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摄政王的贴身侍女。
作为王爷身边最得力的牛马,
我一人领一份俸禄却操持三份差事。
斟茶递水、煎药煮茶无一不精。
就连夜间暖榻的活儿也归我管。
所以当摄政王的未婚妻登门要我避嫌时。
我:好嘞!
摄政王:……给本王滚回来。
1
天色渐晚。
我拎着药箱刚回到王府,就见满院官员跪伏在地。
前头的林公公急得团团转。
转身见到我立即小跑上前:姑娘可算回来了!
王爷因为锦州的事儿已经砸了三张案几……
林公公苦着一张脸,姑娘赶紧去瞧瞧吧,王爷气得整日都未进膳呢。
我轻蹙眉头,你们要提醒王爷呀,他胃不好,容易胃疼。
哎哟喂我的小姑奶奶!
林公公拂尘一扫四周,压低嗓音:这种时候,除了你谁敢去触王爷霉头
我挠挠头,干笑一声。
这算是夸奖吗
我让众人先离开了,一直跪着也不是个事儿。
深吸口气,我端着厨房备好的银耳羹推开书房。
2
滚出去!
迎面飞来一个砚台。
我迅速侧身躲开。
墨汁在白色裙摆上溅开几抹墨色涟漪。
我低头看着被弄脏的衣裙,有些许心疼,奴婢新做的裙子……
姬云深转身,寒星般的眸子里杀意还未消褪。
呵。他讥诮地勾起唇角,你还知道回来
王爷这话说的,奴婢不回来能去哪儿呢
我讨好地冲他笑笑,小心避开地上狼藉朝他走去。
紫檀桌案上也是一片凌乱。
我好不容易才寻到空处放下瓷碗。
王爷,听林公公说您一天没用膳了,吃碗银耳羹垫垫吧。
说着我打开碗盖,刚拿起勺子就一把被姬云深拉进怀中。
当心碗!
白瓷勺子猛地掉落,和瓷碗相撞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
姬云深紧紧搂着我,将脸埋在我颈窝,灼热呼吸激起阵阵战栗。
阿梨……怎么办啊
他蹭着我的脖颈缓缓说着,都是废物!好想杀人……
我本想推开的手忽地一顿。
轻叹口气,转而轻轻回抱住他。
没事的,王爷。
我轻声安抚,有我在呢。
等姬云深稍微平复好情绪后,我将他推开一些,又顺势把人按在椅子上。
我将整碗银耳羹塞到姬云深手上,还热着,王爷吃点吧。
不好好用膳怎么行
姬云深眼眸微眯,语气有些不好,你在责怪本王
哪有!奴婢是关心王爷!
我睁圆眼睛一脸诚挚,
就差指天发誓。
呵。姬云深不置可否。
他忽而拉过我的手,使我转了个身跌坐到他腿上。
就这么圈着我,修长的手指捏着瓷勺,不紧不慢的吃着银耳羹,时不时还喂我一勺。
案桌旁的琉璃宫灯散发出荧荧灯光,柔和的光线在我脸上明明灭灭,摇曳生辉。
对了,王爷。
我忽然想起件事情,转过头去,三日后是盛丞相六十大寿,相府请帖已送至府中,王爷可要亲自前往道贺
当今祁国幼帝势微,摄政王姬云深手握三军大权掌管朝政。
丞相盛文初则出身清流又久居朝堂,极受天下文人推崇。
这两者分掌朝中文武大权,实力皆不容小觑。
不过二人素日倒也不曾交恶。
此次相府送来请帖,更是有交好之意。
于情于理他们都该去走这一遭。
姬云深微微颔首以示同意。
备好厚礼,届时与本王一同前往。
不知不觉,一碗银耳羹已经见底。
姬云深将最后一勺喂我嘴里。
在我吞下去的瞬间,他捏住我下巴缓缓靠近……
他瞳孔中的我倒影逐渐放大,直至占满视线。
窗外蝉鸣断续,
烛影摇红夜未央……
3
寿宴当日,王府玄漆车驾转过街角,便听见相府传来阵阵笙箫鼓乐,像潮涨海浪般一波波涌来。
我挑帘望去,只见这一整条长街尽悬彩灯,喜气盈巷。
车轮辘辘,很快我们便抵达相府。
相府门口两侧立着的石狮子都系上了红绸,屋檐下鎏金寿字宫灯高挂,整座府邸都笼罩在一片氤氲祥瑞之中。
下官拜见王爷。
盛丞相满面春风地迎上前,王爷大驾光临,下官未能远迎,还望王爷恕罪。
姬云深虚扶其臂,丞相言重。
今日丞相大喜,还未祝您老福寿安康。
我垂首立于姬云深身后,余光扫过相府景致。
琉璃青瓦,雕梁画栋,布局精细却不失清雅自然。
倒不负清流领袖之名。
正瞧着,忽然感觉袖口微沉。
原来是姬云深不动声色地轻扯我衣袖示意我回神。
我连忙收敛心神随他入府。
没有察觉盛丞相若有所思望过来的目光。
宴席间宾客满座,姬云深呈上寿礼后便径自独酌。
我站在他后面,见酒杯空了就适时往里倒上。
有什么想吃的
弯腰倒酒的时候,姬云深在我耳边问,这芙蓉酥不错,尝尝
说着拿起一块就要塞给我。
我赶忙推开,您还是自己享用吧。
——这般场合难道要我躲在身后偷吃
若被人看到,姑娘我面子还要不要了!
