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识字。
和离书是我求夫君沈砚白写的。
那日,他刚从外面饮酒回来,带着一身清冷的月光和另一个女子的香气。
他立在堂中,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件蒙尘的旧物。
我们和离吧,阿芜。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温润,也一样冰冷。
我攥着衣角,点了点头。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我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唯一求他的,是:我不识字,夫君……你帮我写吧。
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我看不懂的,近乎残忍的弧度。
他取来上好的徽墨、雪白的宣纸,研墨,挥毫。
墨迹龙飞凤舞,气势磅礴,我一个字也看不懂,只觉得真好看。
他写完,吹干墨迹,递给我,语气里是终于解脱的轻快:拿去县衙,按了手印,你我便恩断义绝。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纸。
后来他才知道,我拿那张写着恩断义绝的纸,包了我亲手做的、他最爱吃的桂花糕,送给了隔壁的王大娘。
我说:大娘,你看,这是我家夫君的字。拿来包点心,是不是顶体面
1
沈砚白是在第二天傍晚,被一群看热闹的同窗好友簇拥着回来的。
他一脚踹开院门,那张俊雅的脸涨得通红,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将我烧成灰烬。
姜芜!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将手里一团油乎乎的纸狠狠砸在我脚下,那是我昨天给他的和离书,此刻上面沾满了桂花糕的碎屑,油渍将恩断义绝四个字浸染得模糊不清,像一幅被毁掉的山水画,滑稽又狼狈。
我正蹲在灶膛前烧火,被他这一下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火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夫君,你……
你还有脸叫我夫君
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张纸,我让你拿去县衙,你拿去包点心你是不是觉得羞辱我很有趣让全上京城的人都看我的笑话,你很得意
他的身后,那些平日里与他一同吟诗作对的雅士们,个个憋着笑,眼神里满是看好戏的促狭。
沈兄,弟兄们也是刚知道……尊夫人的行事,真是……不拘一格。
是啊砚白,这和离书包点心,千古奇闻。弟兄们都好奇,这桂花糕是不是也别有一番‘恩断义绝’的滋味
哄堂大笑。
那些笑声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心里。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满是灶灰的手,又看看他光鲜亮丽的衣袍和身后那群非富即贵的同窗。
我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识字与不识字。
那是一道天堑。
我没有哭,也没有辩解。
只是默默地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轻声说:我不知道那纸那么重要。我看那纸白净又厚实,丢了可惜。想着你平日里最爱吃我做的桂花糕,给你最后做一次……顺便,也让邻里尝尝。
我的声音很轻,却让屋子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沈砚白愣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想从我平静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装和算计。
可他什么也找不到。
我只是姜芜,那个从乡下被他带回来,除了会做饭洗衣、伺候他起居,便一无是处的姜芜。
我最大的念想,就是让他吃上一口热乎的饭菜。
哪怕是在被他要求写和离书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的,也是再给他做一次他最爱吃的桂花糕。
一个同窗打着圆场,干笑道:原来是误会,误会……弟妹也是一片好心嘛。
沈砚白却像是被这句话刺痛了,他猛地一拂袖,声音冷得像冰:都给我滚!
2
同窗们讪讪地走了。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灶膛里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沈砚白背对着我,身形挺拔如松,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
良久,他才转过身,眼中的怒火已经褪去,换上了一种更让我难受的,深不见底的疲惫。
阿芜,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沙哑,我们之间,真的走到了这一步吗连最基本的沟通都做不到。我说东,你往西。我视若珍宝的颜面,在你眼里,还不如一张包点心的油纸。
我垂下眼帘,看着地上那团狼藉的宣纸。
我不知道什么是颜面。
我老实回答,我只知道,那纸是你写的,你的字好看。王大娘见了,也夸你的字写得好。我觉得……很欢喜。
我的欢喜,就是这么简单。
他送我的第一支珠钗,我欢喜。
他给我买的第一匹布,我欢喜。
他随手写的一张纸,我也欢喜。
因为那上面有他的痕迹。
沈砚白像是被我的话噎住了,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眼中的疲惫更深了,最后,只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算了。
他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明日,我亲自带你去县衙。
他不想再跟我有任何沟通了。
因为他知道,我们永远也说不到一处去。
我点了点头,说:好。
那天晚上,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宿在书房,而是回了我们的卧房。
我们分床而睡。
我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他睡在他那张名贵的紫檀木床上,中间隔着一道薄薄的纱帘,也隔着两个无法靠近的世界。
夜里,我听到他翻来覆去的声音。
我知道他没睡着。
我也没睡着。
我想起我们刚成亲的时候。
那时他还是个穷秀才,租住在城西一间破旧的小院里。
冬天没有炭火,我们就挤在一张床上,我把他的脚揣进我怀里捂着。
他冻得嘴唇发紫,却还在昏暗的油灯下,笑着对我说:阿芜,等我将来高中,定要让你住上全上京最好的宅子,用最名贵的紫檀木床。
后来,他真的高中了。
我们搬进了这座三进的大宅子,他也有了紫檀木床。
可他的脚,再也不需要我捂了。
3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起来了。
我像往常一样,给他准备早饭。
熬得软糯喷香的小米粥,配上几碟我亲手腌制的小菜。
沈砚白起床时,饭菜已经摆在了桌上。
他看着桌上的早饭,神情有些复杂。
这三年来,无论我们怎么争吵,怎么冷战,我每天的早饭,都从未断过。
这已经成了我的本能。
