!
医院里等着救命钱签字抢救的父亲!绝望崩溃的母亲!还有……还有那笔像大山一样压下来、再也指望不上的打点费……
——完全成了微不足道的背景噪音。
身体里的每根骨头、每块肌肉都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那只被打肿了脸、踩伤了手,正被刺鼻烟味和绝望笼罩着的我,像个漏了气的破布娃娃,软倒在冰冷肮脏的墙角。
目光没有焦点地散开,最终却依旧无比精准地落在了脚边那部碎屏手机最后的荧光上。
屏幕正中央,巨大醒目的法院徽标上方,一行冰冷的标题清晰无比:
XX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申请冻结成功。
而在屏幕的最顶端,一行细小却依然猩红如血的时间刺穿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距第3次省考还有
30
天。
冻结的账户。
垂危的父亲。
破碎的手机。
倒数的血字。
这个散发着霉变气味、被垃圾和债务填满的黑暗囚笼,在这一刻真正成了密不透风、冰冷的铁铸坟墓。
空气粘稠到无法呼吸,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像吞下滚烫的铅块,压得胸腔裂开似的疼。窗外霓虹闪烁,将扭曲的人影投射在屋内污浊的墙壁上,像一个个无声嘲笑的鬼魅,庆祝着一个生命的彻底窒息。
8
指尖残留着催债短信的冰冷电子余温。
红肿溃烂的手背麻木跳动。
嗡…嗡…
地上的手机,在污水中微弱地震动起来。
屏幕亮起的微光艰难穿透蛛网裂缝,照亮一片巴掌大的、触目惊心的猩红。
——冻结令的冰冷标识。
眼睛被那红光刺得剧痛,可身体像是被彻底钉死在这滩凝固着绝望的污泥里,连转动脖子的力气都榨干了。
呼吸是奢侈的,吸入的气体灌满鼻腔,是陈腐酸臭和劣质烟草的死亡混合。每吸一口,肺叶都沉重得像灌满了冰冷的铅水。
视线在散焦和聚焦间痛苦挣扎,最终定格在脚边。一只在污水里浸得变形发胀的蟑螂尸体,被自己无意识踩碎,黏糊糊粘在破烂拖鞋底。
父亲躺在急救室冰冷灯光下的画面、母亲瘫在医院走廊绝望啜泣的干嚎声、王阿姨那张摇着头说着白瞎了心的唾沫星子……无数碎片在冻僵的脑子里高速旋转、碰撞、炸裂!
发出无声的尖啸!
一个清晰的、不带任何波澜的声音从意识的荒原尽头飘来:
只有你了。
声音轻如羽毛,却重逾千钧。
只有离开,只有……
它在陈述。像一道冰冷的数学题解,剔除了所有血肉与情感。
世界是黑的,血红倒计时像一个巨大的、嘲讽的句点悬在头上。
那扇敞开的大门外的黑暗楼道……像一张沉静的、等待吞噬的口。
身体里似乎有什么坚硬的、最后维系生命的东西,咔嚓一声,彻底断裂。没有悲哀,没有恐惧。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弥漫开来。代替所有感觉的,是一种诡异的、剥离肉身的平静。
手脚有了不属于自己的意志。
它们开始行动,僵硬地、缓慢地、如同生锈发条驱动的木偶。
被踩伤红肿的右手,带着一种旁观者的漠然,用力推开了那堆散发着霉味的肮脏救生筏——桌上那叠厚重的、浸透绝望的考公资料:《申论范文宝典》、《行测巅峰秘籍》、王阿姨拿来的密卷——哗啦啦扫落在地,像一座倒塌的纸墓碑。
动作牵动了手骨和脸部的伤,剧痛一波波涌来,可已感觉不到。
身体很慢很慢地爬上那张糊满咖啡渍和廉价泡面汤垢的木桌。
赤裸的双脚踩在冰冷的、坑洼不平的塑料桌面上,脚底被一个裂开的马克杯豁口划破,粘稠温热的液体涌出,和桌上经年的污垢混合。
感觉不到。
那扇积满油污灰尘的、从未认真擦拭过的旧窗户,像一只浑浊流泪的眼睛。
手臂肌肉绷紧,咯吱作响,伴随着皮肉与金属窗框的摩擦钝痛,窗户被艰难而决绝地推开最大缝隙。
窗外,夜风裹挟着城市的尘埃、汽油尾气、猪油炒饭的烟火气息,呼啸着、猛烈地倒灌进来,吹透了单薄的衣衫。风声淹没了屋里一切微弱的存在——包括自己粗重的、濒死的呼吸。
低头。
楼下,这栋老破旧居民楼狭小的天井底部,堆积着腐烂的生活垃圾形成的黑色泥沼。几根干枯、形如鬼爪的树枝刺破夜空,像无数只手在无声地召唤。
手机屏幕在脚边狼藉的卷子堆上,顽强地闪烁起来,又一条信息弹窗:
妈:儿子,签了……医院说必须马上做那个手术……要六万……可……可你爸卡上的钱……医院说账户被……被什么冻住了转不出来……妈……妈该怎么办!!你在哪!妈求你了……接电话啊!要你爸的命了!!!
信息后面,跟着一个视频通话请求的图标,在蛛网裂纹里疯狂闪烁、跳动,像一个泣血的心脏。
目光从屏幕上收回,缓缓移向前方。楼下的黑暗深渊像一个冰冷的怀抱。
没有丝毫迟疑。
那只被踩烂的右手,带起一股决绝的、不再属于此世的风。
身体前倾。
像一片被命运强行从枯枝上撕扯下的叶子。
纵身!
坠向那早已为他准备好的、一片死寂的黑色归途。
风声尖锐!时间失去了意义。
下落的失重感拉扯着意识,视野里充斥着光怪陆离飞速上升的后退线:邻家窗口晾晒的廉价内衣裤、锈蚀的防盗网、挂着碎塑料袋的死树枝……最后几秒钟,身体裹挟着一片沾着污渍的、脆弱的白色纸张——是他唯一没被污水浸泡、遗落在窗台边缘的准考证。
下坠的最终时刻。
嗡嗡嗡……
那部摔落在楼下垃圾堆里的手机,被震动激活。
屏幕在肮脏的、被碾碎的烂菜叶和猫粪间,依旧顽强亮起白光。
一条新的系统短信弹在最顶端:
【XX省公务员考试院】尊敬的考生,请注意!2025年XX月XX日上午9点,省考笔试将于XX中学考点准时开考!请携带准考证、身份证按时入场!
准考证的白色纸片,飘零着,孤独地落在天井那摊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泥沼边缘。
一片死寂中。
只有垃圾堆深处,那屏幕碎裂的手机,最后疯狂震动了几下,然后彻底熄灭了。
归零的血色,凝固在永恒的黑暗里。
天井之上的楼宇间,有窗无声地亮起,无人知晓,一个无声的躯体在夜色中撞碎了黑暗,如断线的纸鸢,径直扎进了命运尽头冰冷的污泥中。他的准考证飘落在污水边缘,照片上的年轻面容浸在霓虹反光里,瞳孔空洞得映不出任何星辰。而在那部陪葬手机熄灭前一秒,最后一条催收信息挣扎着亮起:兄弟,你欠的命债也得还!
——屏幕暗下的瞬间,楼上另一扇窗传出考生清亮的背书声:...行政诉讼时效为六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