姬云深笑了笑,也不勉强。
正说着,宴厅忽然安静下来。
沉香缭绕间,忽闻环佩叮咚。
只见一红衣女子如霓裳仙子一般从天而降。
这女子粉面桃腮,穿着一袭醉红色广袖留仙裙,莲步轻移间水袖如风中蝴蝶般扬起飞旋,叫人移不开眼睛。
满座宾客但觉眼前红云缭乱。
待舞罢才发觉手中象牙筷早忘了落下,一时之间竟恍惚觉得仍身处幻境。
这……世间竟有如此舞姿
简直美不可言!
好一会儿才有人惊叹出声。
我也才恍然回过神来。
我不懂舞,但也知道这其中技艺之高超。
一低头,看到姬云深盯着宴会中央的女子一副看入迷的模样。
我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什么思绪从脑中一闪而过。
但快得我来不及抓住。
4
孙女祝祖父松鹤延年,寿比南山。
台上少女娇笑着开口说贺词,声音轻柔娇俏,极为好听。
你啊你!盛丞相笑着指了指盛如玉,似是无可奈何又满是宠溺,净整这些玩意儿讨老夫欢心。
祖孙温情之际,丞相话锋却忽然一转。
说起来,玉儿与王爷年岁相当,倒是缘分。
随即招呼盛如玉过来,玉儿,还不快去给王爷行礼!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心思各异。
怪不得呢。
平时也没见丞相与摄政王有过多深交,此次寿宴却特意邀人过来。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这两人本就把控祁国大半朝政,这要是真的联手了,那真的就……
只见盛如玉款款而来,又盈盈下拜。
臣女参见王爷。
免礼。
姬云深淡然抬手,倒看不出什么想法来。
我暗自撇嘴,有点想翻个白眼。
刚才看人家看得那么起劲。
这会儿倒是装起来了。
表情管理一个没做好,就感觉一个眼刀倏地射过来。
姬云深微微偏头,似笑非笑的睨着我。
我一僵,立即摆正姿态目视前方。
却一下与盛如玉视线相接。
她只淡淡一瞥,便浑不在意的移开了视线。
早就听闻王爷俊美不凡、智勇双全,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臣女敬您!
接过下人送来的酒杯,盛如玉直接一饮而尽。
刚才还是在妖娆起舞,这会儿却干净利落得像个侠女。
似乎更吸引人了。
姬云深没回话,默然将杯中酒饮尽,眼底波澜不显。
5
这日晴光正好,我在药房翻晒药材。
忽然,门口当值的侍卫小李匆匆来报,说相府大小姐前来拜见姬云深。
我掸去手上的药渣,王爷不是一早就去军营巡视吗
属下也怎么说呢。小李擦了擦汗,可盛小姐执意不走,说今日见不到王爷,也要见姑娘一面。
见我我手上动作一顿,心中诧异。
想了想,除寿宴一面之缘,我与这位相府千金素无往来。
她堂堂相府嫡女,找我一个小小侍女能有何事
思索片刻,我吩咐小李将她请至前厅,自己则整了整衣衫前去相见。
踏入前厅,只见盛如玉已端坐其中。
她今日身着大红色广袖罗裙,头戴鎏金穿花戏珠簪,妆容明艳如盛放的牡丹。
见我进来,她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目光在我身上来回打量。
我屈膝朝她行礼。
盛如玉只当没看到,久久不发一言。
这是存心来找事
我垂下眼帘,不等她开口便自行起身,瞥了眼茶盏笑道:这是江南进贡的雨后龙井,盛小姐若是喜欢,奴婢稍后差人送些到府上。
摄政王府的下人这般没规矩盛如玉朱唇轻启,看来王爷是太纵容你们了。
我轻笑一声,王府规矩如何,恐怕还轮不到盛小姐置喙。
我虽为侍女,却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虽不知为何,但她既上门挑衅,我又何必忍让
你!盛如玉拍案而起,指尖几乎戳到我鼻尖,不过就是个下人,什么身份也敢与本小姐顶嘴!
但转瞬间,她竟收敛了怒容,整了整衣袖,忽然展颜一笑:也罢,左右不过是个侍女,不值得本小姐动怒。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你还不知道吧不久后,本小姐便要入主王府,成为摄政王妃了。
说着,盛如玉用团扇挑起我的下巴,见我瞳孔骤缩,得意地勾起唇角:模样倒是不错,只是身份卑微,终究不成气候。
我喉头一紧,别过脸去:王爷......并未听王爷提及此事......
话未说完,我忽然就想起寿宴上姬云深看她跳舞时入迷的神情。
况且,盛如玉可是相府孙女,娶了他意味着得到相府支持。
这般朝堂助力,他怎会拒绝
盛如玉看出我的慌乱,姿态愈发从容。
她踱步环视厅内陈设,指尖抚过书架上的甜白釉花瓶,慢条斯理道:本小姐今日来就是想告诉你,记得摆好自个儿的位置。
她顿了顿,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若识趣,待本小姐入府后,倒不介意赏你个姨娘当当,若是不识好歹......
姨娘二字如惊雷炸响,震得我脑中一片空白。
待回过神来,厅内已只剩我一人跌坐在椅上.