他默默地坐下,拿起筷子,却没有动。
阿芜,他看着我,你……当真想好了
我正在收拾东西的手顿了顿。
我能带走的东西不多,几件旧衣服,还有我娘留给我的一只银镯子。
我把它们用一块蓝印花布包起来,打成一个小小地包裹。
是你说的,我们不是一路人。
我没有看他,声音很平静,强求,没意思。
他沉默了。
一碗粥,他喝得极慢。
我收拾好包裹,就站在门口等他。
他终于放下碗筷,站起身。
走吧。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出院门。
今天的上京城,天气格外的好,阳光明媚,街道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可我却觉得,这阳光照不进我心里。
沈砚白走在前面,刻意与我保持着距离。
他怕被人看见,堂堂的新科探花,竟和自己那声名狼藉的文盲妻子一同去县衙办和离。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我们明明是夫妻,却走得比陌生人还疏远。
去县衙的路,我走过很多次。
每次都是去给他送饭,或者买他爱吃的点心。
那条路上的每一块青石板,我都熟悉。
可今天,这条路却显得格外漫长。
快到县衙门口时,沈砚白突然停下脚步。
我没注意,一下子撞在他背上。
他的背很宽,也很硬,撞得我鼻子发酸。
怎么了
我捂着鼻子,闷声问。
他没有回头,只是声音低沉地问:你……后悔吗
我愣住了。
后悔吗
嫁给他,从乡下来到这繁华的上京城,住上大宅子,过上旁人羡慕的日子。
可这三年,我过得并不快乐。
我不懂他书里的之乎者也,他也不懂我锅里的柴米油盐。
我们像两只被强行拴在一起的鸟,一个向往天空,一个眷恋巢穴,飞往不同的方向,只会把彼此的羽毛都扯得鲜血淋漓。
不后悔。
我轻轻地说,能嫁给夫君,是阿芜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只是,阿芜福薄,留不住这福气。
我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他心上。
他的肩膀,微不可察地塌陷了一瞬。
4
就在我们僵持在县衙门口时,一个清脆如黄莺般的声音响了起来。
砚白哥哥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藕荷色罗裙的女子,正撑着一把油纸伞,袅袅婷婷地向我们走来。
是林书意。
上京城有名的才女,吏部侍郎的千金,也是沈砚白口中,唯一能与他灵魂共鸣的红颜知己。
她长得很好看,皮肤白皙,眉眼如画,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书卷气。
和我这种常年与油烟为伴的乡下女人,简直是云泥之别。
她看到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但很快便被恰到好处的惊讶所取代。
呀,嫂嫂也在。你们这是……要去县衙
她的目光在我们和县衙的大门之间流转,脸上露出关切的神情,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沈砚白的脸色有些难看。
在大庭广众之下,尤其是在林书意面前,被撞见如此狼狈的一幕,让他本就备受打击的自尊心,又被狠狠地踩了一脚。
无事。
他生硬地吐出两个字,拉着我就要走。
砚白哥哥,你别这样。
林书意却上前一步,拦住了他。
她担忧地看着他,柔声劝道,我知道,昨天‘和离书’的事情让你很生气。可嫂嫂她……她毕竟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她不懂这些文人雅趣,也是情有可原的。你何苦与她置气,闹到要来县衙的地步
她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在为我开脱,可每一个字,都在往我心上扎刀子。
不是我们这样的人。
是啊,我不是你们这样的人。
我不会吟诗作对,不会附庸风雅,我只会洗衣做饭。
在你们眼里,我大概和路边的阿猫阿狗,没什么区别。
沈砚白似乎被她说动了,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林书意,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温和与信赖。
书意,还是你懂我。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站在这里,像个多余的笑话。
他们两个人,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轻轻地挣开沈砚白的手,后退了一步,与他们拉开距离。
你们聊。
我说,我先进去。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县衙的大门。
身后,传来林书意惊讶的声音:哎,嫂嫂,你……
沈砚白没有叫住我。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
那目光里,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可那又如何呢
木已成舟。
是他亲口说的,恩断义绝。
5
县衙的师爷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姓李。
他认识我,也认识沈砚白。
见我一个人进来,他有些惊讶:沈夫人您这是……
我将那个小小的布包袱放在桌上,平静地说:我和沈砚白,要和离。
李师爷大吃一惊,手里的毛笔都差点掉了。
和离这……这是为何啊沈大人待您不是一向……
他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意思我明白。
在外人看来,沈砚白待我一向很好。
他位高权重,却不曾纳妾,给了我这个乡下妻子足够的体面。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些体面之下,是怎样的冷漠和疏离。
劳烦师爷了。
我不想多说,只是把事情又重复了一遍。
李师爷见我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劝,只好叹了口气,拿出和离需要用的文书。
需要夫妻双方同时到场,按上手印才算生效。
他说,沈大人呢
他在外面。
我说着,就要出去叫他。
可我刚一转身,就看到沈砚白和林书意一起走了进来。
沈砚白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林书意则跟在他身侧,一脸担忧地看着他,眉宇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
砚白哥哥,你别冲动。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嫂嫂她只是一时糊涂,你……
够了!
沈砚白猛地打断她,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怒火,我们的事,不用你管!
林书意的脸色一白,泫然欲泣。
我……我只是担心你。
沈砚白却没有再看她,他径直走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姜芜,你非要闹成这样吗
他低吼道,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当着所有人的面,让我下不来台,你满意了
我被他捏得生疼,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放手。
我说。
我不放!
他固执地说,跟我回去!