盛如玉不知何时已然离去,唯余满室茶香与我纷乱的思绪。
6
我自幼便跟在姬云深身边。
这些年来风雨同舟,早已记不清共同经历过多少事。
虽名为主仆,平日里相处却毫无尊卑之别。
这般亲密无间,竟让我渐渐忘却了彼此之间终究横亘着天堑般的身份鸿沟。
可随着岁月流转,这般光景又岂能一直不变
他终归要娶妻生子。
以他摄政王的身份,未来的妻子即便不是盛如玉也会是别家名门贵女。
到那时,我又该如何自处
我与姬云深之间早非寻常主仆。
日后王妃入府,现下的相处方式必定难以维系。
可若要我做姨娘、当妾室,从此被困在方寸庭院之中,日日谨小慎微,连说话都要压低声音,生怕惊扰了主子......
这样的日子,我绝对不能接受!
不能坐以待毙。
我攥紧拳头,闭目深深吸气。
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坚定。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既然不甘当笼中雀,便做一只穿云燕吧。
7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萌生了只为自己打算的念头。
这个念头来得突然,却又如此清晰,偏生还不能与任何人诉说。
恍惚间,我想起了很久之前与姬云深一同被先帝贬谪边疆的日子。
其实好像也不久,细算来不过四五载光阴。
但如今回想起来竟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京城富贵迷人眼。
而在边疆,迷人眼睛的只有漫天黄沙。
刚过去的时候我们还是两个小不点。
我八岁,姬云深也才十岁,便被抛入了战火纷飞的边陲。
在这种战火纷飞的地方没人管你是皇子公主还是奴才下人,人人都要为守护城池出力。
那会儿姬云深学了几年武,算有点底子,便被拉去军中任职。
我手无缚鸡之力的,就只能在后方做些杂务。
幸而手脚还算伶俐,被一位老军医相中收作学徒。
渐渐地,我竟在医术上显露出几分天赋,便加入了军医行列。
战事仍频,那时姬云深三天两头就来找我疗伤上药。
在这般险境中,主仆之别早已被忘却,我们成了彼此最亲密的依靠。
战事稍歇时,我和姬云深会一起去大漠孤烟、会在饱经战火的城墙上漫步,会去寻一处绿洲,仰观满天星河……
不知不觉间,这份情谊已深入骨髓。
后来,姬云深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
他率领将士们浴血奋战,历时七载,终于平定战乱,收复失地。
我们也积攒了足够的实力,得以重返京城。
我记得,当时回去京城的前一天。
我的师父,那个老军医来找我,叫我跟他一起留下来,或是治病救人,或是钻研医术都行。
我那时候不明白,还惊讶的反问他为什么不跟着一起去京城。
他医术精湛,进去太医院也是绰绰有余的。
老军医却摇头笑着说自己随性惯了,不适合京中环境。
他还说,京城繁华却如囚笼,江湖潇潇却天地宽广,我是无法一辈子都在那里待下去的,即便身边有值得相伴的人,京城也终究不是我的归宿。
当时我不解其意,而今才觉恍然。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姬云深是皇室贵胄,天生就归属京城,莫说摄政王,日后或许那至高无上的位子他都能涉足。
而我只是一个身份低下的侍女,若是试图强行留在那表面荣华却暗含诡谲的棋盘里,就只能做个微不足道的角色,或许某一天就此消失,也不起一丝波澜。
平心而论,姬云深待我极好。
从相遇到相知,从患难到富贵,他从未负我。
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或许,是时候各奔前程了。
此事急不得,需得从长计议。
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好一切!
这还是姬云深教我的呢。
思及此,我不禁莞尔一笑。
想来我也算个好学生,谁教了我东西我学了就会一直记住。
就像老军医的医术。
还有,姬云深的狠绝……
只是不知,他若知晓我将这份决断用在此处,会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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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暮色四合时分,姬云深才从军营风尘仆仆地回来。
一回邸,便径直往汤泉殿沐浴。
我从林公公手中接过备好的衣物给他送去。
殿内水雾弥漫升腾,朦胧中只见姬云深身上仅剩一件素白里衣,墨染般的长发微湿,随意披散在肩头。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凌厉的轮廓在雾气中柔和了几分。
怎么是你小林子呢他挑眉问道。
我将衣物放到案几上,奴婢让林公公先去歇着了,这会儿就让奴婢来伺候王爷吧。
说着我接过姬云深手中的外袍,仔细挂好,而后转过身帮他更衣。
姬云深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也顺从地任我动作。
从前让你系个衣带都推三阻四,今日怎么……他忽然俯身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眉眼含着笑意,这般贤惠
王爷抬手。
我不理会他,径直脱下他的衣物。
褪去衣衫,姬云深精壮的身躯一览无余。
男人身材是极好的,肌肉线条分明有型,又不至于夸张,整个人像尊雕像一般夺人眼珠。
只是雕像自是完美无瑕,姬云深身上却有着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痕。
每一道都是战场上的印记。
其实还不止这些。
每次他受伤,我都会努力的给他抹药治疗。
姬云深也不是疤痕体质,很多伤疤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淡化消失,但有一些伤口实在太深,不管我用什么方法都无法去除。
尤其是他背上,这一条长长的从肩头蜿蜒至腰间的狰狞伤疤。
或许是决定了要离开,一想到从前我就忍不住心中酸涨。
我不自觉地抚上这道伤,感受着这片不同于旁边颜色的新生的肌肤。
姬云深身形一僵,在我指尖滑至腰间时猛然转身,一把扣住我的手腕。
他双眼压抑着火焰,声音低沉而沙哑,你在干什么
奴婢只是觉得……王爷那时候应该会很疼吧。
我鼻尖一酸,突然扑进他怀中,将脸埋在他胸膛缱绻的蹭了蹭。
现在好啦,所有苦都过去了……
到底怎么了姬云深揉了揉我头发,声音温柔平和,眼中却掠过一丝狠意,谁让你不痛快了么
没谁。我吸了下鼻子,退后一步,故作蛮横地看他,王爷不是总是奴婢不像侍女吗,这次奴婢来伺候王爷梳洗,您怎么还不满意
说罢还嫌弃地撇了撇嘴。
姬云深被我气笑了。
还以为这丫头是遇到了什么事才这么反常,敢情是专门来戏弄他的。
姬云深冷笑一声,余光扫到了什么,突然将我往后一推。
我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推入汤池。
水花四溅间,只见姬云深纵身跃入,一把将我捞到身前。
阿梨,他扣住我的后颈,薄唇几乎贴上我的耳垂,惹恼本王,是要付出代价的。
池水温热,我却觉得浑身发烫。
谁怕谁我强撑着与他对视,王爷就会说大话……
话音未落,姬云深眸色骤深,池水顿时翻涌起浪,引得一室纷乱。
10
秋意渐浓,日影西斜,蝉鸣声里已透着几分萧瑟。
我等待多时的机会,终于随着这个季节悄然而至。
祁国向来重视农桑,每逢秋季,皇帝都需率后宫嫔妃、王公大臣前往京郊五陵山举行迎秋大典。
这是祁国最为隆重的节日之一,不论是谁都不可随意推脱。
迎秋大典总共历时五日。
众人需提前三日入山斋戒,而后焚香沐浴,由天子亲率众人至月坛祭告天地,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礼成后,还需要移驾太庙告祭先祖,以彰本朝敬天尊祖之良俗美德。
往年迎秋大典我都和姬云深一同前往。
但今年大约是不能了。
这五天时间对我而言简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轻启药匣,从里面取出一包粉末倾入碗中。
看着这堆白色粉末在温水中渐渐化开,我轻叹一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11
怎么突然发热了
姬云深手背贴在我额头上,眉头紧锁成一道深痕。
他本就生得冷峻,此刻面色阴沉,周身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更是压得人喘不过气。
王爷息怒!
满屋子的人齐刷刷跪了一地。
为首的刘太医战战兢兢道:近日天气转凉,姑娘怕是受了风寒……
风寒能烧成这样姬云深压抑着怒火,你个庸医莫非将本王当傻子不成
下官不敢!刘太医慌忙改口,许是,寒邪入体,加之姑娘体弱多思,这才……
耳边迷迷糊糊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声。
我脑子晕得厉害,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勉强睁开眼,就见满室跪伏的身影。
王爷……我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声音虽轻,在这凝滞的空气中却格外清晰。
阿梨!姬云深立刻转身,眼中的怒意瞬间化作心疼,可好些了
无碍......我摇摇头,喉咙灼痛难忍,却还是强撑着道:让他们...下去吧...
刘太医等人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
我有点愧疚,说起来他们其实也算无妄之灾了。
姬云深欲言又止,终是挥手屏退众人。
他将我扶起,小心翼翼地喂我喝水:润润嗓子,声音都成什么样了。
温水入喉,我总算觉得活过来一点了。
只是脑子还是像有一团火在燃烧,依旧迷糊不清。
汗水从额角流出,额上湿巾似乎都被蒸熟了。
我干脆直接把湿了的毛巾扔掉,整个人浑身脱力一般靠在姬云深身上。
姬云深紧紧拧着眉头,怎么突然病成这样了
奴婢昨儿新得了株奇药,听说可排毒强身,奴婢就去试了。
我回想着开口解释,但或许没把控好用量,适得其反了……
胡闹!姬云深猛地拔高声音,又硬生生压下来,平日里你摆弄那些医啊药啊的,本王也不说什么。
可如今你竟敢拿自己试药
苏梨,你是疯了不成!