回去做什么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回去继续看你和林小姐花前月下,吟诗作对吗回去继续当你那个上不得台面的乡下妻子,给你丢人现眼吗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沈砚白心上。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没有……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无力。
是,他没有和林书意花前月下。
他们只是知己,只是在一起谈论学问。
可他知道,那些他与林书意共度的时光,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而在面对我时,他只有无尽的疲惫和厌烦。
沈砚白,我看着他的眼睛,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是你说的,我们不是一路人。也是你写的,恩断义绝。现在,你想反悔了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这一切,都是他先开始的。
他想要和离,想要摆脱我这个包袱,去追求他所谓的灵魂契合。
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当他看到我平静地接受这一切,甚至比他更决绝地走向县衙时,他慌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发现,事情的发展,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6
我……
沈砚白死死地攥着我的手腕,手背上青筋暴起,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所有的言语都化为了一句近乎乞求的低语,阿芜,别闹了,我们回家。
回家。
多么温暖的一个词。
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让我觉得无比讽刺。
这三年来,那座大宅子,是我的家,却从来不是他的。
他的家,在他的书房里,在他的诗词歌赋里,在林书意崇拜的眼神里。
唯独不在我身边。
沈大人,一直被晾在一旁的李师爷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您看这和离书……还办吗
沈砚白的身体一僵。
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李师爷手中的文书上。
那上面,只需要我们各自按上一个手印,从此,我便与他沈砚白,再无瓜葛。
我用力,想从他手中抽出我的手。
但他攥得太紧了。
沈砚白,你放开我!
我有些急了,是你自己说的,是你自己写的!现在全城的人都知道你要和我这个不识字的妻子和离了,你还想怎样难道你想让大家说你言而无信吗
言而无信四个字,像一把利剑,精准地刺中了他身为读书人最脆弱的自尊。
他的手,猛地松开了。
我揉着被他捏得通红的手腕,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到桌前,拿起印泥,在属于我的那一栏,重重地按下了我的手印。
红得刺目。
像滴在雪地上的一滴血。
我做完这一切,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
到你了。
沈砚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鲜红的手印,脸上血色尽褪。
他大概从未想过,一向对他百依百顺,逆来顺受的我,会有一天,如此干脆利落地,亲手斩断我们之间的所有联系。
没有哭闹,没有哀求,甚至没有一丝留恋。
林书意也呆住了。
她大概也以为,我只是在闹脾气,在用这种方式,博取沈砚白的关注和挽留。
可她错了。
哀莫大于心死。
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彻底失望的时候,她是不会哭的。
砚白哥哥……
林书意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事已至此,你就……成全嫂嫂吧。强扭的瓜不甜。
这句话,终于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砚白猛地抬起头,那双一向温润如玉的眼眸,此刻却红得吓人。
他没看我,也没看林书意,而是死死地盯着李师爷。
谁敢办!
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势。
李师爷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文书都掉在了地上。
县衙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搞懵了。
data-fanqie-type=pay_tag>
7
沈大人,这……这不合规矩啊。
李师爷捡起文书,战战兢兢地说,和离之事,本就是你情我愿。如今沈夫人已经按了手印,您……
我说不办,就是不办!
沈砚白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笔墨纸砚都跳了起来。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彻底撕下了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伪装。
姜芜,你是我沈砚白明媒正娶的妻子,没有我的同意,你休想离开沈家半步!
他指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与其说是在警告我,不如说是在说服他自己。
我看着他这副失控的样子,心里竟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当初,非要和离的是他。
现在,死活不肯放手的,也是他。
沈砚白,我平静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姜芜离了你,就活不下去了
他愣住了。
是不是觉得,我没名没分地跟着你三年,为你洗衣做饭,操持家务,就该一辈子对你感恩戴德,任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我的声音越来越冷,像冬日里的寒冰。
我告诉你,我姜芜虽然不识字,不懂你们那些大道理,但我也知道,人是要有尊严的。你既然不想要我了,我走就是了。你现在这副样子,算什么
你想要尊严
沈砚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冷笑一声,逼近我,你把我的和离书拿去包点心,让我在全上京城面前抬不起头,现在你跟我谈尊严
那不是你的和离书!
我猛地抬高了声音,那是你写给我的‘恩断义绝’书!是你不要我了!我只是拿了一张你不要的废纸,有什么错
废纸
他被我这两个字气得笑了起来,好,好一个废纸!姜芜,你真是好样的!
他退后一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近乎绝望的情绪。
然后,他猛地转身,从李师爷手中抢过那份已经按了我手印的文书,三两下,撕了个粉碎。
纸屑纷飞,像一场迟来的雪。
这和离,我不准!
他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县衙。
留下满屋子目瞪口呆的人,和我。
还有一旁脸色煞白,不知所措的林书意。
我知道,事情闹到这一步,已经不是简单的夫妻矛盾了。
这关乎到他沈砚白的颜面,关乎到他身为一个男人的掌控欲。
他不能接受,我这个他眼中的附属品,竟然想要脱离他的掌控,去过自己的生活。
哪怕这个决定,最初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8
我最终还是没能走出县衙的大门。
沈砚白派了两个家丁守在门口,美其名曰保护夫人,实则就是软禁。
我被请回了那座大宅子。
一进门,就看到院子里跪着一个人。
是隔壁的王大娘。
她被两个五大三粗的家丁按在地上,吓得浑身发抖,老脸上满是泪痕。
夫人,夫人救我啊!
她一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救星,拼命地向我磕头,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就是收了您给的点心,跟街坊邻里多说了几句……我不知道会给大人惹来这么大的麻烦啊!
我心里一沉,快步走过去想扶她起来。
你跪她做什么!
一声冷喝从堂屋传来。
沈砚白大步走出,脸色铁青。
要跪,也该是她跪!
他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冷得像刀子。
姜芜,你现在满意了为了你的‘尊严’,把一个无辜的老人家牵扯进来。你让她跪在这里,让下人们都看着,这就是你想要的
我被他这番颠倒黑白的话气得浑身发抖。
沈砚白!你讲点道理!是你要和离,是你写了和离书,也是你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现在你反过来怪我王大娘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你就要这样对她一个老人家吗
实话
他冷笑,实话就是我沈砚白被自己的妻子戴了顶天大的绿帽子,成了全城的笑柄吗
你胡说!
我胡说
他逼近一步,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若不是你在外面有了人,怎会如此干脆利落地就要与我和离若不是那奸夫给了你底气,你一个乡下来的文盲女人,哪来的胆子跟我叫板
他的话,像一盆脏水,劈头盖脸地向我泼来。
我气得眼前发黑,浑身冰冷。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反悔,为什么会如此失控。
他不是舍不得我。
他是觉得,我这个他不要的女人,竟然不等他发话,就想自己离开,甚至可能找到了下家,这严重地伤害了他可悲的自尊心。
他宁愿相信我背叛了他,也不愿相信,我只是单纯地,不想要他了。
沈砚白,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我没有。从始至-终,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可现在,没有了。
我的心,在你让我写和离书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我说完,不再看他,转身去扶地上的王大娘。
王大娘,你起来,不关你的事,我带你走。
两个家丁想拦我,我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让开!
那是我第一次,用那样冰冷的眼神看人。
家丁们竟被我镇住了,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我扶着王大娘,就要往外走。
站住!
沈砚白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姜芜,你今天要是敢踏出这个门,我保证,你会后悔的。
我没有回头。
我扶着吓得腿软的王大娘,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大门外走去。
背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就在我的脚,即将迈出大门门槛的那一刻。
噗通一声。
我回过头,看到那不可一世,骄傲到骨子里的沈砚白,竟然……对着我的背影,直直地跪了下去。
9
整个沈府,鸦雀无声。
所有的家丁、丫鬟,都惊得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就连我扶着的王大娘,也忘了哭,张着嘴,呆呆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沈砚白。
堂堂新科探花,内阁学士,上京城里无数名门闺秀的梦中人,此刻,正一声不吭地,跪在一个他不要的乡下妻子面前。
我的脚,像被钉在了门槛上,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为了挽回他那可笑的颜面
还是为了逼我就范
或许都有。
但更多的,我从他那双通红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恐慌的情绪。
他怕了。
他怕我真的就这么走了,怕我这个他生命里最不起眼,却又最无处不在的背景,彻底消失。
他习惯了我的存在。
习惯了一回家就有热饭热菜,习惯了无论多晚回来总有一盏灯为他亮着,习惯了衣服破了总有人为他缝补,习惯了……他习惯了我所有的好,以至于他把这一切都当成了理所当然。
直到他要亲手推开我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推开我,就像要挖掉他自己的一块肉。
会疼。
会恐慌。
阿芜。
他跪在地上,仰头看我。
这是我第一次,以这样居高临下的姿态看他。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
别走,好不好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若是在昨天,甚至在今天早上,他能说出这句话,我或许会毫不犹豫地扑进他怀里,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可现在,太晚了。
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比如信任,比如情爱,比如……我的心。
我慢慢地转过身,面向他。
我没有去扶他,也没有说一句软话。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问:沈大人,你这是做什么传出去,岂不是又要让人笑话了
我的语气,客气,又疏离。
像在跟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说话。
沈大人三个字,像三根针,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阿芜,你非要这样跟我说话吗
他苦笑一声,你以前,都是叫我‘夫君’的。
夫君
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轻轻地笑了起来,不敢当。我一个把和离书拿去包点心的‘文盲’,怎么配得上叫您一声夫君
我把他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他的身体,在听到文盲两个字时,狠狠地颤抖了一下。
他终于意识到,他那些自以为是的,带着优越感的评价,对我来说,是多么残忍的凌迟。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慌乱地解释,阿芜,我当时只是在气头上,我……
我知道。
我打断他,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你只是,打心底里,就看不起我。
一句话,戳破了他所有的伪装。
沈砚白跪在地上,狼狈地,无言以对。
10
僵持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林书意来了。
她大概是听说了府里的动静,匆匆赶来。
一进门,看到跪在地上的沈砚白,她整个人都傻了。
砚白哥哥!你……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啊!
她提着裙摆,快步跑到沈砚白身边,想把他扶起来。
可沈砚白却像一尊石像,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只死死地盯着我。
林书意扶不动他,只好把矛头转向我。
姜芜!
她再也维持不住平日里温婉才女的形象,指着我,厉声呵斥,你到底想怎么样砚白哥哥都给你跪下了,你还想让他怎么做你是不是非要把他逼死才甘心
我冷冷地看着她。
林小姐,这是我跟他的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
林书意气笑了,我是砚白哥哥的知己!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你这种毒妇折磨!你不配!你根本配不上他!