他捏着我的下巴迫我抬头,却在看清我潮红的面色时骤然泄了气,你是存心要气死我么……
姬云深眼中带着血丝,闭上眼深深的呼吸着,攥紧了拳头又无力松开。
他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看着他这样子忽然心脏一紧。
我想和他说,我有分寸的。
那药无毒性,就算服用过量也只要喝两三天药就没事。
现在只是难受一些时间而已,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
我明明,早就想好了许多说辞。
但不知是病症又上来了还是什么,我脑子晕得厉害,喉咙也像被什么堵住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忽然间一滴滚烫的泪从眼眶中流出,顺着我的脸颊滴落在姬云深的手上。
烫的两个人都是一颤。
别再这样了……姬云深终是垂下眼眸,低声叹息。
我眼前视线模糊,看着他将我放回床上,动作轻柔地替我换上新浸的冷帕,又细细拭去我颈间的汗珠。
我藏在薄被里的手揪了揪底下床单,眼睫不自主地轻颤。
王爷……
我听见自己颤抖着嗓音,奴婢……今年怕是无法陪你去五陵山了……
姬云深擦汗的动作一顿,接着故作轻松道:不去就不去,老实在府里歇着也好。
省的你又整出什么幺蛾子。
顿了顿,又低声补了句:本王可没那么多条命供你吓的……
12
夜阑人静,清冷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案几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静静等待墨迹干透,将信纸仔细折好装入素笺,轻手轻脚来到床前,将那封诀别信藏入姬云深的枕下。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响起,我提起早已备好的行囊。
最后再环顾这间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屋子一遍。
转身,我没有丝毫犹豫的直接离开。
在边境时我跟着姬云深学过一些功夫。
虽然不是这块料子,学得也一般,但好歹也算会点拳脚。
加之王府上下从未想过我会出逃,对我没任何防备。
我轻而易举地就翻过高墙,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离开王府后我换上早已备好的男装,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混入一支即将启程的商队中。
天一亮,商队就出了城。
我沉默的蜷缩在车队后边的货物堆里,就这么看着藏在清晨薄雾中朦朦胧胧的京城一点点变小,直至最后变成一个圆点消失在了视线中……
车轮碾过官道的声响单调而沉闷,仿佛在为我这段过去画上了休止符。
13
外面的世界很广阔。
每天都是不一样的风景。
出了京城,我便在半路悄悄下车离开商队。
带着我的小药匣子,一路云游问诊,当个行走江湖的游医。
我的医术大多是在军中跟老军医师父学的。
战场上刀剑无眼,使用的多为快、准、狠的救命之术。
可民间疾苦如蔓草缠枝,百症丛生。
跌打扭伤、伤寒发热、妇科儿科等等日常病症不胜枚举。
医海浩荡。
虽无法精通所有岐黄之术,但四处行医时我也接触了诸多病症,增长了许多见识。
多见多思总是有益处。
这些年来我的医术愈发精进。
一路上,我将遇到的疑难杂症都详细记录在册。
每到一处城镇,便去青莲书馆整理成篇,将其发表出去。
我从去年开始编撰《游医随笔》,既为筹措盘缠,更想将这些经验传之后世。
倘若日后有人翻到这些纸张,能从中寻得半钱有用的方子,便不枉费我这一路的风尘。
我望着山野间随风飞远的蒲公英,不禁展颜一笑。
拭去额角的汗水,我加快了脚步——得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城,今晚还要去看诊呢。
14
祁国都城在北方。
我便一路南下,以免出现什么多余的意外。
一路上走走停停,待我抵达江南时,已过了三年光景。
只是今年来到有些不巧,偏偏碰上了苏州百年难遇的天灾。
先是数月大旱龟裂了田地,继而暴雨倾盆冲毁了庄稼。
极度天灾过后,这片区域今年颗粒无收。
但恐怕灾祸还不止如此。
看着污水遍地的街巷、蚊蝇滋生的垃圾堆、随处可见的已经散发出臭味的动物腐尸……
我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城内陆续有人出现高热、寒战等症状。
瘟疫如野火般蔓延。
疫病之下,苏州不复往日繁荣,哀嚎遍野、满目疮痍。
官府紧急派人将病患隔离开来,在郊外搭建隔离区域,严密封控。
我随其他医者一同前往救治,所幸朝廷处置及时,疫情尚在可控范围。
15
我戴着遮脸面纱,全副武装地给病患上药。
疼吗
这是一个小女孩,才10岁。
她眉头皱成一团,嘴唇死咬着不发出一点声音,似乎很难受但还是尽力配合我上药包扎。
简直乖得不行。
小女孩摇摇头,那双圆嘟嘟的眼睛忽然亮晶晶的看向我,小声地问,大哥哥,是不是上了药小桃就不会死
我笑着摸摸她的头,当然啦,小桃只要好好吃药,就不会有事的。
药好苦……想到了半个时辰前那碗潶黑的药汁,小桃觉得嘴里似乎又出现苦味了。
所以小桃要快点好起来,才不用再喝苦苦的药呀。
我将纱布打了个结,又揉了小女孩儿一下,小桃乖乖的,哥哥先去忙了。
包扎完伤口后,我刚走出帐篷就遇到了从重症区过来的周大夫。
周大夫,前边状况如何了
周大夫过来洗手,叹了口气,难啊,难啊……
相信上天仁慈,必会赐福于人间。我安慰着拍拍他的肩,我等尽力而为便是。