是,我不配。
我坦然承认,所以,我成全你们。我走,把他留给你,不好吗
林书意被我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当然想。
她做梦都想。
可她不能说。
她要维持她善良、大度、善解人意的形象。
尤其是在沈砚白面前。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
她急忙辩解,眼眶一红,泪水就掉了下来,我只是心疼砚白哥哥。他为了你,已经丢尽了颜面,你为什么就不能体谅他一次
体谅
我看着她,觉得无比讽刺,林小姐,你知不知道,这三年来,我说了多少次‘体谅’
他跟同窗好友彻夜饮酒,彻夜不归,我说,男人在外应酬,身不由己,我要体谅。
他嫌我做的饭菜没有新意,嫌我缝的衣服样式老旧,我说,他见多识广,眼光高,我要体谅。
他把所有的耐心和温柔都给了你,把所有的冷漠和不耐烦都留给了我,我说,你们是知己,有共同语言,我这个乡下女人不懂风雅,我要体谅。
我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把重锤,一下一下地,敲在沈砚白和林书意的心上。
沈砚白的头,埋得更低了。
林书意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我体谅了他三年,把他体谅成了高高在上的探花郎,把自己体諒成了灶台边人人可欺的黄脸婆。
现在,他一句话,就要收回我所有的体谅,让我滚。
我滚了,他又跪下来求我别走。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沈砚白,一字一句地问:沈大人,你告诉我,这一次,你又想让我体谅你什么
11
我的话,像一把无形的刀,将沈砚白最后一点自尊,割得体无完肤。
他跪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他想让我体谅他什么呢
体谅他的出尔反尔
体谅他的自私和傲慢
体谅他把我的真心当成驴肝肺,踩在脚下,如今又想捡回来
他没有任何资格,要求我体谅。
林书意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疼得无以复加。
她猛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姜芜!你别给脸不要脸!砚白哥哥不过是说了几句气话,你何必揪着不放!你以为你是什么金枝玉叶吗不过是个乡下来的野丫头,若不是砚白哥哥,你现在还在乡下种地呢!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响彻整个院子。
所有人都惊呆了。
包括我自己。
我看着自己微微发麻的手掌,有些发愣。
我竟然,动手打人了。
林书意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过了好几秒,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你……你敢打我
沈砚白也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
在他印象里,我一直都是温顺、懦弱,甚至是有些卑微的。
别说打人,就是跟人高声说句话,都会脸红。
可现在,我打了上京城有名的才女,吏部侍郎的千金。
我为什么不敢打你
我看着林书意,眼神冰冷,你一口一个‘乡下野丫头’,一口一个‘你不配’,侮辱我,我可以忍。但是,你不该侮辱我的出身。
是,我是在乡下种地的。我爹娘,我祖祖辈辈,都是靠着那一亩三分地活下来的。我们凭自己的力气吃饭,不偷不抢,活得堂堂正正,不比你们这些满口之乎者也,却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城里人’高贵到哪里去!
我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院子里的下人们,大多也是乡下来的。
听到我的话,都不由得挺直了腰杆,看林书意的眼神,也带上了一丝鄙夷。
林书意被我的话,还有周围人的眼神,刺激得几近疯狂。
她尖叫着就要向我扑过来:我跟你拼了!
沈砚白终于反应过来,他猛地从地上站起来,一把拉住了状若疯癫的林书意。
够了!
他低吼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暴躁和厌恶,还嫌不够丢人吗滚!给我滚出去!
这一次,他是对林书意说的。
林书意彻底愣住了。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沈砚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砚白哥哥,你……你为了她,吼我你让我滚
沈砚白没有回答她,只是冷冷地甩开她的手,对旁边的家丁命令道:把林小姐‘送’出去!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她再踏入沈府半步!
是!
两个家丁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地架住了林书意。
不!我不走!砚白哥哥!你不能这么对我!
林书意拼命挣扎,哭喊着,你忘了我们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了吗你说我是最懂你的人!你忘了你写的词了吗‘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那不是写给我的吗
她这一喊,把所有不能说出口的暧昧,都捅了出来。
沈砚白的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
他最在乎的,就是名声。
他可以和林书意当知己,但绝不能落下婚内与人暧昧不清的口实。
而现在,林书意亲手把这块遮羞布,给扯了下来。
他看着林书意,眼神里最后一丝温情,也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厌弃。
堵上她的嘴,扔出去!
12
林书意被狼狈地拖走了,院子里终于恢复了安静。
沈砚白站在堂前,背影僵直,像一尊即将裂开的瓷器。
他费尽心机想要维持的体面、风雅、君子形象,在今天这短短一个时辰里,被撕得粉碎。
先是和离书被当成点心纸,沦为全城笑柄。
然后是当众下跪,威严扫地。
最后,又被自己的红颜知己当众捅破了那层暧昧的窗户纸。
这一切的源头,似乎都是因为我。
因为我这个他急于摆脱的,不识字的妻子。
他慢慢地转过身,看向我。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愤怒,有悔恨,有难堪,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依赖和委屈。
仿佛一个在外面受了欺负的孩子,回过头来,才发现,原来一直为他遮风挡雨的港湾,被他自己亲手砸了。
阿芜。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现在,你满意了
我看着他。
他以为,我做这一切,是为了报复他,是为了看他笑话。
他还是不懂。
从始至终,我想要的,都很简单。
要么,就好好地,像寻常夫妻一样过日子。
要么,就干干净净地,一别两宽。
我最怕的,就是像现在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纠缠。
我不满意。
我摇了摇头,轻声说,沈砚白,我从来没想过要让你难堪。我只是……想走了。
想走
他自嘲地笑了笑,你能走到哪里去回乡下吗你一个被夫家休弃的女人,回去之后,要面对什么样的指指点点,你想过吗
还是你想留在上京城你一个大字不识的女人,身无分文,你能怎么活下去去给大户人家当老妈子还是去街边卖炊饼
他的话,很现实,也很残忍。
字字句句,都在提醒我,离了他,我什么都不是。
可他忘了。
在遇到他之前,我就是一个人活过来的。
我爹娘走得早,是我一个人,守着那几亩薄田,把自己拉扯大的。
我能吃苦,也不怕累。
只要能活得有尊严,卖炊饼又如何
这就不劳沈大人费心了。
我平静地说,天无绝人之路,我总有我的活法。
我说完,最后看了一眼这座我住了三年的宅子。
这里有我三年的青春,有我曾经最卑微的爱恋,也有我最深刻的绝望。
现在,是时候说再见了。
我转身,扶起一直缩在角落里,吓得瑟瑟发抖的王大娘。
大娘,我们走。
这一次,沈砚白没有再拦我。
他就那么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我,扶着另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老妇人,一步一步,决绝地,走出了那个曾经束缚了我三年的,华丽的牢笼。
阳光洒在我身上,很暖。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一只终于挣脱了蛛网的蝴蝶。
自由了。
13
我带着王大娘,回到了她家。
王大娘的家很小,也很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
她给我倒了一碗热水,握着我的手,老泪纵横。
好孩子,委屈你了。
我摇了摇头,笑着说:不委屈。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把您牵扯了进来。
说的什么傻话!