正是如此。周大夫拱拱手,又带着不加掩饰的崇敬之情感慨道,这也是当今陛下英明,若非陛下在一开始便立即下旨处理灾情,如今恐怕更是民不聊生了。
我目光微微闪烁。
如今的陛下,可不是之前的陛下了。
姬云深早就在三年前登基称帝。
外面流传的版本是,幼帝自觉无帝王之才,主动退位让贤,传位于摄政王。
此番皇权交接似乎极其平和,顺利得不见一点兵戈。
但其中真实情况如何,谁也不得而知。
说来……
我都有三年多没见过他了。
离开京城,一路南下之后,天高皇帝远,更是连消息都很少听到。
不过现在看来,姬云深做得很好嘛。
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摄政王,终是成了治国有方的明君。
他即位之后,重农桑、务军事、理经济……祁国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就连这次的天灾也都处理得很完美。
挺好的……
我垂下眼帘,浅浅呼出一口气,释然的笑了。
周大夫,我这边病患救治得差不多了,我去你那儿帮忙吧。
这敢情好啊!周大夫惊喜道,苏大夫……啊不,苏兄真是医者仁心。
今日天色已晚,我们且去与其他大夫会合,明日一早再去城中领取救灾物资。太医院已备好清单,我们只需按单取货即可。
我点头应下,提起药箱向重症区走去。
16
翌日清晨,我与周大夫及另外两位医者一同乘坐马车前往苏州城。
途中,那位肤色黝黑的常大夫忽然打量着我问道:苏兄,你不是南方人吧
何以见得
我正靠在车板子边上,翘着腿看天上风景,闻言转头看他。
口音不同。常大夫指了指自己的嘴,又嘿嘿一笑,抬手对着我头顶比划,虽然苏兄身形不似北人,但言谈举止颇有北地风范。
在下曾在北方待过两年,每次苏兄说话总会让我想到在北凉城的日子。
我:……
这人什么意思
我作势要打他,周大夫连忙将我拦住。
好了好了。
周大夫当和事佬劝解,常兄你也真是的,扯到这个干什么
苏兄虽...呃...身形稍逊,但医术精湛可远在我等之上呢!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车上顿时哄笑四起,连素来沉默的白大夫也忍俊不禁。
周兄,你还是少说为妙。我无奈扶额。
身高这点确实是我无法抹去的疼痛。
女扮男装这么久,行为举止、声音礼仪,这些都可以人为努力模仿到位。
唯独身高作不了假。
我想起从前很多次,明明是个正经大夫,却总被当成小白脸的经历。
不由郁闷的揉了揉额头。
17
救灾物资一律存放在府衙库房。
我们持令领取后便返回郊外。
我拿着册子清点物资。
然而清点着清点着,我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批药材不仅数量短缺,许多品类更是出现了以次充好的情况,有些甚至至已经霉变。
我拧着眉头,又去先前放置物资的储存帐内查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里面剩余的药材几乎都是次等品甚至是废弃品。
不止药材,连衣物棉被也多有瑕疵。
这些本该是朝廷拨专门拨款采买的救灾物资,怎会如此不堪!
如今瘟疫肆虐头,民不聊生,可竟然有人趁机发灾难财!
我强忍着内心怒火,想了想去找周大夫打听打听情况。
周大夫出自苏州本地医学世家,或许对这些药材来源、之后应如何处理能有一些了解。
18
你说什么!
我将看到的情形说出来后,周大夫瞬间惊得手中茶盏都掉落在地。
他一把将我拽到僻静处,声音压得极低:苏兄,这事你可曾告知他人
我拧起眉头,为什么这么问
周大夫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后,才松了口气,压着嗓子小声和我解释一番。
你的意思是,这些都在官府掌控之下
我越听越觉得荒谬。
官商勾结,借着天灾人祸贪污受贿,以次充好,倒卖药材、低买高卖……
他们这么做,就不怕被揭穿吗
不是说朝廷钦差不久后便抵达苏州,如今他们还敢这么猖狂
水至清则无鱼。周大夫叹了口气,只要没出大错,谁又会拿他们怎样呢
况且这次的钦差这么久了都没来,身份还如此神秘,估计也是个什么王公贵族,根本就没真正管事的心思,一路上净顾着游山玩水了。
窗外骤雨初歇,我却心绪难平。
我不是不知道官府里面的泥汀污垢,但无论如何做事总该有个限度。
作为一个医者,我见到许多病痛缠身却一药难求的百姓。
对这件事,我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是夜辗转难眠。
我干脆起身提笔写些东西。
想了想,我把看到的那些情形整理好思路一一记下。
如今凭我一人之力不能改变什么,过两天等那所谓的钦差到来我再去探探底细。
若是个可靠的便把情况告知。
若真是个酒囊饭袋,就只能再想想法子……
19
此番前来的钦差当真神秘至极。
我多方打听竟也不知是谁,只知道知府等人殷勤备至,似是身份十分不凡。
多方打探无果后,我实在不想再拖下去了。
一个月黑风高夜,我换上夜行衣潜入了这钦差下榻的府衙。
好在我轻功还算过关,一路上没惊动什么人。
来到钦差书房,我无惊无险地将证据偷偷放在钦差的书桌上。
而后没有拖延,直接转身离开。
此地不宜久留,别被人发现才是。
但……
似乎晚了一步。
看着忽然间就灯火通明的院子。
层层守卫将我围在一个圈内。
我两眼一黑。
诸位冷静。我干笑一声,试图解释,在下此番贸然造访,是有要事呈给钦差大人,只是日常没机会得见大人,才……
话音未落,我脖子忽然被人重重劈了一刀,接着整个人就昏迷跌倒过去了。
意识消失的瞬间,我心里直骂街。
是谁这么不讲武德!