王大娘拍了拍我的手背,沈大人他……他就是读书读傻了,分不清好坏。你这么好的媳妇,打着灯笼都难找,他竟然舍得……
她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我在王大娘家暂时住了下来。
当天下午,沈府就派人送来了我的那个小包袱,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送东西来的是府里的管家,一个五十多岁的忠厚长者。
他把钱袋递给我,低声说:夫人,这是大人的一点心意。您……您先在外面住些时日,等大人气消了,我再来接您回去。
我没有接那个钱袋。
福伯,您跟他说,他的东西,我一样都不会要。这和离,我是离定了。
福伯一脸为难:夫人,您这又是何苦呢大人他……他心里是有您的。今天他跪下的时候,老奴都看傻了。他那人,比命还看重脸面,能为您做到这一步,可见是真急了。
我苦笑了一下。
他是急了。
但他急的,不是怕失去我这个人,而是怕失去他对我生活的绝对掌控权。
福伯,您回去吧。谢谢您这些年的照顾。
我把钱袋推了回去,态度坚决。
福伯叹了口气,只好拿着钱袋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上京城里,关于沈家那场闹剧的传闻,愈演愈烈。
版本多得离奇。
有说我红杏出墙,被沈砚白抓了个正着,这才恼羞成怒,要与他和离。
有说沈砚白与林侍郎家的千金早有私情,是我善妒,大闹县衙,逼得沈砚白下跪求饶。
甚至还有人说,那包点心的纸上,写的根本不是和离书,而是我与奸夫的情诗……
流言蜚语,像雪片一样,向我砸来。
我走在街上,总能感觉到背后有人对我指指点点。
王大娘很为我担心,劝我干脆回乡下去,避避风头。
我想了想,拒绝了。
为什么要走
我没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像个逃犯一样,灰溜溜地离开
我偏要留在这里。
留下来,活出个人样,给那些看我笑话的人瞧瞧。
我把我娘留给我的那只银镯子当了,换了十几两银子。
然后,在城西一个偏僻的巷子里,租了一间小小的铺面。
王大娘会做一手好吃的炊饼,我会熬各种暖胃的粥。
我们合计了一下,就在这巷子口,支起了一个小小的早点摊。
开张那天,天还没亮,我就和王大娘一起,和面,烧火,熬粥。
热气腾腾的烟火气,让我觉得无比安心。
这才是属于我的世界。
简单,踏实,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我知道,未来的路,会很难。
但我一点也不怕。
因为我知道,从我走出沈府大门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才算真正开始。
14
我们的早点摊,生意比想象中要好。
城西住的大多是平民百姓,手头不宽裕,对我们这种物美价廉的吃食,很是欢迎。
王大娘的炊饼烙得外酥里嫩,我的粥熬得软糯香甜。
不过半个月,就有了不少回头客。
每天天不亮就起,忙到日上三竿才收摊,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但我的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快活。
我再也不用绞尽脑汁去想,今天该做什么菜才能讨他的欢心。
再也不用在他深夜不归时,提心吊胆地等到天明。
再也不用面对他那些同窗好友时,局促不安,觉得自己像个异类。
我每天数着赚来的铜板,虽然不多,但每一文钱,都干干净净,都带着我汗水的味道。
我用赚来的钱,给自己买了一身新衣服,虽然是粗布的,但我穿着,觉得比以前那些绫罗绸缎,要舒心百倍。
我甚至开始跟着王大娘的孙子小石头,学着认字。
第一个学会的,是我的名字。
姜,芜。
当我在沙盘上,歪歪扭扭地写出这两个字时,我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原来,这就是读书写字的感觉。
原来,能亲手写出自己的名字,是这么一件让人欢喜的事情。
我突然有些明白,沈砚白为什么那么痴迷于书本了。
那是一个我从未涉足过的,广阔而奇妙的世界。
而我,现在正试探着,把脚迈进去。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
直到那天下午,一个我最不想见到的人,出现在了我的摊子前。
是沈砚白。
他穿着一身素色的长袍,没有带任何随从,就那么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巷口。
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那双曾经意气风发的眼睛,此刻也布满了红血丝,显得疲惫不堪。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我正在收拾摊子,看到他,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
我没理他,王大娘自然也不会给他好脸色。
这位客官,我们已经收摊了,明日请早吧。
王大娘没好气地说。
沈砚白没有理会王大娘,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阿芜。
他开口,声音嘶哑,跟我回去。
又是这句话。
我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
沈大人,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我不是来跟你商量的。
他上前一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强硬,我是来通知你的。你玩够了,就该回家了。
我被他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气笑了。
回家回哪个家沈府吗那里是你的家,不是我的。
我冷冷地说,我的家,在这里。
我指了指身后那间小小的铺子。
这里
他看了一眼那间破旧的铺子,眼中闪过一丝嫌恶,姜芜,你别再赌气了。跟我回去,以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
我看着他,觉得这个人真是可笑到了极点,沈砚白,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该被原谅的人,不是我,是你。
你凭什么觉得,你说一句既往不咎,我就该感恩戴德地跟你回去
就凭你是我沈砚白的妻子!
他终于被我的冷漠激怒了,一日是,一辈子都是!只要我不同意和离,你就永远别想摆脱这个身份!
他的话,引来了周围邻里的围观。
大家对着我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我不想在这里,跟他上演这种难看的戏码。
沈砚白,你走吧。
我压低声音说,别在这里,让我难堪。
难堪
他惨然一笑,现在知道难堪了你把我当成全城笑柄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会难堪
他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近,眼中的偏执,让我有些害怕。
阿芜,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跟不跟我回去
我毫不犹豫地摇头。
好。
他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了。
说完,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不远处喊了一声:来人!