20
再次醒来是在一个宽敞明亮的屋子里。
屋内陈设华丽,织锦帷幔垂落如瀑,无一处不给人精致华贵的感觉。
但此时我完全顾不上一点。
因为我一睁眼,就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床前,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
看清楚是谁的刹那,我仿佛五雷轰顶,一时间整个人都呆住了。
怎么是你!我脱口而出,话语间是掩藏不住的震惊。
不然,你以为是谁
姬云深的声音比记忆中低沉许多。
男子面容是记忆里的俊美,但那双往日看过来时透着温柔的眼睛已消失不见。
如今的他浑身透着可怖的戾气,冰冷如刃的目光扫过来时,似乎要将人撕碎了。
姬云深俯下身子,一把掐住我的脸。
两人距离瞬间拉近,似乎都能看清彼此睫毛的颤动。
他温热的呼吸浅浅喷洒在我脸上,吐出的字句却冷若霜雪:苏梨,你可曾想到有朝一日会落入朕手里
背叛朕的人是什么下场,你应该还记得吧
骨节分明的手掌缓慢向下,突然扼住我的咽喉。
空气瞬间被截断,我下意识抬手抓挠着他的手腕,却撼动不了分毫,只能被迫仰着头,张开嘴艰难地呼吸着。
在逐渐模糊的视线里,只看见他眼中翻涌的暴戾。
就在意识即将涣散之时,钳制骤然松开,我像破败的玩偶般跌回锦被间。
王爷.....不对,现在该称陛下了。我喘息着撑起身子,抬眼看向姬云深。
很奇怪,对面明明冷酷得跟地狱修罗一般,但我竟丝毫不觉害怕。
也许身体会本能的颤抖,但内心深处我竟没有一点危险临头的预警感。
陛下息怒,可否先听我几句话
我没忘记此番前来的目的,有贼人胆大包天竟在救灾物资上动手脚……
事到如今,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姬云深直接打断我,面无表情的看过来。
他冷笑着拂开我额前碎发,指尖的温度令人战栗,放心,朕早已经吩咐下去将那些蛀虫拿下。
你现在该操心的……是你自己。
玉带坠地的声响格外清脆。
随着帷帐垂落,我知道自己再也逃不出这场风暴了……
21
一夜过后。
我再次悠悠转醒时天边已是夕阳余晖。
我勉强撑着床面想起来,却忽地一下跌落在地上。
全身酸疼不已,没有半点力气。
不记得昨晚哭喊了多少次,我现在嗓子哑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更糟的是,我只是稍微一动,脚踝处便传来了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
费力拉开被子,就看到自己双脚被一条长长的银链牢牢锁在床柱上。
我:……
不知该说什么
记忆中的姬云深向来杀伐果断,何时学会了这等囚禁的阴私手段
嘎吱一声,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身着粉衣的小侍女见我倒在地上,惊呼着将我扶上床。
她抬头看了我一下,忽地红着脸别开视线。
姑……姑娘,奴婢去倒点水给您!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只着单薄寝衣,裸露的肌肤上尽是暧昧印记。
我也跟着脸色一红,默默拉过锦被遮掩。
心下不免产生些许埋怨。
怎么也不注意点!
奴婢知春,姑娘用些茶水吧。
借着知春的手喝下杯水后,我总算精神好点了。
我低声询问姬云深去向,声音还有些沙哑。
姑娘是说王爷他正在书房议事呢!
王爷
看来姬云深这次是掩藏身份过来的。
22
天色渐渐暗下去,姬云深一整晚都没回来。
此后数日也是如此。
我就像那笼中困兽,每日除了侍女送膳梳洗,再不见旁人踪影。
好好好!
真的把我囚禁了啊!
我怒极反笑。
这日,我叫住将饭菜放下就要离开的知春:告诉王爷,我想见他。
知春神色为难:姑娘,王爷他……。
我不想再听这些有事没事的说辞了。
告诉王爷,他若不见我,我便再也不吃东西。
月上枝头,桌上饭菜早已凉透。
我扯动脚镣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入眠。
看来今晚是等不到人了。
但我不知道的是,在我沉沉睡去后,有个人影悄悄来到床前伫立良久。
23
苏姑娘,您多少吃点吧。
知春捧着青瓷碗,碗中鸡丝粥的热气氤氲而上,你都一天没进食了……
我背对着她,只摆了摆手。
待屋内重归寂静,墙上忽然投下一道修长高大的影子。
你来了。我勾起唇角,声音因虚弱而显得轻若游丝。
姬云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绝食这种事,三岁小儿都不做了。
可是陛下还是来了。我转身轻轻牵起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摩挲,我知道你会来。
绝食这种事当然是天真幼稚。
若真想让一个人吃东西,灌也能灌进嘴里。
这种手段,只对亲近之人有用。
将他的手掌贴上脸颊时,我故意唤了声王爷。
王爷,我很想你……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他的眼神有一瞬间动容,又迅速凝结成冰。
骗子!他猛然掐住我的下巴,你若是真想我,为何要走
姬云深指尖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双眼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透过眼睛看到我内心最深处。
苏梨,告诉我为什么。
24
我身体一僵。
这个从重逢起就被刻意回避的问题,此刻被赤裸裸地摊开。
我忽地垂下眼帘,避开姬云深那凌厉的目光。
为什么这当然有很多为什么了!