话音刚落,巷子两头,就涌出来十几个手持棍棒的家丁。
他们迅速地将我的小摊子围了起来。
为首的,正是沈府的管家福伯。
福伯一脸为难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沈砚白,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为一声叹息。
周围的邻里看到这阵仗,吓得纷纷后退。
王大娘冲上来,张开双臂护在我身前。
你们想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还想强抢民女不成!
沈砚白没有理她,只是冷冷地看着我,下达了命令。
把这里,给我砸了!
15
住手!
就在那些家丁举起棍棒,要砸向我那赖以为生的小摊时,一声清朗的喝止,从人群外传来。
一个身穿青色劲装,身形高大的年轻男子,拨开人群,大步走了进来。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装束的护卫。
看到来人,沈砚白的瞳孔,猛地一缩。
靖王世子
我也不由得愣住了。
来人,竟然是靖王府的小王爷,赵珩。
我认识他,是因为有一次,沈砚白在参加宫宴时,喝醉了酒,是这位小王爷,好心将他送了回来。
当时,他看到我在门口焦急地等待,还温和地对我笑了笑,说了一句:嫂夫人辛苦了。
他是我见过的,除了沈砚白之外,第二个会对我笑的贵人。
赵珩没有理会沈砚白,他径直走到我面前,看了一眼那被家丁围得水泄不通的小摊,又看了看我,眉头微蹙。
沈夫人,这是怎么回事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沈砚白就抢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世子殿下,这是沈某的家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家事
赵珩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沈大人好大的威风。带着这么多家丁,当街就要砸了自己夫人的铺子,这也是家事
他的话,让沈砚白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我只是……想请我夫人回家。
沈砚白强行辩解道。

赵珩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满是嘲讽,沈大人请人的方式,还真是别致。
他不再看沈砚白,转而对我温和地说:沈夫人,你若是不愿,这天底下,没人能强迫你。
他的话,像一股暖流,注入我冰冷的心。
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鼓起勇气,对沈砚白说:我不回去。
沈砚白死死地盯着我,又看了看我身旁的赵珩,眼中,嫉妒的火焰,几乎要喷涌而出。
好,好得很。
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姜芜,你真是给我找了个好靠山啊!
他竟以为,我和赵珩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我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反驳,赵珩却先一步开了口。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沈砚白,注意你的言辞。本世子只是路见不平,看不惯有人仗势欺人罢了。你若再敢对沈夫人出言不逊,休怪本世子对你不客气!
赵珩是靖王的独子,当今圣上最疼爱的侄子。
他虽然不理朝政,整日里舞刀弄枪,但在上京城里,还没几个人敢惹他。
沈砚白再如何位高权重,也不敢公然与靖王府为敌。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最终,还是不甘地挥了挥手。
我们走!
那些家丁如蒙大赦,簇拥着脸色铁青的沈砚白,灰溜溜地走了。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
围观的邻里见没戏看了,也都渐渐散去。
王大娘拉着我的手,心有余悸地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阿芜,幸亏有这位贵人出手相助,不然我们这摊子……
我转过身,对着赵珩,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谢世子殿下解围。
赵珩连忙扶住我,爽朗地笑道:嫂夫人不必多礼。举手之劳罢了。
他顿了顿,看着我,有些犹豫地问:你……真的要与他和离
我点了点头,眼神坚定。
他看着我,沉默了片刻,然后叹了口气。
也好。他那个人……看似温润如玉,实则偏执凉薄,非是良配。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与他同朝为官,对他,还算了解几分。总之,你离开他,是对的。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递给我。
这里面有些银两,你先拿着应急。若是有什么难处,可随时去靖王府找我。
我连忙摆手拒绝:不不不,世子殿下,这万万使不得。您今天已经帮了我大忙,我不能再要您的钱。
拿着吧。
他却不容我拒绝,直接将锦囊塞进我手里,这不是施舍,算是……我提前预付的饭钱。
饭钱
我愣住了。
他笑着指了指我的粥摊。
本世子早就听说,城西有家早点摊的粥,熬得一绝。明日一早,我定要来尝尝。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对着我拱了拱手,带着护卫,大笑着离去了。
我捏着手里那个沉甸甸的锦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一时竟不知是何滋味。
16
赵珩说到做到。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他就真的带着两个护卫,来了我的粥摊。
他也不讲究,就要了张小板凳,坐在摊前,一连喝了三大碗我熬的白粥,吃空了一整盘王大娘烙的炊饼。
好喝!痛快!
他抹了抹嘴,由衷地赞叹道,比我王府里那些山珍海味,吃着舒坦多了!
他这副豪爽的样子,引得周围的食客都笑了起来。
从那天起,他便成了我这粥摊的常客。
他一来,我这小小的摊子,便显得格外热闹。
也因为有他这尊大佛镇着,沈砚白再也没有派人来找过我的麻烦。
我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只是,这平静的表象之下,却暗流涌动。
关于我和靖王世子不清不楚的流言,渐渐传了开来。
大家都说,我这个被沈探花休弃的乡下女人,是攀上了靖王世子这根高枝,才敢如此有恃无恐。
我听了,只是一笑置之。
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只要做好我自己的事,活得坦坦荡荡,便无所畏惧。
我用赵珩给我的银子,把铺面修葺一新,又添置了新的桌椅。
我还央求王大娘的孙子小石头,继续教我认字。
我的字,写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好。
我甚至开始尝试着,看一些简单的启蒙读物。
每当我看懂一个故事,认全一篇文章,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满足,是什么都无法替代的。
我感觉,自己的人生,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变得丰盈而开阔。
这天,我收了摊,正在铺子里,拿着一本《三字经》,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地辨认着。
人之初,性本善……
一个熟悉到让我心悸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
性相近,习相远。
我猛地抬起头,看到沈砚白,正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我。
他比上次见面时,显得更加清瘦,也更加颓唐。
一身锦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的。
他看着我手里的书,眼神里,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有震惊,有欣慰,但更多的,是无尽的悔恨和失落。
你……在读书
他走进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合上书,点了点头。
随便看看。
他走到我对面,拉开椅子坐下。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小小的方桌,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阿芜,他看着我,良久,才艰难地开口,我同意和离了。
我愣住了。
我以为,以他的性格,会跟我纠缠到底。
没想到,他竟然……想通了
明天,我就去县衙,把文书办了。
他低着头,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萧索和疲惫,你想要什么补偿,都可以提。宅子,铺子,金银……只要我给得起。
我看着他,沉默了很久。
我想要的,他从来都给不起。
而他能给的,我现在,也不想要了。
我什么都不要。
我摇了摇头,我净身出户。
不行!