我的忧虑、我的选择、我对自己前途的的追求……我自认这些都可以问心无愧的说出口。
可此刻我思绪纷乱如麻,脑子里的线团好像忽地乱了一地。
一室寂静,如针落可闻。
王爷可知,我这一生所追求的是什么
良久,我抬眸直视姬云深那双如潭水般深邃的眼睛。
姬云深想了想,医术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在姬云深疑惑的眼神下缓缓开口。
我自幼跟在王爷身边,那么多年来虽不是一路平顺,但不论境遇如何,王爷待我都是极好的
我弯腰轻抚脚上锁链,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夜风里,我们经历了那么多,我原以为今后也一定会一直这样相伴下去。
难道不是姬云深眼中寒冰碎裂,露出罕见的脆弱,苏梨,我究竟哪里让你觉得……不好到都要逃离了呢
往日或是冷漠或是凌厉的眼中难得泛起一抹受伤,叫人看得心碎。
不是!我猛地直视他这仿若直射心灵的视线,一字一句地道,是因为,我不想再当个侍女了。
王爷您身份尊贵,到了娶妻生子时自然与那些名门贵女喜结连理。
而我只是个身份卑微的奴婢,就算王爷抬举,最好也不过是个妾侍,当了妾室之后,我便要一辈子在您的后院里,时刻谨小慎微,永远低人一等,之后若有了孩子,他甚至都不能唤我一声娘!
我不想那样!
泪水不觉间已在眼眶打转,我却始终不曾眨一下眼,我见过真正广大的天地是什么样的。
我会很多医术,可以帮到很多人。
师父说,医者当怀仁爱之心,济世救人。我没师父那般高洁,但我也想做那样的人。
陛下,您雄才大略,注定要在朝廷挥斥方遒;而我则想行走于山野江湖之间。
我们……并不在一条路上。
姬云深怔了许久。
好半晌,才语气艰涩的开口,可是苏梨,你就没想过,我不会是你的阻碍,我也不会让你当个寄人篱下、要看人眼色过活的妾吗
竟连问都不问一句,就给我判了死刑。
他颓然地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夜间凉风透过窗台吹进来,我忽然觉得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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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姬云深高大的身躯坐在床边,却好像一个缩在角落里,被所有人抛弃的小可怜。
我心脏忽而一紧。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我是不是做错了。
本来只是想让姬云深过来,和他好好把话说清楚的。
怎么忽然局面就变成这样了
我……
我刚开口,就被姬云深猝不及防地紧紧抱住。
听着!你想要学医想要救人,朕可以给你所有医馆、太医院,可以凤冠霞帔娶你入主中宫——他声音明显在颤抖,却带着一股狠意,但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朕半步!
我倏地怔然。
这个在沙场染血、朝堂弄权的男人,此刻眼中翻涌的执念令人心惊。
就算死,你也要与朕死在一起!
纵使我早知姬云深并非表面那般温柔随性,却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过他骨子里的偏执与阴暗。
像一张无形巨网,裹挟着令人窒息的占有欲,铺天盖地向我笼罩而来,似要将我永远禁锢其中。
其实我有想过,若是我们再次见面会是什么情形。
他或许会雷霆震怒,将我打入大牢;或许会念及旧情,对我网开一面:又或许会不甘心地折磨报复......我甚至想过经年累月之后,他身边早就有新人环绕,都不记得我是谁了。
却唯独没想到,执着至此。
他对我的感情,似乎比我想的还要再深一点。
那么我呢
我......是怎么想的呢
喜欢吗毋庸置疑。
爱吗当然也爱。
可我为什么就从未想过与他坦诚相待
从为何宁愿独自逃离,也不敢诉说真心呢
26
陛下,我们打个赌吧。
我轻轻推开他,忽地扬唇浅笑,就赌,你放了我之后,我会不会回到您身边
敢吗
姬云深剑眉紧蹙,刚要开口就被我以指封唇。
陛下,先别急着拒绝。我凝视着他眼眸,如你所说,我确实对您不够信任,可难道您就全然信我
如今苏州瘟疫未平,按例尚需两三月方能平息。您身为一国之君,不可久离朝堂。不如这样——到时陛下先行回宫,我留下来救治灾民。
我伸出三指立誓,三月为期,待疫情平息,我便去京城找你,届时我们便成婚!
见他神色犹疑,我又道:自然,您大可强行带我回宫。但若我心存抗拒......
我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您就不担心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掌心向上,我坦然迎向他的目光:姬云深,敢赌这一局么
我们地位如此悬殊,但这次我愿意赌上所有信你值得托付。
那你呢
经历了我的背离后,还愿意再信我会与你在一起吗
啪!
两掌相击的脆响在夜色中回荡,似是两个灵魂跨越重重阻碍终于相触。
恰在此时,天边乌云散尽,皎洁的月华倾泻而下,为这漆黑的天地镀上一层温柔的银辉。
27
三个月后。
寒暑交接,初冬的寒意渐渐爬上京城的宫墙。
这日早朝方散,姬云深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忽闻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陛、陛下!新任大内总管林公公气喘吁吁地闯进来,连礼数都顾不得了,只一个劲儿地指着宫门外,外头……外头……
姬云深眉头微蹙,不悦地抬眼: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把话捋直了再说。
是……是苏姑娘回来了!林公公激动得声音发颤,就在宫门外候着呢!
奏折从帝王指间滑落,在案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宫门外,我正仰头打量着久违的宫阙。
朱墙金瓦依旧,却比记忆中更添几分肃穆。
忽然身后宫门洞开,我若有所感,转身望去——
玄色龙袍在风中猎猎作响,那个曾经冷漠狠绝的摄政王,如今已是威仪天下的君王。
他大步流星地朝我走来,衣袂翻飞间,仿佛穿越了时光。

望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子,缓缓张开双臂,唇角扬起明媚的笑意:
好久不见,我来找你啦。