他猛地抬起头,固执地说,你跟我三年,我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这是我欠你的。
你不欠我什么。
我平静地说,那三年,是我心甘情愿的。如今,也是我心甘-情愿要走的。我们之间,两不相欠。
阿芜……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你非要跟我,算得这么清楚吗
是。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算清楚了,才能断干净。
他不再说话了。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很久,他才重新睁开眼,那双曾经明亮如星的眸子,此刻,黯淡无光。
他从怀里,拿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宣纸。
那张纸,我很眼熟。
这是……我重新写的。
他把纸推到我面前,声音沙哑,你看一看,若无问题,明日,我们便以此为凭。
我的目光,落在那张宣纸上。
白纸黑字,写得很工整。
不再是当初那龙飞凤舞,满是炫耀的恩断义绝。
而是一行行,清晰而克制的,小楷。
只是,我刚学会认字,很多字,还很陌生。
我看得,很慢,很吃力。
沈砚白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用手指,在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移动,看着我蹙眉思索,看着我……在读他写的和离书。
我不知道,此刻的他,是何种心情。
或许,比当初被我用和离书包点心,还要难堪,还要……心如刀割。
他终于,为他的傲慢,付出了代价。
他亲手,把我这个不识字的妻子,逼成了一个,能亲眼看着他,将我们之间最后一丝情分,写在纸上,斩断的人。
当我终于,艰难地读完整篇和离书,抬起头时。
我看到,那个在我面前,从未流过一滴泪的,骄傲的沈砚白。
正无声地,泪流满面。
结局
我最终还是收下了那份和离书。
第二天,我和沈砚白,在县衙,平静地办完了所有的手续。
拿到那份盖着官府大印的文书时,我心里,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
只觉得,一块压在心头三年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从此,我是姜芜,他是沈砚白。
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
走出县衙时,沈砚白叫住了我。
阿芜。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保重。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
我点了点头,没有回答,径直向前走去。
我没有再回那个巷子里的小摊。
我把铺子,连同那些桌椅家当,都留给了王大娘。
我相信,她一个人,也能把生意做得很好。
我用我攒下的钱,在上京城最繁华的东街,盘下了一间更大的铺面。
我开了一家粥铺。
店名,就叫阿芜粥铺。
那三个字,是我请城里最好的师傅,做成牌匾,亲手挂上去的。
我不再只卖简单的白粥。
我开始研究各种各样的养生粥,甜粥,肉粥……我把所有对生活的热爱,都熬进了那一锅锅滚烫的粥里。
我的生意,很好。
好到,连宫里的贵人,都派人来我这里买粥。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赵珩的功劳。
他几乎每天都来,每次来,都带上一大帮朋友,把我的小店挤得满满当当。
他不止一次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阿芜,你这粥铺,干脆让我入股吧。我保证,不出三年,让你成为上京城第一女富商。
我每次,都只是笑着摇头。
我知道他的心意。
他是个好人,爽朗,真诚,没有看不起我的出身,也欣赏我的坚韧。
可我,暂时还不想考虑这些。
我只想,靠我自己的双手,一步一步,把我的人生,经营得热气腾腾。
至于沈砚白……
我偶尔,也会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听说,在我走后,他大病了一场。
听说,他辞去了内阁学士的官职,整日里,把自己关在书房,闭门不出。
听说,林侍郎家,想把林书意许配给他,被他断然拒绝了。
听说,他开始酗酒,常常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嘴里,反复念叨着一个名字。
阿芜。
有一次,深夜,我的粥铺已经打烊,我正准备关门。
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蜷缩在我店铺的台阶上。
是他。
他喝得烂醉,手里,还抱着一个酒坛。
看到我,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又跌了回去。
他仰着头,看着我,痴痴地笑。
阿芜……我……我来看你了。
你的字,写得真好看……阿芜粥铺……真好听……
他喃喃自语着,眼泪,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滑落下来。
阿芜,我错了……你回来好不好……我把紫檀木床给你睡,我睡木板床……我给你捂脚……我再也不说你不识字了……我教你,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你……
他哭得像个孩子。
我静静地看着他,心里,一片平静。
我走上前,从他怀里,拿过那个冰冷的酒坛。
然后,我转身,从店里,端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放在他面前。
沈大人,我说,夜深了,喝完这碗粥,就回家吧。
他愣愣地看着那碗粥,又抬头看看我。
我的眼神,温和,却疏离。
像在看一个,需要被同情的,普通的客人。
他终于明白了什么。
他低下头,看着那碗在寒风中,冒着热气的粥,许久,许久。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压抑的哭腔,对我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转身,关上了我粥铺的大门。
门外,是他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门内,是我平静而崭新的人生。
我知道,有些人,一旦错过,就再也回不去了。
而那张被我拿去包了点心的和离书,终将成为他一辈子,也无法醒来的,荒唐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